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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第四十八回 军情失利边将讳败   亲情乍变鸷君堇忧
 
  岳钟麒离京半个月后,科舍图前线八百里红旗报捷,清兵与小噶尔丹蒙古部落大战于叶河畔,斩敌两千四百人,缴获火炮两门,辎重粮草无算……此时雍正病体痊愈不久,张廷玉接到奏折,顾不得身边十几个大员等着请示事情,立即赶往澹宁居见驾。
  “也不枉了朕信赖岳钟麒一场,难为他尽心办差!”雍正
  看着折子,眼睛放出光来,对身侧的弘历道:“你拟旨给岳钟麒,有他在西线,朕安枕高卧待捷!查廪前有失机之罪,后有斩将之功,将功折罪免议处分。纪成斌、樊廷着加赏二级,待准葛尔部面缚来京,朕还要大封功臣!”
  他看上去比以前苍白清癯了许多,本来就又细又白的手更没有多少血色,多少有点神经质地时而颤抖几下,但尽自瘦弱,仍是修饰得干净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翻着,看去显得精干清明。弘历答应着“是”
  ,写了几行,又迟疑了,看着父亲说道:“是否不用明发?
  这其实只是小胜,击溃敌军主力再颁旨布告中外,似乎好些。“
  雍正下炕来,蹬上靴子踱了两步,问张廷玉:“衡臣的意见呢?”
  张廷玉其实只是图个雍正高兴,赶来报喜,他也看出这份折子叙事含糊言语支吾,因躬身说道:“前天鄂尔泰报来镇沅叛苗未能全歼,逃遁入山。古州、台拱地方苗民聚众焚烧都匀府的凯里县,皇上不喜。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奴才赶来为讨皇上一个宽心。岳钟麒这折子没有报明我军损折伤亡,所以这个‘胜仗’难保没有水分。奴才以为四爷说的是,密折批出去为好。”
  “不。”雍正沉默良久,微笑着说道,“你说的这个,朕也看出来了,但西南闹得凶,鄂尔泰似乎办法不多,要激励他一下;岳钟麒那边经特磊这样折腾,兵气也不扬;借此可以督促再接再厉。朕心里想的是这个,倒不为粉饰太平。”弘历听皇帝已经定了主意,使不再言语,援笔疾书,已将诏诰写好。张廷玉忙过来,亲手转呈雍正。
  张廷玉昨天转来李汉三参劾京畿总河河督俞鸿图冒滥支银贪贿不法的折子,正想问雍正看了没有,高无庸用盘子端着一丸药小心翼翼呈上来,秦媚媚忙就银瓶里倾一杯温水过来侍候。
  张廷玉见那丹药艳红如朱砂,大可如蚕豆,知道是娄师垣炼的丹,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娄师垣驱鬼有术,医好了龙体,奖励他还山就是。这种药奴才知道,最是霸道燥性的,万万不可常服……皇上,说句忌讳话,奴才一见这药,不自禁就想起了前明的‘红丸案’……”他低下了头,没再说下去,弘历赔笑道:
  “阿玛,还是用太医院配的肖热散,功效虽然慢,那是有益无损的。”
  “朕也并不天天都用。”雍正和水吞了那药,说道:“这药并不是娄师垣配的,倒是白云观的秘丹,几百年道士们常用的,里边加了百草霜,确有清热功效。娄师垣倒是劝朕不要
  用这些药的。你们放心,这一颗丹药原有核桃大小,多少人尝过朕才用呢。“张廷玉还要说,雍正笑道:”不要谏了,你要学孙嘉淦,专挑朕的不是么?朕往后不用这药,成不成?“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弘历道:“这次阿玛欠安,实吓坏了儿臣。当时儿臣许愿,阿玛病愈,要请旨停止勾决一年。今儿您高兴,就便说出来请旨裁度。”张廷玉也道:“皇上登极已近十年,停勾一年也好。”
  “这是你们的忠孝心,高兴不高兴,朕都要酌量成全。”
  雍正微皱着眉头,仿佛自失似地一笑,“朕用法严峻是情势不得不如此,你们是知道的,就停勾一年吧。不过,有两种人朕还是不饶,一是像山东王老五,扯旗放炮与朝廷作对的;二是像俞鸿图,身在朝廷受朕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贪渎受贿的墨吏,该杀的请旨斩立决,不算秋决,也顺了天地肃杀之气。你们看怎么样?”
  张廷玉沉吟叹道:“俞鸿图再不想会出这种事,是个人才呢!河道上头办差很用心的…
  …但他贪吞的数目太大了,又没法入缓决罪。我朝自靳辅陈璜于成龙之后,没几个像样的人能承担河务,我心里很惜的。“弘历也是神色黯然,说道:”他其实有点暴发户味道,去四川前我就和他谈,要学会像李汉三,历一事长一智,谁知竟如此令人失望——在四川他虽不受贿,但给人办过事后,礼物还是收的。“
  “俞鸿图的案子朕反复思量过。”雍正带着掩饰不住的惋惜神情,很艰难地说道:“天下吏治能到今天这样子,是朕几十年不懈于心,躬身于行的结果。败家容易兴家难,你饶了他,别人照此办理,还怎么说话?杀吧……不用迟疑了。人
  才,我们还可慢慢罗致。“雍正说着,蓦然想起当年允禩和铁帽子王大闹乾清宫,俞鸿图挺身而出慷慨陈词的往事,心里不禁一酸,却摆摆手吩咐道:”你们有什么事接着谈。
  朕乏了,要到西偏殿歇息一会儿。“
  乔引娣的殿里已经生火,乍从深秋凉风里进来,雍正觉得全身都热烘烘的。引娣正和几个宫人讲究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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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图”针
  法,见他来就脱大衣裳,忙过来侍候,笑道:“皇上总有五六天没来了,今儿兴致!内务府那边送来几只石鸡,刚刚上火糊上,您累了就歪着歇歇,熟了我叫您。
  “雍正笑道拧了她脸蛋一把,说道:”还是汉装好,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几天没来——朕在皇后和李氏耿氏那边,人家也得应酬一下不是?“
  引娣红了脸,说道:“我才不妒忌呢!
  我看都是张太虚和王定乾他们炼的那丹药的过……您从前没有这么‘龙马精神’的。
  一夜有时几次……“
  “几次?几次什么?”
  ……
  雍正坐在炕边将她揽在怀里,抚着一头油黑的秀发,笑道:“没有儿子的嫔御终久吃不开,朕不也是为你?
  倒也不全是丹药,药也许有效,朕这些时心也略闲些。岳钟麒和鄂尔泰军事改流差使办好了,朕更要舒展些呢。“引娣听着,揉弄着衣角,许久才道:”皇上……“
  “唔。”
  “您怎么待我这么好?”
  “朕也说不清楚。”
  “人家说,您年轻时候相好的那个贱民女子。”引娣微笑
  道,“为这,您还特意下旨除掉贱民籍,是么?”
  雍正轻轻放开了引娣,点头说道:
  “是的,天生斯民于世,并不分贵贱,操业不雅,就成了贱民,所以朕下旨除籍,给这里头人一点盼头,一个进身机会。”
  他显然被引娣的话勾起了往事思绪,缓缓立起身来踱着步子,望着外边晴澈明净的秋空,说道:“你很难想象,那种事有多惨!……几十个壮丁叠起柴山,把她缚在老柿树叉西桠上,柴山泼上清油,噼噼剥剥就燃着了。那个夜晚也是这个季节,多么黑,多么冷啊!
  朕就伏在不远的青纱帐里,看着她活活受火刑。那么红的火焰,血似的,那么黑的头发飘着,乌鸦似的……她只是疼得挣扭身子,直瞪瞪地望着远处。到死,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句话!唉,一晃二十多年……“
  乔引娣已是第二次听雍正说这段故事了,还是被他的神气噤得心里揪成一团。
  她明白,就是因为自己长得酷肖小福,才引得雍正如此痴情不二,心里不由一阵感动,因道:“早就过去了,皇上别为这事牵心了,您再念记,她能活过来么?
  告诉您个好信儿,您派出去那个去岳钟麒营里劳军的鄂善,在山西打听到了我娘的信儿。山西那个布政使叫——“雍正关
  注地望着她,说道:“叫喀尔吉善。”
  “对,喀尔吉善。他已经密地派人去定襄相证。定实了,就妥送到北京。”引娣不胜欣喜地笑道,“我攒的体己钱不多,皇上能否再赐一点,好叫她也舒展几年。她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这不算事儿。”
  雍正一笑说道,“圆明园东边就有一处好宅子,赏了你娘,见面尽容易的。”
  但定襄那家姓乔的却不是引娣要寻的。
  乔引娣有哥哥,那家人有个儿子,却比引娣小得多,就坐实了不是引娣的家。不过,喀尔吉善因此知道皇帝在山西
  有这门子亲戚,下决心就翻塌了太行山吕梁山也要寻出来。
  接连二年间他就寻出了十五家“定襄乔家”
  ,都住过乔家岙而且都有个女儿叫“乔引娣”的失踪离散。此时喀尔吉善已升任山西巡抚,他得知引娣已经升了妃,更是不怕麻烦,每找到一家叫“乔本山”人家,就详细开列履历,由家奴直送内务府“转呈乔娘娘”。世态冷暖,人情炎凉引娣是经过的,开头还每家布施点银子,后来见一窝又一窝的“娘家”层出不穷地往外冒,也就不敢再“鼓励”了。这期间朝里也出了几件大事,岳钟麒的兵在科舍图的那次报捷,原来竟是假的。准葛尔两万人马偷袭大营,劫掠牲畜十几万头。查廪逃遁,求救总兵曹襄,曹仓卒出战,损兵三千大败而回。樊廷张元佐冶大雄三人死命相敌,才把敌人抢走的牛羊辎重夺回来。兵士伤亡敌少我多,“夺得”的战利品原是自己丢失的,仗打得窝囊之极。
  但雍正前有明诏褒扬,尽自生气岳钟麒讳败报胜,也只好打碎门牙和血吞。西南改土归流和西北差不多,鄂尔泰尽管累得吐血,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局面。镇沅民变没有压
  下去,又冒出个“苗王”
  ,以古州、台拱为据点,攻陷镇远府黄平城,又焚劫都匀府凯里,围困丹江厅,叛众十万糜烂全省,贵阳省城为之戒严。气得雍正连着几个月寝食俱废,加派刑部尚书张照为抚定苗疆大臣,削去鄂尔泰伯爵令其回京“养病”
  ,任用允礼弘历弘昼张廷玉,户部尚书庆复主意办理苗疆事务。盘算着岳钟麒西线胜利,调兵南进云贵,彻底踏
  平苗寨叛民……引娣都不大留意这些事,随着位份愈来愈尊贵,更加思念双亲,索性叫人带信给李卫,查询母亲家人是
  否流落外省。待到雍正十三年六月,终于有了信息。还是那个锲而不舍的喀尔吉善,竟在大同一个穷山坳里找到了引娣的母亲乔黑氏,和引娣介绍的情形处处丝丝入扣,只是父亲乔本山已经亡故五年。喀尔吉善生怕马屁拍错了,专程从定襄带上乔本山的本家兄弟认定具结,又绘了乔黑氏的小像敬呈送给引娣,还带了乔黑氏给引娣的一包信物,由内务府转交高无庸。
  如今引娣身份地位均非昔比,高无庸哪里敢怠慢,立刻赶往澹宁居西偏殿,一脚跨进门便笑道:“宜主儿,喀中丞那儿又有信来了,这回十拿九稳要寻着老太太了!”
  “是么?”引娣正在用纸牌开牌卜卦,起身过来,一边读喀尔吉善给鄂善的信,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哪里?
  怎么两三天也没过来照面儿了?“高无庸看着她的脸赔笑道:”前儿李娘娘有点犯痰涌,主子过去看了看,昨晚就宿在澹宁居。方才召见李卫,皇上脸上才带了点喜相。说是李制台在山东擒住了白莲教一个大师兄叫王老五,亲自解送进京来了。
  江西那边‘一枝花’聚的山贼,也叫李爷给打散了……“
  “一技花,真好名字。”引娣漫不经心地放下信,拆解那张卷着的图,一边笑问:“是个女的吧?
  “
  高无庸也是一笑,说:“是。一枝花是桐柏山的人,不知在哪修成的道行,能腾云驾雾撒豆成兵。宝亲王爷上回还说要亲自去罗霄山活捉了她瞧瞧,看是个什么妖精……”引娣边听边笑,已是展开了那幅画。她看得很仔细,从头到脚慢慢抚摸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高无庸在旁端详,赔笑道:
  “眉眼间有几分像娘娘呢!就是颧骨似乎高了一点……”
  “娘颏下有个小痣,低着头就瞧不见。”
  引娣凝视着画儿,脸上似喜似悲,“画工许是没有留心。唉!
  这里对了——娘给
  人家缝洗衣服,手指受冻左手中指伸不直,这个女的……手指也曲着的!“她急忙又打开那包”信物“
  ,顿时心头轰地一声,身子一软坐了下去!
  恰雍正此时挑帘进来,刚开口要问,引娣腾地起身扑过来,紧紧攥住雍正胳膊兴奋、急切地说道:“娘——是娘!主子,我寻到我娘了!万岁爷您看,这是半枝银簪子……可怜我到江南,上路时家里一文钱也没有,娘把这簪子拔了给我……”她的泪水无声地涌淌着,“……我说,我跟人去学手艺,有吃有穿,这簪子一掰两半,我们娘母女留个心念儿……万一我在外头病了死了……也算有件娘给的物件留在身边…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雍正看了看桌上的图画和信,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也替她欢喜,笑道:“莫哭,这是喜事嘛!既然已经认准了,朕叫山西把她妥送进京,来回十天半月,你们准能见面!”引娣一手拉了雍正过来,用簪子指着那画儿,一点一点给雍正譬讲,“皇上您瞧,这条眼纹,自我记事时就有的,还有这片胎记,偏着脸,画工只画了小半儿边。……只头发白了,右边也稀落了些……人老了,哪能一点不变样呢?
  您再瞧……“
  她又说又笑,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雍正一眼瞧见她手里拿着的那柄断簪,笑问:“那是什么?”
  “这是我们娘俩分手时娘给的心念儿信物。”引娣又看了一眼簪子,这才递给雍正,“簪头是个攒花如意……是爹爹给娘的……”
  雍正拿着那半枝银簪,只见是约有三寸许长的簪尾。簪尖儿打平磨光了,恰似一枝耳挖子,因年深月久,簪身宝色
  已退,黑油油的发亮。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慢慢看清了上面的龙形花纹。突然,雍正像挨了电击一样,手一颤,那枝簪“叮”地落在地下!雍正忙亲自又捡起来,翻来复去地细看,他的脸上神色已经没了喜容,诧异中带着一些莫名的慌乱,见引娣不解望着自己,问道:“这簪子像大内造的……是你家相传的?”
  “不知道。”
  乔引娣皱眉思索着,喃喃说道,“是爹给娘的。”
  “你……母亲姓什么?”
  “姓黑。”
  雍正身子一震,腿软了一下,又问:“她是山西地祖籍?
  “
  “不是。”引娣惶惑地摇头,说道:“逃荒从外地来的。”
  “哪里来的?
  “
  “不知道。”
  “她会唱歌,会弹琴么?”
  “没听她唱过弹过。”乔引娣奇怪地盯着雍正,“皇上,您怎么会问这些个?”
  雍正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
  “没什么,朕是看你能棋会唱,想着是你母亲的家教。”引娣一下子笑了,用银匙调着一小碗冰糖银耳羹捧给雍正,说道:“那也不值得这么煞有介事的问呐!
  我会的这几句唱儿,在江南学过几天,后来——“
  她突然顿住,后来的琴法棋艺都是允褆在马陵峪囚所把着手教的。
  因改口道:“后来自己没事摸索着练的,这两年嗓子不好,早撂开手了。不过棋谱儿还打一打,几时主子闲了,我再侍
  候玩两盘……“
  “唔,好。”
  雍正喝着那碗银耳汤,呆着脸只是发怔,意马心猿地哼哈着。坐了一会儿,更觉心里空落落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成,因起身笑道:“这些天事情多,没有心情,等略闲些陪朕下几局,看你有没有长进。朕还要前头去批折子见人,回头再来看你。这银耳汤很好,你也是常常肺热嗽喘,要多用些……”他勉强笑了笑,又道:“你娘来了告诉朕。朕要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出你这么俊的女儿。”说罢去了。
  雍正回到澹宁居,兀自心中惚惚不安,因见李卫张廷玉方苞正和弘历议事,便问:“是苗疆又有事了么?”三个人见
  他进来,忙跪了下去,弘历缓缓起身说道:“张照奏章到了。
  他刚去,打了个小胜仗,歼敌五六百,说奏给主子先宽宽心。
  还有岳钟麒的奏章,请皇阿玛过目。平郡王是给军机处一封廷寄,说谢济世在军中当差用心,且身体有病,请儿臣代奏,
  可否免罪放还……“
  “叫谢济世回来,看哪个部有缺,先补个员外郎。”
  雍正定住了心,接过一叠子奏章,一边看一边说道:“谢济世学问不坏,福彭的面子也要紧。”挪过一份看时,是工部黄永的,因是“侍郎”
  ,人们叫串音,喊他“黄鼠狼”
  ,因觉得不雅训,请旨改外任。雍正丢给弘历,笑道:“黄鼠狼不但吃鸡,也吃老鼠嘛。总是他不自尊,别人才放肆,这个不准。”
  又见一份是礼部侍郎蔡毓青的,说是请了几个星士算命,今年流年不利不宜出京,请求“皇上矜全,免以外差委臣”。
  雍正偏着头想想,说道:“这一份弘历裁度着办,别派他外差就是了。”
  “是!”弘历接过奏折,赔笑道:“岳钟麒上折请罪,建议
  十六条,请在吐鲁番屯田,在哈密、吐鲁番之间设哨所为久战之计……“
  雍正看也没看岳钟麒的折子就撂了一边,忿忿说道:“你给他批回去,身统二万九千名前敌猛士,屡战屡挫,不是将军之罪?过去他倡言要‘长躯直入’,今天又说取守势,为‘久战之计’,没有算计一下后方粮草消耗是多少?
  这样粘乎,死不死活不活的熬,能保必胜么?——不准,驳下去!“又扯过张照的奏本,前后看了看,亲自在上面加批:
  尔之不负朕恩原可信得及。
  黔省苗变已成糜烂之势,
  然毕竟一隔跳踉之类,不足为深虑,从容收拾军力,调和各部协力徐图恢复不难也。兵者凶也,战者危也,匆徒以文章词赋之事等闲视之,朕日寄厚望焉。
  写罢交给弘历,又道:“张照文学之士,把打仗看得太容易了,你再细看看加批,有不明白处和你十七叔商酌着办。”
  “儿臣遵旨。”
  弘历双手接过奏本,嘴唇蠕动了一下。允礼也是没有实战过的王爷,他很想请旨去十四叔允褆讨教,但自引娣晋升嫔位,允褆早已辞病杜门,再次和雍正生分,想了想没敢开口,咽了口唾沫坐了下来。雍正见李卫要告退,因道:“这几日你离京不离?”
  “天太热了,奴才原本不急着走,”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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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忙赔笑道,“继善来信,说今年长江汛期长,水量大,怕苏东浙江有的地方堤
  防不保险,他要到下游巡视,南京得有人坐守,请奴才回总督衙门视事。还没给他回信,南京如今热得火炉子似的,奴才想等两天,可想着山东安徽漕运上头还有不少事等着料理,方才已经索了宝亲王,想一路慢慢走,顺道儿办事,到南京天气就凉快了。
  这里头带着奴才的私意儿,没敢禀老主子呢!“
  雍正看看左右都是太监,门外还有几个大臣等着接见,遂起身道:“你跟朕走,到后边屋里说话。”说着起身下炕,便往西北穿堂走。
  “是。
  “李卫答应一声,又给弘历打了个千儿,跟着雍正去了西北后廊,径在后院尽北一处大一点的套间房里坐了。
  澹宁居他不知来了多少次,却还是头一回到这所在,见院外不少宫女都在晾晒衣服,还有几个太监挑着水桶来来往往,因问道:“主子,这是什么地方儿?”
  说话间秦媚媚端着一大盘冰湃西瓜进来,又有两个小太监将两小盆冰块安放在雍正身边,肃然退下。
  雍正这才笑道:“这原是宜妃的住处,朕在前头办事乏了,偶尔也进这里歇歇。
  那都住的是宫人。“
  他取了一块瓜咬了一小口,将盘子向李卫推了推,说道:“这瓜很好,就是太凉,你用一块吧。”李卫忙谢恩称是,也吃了一口,说道:“果然好。奴才年轻时要遇
  上这个,非吃个肚儿圆不可。如今胃气不成了,容奴才慢慢用……“
  “叫你来,
  是朕为一件事忧愁疑惑——这事情你狗儿原来是知道端底的。“雍正仿佛颇难启齿,慢吞吞说道:”你是朕藩邸里使出来的人,一向伶俐,口也紧密,说给你,替朕想想,拿个主意。“说罢叹息一声,将乔引娣与自己瓜葛一长一
  短说了,又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模一样炼出两根带耳勺的簪子?
  偏偏他母亲也和小福一样姓‘黑’!
  朕更怕的是,引娣年岁也和这故事相合,万一……“
  说到这里,雍正打了个噤儿,“那可怎么好呢?”
  “皇上,小福烧死了的呀!
  “李卫吃一大惊,忙道:”您怎么想到别的上头了?“
  “这件事朕一直是这样想的。”雍正话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别忘了还有个小禄,和小福是双胞胎,长得一样!烧死的是小禄——这个念头朕越想越真!”
  李卫心里咯噔一声,口中西瓜连籽儿咽了下去,这故事里就有他,当年就曾和雍正一道去寻访过小福,想不到过了二十多年又冒了出来,而且摆了大大一个难题给自己——假如证实小福就是乔引娣的母亲,那引娣就是雍正的……这个现实太可怕,饶是李卫智计百出聪明伶俐,头上顿时冒出一层虚汗。他不敢顺这思路想,又绕不过这个可怕的思路,低
  着头想了半日说道:“乔黑氏已经再嫁,也许真的引娣是姓乔呢!”
  “真的万事俱休,怕就怕是朕的孽种,这可怎么好!”
  “万岁,”李卫说道,“不会的!您忘了,我们住黑风黄水店,马老板说,‘是个大胖小子’。”雍正摇头道:“想起来过,那马老板自己就是个贼,他要是敷衍咱们呢?”李卫哑住了,
  怔了半日,说道:“奴才讲些不知深浅的话,这件事只能装糊涂,万不可钻牛角尖。越清楚,您心里越受不了。您不和那个乔黑氏见面,不去对证这件事,那就引娣也不知道,乔黑氏也不知道。”他终于找出了办法,口齿也就伶俐了许多。
  “慢说宜主儿未必是,就是真的,那也是无意巧合,不知者无
  罪,一床锦被遮盖了——人,也不就是几十年么?
  至于奴才,到死封紧口,决不会这么想,或不防头说给人的。“
  但雍正却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道理上觉得李卫说得对,心里的乌云却驱散不开,想到小时跟朱轼读书,讲到春秋齐诸儿文姜兄妹苟且,《北齐书》中冯翊王与母通奸,朱轼唾骂,“匪类祸国衣冠禽兽!”脸上那种憎恶的表情,想到自己贵为天子,万一流布载之史册,一生辛勤争胜要强,都将被这一笔抹得臭不可闻。雍正觉得心中焦热如火,冲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冲得脸上燔灼一般火辣辣地。
  他掩住了脸,说道:“你去好好办差,朕听你的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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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第四十九回 鼎丹烛影千古迷案   白虎玉兔同赴大真
 
  绕不过去的事终于还是绕不过去。中秋节刚过乔引娣的母亲黑氏安车蒲轮,被喀尔吉善妥送进京。内务部总管鄂善立刻一边奏知雍正,禀明宜妃乔引娣,一边将老太太安送到圆明园东雍正赐的宅子。雍正一来心里有鬼,二来也确实西线西南军事旁午,战事打得不如意。他又是个躁性,一生政务出尖儿,扳回了吏治,不肯在军事上露出无能,连诏急催岳钟麒要在大雪封山前,出奇兵截断准葛尔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粮道。因此一二日内仍旧到偏西殿见见引娣,仍旧亲切关怀,却绝不肯再有狎亵燕私之举了。引娣虽然微有感觉不似平日温存,但母亲新到,蒙恩旨不拘自己探望,每日都能天伦阔叙,她心里十分欢喜感激,也没有放在心上。原本想就便儿带母亲进紫禁城开开眼,谒见一下皇后,等着雍正高兴接见一次,不介母亲高兴,自己脸上也风光些。
  但八月十二日内务府就传旨,文武百官今年十五随皇帝到天坛祭祀,祈祝来年丰稔,祷求西路军事大捷。皇后要随同前往以示虔重,其余宫妃宫嫔恩允归宁母家团圆。
  这一来,宫中所有有名份的贵妃、妃、嫔、答应、常在如渴临甘露般欢喜不尽,唯独引娣微觉扫兴,头天就禀雍正,十五晚上要
  陪母亲团圆整宵,雍正只叮咛:“叫秦媚媚跟你侍候,关防得严密些。
  从来也没有嫔妃归宁在家过夜的,你是孤母寡女,可以例外,别叫别人犯了妒忌。朕这阵子忙,过了节,十六七朕过去看你。“
  但雍正十六也没来西偏殿,十七了也没来。他接到了张照的奏折,一力主战请缨前敌时说得慷慨激昂的张照,突然一反常态,认为改流建制不合时宜,不合民情,不合地宜,眼下军事滞缓,“应强力为不可为之事”
  ,请求下旨改“剿”为“抚”。张廷玉为相三十年,一看就知道这是打了败仗。果然,接到张照奏折不到两个时辰。
  将军张广泗就有弹章飞递进来,说张照“大言欺君畏敌如虎,且心地偏私行法不公”
  ,支持董芳压制哈元生,致使“将帅不和军心离散。老龙洞一战,张照率劲兵数千苗夷仅以数十人袒臂赤膊出寨迎战,数千之众如乌合之散,马踏滚涧逃遁而亡者不计其数。张照只身逃亡臣军帐中,犹自惊魂不定,战栗无人色……”张廷玉惊出一身汗来,半点不敢怠慢,叫过一个小太监,说道:“你到我府去,叫他们送饭来,要有人在府里等着接见,告诉他们进园来,别在家里呕等。”说罢夹着奏折出西华门,匆匆向守在门外等着传见的几十名官员一个团揖,压抑着心头慌乱说道:
  “朱相在里头,凡事也都主张得。老兄们先见见,有需兄弟料理的,回头再安排。
  “说罢升轿扬长而去。待到双闸口时,已近午正时牌,张廷玉下轿便见高无庸出来,问道:”你要出去传旨么?“
  “这真巧极了。”高无庸脸上也一红一白的不是颜色,忙迎过来说道:“旨意叫你呢。”他压低了嗓门,对张廷玉耳语
  道:“岳大军门打了败仗,阿尔泰将军和平王爷递个密折奏进来,皇上气得发昏呢!”
  张廷玉腿一软,几乎坐到地下,高无庸忙过来扶他时,却被他轻轻推开。只这一刹那间,他已恢复了平静,一边思量着应对局面,一边想着安慰雍正,脚下加快了步子。果然一到殿门口,便听到雍正喑哑沉闷的声音:“劳师糜饷丧师辱国,他还有脸折辩?岳钟麒之罪断无可恕之理!他耗了近两千万库银,给朕的是大大小小的败报,庸将无能!立即发旨,岳钟麒辜恩溺职,朕亦羞见,令其军前自尽以谢天下!”张廷玉略定了定心,雍正娴于政务,疏于车事是明摆的事,先是对前方将军期望过高,又要显白自己不外行,处处“指点”提调,受了挫折又责备太严,吓得将军无所措手足。但这种短处别说是君臣之间,就是朋友,也不宜直接去吡着。雍正这种乖戾自傲的性子,谁敢直陈其过?所以今日接连致败,张
  廷玉内心深处并不意外。一边拿着主意,提高了嗓门报道:“臣张廷玉见驾!”
  “进来吧。”
  张廷玉呵腰进殿叩拜起身,才见允礼、弘历、方苞都在,还有鄂尔泰也在一边,看样子刚刚咨询过西南改土归流的事。
  雍正用碗盖拨着杯面上的浮茶,脸色又青又白,颊边还带着一丝暗红,一头灰暗的头发微微发颤,扶碗盖的手也有点哆嗦,显然在盛怒之间。他舒了一口气,对鄂尔泰道:“你也起来吧,
  虽说你有处分,并没有免你的军机大臣嘛!“
  张廷玉想,与其让皇帝气平了再发脾气,不如归总一并倾泻出来,反而好些,心一横,硬着头皮将张照和张广泗两份奏折递上去,低
  声道:“主上,您得保重!奴才从小儿看着主子的,多少惊涛骇浪急流险滩,主子都处之泰然的,何况这都是些疥癣之疾,皮毛之病,从容料理,扳回局面不是难事。”他给雍正呈递折子,从来没有这许多话的,弘历方苞鄂尔泰看着,便知必定又有大恶消息,本来吊得老高的心又高了寸许。
  “痛可忍,痒不可耐啊,衡臣!”雍正略迟疑地接过那两份奏折,先看张广泗的,便炮烙似地一缩手,撂一边又看张照的,立时之间脸色又涨得血红!他摇了一下头,似乎不大相信,又拿起张广泗的折子,比着看了看,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好,好!又一个欺君的!哈哈哈哈……”
  雍正磨旋儿样转了一圈,像一捆割倒了的稻子,一下子晕瘫在榻上……
  “皇阿玛!”
  “皇上!”
  五个人一拥而上围住了雍正,高无庸和几个小太监唬得面无人色,上炕来七手八脚将雍正身子摆平放正,有的要出去传御医,有的要去叫道士,还是弘历喝住了,说道:
  “去一个太监到我府,叫温家的和两个侧福晋过来给皇上发气治病!”说话间,雍正已是醒过来。
  “弘历呐,别让他们可嗓子张扬……”
  雍正脸色黄得退尽了血色,神志却显得异常清楚,“朕不要紧的。娄师垣回江西了,叫张太虚他们过来给朕发气疗治一下,不要劳动媳妇们了……”
  弘历哽着嗓子“嗯”了一声,却道:“嫣红小英他们也都有些功夫的,道士们不可靠,还是咱们自家一家子信得及……
  她们学的先天内气功,不带一点邪气,儿臣试过的……“雍正闪眼见张廷玉站在炕边,伸出枯瘦冰凉的手握住了张廷玉的手,眼却看着方苞和鄂尔泰,说道:”胜负是兵家常事,朕并不糊涂到那个份上。朕心里恨张照和岳钟麒,是因为朕把心都掏给了他们,他们还要哄弄朕。小败不报,到败得掩不住才告诉朕,叫朕颜面扫地,叫人议朕无知人之明……“
  张廷玉道:“万岁,您这会子静摄养息,我们且不言政好么?”
  “好……”雍正闭上了眼,口中尚自喃呐而言:“岳钟麒怎么会这么无能?张照书生误国,情殊可恨……真是败得奇哉怪也……军力粮饷我都过敌数倍的呀……”
  雍正昏晕谵语,几个大臣都坐在旁边关切地看着,一时又有太医进来诊了脉退了出去,一时又进了药方,几个人小声参酌。过了大约小半时辰,温家的和嫣红英英进来,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回避时,弘历却摆手止住了,命三个人给雍正发功放气。方苞儒学大宗,除了孔孟百事不信,原以为她们
  也要焚符烧香绰神弄鬼地折腾,但见三人齐跪在雍正榻前,绝无其余花哨,只是双手五指箕张对着雍正全身,人虽然不在榻上,也能见到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彩光在雍正身上扫动。
  似乎还有一股似麝非麝似擅非檀的香气在殿中飘渺流移,呼吸之间沁凉清爽,心目为之一开。正诧异间,三个女子已经收功。
  温家的说道:
  “皇上试着张开眼睛……,您头还会有点晕,那是您饮食小调,进膳太少。……
  晚间用点粥就会好的……“
  “嗯。”雍正慢慢睁开了眼。他晃了晃脑袋,脸上泛出笑
  容,看着嫣红和英英,慈祥地说道:“这是朕的两个小媳妇子?
  好,
  贤惠而且有本领!
  弘历是个大造化的,你们也有福相。
  好!
  是汉人?“
  嫣红和英英怯怯生生地看着雍正这位皇帝老爷子,叩头道:“是。”雍正此时颜色已经回过来,坐起身来对温家的笑道:“朕头也不晕。你是她们的嬷嬷?好本领,真是真人不露相!朕赏你四品诰命衔——无庸取柜顶那两把如意,给朕的媳妇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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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朕给你们抬籍入旗吧。”
  雍正微笑道,“大的赐姓高佳氏,
  小的赐姓金佳氏……“
  “奴婢们谢主龙恩!”
  雍正一笑,说道:“那是戏里的话。高无庸,带她们去,这几日就住韵松轩,随时能给朕发功治病。”
  方苞等人见雍正不但身体恢复,气性也平和下来,心里顿觉欣慰。张廷玉便道:“主子身上不爽,今儿且好生将息,奴才们明儿再递牌子进来。”说罢和方苞、鄂尔泰、允礼一同辞了出来。
  四个大臣退出来,天色已经向暝,出了双闸,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
  “我是奇怪,主子的性气是越来越怪了。”允礼望着晦色中的漠漠秋云,“他好像一点也管不住自己似的。”
  鄂尔泰道:“他是有病,又比前世帝王格外的惜名要强,心里又孤寂,才变得性格无定。其实从心底说,极慈祥心软的。”
  “我看皇上是有点灰心,岳张二人太叫皇上失望了。”方
  苞说道,“你们想,这两仗打下来胜仗,西疆绥宁,西南建府
  置县,又是什么光景?这是圣祖爷都梦寐以求的事啊!“
  张廷玉没有加入议论:他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都没有盖全。雍正是个谁也说不清楚的人,像这个世界,谁也解释不清。许久,张廷玉才道:“要下雨了。”
  雍正只休息了一天,八月十八、
  十九、二十接连三天,在淙淙的大雨中接连召集上书房军机处会议,听取兵部、刑部、工部、户部尚书汇奏两方用兵兵源、粮秣、银饷、军需供应情形,接连下旨。
  即着张广泗为云贵川鄂湘两广七省经略大臣,统一军事进剿。原经略大臣张照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即着承顺郡王锡保代为靖边大将军。原大将军岳钟麒着
  革去顶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参赞大臣陈泰于和通泊之役临阵弃军逃遁,即着军前枭首示众。
  当日傍晚,张廷玉又接到弘历代批的谕旨:“朱轼自入军机处襄赞以来,政务多有荒疏,举荐颇见荒谬。
  本应严议,念其先帝遗臣,且年老身弱,即着革去军机处大臣,上书房大臣职衔,仍任原文华殿大学士之职。钦此!
  “张廷玉顿时吃了一惊,仔细想想,张照是朱轼推荐的,以雍正的严刚不苟性子,自然要追究责任。但反思自己,当初也曾力荐岳钟麒为将西征,此时自也应该引咎请罪。刚要叫备轿,张廷玉又犹豫了,此时天已戌时,又下着这么大的雨,特特地为”引咎“进园见雍正,又没有军国重务要请示,未免显着太矫情,为自己的事太郑重其事了;若为朱轼说情,雍正那种石头里挤油,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性子,加上连日心绪极坏,保不定
  还要落个“明是为朱轼,实是为自己”的把柄。想着,张廷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打消了立刻见雍正的念头。
  第二日早晨,雨还没有住的意思,但已小得多了,均匀得像从罗筛过的细雨,雾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把天、地、房屋街衢和行人都影影绰绰笼罩起来。满街的潦水被冰冷刺骨
  的秋风吹掠而过,泛起粼粼细波,上面还缀着密密麻麻的雨花儿。张廷玉一夜没有好生睡,只匆匆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奶子便赶往澹宁居来见雍正。
  “皇上昨晚在圆明园皇后那里。”
  弘历也是刚进澹宁居,见张廷玉呵着冻得发红的手进来,一边让座,一边说道:“昨晚是温家的给他发功治病,又用了一碗药,精神才好些。说今儿要见孙嘉淦和傅鼐。您稍坐一时,皇上就过来了。”弘历看样子也没睡好,两眼睛圈都有点发暗,但他素来极修边幅,虽然看上去带着倦色,仍是通身上下精干利索,已经穿旧了的灰府绸袍也浆熨得挺括齐整。看着弘历,张廷玉不禁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他微笑着,却又回到了现实,叹息一声道:
  “唉……我是老了。”
  弘历亲自给张廷玉倒了一杯奶子送过来,笑道:“昨儿晚皇上也说这个话。其实累得狠了,都有这个想头。
  消停一下就好了。“
  正说着,见雍正扶着高无庸肩头进来,二人便忙跪下请安。
  雍正精神气色还好,但也显着憔悴,穿着驼色江绸棉袍,外边还罩着件小风毛石青江绸羔皮褂,一边踱到炕边坐下,要了热奶子吃着,淡淡说道:“衡臣起来吧,你也很乏的,往后
  不要过来这么早。“
  “是奴才自己有心事。”张廷玉谢恩起身,略一思忖,将自己夜来的想法说了,又道:“如今两处失利,
  奴才即便没有举荐失当的事,
  也不能安居相位,恬然自适。
  请皇上降罪处分,奴才才安得下这个心来。“雍正淡然一笑,喊道:”高无庸,朕过来时见孙嘉淦他们在月洞门候着,叫进来吧。“这才温声对张廷玉道:”朕也仔细想了想,两处仗打得不利落,朕也有过失。朕筹划得虽然不错,但没有想到将帅临敌失机的权宜之计,这是朕的无能不明,怎么能推到你们身上?至于朱师傅,举荐张照一个文学之士去打仗,一心想要他立功,确实有过失,不能不稍加拂拭。叫下头弹劾出来再处分,不是更失体面?这也是保全他的意思。“
  “是,”张廷玉听着,觉得有点鼻酸,哽着嗓子道:“主上如此矜全,奴才更是思愧无地……”因见孙嘉淦和户部郎中傅鼐一前一后进来,便住了口。雍正见张廷玉要告退,笑道:“还是昨天军机处会商的,你是宰相,一道见见他们吧。”
  张廷玉这才坐下来。雍正神色忧郁,望着外面阴得很重的天,许久才道:“嘉淦、傅鼐,你们两个当初都是不赞同出兵准葛尔的。如今战事……情形你们都知道了。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他顿了一下,又道:“是接着整顿再打,还是退兵?”
  “朝廷不能示弱。”
  孙嘉淦叩头说道,“臣以为日前不宜再打,但也不能退兵。
  就地屯兵,整顿军务,稍事恢复之后,还是要打。“傅鼐也道:”孙嘉淦言之有理。奴才以为无论西北西南,我军都是小挫。比较实力,都大过敌军数倍。前见邸报,策零部又在遣使求和,可见他们也打不下去,不能只看到我军失利小战受挫。如今大军已经占领了科布多,新疆边缘已经是前线。如果退兵,将来收复仍要耗兵耗力。可以降
  恩旨,接受准部蒙人求和,但我军不宜后退,以致于前功尽弃。“雍正用嘉悦的神情看着两个臣子,笑道:”好,讲的是。
  朕本来还迟疑,就这样定了,和策零阿拉布坦讲和。“孙嘉淦
  道:“皇上仁慈之心上通于天,这实在是社稷之福。”
  雍正含笑看着傅鼐,默谋了一会儿,说道:“你还这么年轻,有大局观,很好的。朕一向因为你是个国戚,局限了你。
  孙嘉淦身子骨儿不好,你以宣旨钦差大臣身份去一趟科布多,全权和策零使者议和。大的有三条:他上表谢罪称臣,补交历年贡物;退回他原来驻地,不得东进一步;他侵吞喀尔喀蒙古的事可以既往不究,但不能再侵犯漠北蒙古和东蒙古。
  其余细节,由张廷玉给你们布置。“
  正要说西路兵马冬季供应和
  屯田事宜,秦媚媚进来了。
  他见雍正在东暖阁和大臣说话,没敢过来,只对高无庸耳语了一句什么,退在熏笼旁垂手侍立。
  雍正见高无庸脸上微微变色,知道又有了事情,自己觉得身上不很自在,便道:“这不是小事情,弘历主持一下,叫上方苞鄂尔泰一处商量。总之要‘周全’二字。朕有些乏累,今儿不见人了,你们到韵松轩那边去。”待到众人都退出去,雍正方叫过高无庸和秦媚媚,皱着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
  “回皇上话,”高无庸道,“乔黑氏殁了!”
  “什么?!”
  “真的!”秦媚媚道,“昨天奴才在宜主儿这边侍候,今早家主儿起得迟,奴才方才过去——”
  “别罗嗦!”雍正一口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是什么病?”
  秦媚媚低下了头,说道:“老太太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
  是……上吊了的!“
  “啊!”雍正轻呼一声回坐了下去。他忽然间觉得一阵眩晕,说道:“把王定乾张太虚的丹药取来朕用!”高无庸因奉过弘历的命令,不得再让雍正服丹药,便道:“丹药还有几粒在宜主儿那边放着,主子既要用,奴才过去取来。”秦媚媚却道:“外间殿里珐琅盘子里还放着一粒呢!”
  说着便取过来,掰了一多半一伸脖子咽下去,将剩下的一小半捧给雍正。高无庸见那药比平时多了约一倍,刚要拦止,雍正已经全吞了下去。高无庸只好说道:“这药最是霸道,宝亲王爷再三吩咐,他不尝,不许奴婢们给主子用呢!”雍正道:“断不至于有事的,朕平日有时比今天还用得多呢!”
  那凉凉的、带着麻咸味、散发着浓重的麝檀香气的丹药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少顷,焦烦燥热的感觉便渐渐平静下去。
  “人死万事俱休”
  ,雍正望着外边灰蒙蒙的天空,苍暗的色调笼着静谧的澹宁居,有一种催人欲眠的感觉。
  他舒了一口气,安稳地躺在了炕上,心里想:“她这一死,显见是已经知道了过去的隐秘,但她既死,这隐秘也就永远揭不开了……”
  忽然心中又是一动,“也许引娣和她母亲已经说透了呢?
  ……“他挣了一下身子,但觉得身子铅一样沉重,躺着又无比的舒适安稳,他带着浓重的睡意,喃喃说道:”不
  要人来打搅朕……给朕诵《金刚经》,朕要歇息一会儿……“
  高无庸立刻焚香,跪在雍正炕下,轻声诵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次第乞已……
  在朗朗侃侃的诵经声中,雍正沉沉睡去了。
  ……直到戌末时牌,雍正才醒过来。这沉沉的四个时辰的觉,不知怎么,并没有使雍正压抑到极处的心境舒缓过来,他觉得心里像晒焦了的木炭一样,只要一晃火折子就燃着了。
  大冷天儿,连喝了两碗冷开水才略压住了,头也疼,心头别别直跳。想了想,睡梦里作的全是恶梦,更觉烦躁。因见园中风止雨歇,他低头叹息一声,说道:“高无庸秦媚媚随朕到引娣那里坐坐。”
  “万岁爷……”
  乔引娣正在灯下梳理一头浓黑的头发,见雍正进来,惊慌不安地站起身来,声音也有点发颤,“您请坐,
  我给您倒杯茶水。“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脚步也有点蹇滞艰难,给雍正倒了茶,连碗盖也没有扣就端过来。见雍正似乎精神恍惚,便轻轻放在他面前案上,默默坐了一旁。雍正勉强笑了笑,说道:“这几天车机处事情多,没过来看你。朝廷打了败仗,朕心里很不好过……”引娣顿了一下,说道:“败了?
  我听……听人说,战事只是不大顺手嘛!“
  雍正点点头,说道:“这就和两人打架一样,一个壮汉子和一个小孩子打了个平手,那还不是败了?所以,要逮回岳钟麒和张照,依律处置。”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呢?”
  “恐怕不能活命。”
  “不能恩宽一点么?”
  “凭什么要恩宽?”雍正冷冷一笑,“朕为了追索亏空,冒
  着人言,艰难竭蹶二十多年,国库里这六千万两银子,是多少百姓的血汗?他们两个几年就挥霍了一半,换来的是朕的骂名,换得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败仗!“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站起身来,如困兽一样匆匆踱了几步,倏然回身,脸色在灯下泛着青色,”朕空有心胸,要承继恢宏圣祖事业,这千古一代令主,但命运竟是如此不济,命运竟如此捉弄朕,把朕放在一个可笑的位置上令后人羞辱!“
  引娣承受不住他狰狞可怕的目光,惊恐地回避着,说道:“皇上,没有人那样想……”
  “有的!”
  雍正盯着引娣,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因见大金漆柜顶放着的丹药,亲自取一丸,和水便咽了下去,口中兀自道:“朕为扳回圣祖爷晚年朝局颓败之风,得罪了多少人?兄弟,大哥二哥三哥、八弟九弟十弟,还有……
  十四弟、年羹尧、诺敏,杨名时、岳钟麒、张照……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天下所有的豪门大户!今人视朕为铁腕皇帝,后人必有的指斥朕为暴君独夫——是的,小民百姓说朕好,贱民也会说朕好,因为朕不许贪官污吏苛剥他们,朕除掉了他们的贱籍……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们没有笔,也没有口,后世谁能知道朕?“
  雍正原以为这丸药下去,会使自己平静下来,不知是药性不一还是用药过量,他的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连眼睛都燃得血红。他像一只饿极了的狼,狂躁地在水磨砖地下橐橐踱着,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低吼:“朕想打出这两场胜仗,与民休息,也与官休息——可这两个畜生,耗了朕库中多少银子——不明不白,不死不活地把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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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52

搅得一塌糊涂……”
  他
  瞪着一枝昏黄的蜡烛,突然爆发出一阵闷哑的干笑,似乎在哭一样的笑声,却是一滴眼泪的也没有。
  他仰着脸喃喃说道:“人们都在骗朕,连你引娣不也是这样么?”
  “皇上!”
  “住口!”
  雍正摆手命吓呆了的高无庸和秦媚媚,“出去看着,无论谁不叫不许进来——你没有骗朕,你母亲是什么人?”
  …………
  引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就在这一刻里,她突然变得异常镇静,惨然一笑说道:“这事是一层窗户纸,再没有捅不破的,皇上不说我也羞在人间。天啊——我有什么罪,您要这样惩罚我?
  ……先把我拐卖到江南,又把我送进京师,先配我的亲叔叔,再配……“她的头剧烈地颤抖着,像一个无主的游魂踉踉跄跄在空旷的大殿里游移。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茫无目的地用目光搜寻着什么,口中喃喃而言,”我……本想问问清楚……
  可现在……还用得着么?……噢,老天爷……“突然,她在炕边抓到了剪花样用的剪刀,看了看,格格一笑,猛地向自己胸口扎去……
  雍正此时热血奔腾暴涌,也已完全失去理智,急步抢上前去,拔出那把带血的剪子,一声狞笑,向自己胸口扎去!
  但这一剪刀并没有刺中要害,昏沉中见引娣伏在案上,似乎还没有死,雍正吃力地说道:“好……很好……你冲这里帮朕……帮我一把,再来……”他踉跄站过去,翻过引娣的脸看,引娣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见已是死了。雍正耐着胸中焦热欲焚的火,用血蘸着在青玉案上写了几个字:
  不可难为引娣,钦“此”字没有写完,血已经写不显字了。他也不再去写,在极度的燥热、兴奋、愤懑与痛苦中再次高高举起剪子,对准自己的心窝猛地刺了下去……
  夜,已经深了。
  深秋的狂风透骨浸凉,吹得一苑竹树都在婆娑舞蹈。忽然,一股哨风鼓帘入殿,殿中所有烛光都闪烁着晃动了一下……
  《雍正皇帝。恨水东逝》全卷终193年6月于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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