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庸阿哥暗会落难生 失意客撒手绝尘嚣
溽热难熬的盛夏终于渐渐过去。雍正五年的秋天,在知了愈来愈凄苦的鸣声中悄无声息地走向人间。七月十五盂兰会后接连几场雨,当天气放晴时人们惊异地发觉,早晨起来,需要披夹衣御寒了。
张熙在河南结众罢考不成,得到学政张兴仁资助得脱大难,不敢返回湖南永兴老家,却踅身浙东,遵从老师曾静临行嘱托去投奔“东海夫子”吕留良,不料赶到才知道吕留良已死十余年。吕家宗里对老爷子的私涉门生徒孙向有惯例——一概赠银送书——送了他二十两盘缠和一部《明月集》诗稿。客居繁琐难安,便辗转来了山东济宁,又登游泰山,猛
然想起曾静的好友旷世臣就在泰安。急下山寻访,却又扑了空,旷家的人不似吕家大方,边饭也没有留一餐,只告诉他旷世臣已经中举,现在北京三贝勒府帮办文书,打发了张熙出来。
张熙奉遵师命“出山”
,筹划是要作一番大事业的,先去
江西龙虎山拜娄师垣,要求学道,娄师垣说他“俗孽未了”
不肯收留。恰又遇见被娄师垣逐出师门的贾士芳,二人相晤初面倒也投缘。不料他刚吐露一点“反清复明”的意思,贾士
芳便飘然离去。
张熙为了学到这位奇人的道术,跟踪江西、浙江、山东直隶数省,在沙河店又有一会,再追时,贾士芳已杳然无踪。他是个牙关咬得极紧的男子汉,眼见甘凤池在南京罹难,结识江湖英雄为难,一横心到河南府投靠表姐家,改籍投考,在秀才们间串连闹事,眼见要成功,又被田文镜扑灭。
他永远也忘不了张兴仁那晚赠银送别的情景。当晚天刚黑,在学台衙门前静坐的张熙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去,悄悄道:“张学台要见你,来,跟我走。
“他起身迟疑地扫视一眼默然端坐的众人,看不见秦凤梧的影子,心知事情有变,转身见那人仍在黑影里等他,快步赶了过去。
二人钻了几条胡同,在城郊长满了荒蒿的一个破砖窑前站住。张熙问道:“张学政呢?”
“我就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从窑后转出来。张熙觑着眼看了半日,始终看不清来人眉眼,正要发问,张兴仁道:“你不用看,我绝无歹意。”
“学台大人,学生只是区区一个秀才,召了学生这里相晤,有何见教呢?”
“田制台已经会同臬司衙门,开封府衙门,并预备调驻城营兵包围闹事考生,一体擒拿。”
“他敢!”
“他有兵有权又有胆,怎么不敢?”张兴仁冷冷说道,“这是天下第一石心铁腕总督。河南官场号称第一难缠,如今人人畏之如虎。”
“难道他不怕千夫所指?”
“他要怕这个,就不敢架柴山,亲自举火焚死白衣庵葫芦庙僧尼!”
(见拙著二卷《雍正皇帝。雕弓天狼》)
张熙倒抽了一口冷气,全身激灵一个寒战,问道:“老大人,您又何苦救我?我与您并无渊源的呀!”
“我调阅过你的墨卷,也赴过几次你们文会。惜你的才……”张兴仁在暗中叹息一声,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张熙,“田文镜仗势欺人,刻意作践读书人,河南文气本来就薄,更哪堪如此蹂躏!朝廷里有奸佞,皇上为群小所围,重用匪人轻薄圣道。我无力救大局挽狂澜,只能就我职权里稍尽绵薄——这是三十两银票。你带着它远走高飞,海捕文书一下,我就护不了你了。”
“老大人……”
“你行事十分孟浪,快牛破车!”
张兴仁见他伏地叩头,双手挽起他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一去再无会期,这就是我的临别赠言。
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也快走!“
他手一摆,有人即牵过马来,倏然扬鞭,已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如今资斧将尽,
故乡难返,投亲不着,怎么办呢?
一阵秋风吹来,扑怀沁凉,张熙从迷惘中醒过来,但见远山含翠云盘如带,近廓村树已老,黄叶飘地,此身站在通往北京和河南的三岔道口。
“到北京去。”
张熙几乎没有怎么想就决定了。
这一路上,
无论是在省垣还是县城里,到处酒肆客栈里都在流传“当今爷”弑母、篡位、屠弟的谣言,有的地方又在传说“雍正炮轰年羹尧”害功杀能,更有密地议论岳钟麒暗里私购军粮准备起兵造反:“雍正爷召岳大将军进京,岳大将军畏惧,不敢奉诏”……诸如此类的蜚语,更证实了曾静老师“如今天下
干柴遍布,一点即燃“
的说法。到北京可以亲自看看是真是假,说不定寻出些新的机缘来。再者,不见见旷师爷,他的钱已经不够返回湖南了。张熙一路不再耽误,径由德州取道保定直趋北京,虽说也有一千多里地,但都是一马平川的驿道,又是秋凉天高气爽好天气,走了小半月也就到了。当日天色已晚,张熙打听着在城东一家小客栈住下。第二天起了个绝早赶往鲜花深处胡同北头弘时的王府。
此时天刚放亮,张熙觑着眼瞧,只见门口几个太监正在摘灯熄烛,十几个戈什哈挺胸凸肚按刀而立,钉子似的兀立不动。王府正门紧紧闭着,还有几个巡更的沿着胡同高墙一丝不苟地敲着梆子云锣,寒气袭人的清晨寂静中带着肃杀。
他小心翼翼过去,刚开口说了句:“我是远地投亲,要见府上侍候的旷——”
“走北偏门通报。”
一个太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正门不接外客!”张熙倒咽了一口气,只好向北,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因见一道垂花倒厦门大开着,却是平出平入没有石阶,小贩们推着柴、煤、菜还有挑着一担一担的蛋肉,厨房调料,时新瓜果都从这里过往。一个小太监在门口扯着公鸭嗓子吆喝:“王爷就要下值,快点!混蛋——那猪往北赶,猪不往厨房,要赶到轿房,日你姥姥的倒会想!喂,那车水是叫你喝的!
是从玉泉山拉来的!“他忙着指挥,张熙叫了几遍才转过脸来,上下打量着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我要见旷师爷。”
“你是哪里的?”
“我是湖南来的,旷师爷是我老师的亲戚。”
小太监好半日才想出他们的关系,看他一身打扮谈吐,绝
然是来打抽丰的,也不说叫进不叫进,却道:“你先等着,王爷下值了再说。”
便奔过去张罗别的事去了。
张熙无声叹了一口气,蹲身坐在下马石上,望着秋空上刚刚起飞的雁阵,心头突然一阵悲怆:母亲这时辰起来了吧,正在纺花还是造炊?
哥哥呢?……正在劈柴还是已经下田?思量着,听远处有戏子吊嗓子“咿呀——”的声音,还有隐隐的拨筝调弦声传来,张熙一阵感喟,信口吟道:
当时只应掉头转,转得头来路遥远。何似仁王高阁上,倚栏闲唱望江南。
“好雅兴,这早晚有人在我府门前头吟诗!”身旁突然有人说道。张熙抬头看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牵着马过来,身后还有一大群护卫太监家人。止要开口问,那个小太监早已叩头请安起来,对那青年笑道:“这人是来寻旷师爷的,说是旷师爷亲戚的学生,老远的从湖南来了。王爷上值去了,奴才寻思着旷师爷这门‘亲’也忒远了,就没让进去……”
“找我来的,湖南的?”
弘时身边站看的旷师爷眼睛一亮,“你是曾求仁的学生吧?”见张熙低头称是,旷师爷转脸又对弘时道:“曾求仁这人学生对王爷说过,和我都是东海夫子的私涉门生。”弘时点头笑道:
“那也可叫得你一声老师了。潦倒异乡望门投止而不遇,难怪他牢骚。既是外地来的,先请安置用饭,完了过来我见见。”说罢便摆着步子进去了。
旷士臣就住在王府正院厢房,张熙跟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穿堂入室,好一阵子才到。
这时吊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来,迷
迷糊糊跟着进了屋,按师礼给旷士臣叩拜了坐下笑道:
“侯门深似海,真一点不假,连回路我都记不清了。”旷士臣出外吩咐人送饭,返身回来道:“曾求仁给我来信,你在河南的事他已经知道。幸亏昨天接到信,不然我也不能见你。如今四下都在拿你,你竟钻到北京来,真好胆子!”
“旷老师。”张熙笑着一躬身,说道,“我不连累您,想把我送官也可,给我几两盘缠自己走也可。”
旷士臣盯视他移时,笑道:“贤侄真不愧曾子学生——我不是那样人。
‘灯下黑’,你在这里安如泰山。不过曾先生确实有信叫你速归,待会儿你一看就明白了。“
一时二人用过早饭,旷士臣果然取出一封信交给张熙。
张熙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农雨吾弟展笺如晤,久违岁月,延迁年华,计来已十三载矣!
虽时有存问,而音容睽隔,思之神伤。
吾弟子张熙已离河南,承谢详告。
计来彼盘费已尽,难以返湘。其苦赴京秋风,盼促其速归。十八盘抵足夜眠,畅言‘百年’之事,君尚忆否?勿勿不云曾静顿首。
正是曾静老师一笔极楷正的钟王小书。
张熙将信交还旷士臣,笑道:“既如此,就请旷老师‘秋风’些许,我这就登程——”还要往下说,院里有人喊:“王爷请师爷和客人过去说话。”
“好,我这就来。”旷士臣答应一声,转身对张熙道:“王
爷想知道外头情形,他问什么你直说什么,不要紧的。“说罢二人出来,却不进上房,从南边西墙月洞门进了花园,果见弘时站在书房门口送客,两个翎顶辉煌的大员一前一后迎面过来。旷士臣拉着张熙站到甬道边让路,口中笑道:”孙大人杨大人走好。“那两个官员不言声出去了。
弘时招呼二人进来,见张熙只是东张西望,坐在椅上有些局促不安,便笑道:“随便些,不要拘束。我有许多时候没有出京走走了,想找个人聊聊。
孙嘉淦和杨名时他们过来了,不然连这点空也没有的。“
张熙出身湖南佃农家,离着县城还有四十多里。那里人多地少,
“家有两顷田,不把米罗担”在佃家看来就是天上人了。他跟曾静读书也在乡间,以后多次应考,也只省城里走走,连这次闯祸在内,奔逃数省,也是见官就躲,并没有真正稍涉宦海。乍然到这天璜贵胄钟鸣鼎食之家,但见宝瓶异鼎文窗窈窕间全册满架图书琳琅,眼前人物个个文绣辉煌仪威堂皇,就是廊下立的三等仆妇小厮也都遍身罗绮体态尊贵,仿佛处处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威压,抑得头也抬不起来,紧张得两手里捏得全是冷汗。直到弘时开口说话,张熙才稍为松弛了一点,揩着鼻尖上的汗说道:“外间……这时正是地藏王生日……是女人们过的节,有烧酬愿香的,送寄库的,点肉身灯报娘恩的……”
“不是问你这个。”旷士臣见他紧张得发呆,说话都结结巴巴,呵呵一笑起身给弘时和张熙都倒了一杯茶,一边往手
里递,说道:“比如各地阴雨旱涝了,庄稼收成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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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街谈巷议,你随便聊。
“弘时笑着一点头,说道:”我要民间口碑,对大事有什么议论。比如说岳钟麒、年羹尧、田文镜、李卫
这些人,还有我和宝亲王,阿其那塞思黑,外间有些什么议论?“
张熙这才明白弘时的意思,他毕竟是个胆大如斗的人,喝了两口茶,已渐渐镇定下来,笑道:“今年各地只是春夏之交时略旱了些,有的地方死了苗。补种了之后长势极好,河南山东直隶这三个省丰收已定。
百姓们说幸亏朝廷料在前头,种子备得足,不然就辜负了夏秋这几场好雨了。我过来这几州几县,都忙着晒囤腾仓库,旧粮国库折价一半,老百姓都争着买……三爷说的这几个人都是国家大臣,老百姓指着囤里看着锅里。只要有吃的,不大说这些事的。“
弘时道:“我可是听说了些闲话呢!有人说我和宝亲王闹家务争位,可是有的?
“
“没有没有!”张熙被他问得一惊,“并没有说爷和宝亲王闲话的。倒是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喝口茶又改了题:“说李卫制台身子不好,
还有说田制台已经病倒了,还说京师来了个神仙,使五雷法震死个老番们——“
“你这位贤令侄可真能逗。”
弘时似笑不笑说道,“我问东他说北,我问南他答西!——有没有这皇上短处的,比如说他篡位?”
这兜头一问,张熙仿佛挨了一闷棍,顿时脸色煞白。旷士臣说:“三爷是何等样人,能搪塞他么?你既来奔我,应该信得我的主子!
连你河南闹闱场的事他都知道!“
“你这老旷,看你把他吓的!”
弘时莞尔一笑,说道:“老四能保秦凤梧,我难道保不得一个张熙?撤掉河南这一案,我方才已经给孙嘉淦和杨名时打过招呼——你已经不是犯人了。”
“三爷您这份宽厚心,这一举功德无量。”张熙这才心悦
诚服,也放开了胆,“既这么着,我还有什么说的呢?”因将路上听来的,康熙怎么冥驾,隆科多如何矫诏,大将军王允褆奔丧回京,兄弟俩如何在慈宁宫吵架,太后怎么相劝,雍正又说“太后不可自轻自贱”
,气得太后碰死在柱上。雍正又为什么要杀年羹尧,囚隆科多,八爷九爷十爷“见皇上不孝,也就不忠了”
,雍正又如何把三个弟弟打入天牢。
末了又说起岳钟麒,张熙才顿了一下,沉吟道:“外间传言岳大将军害怕走了年羹尧的道儿,在四川屯兵,养威自重,朝廷很疑他要造反。这是不久才听说的,真的假的您反正只要听,所以也禀告三爷。”
弘时一直没有插话,时而啜茶沉吟,时而用扇背打手,听得极为专注。至此笑道:“当然只是说说听听而已。再说,我一只手也捂不住悠悠之口呀!岳大将军那边还有什么言传?”
张熙道:“这个传言不多,很新鲜的。说皇上几次下诏叫岳大将军进京,岳大将军怕夺了他的兵权,称病不敢来。悄地里招兵买马聚粮,口外的黄豆都涨了价。”说罢便看弘时。
“没有了?”弘时问道。
“没有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弘时笑道,“当家人泔水缸,我是当家人,也不过想知道泔水什么味儿。自古以来国家有事,总是谣言先出。比如说万岁爷登极的事,硬说隆科多改的诏书——那都是满汉合壁的国书,他改得成么?但有些也不是无根之言,岳钟麒是岳飞的后代,他也确实心里有些怕——”
他想起雍正说的“军务绝密”
,便住了口。眼见外头一个家人一探头,招手叫进来道:“夏浩财,你这探头探脑的是什么规矩?
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夏浩财是奉弘时的命,专门打听原来监看隆科多下落和质审情形的。
隆科多圈禁自雍正视察之后,掉换了全部看守,都是图里琛一手管着。
原来的黑院看守一夜间全被押送密云,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
夏浩财原来在密云皇庄当过二层庄头,人熟,因此派他去打听。
现在他回来了,自然急着见弘时。
见他当着客问,只好回说:“他们那边的承审,我转了几个圈儿才摸到底细。那几个杀才口咬得很死,本来嘛,压根就没有人害隆科多。隆科多是囚急了,倒咬一口的。这事承审官刑也动了,口供也都一致,谁也没办法!”
“一个国家大臣堕落到这份儿上,令人殊堪痛心痛恨!”
弘
时皱着眉头,一颗心已是放下,喟然一叹说道:“得便儿我奏万岁,不能信他一派胡言。监守人贱眼狗见识,虐待他也是有的,吃点苦头,还是要放回来。”正说道,管门的太监脚步匆匆进来,对弘时说道:“高公公来了,有密旨给王爷!
“弘时忙立起身来说道:”是!“又吩咐:”请高公公进来。“旷士臣忙一把拉起坐着发愣的张熙躲进内房回避。
张熙又新奇又兴奋,觉得单为开开眼这趟北京就没有白走。到隔子窗前随缝儿往外偷瞧,只见一个中年太监,头上戴着蓝翎顶子迈着方步进来,在书案前立定。弘时忙着说:“容我换换衣裳接旨!”
“不必了。”
高无庸拉着公鸭嗓门笑道,“三爷也不必行礼了。”
但弘时还是跪了下去,小声道:“儿臣弘时恭聆圣谕!”
“阿其那病危。”高无庸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着由弘时
前往探视。“待弘时叩头起身,高无庸又道:
“万岁说,他毕竟还是兄弟。
叫三爷悄悄儿瞧瞧,别像隆科多那样受委屈。
太
医也要叫好的,药要好的。
一定要尽力让他终天年。
还说,三爷去问问他还有什么需用的,要有什么话,好听难听都听,回来密奏万岁——外头谣言多,万岁叫三爷慎密着点——告诉爷一句话,万岁爷很不欢喜,九爷——塞思黑已经死了!“
高无庸传一句,弘时答应一声“是”。听到后来消息,目光霍地一跳,旋即笑道:“我都理会得。塞思黑死得不是时候——外人正说主子作践兄弟呢——我一定叫人好生照料阿其那。”高无庸道:“万岁爷疑心是李制台弄死了塞思黑呢!和田文镜那事两案相并,还有好戏看呢!”
“来人!”弘时朝外叫了一声,“给高公公取五十两黄金!”他看了一眼旷士臣这屋子,不言声送了高无庸出去,旷士臣和张熙二人忙开门出来。
“我换衣服。”
弘时一进门便道,“这会子就去朝阳门外。”
旷士臣忙要叫人时,弘时却止住了。
“你一叫就都知道了。我自己换,你两个——”他看看张熙,“那橱里有青布衣,也换了,跟我同去。”
旷士臣不禁一怔,说道:“可我们不是衙门的公人呐!”
“恰恰不能叫他们。”
弘时换着衣服说道,“越是生人越不惹眼。”
允禩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原本体气就弱,不善饮食。
自从弘时下令所有家人全部赶出府之后,换了一批粗手大脚的太监和几个黜进冷宫里的宫女过来伏侍。他一生下来就养尊处优,绮罗丛中,师傅保姆整日一大群围着侍候,尚自三
灾八难不断。骤逢大变,一夜之间从人臣极巅被推落到险不可测的深渊里,而下手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连妻子儿女都不能厮守在自己病榻前。
因自三月以来允禩便患了隔噎病,稍一进食就呕秽难咽。守护的人更换之后,更是把这病不当回事,太医也忙,三天两早晨来一趟,胡乱用些不痛不痒的药,这种人情冷暖炎凉古今皆一,也就不必备述。
此刻他和衣躺在王府正殿西偏院里西配房中,这是个东西两边都开着亮窗的房子,榻也修得高,躺在上边,东边可以看到巍峨的银安宝殿,西边可以观赏花园景致,窗下临水,隔窗就能垂钓。他和隆科多不一样,这座高墙圈封的王府占地上千亩,除了正殿院锁锢,他哪里都可以去。即便过去没有势败时,其实除了元旦,他也极少启用这个正殿,他挑了这个原来下人们住的房子,一是这里轩敞,二是尽量回避自己昔日办事见人的处所,以免睹物思情……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西窗外的海子,那沿岸的老柳似乎还是那么绿,在灰色的云层下被西风一吹,烟雾一样涌动着,只靠湖岸一带水面上飘满了枯黄的柳叶,和睡莲们拥挤着。
一阵西风漫过,满湖愁波涟漪催送着迎窗而来,不管柳叶、杂草、睡莲都在水面上惊恐不安地上下抖动,仿佛在向凝视它们的旧主人乞求着什么。允禩向它们微笑了一下:昔日这时候,管家率着仆夫天天清扫这沿岸,一片树叶落进水里也要打捞起来的,现在他觉得自己蠢得可笑:铺满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层落叶,这样的林荫小道,独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铲得白亮亮的扫得纤尘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适意?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洁癖其实俗不可耐。弘时其实早已进了屋里,和旷士臣、张熙
三人站在门口没有惊动允禩.张熙和旷士臣都是第一次见着这位号称“八贤王”
名震天下的八爷党首脑,也还觉得无所谓。弘时却是万般感慨齐集心头,当年的允禩是何等儒雅倜傥,何等平和大度——就是弹劾过他的臣子,只要听说因诖误罢官,也都要召见,勉慰温存赠银助行。从燕台文坛七子到海南蛮荒域中刚考出来的孝廉,允禩都时加存问,照拂备至,真是熙朝辉映朝野贤名昭著的王爷,而今却落到了这一步:陋舍冷炕,秋风破屋中茕茕独卧,奄奄一息凝望天上云雁,池中秋水。一股又凉又涩的苦水涌上来,弘时喉头哽了一下,轻声叫道:“八叔。”
允禩脸上的皱纹有点像晒蔫了的青瓜皮,轻轻抽动了一下,他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也没胡说话,目光搜寻了半日才见是弘时,他漠然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向前凑了凑,“侄儿奉旨来瞧瞧您。”
允禩艰难地半侧转身子,面对弘时蠕动了一下嘴唇,说道:“很好。是丹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黄绫布,这屋里梁太低,而且我一点气力也没有,要有人伏侍我才成。”
“八叔想到哪里了!”
弘时听着他淡淡的话如诉家常,心里一阵阵起栗,笑道:“决没有那种事,也永不会有那种事,万岁爷其实惦记你的病,他不方便,就由侄儿代步了。
“允禩不屑地一笑,却没有吱声。
弘时端起碗,见里面还有半碗剩藕粉汤,叫人进来,吩咐道:“现沏一壶茶。把我带的那盒子蛋糕,你们已经验过了
——取来。“
那太监忙不迭跑出去,一时和一个带顶子的管事太监一齐跑来,气喘吁吁跪安。管事太监禀道:“不是他们无礼挡驾,又验东西,实在我们没接内务府的条子,不晓得爷是奉密旨来的……这里奴才给您磕头谢罪了。您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哪一处都惹不起的……”
“我不是说这个。”弘时亲自沏了茶,解开点心包取出一块蛋糕,偏身坐了炕上,先喂了允禩一口水,掰开点心一点一点送到他口中,头也不回地对太监道:“八爷就是沦落到法场,侍候他归西,你也得执奴才礼,刀上也得有皇封标,这是圣人定的天理!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就留了两个蠢猪样的村姑在这里,地不扫桌子不抹,碗不刷,茶不倒,这是他娘什么侍候规矩?”
他又喂了允禩一口茶,顺手将多半杯茶连杯掼到那太监身上,这才返过脸“呸”
,地啐了一口,已是恼得通脸涨红,过来又踢一脚:“滚起来!听着,自今个起,分三班人,昼夜守护侍候。我就管着韵松轩,你敢怠慢,我就有本事发配你乌里雅苏台!”又指着门断喝一声:“——都给我滚!”
那太监连身上的茶叶沫也不敢拂落,便和众人退了出去。
张熙万不料这位言语温和可亲阿哥发起怒来如此声色俱厉威气夺人,在旁边也被镇得发愣。却见弘时又俯下身,极耐心地又给允鷄喂了几口点心,问道:“八叔,可受用些?吃着好,我叫他们再送。我走得匆忙,顺手带了这么一包。”
“我还有明天?”
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被人夺得精光,现在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作什么?”
“八叔——”
“听着。”允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很像是燃尽了的炭盆中的余烬,淡红的颜色闪烁不定,声音比先硬朗了许多,说道:“我落到这样半分也不后悔,半分也不原谅你的阿玛。一夕为帝国朝共事,谁都知道谁。
他不愿我死,我也不愿死,这再清楚不过。他是怕落杀弟的名声,我是想让他杀掉——就像你方才说的,刀上带‘封标’一刀切下来——明正典刑……
现在这种死法不明不白,我也不得清白,他也不得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人情局只打了个平手,我好恨——“
他突然一阵痰厥,身子一挺,两眼反插上去,脸色灰败
如土,似乎想呕吐,张着嘴呵了半日才略为定住。弘时道:“我把这里的太医都撵了去,太医院马士科正在赶来。八叔,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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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么死心眼傻想……万岁还是你的哥子么!”
“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哥哥!”
允禩愤恨地说道,他看了看旷士臣二人,说道:“你们出去!”
“八叔,你有什么要紧话么?”
“你要有兵,没有兵你斗不过你四弟。”允禩热切地凝视着弘时,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双手紧握着弘时的手,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声音也变得凝重有力:“不要瞎盘算,雍正已经坐稳了,就是我在位也弄不动——他在最后时候让你十三叔弄到了兵权。要是你十四叔当时在京,天下就不是今日局面!”他松开手,神志已经变得昏迷,只喃喃而语:“天意,天意……”
弘时把他轻轻放在枕上开门出来,用手搓了一下发烫的脸。
他需要仔细思忖一下这几句话。
他原以为允禩只是胆小,
丢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身统十万大军的允褆,只须一道矫诏就可以杀进关内嘛!——现在看来,雍正把丛繁的政务塞给自己,让弘历管钱管兵,竟是另有深意!眼见几个太医踉踉跄跄奔过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又怔了良久,才对旷张二人道:“咱们走吧。”
当夜,这位深孚众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帝位的康熙皇子,在昏黄的烛下,望着窗外莲花云中穿行的月亮结束了他的一生。到死,他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在他死后许多日子里,那些曾经受惠过的士大夫官员,多有悄悄夜祭他的灵魂,求上天赐福他的子孙。但毕竟随着他的死,那个本来就无形的“八爷党”也就从此消弥干净,仅仅残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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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第三十九回 莽张熙游说西宁城 智东美苦肉诳真情
张熙返回湖南永兴,已是天近重阳。北京城此时秋霜已临,红叶满城,山染丹翠水濯清波,阔人们携友担酒登高消寒,观赏秋景,一般人家已在忙着预备柴炭,贮存冬菜,修理火炕,准备过冬。湖南地气温暖,仍旧竹树繁茂,云蒙雨洒,似是北方刚入初秋模样,山峰翠绕溪流滑畅,举目一望四野伤心一碧。他一路步行回来,顾不得身体劳倦,赶回自己家拜见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一家吃了团圆饭,盘桓了三四天。弘时通过旷士臣送他三百两银子,他留了二百两安置好了家,便到曾家营去寻访自己的老师曾静。
“好好!”曾静听了张熙出去这一年的活动情形,把旷士臣写给自己的信放在烛上烧了,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欣喜的笑容说道:“不枉我教导你一场,你也不枉这万里奔走。真王是英才好儿郎!贤者不以成败论英雄,何况事情还是大有可为!”一边说一边叫老伴给张熙上饭。他今年五十四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点,头发都灰白了,拉杂辫在一处,略长
的脸颜色黑红,两道花白的寿眉下一双深邃的三角眼,时而一闪,透着精明强干,鬓边和嘴角的须髯梳理得一丝不乱,直垂到胸前,有点超俗脱凡的飘逸之感。
见张熙直盯盯看着自
己,曾静笑道:“我是老了,你倒还是走时模样,只看去深沉得多了。”
张熙见师母端过饭来,忙欠身起来接过,说道:“谢谢师母。
“又转身对曾静道:”边吃边谈吧——啊,还是家乡饭好吃!——情形就是学生方才讲的那些,后来三阿哥实在太忙,我和旷老师谈了几次,因不知道老师这边有什么安排,没往深处说。“
“何必说透呢?”曾静一笑,将两本书顺桌子推过来,“这是我的两本书,刚刚校刻出来的样书,你拿去读读——旷士臣他辅佐的是三阿哥,学的是赵高毁秦的路;我学的是张良,走义兵揭竿,天下景从的路,其行不一其心无二。
如此而已。“
张熙匆匆扒完了碗中的饭,剩下的鱼汤和腊肉兑了开水喝下,揩揩头上的汗,忙拿起老师著的两本新书。只见一本封皮上
写着《知新录》,另一本则叫《知几录》,叫了一声“好”
,说道:“察情而知几,温故而知新——好!”曾静拈须微笑,说道:“《知新录》都是老生常谈,我写的五胡乱华时的政情民情。还有宋辽金元的,加了自己的读书见识。
‘知几’篇采集古今祥瑞灾变,说的是天人感应。文章合为世而著,开章明义还是圣人的话,‘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张熙又翻看了一下,果见
《知几录》中密密排行加注:彼年黄河清而天下乱,此年陨石落而英主逝,还有当时名宿的论断及后来验证情形。又以解释《易经》形式,从义理和象数细加详评,十分周密圆到。
“十几万字的书,一时哪里看得完了?
下去再浏览吧。“
曾静按烟点火抽了一口,喷着烟雾说道:“还是你走时我说的那句话,大清如今气数已经将尽了。
凡将亡之国,必定要出个昏暴之君倒行逆施。你来瞧瞧这个
雍正——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后、杀功臣,这且都不去说他。他的政令,一头栽培田文镜鄂尔泰李卫这样的酷吏,一头压制杨名时孙嘉淦这些敢言正臣。乡间士绅要一体完粮应差,草间小民,又逼着人家背井离乡垦荒。他自己宫室车马玉帛供奉,还要聚敛天下之财,无分贵贱良莠一网打尽地整治!纵观吏治,横看民心,他不是个暴君?
“年羹尧是征边立功勋名卓著的大将军,有功于他也有恩于他;隆科多是托孤重臣,威重望高,也是一言不合立下天牢。他这样行事,像岳钟麒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疑不惧?”
曾静斜靠在椅上,一边凝望着外边绿得像要流淌下来的山峦,一锅接一锅抽着烟,思索着说道:“你方才说的对,秀才造反不成。要不是张兴仁这样的义烈之臣营救,你已经身首异处了,所以劝岳钟麒起兵确是上策。”
“学生愿意再走一趟西宁。”张熙想着老师的话,和自己的经历印证着,愈想愈觉得雍正确实是独夫民贼,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岳钟麒高张义帜起兵东下,天下揭竿响应的壮观景象,自己从僚幕中,倚马草诏讨伐无道的事业激得他浑身热血沸腾。他腾地站起身来,声音也变得有点嘶哑:“岳东美不敢进京述职,终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他还在举棋不定。这种事拖下去,朝廷准备好了,再干就迟了。所以我要早去!”
“稍安毋躁嘛!”曾静磕了烟灰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说道:“劝岳钟麒造反,事非寻常,你不准备好,等于飞蛾投火,他或者拿你去请功邀赏呢?”
“那怎么会?他是岳武穆的子孙!”
“自古忠臣出逆子,不能以这衡量,既自认是汉家儿男忠臣后代,他当初就不作这个官了。”
曾静额头的皱纹折起老高,“这要好好想想,我觉得还是从利害入手劝动他再晓之以义,好生写一封书信让他能反复读,反复回味。他怕的是雍正诛戮功臣,就从这上头下手,然后再讲岳鹏举与金人为敌,忠义气慨千古留芳,要他明晓春秋大义。这篇文章写不好,你不能去!”
“那就请老师构思动笔。”
曾静回头上下打量张熙,半晌才叹道:“你也要想明白,你这一去犹如荆轲西行,凶多吉少。
我已经老了,什么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
“这些我早就想好了。”
张熙慨然说道,“家里我也交代过。
我的母亲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七天之后,张熙与曾静师生洒泪而别。计算日程,从永兴到西宁要穿越湖北河南陕西甘肃四省总约三千多里,张熙已抱定必死之心,也不计较山水迢远,只带了四十两银子,其余的硬塞了老师家用,背着曾静给他的一件老羊皮袍便上了路。曾静直送出二十里去,才依依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回来。张熙一路再无半点牵挂,吃干粮住冷店夜宿晓行只是趱赶,待到西宁,已是雍正七年正月。
西宁已经是一座兵城。这里自允褆出兵入藏,多半居民已经内迁,年羹尧设空城诱敌来攻,逼着城里百姓在城外当“诱饵”
,又死了一批逃亡一批,几经和罗卜藏丹增在此血战,又杀死饿死不少。城里只剩下些喇嘛寺和中原来作茶马生意
的商人,多数空房都号了作兵营。只有几家稀稀落落的骡马店散处城里,举目一望冰冷刺骨的劲风裹着黄沙在大街小巷横冲直闯,满街都是运粮运草的骆驼,在狂舞的风沙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张熙寻了一家干店,在烧得滚热的大炕上和一群骆驼驭手们挤着睡了一夜,把剩下的五六两银子都买了水,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穿上曾静送他的皮袍。打问清楚大将军的行辕在城西,一声不言语,提足了精神径投大营,让守门的戈什哈进去通禀:“我是湖南专程来的,有故人给岳大将军的一封信,请代烦通禀。”
“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哦,我叫张熙。”张熙望着灰蒙蒙天穹下风沙中的大将军行辕正门,说道,“我有极要紧的书信,一定要面见岳大将军。”
那戈什哈不再说什么,带了张熙的名刺进去,约莫一袋烟工夫才出来,笑着说道:“岳大帅正和几位将军会议,您跟我来。”张熙点点头,跟着那个亲兵,却从仪门进去,在校场一个偏门又进内院,
在一间很高大空旷的签押房里安置了。
那亲兵说道:“这是大帅的签押房,他正在议事厅安排军务,一会就下来。壶里有热茶,您好坐。”说完便去了。
张熙独自一人坐在岳钟麒签押房里,突然觉得有一种离奇的感觉:前日在北京,昨日去湖南,今日又来到这风沙酷寒的西宁,人生变迁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打量这签押房时,中间一张公案桌放着纸砚等物,贴墙一个长条桌,叠着一摞一摞尺来高的文书;北边一条大炕,铺着虎皮褥子,上面安了个炕桌;南边靠门支着茶吊子,水气在炭火中丝丝冒着白
烟;东窗下一溜白木板凳,其余一无长物。只西墙长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字,却只有两个:气静。
既无题头也无落款,在这屋里十分显眼。张熙心里闪出第一个念头就是“清寒”。多少有点忐忑的心安静下来。
“叫高师爷——高应天,明白么?叫他过来一趟。”外边一阵脚步声,一个粗重的声音在大声吩咐,“你去传令军需司,昨晚冻死了两个值夜站岗的,皮袍子毛都掉光了,库里要有,都换下来。
要短缺,发文命甘肃将军甘肃巡抚,限七天运到!“
接着,厚重的棉帘一响,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进来,九蟒五爪蟒袍外套着仙鹤补服,脚下穿着一双齐膝牛皮高腰靴子,浓眉如帚,黑红脸膛上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一望可知这就是雍正朝第一名将岳钟麒。张熙已是站起身来,眼
瞧着跟前来的七八个军校帮着他脱换冠服,拍打身上的浮土,岳钟麒仰着脸只是沉思,他心里蓦地一阵紧张——本来铆得很足的劲,突然信心若有所失。
“你叫张熙?”
岳钟麒换了件酱色江绸面猞猁猴皮袍子,看了一眼兀立发呆的张熙,一笑说道:“好相貌,英俊男儿!专门从湖南来下书,这个天气真不容易。”张熙这才醒悟过来,喊一声“岳大将军安好”!便跪了下去,叩头道:“小人是湖
南生员张熙,奉老师石介叟之命,有机密要紧的事面禀将军!“
岳钟麒诧异道:“不是说送信来的么?”
张熙顿了一下,看了看屋里几个人。
“噢,你是说他们?”
岳钟麒一笑,说道:“这都是老兵痞。跟我几十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多要紧的机密大事也没有背过他们。你有话只
管说,有信只管取出来。偏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忸忸怩怩的煞有介事!“几个军将听了也都一笑。张熙思量,这种情势下无论如何不能先开口,便撩起皮袍角,”嗤“地一声撕开了,小心翼翼抽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说道:”大将军请过目。“
“一笔好字!”
岳钟麒端详了一下信封,信手抽出信来,第一眼便哧得身上一震:
湘水石介叟顿首拜上宋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东美将军麾下
他翻眼看了看张熙,接着又默读信件。
那信写得很长,从略概述了岳飞抗金,百死不回的英雄气概,陈明当时情景,若
是高宗信而不疑,力主决战,倾东南之力横扫中原,百代之下决无风波亭之遗恨。
接着又谈历代功臣受主猜忌,勋名赫然功垂竹帛然后身死家亡的惨祸……岳钟麒一边看,觉得上面的字麻花花一片乱跳,一时间头胀得老大,陡然间曾静笔锋一转:
夫昔日之“金”即为女真之族,狼狈蹂躏中原而后遁逃长白山兴安岭改称曰
“满”。
是满之祖为君祖之仇,乃少保之子孙有如东美者反为仇之臣!此岂以
为孝?彼蛮类之族,豺狼之心,蛇蝎之性,虽窃有神器,实体夏之难劫。子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是以此獠非但非君,且为吾诸夏之仇也。以仇为君而事之,岂得为忠?昔年羹尧助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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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虐,杀
良报功,窃得勋名无双,此固彼之不仁也,然一言不合于中朝,身死而无闻。将军以彼为法,岂得与仁与智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乃恋栈于伪朝,苟延于危疑之间,拥兵处凶险之地,将军之危危若朝露!
君知之否?
五百年有王者兴,自建炎年至今,恰已适其数,君以忠良之后,英资天表,怀亿万兆华夏儿女同忾之仇,高张义帜复我汉家衣裳,则鼙
鼓一鸣天下皆起,十万熊虎之士不出三秦,陆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复苏矣!石介叟疾首椎心痛陈
岳钟麒看到这里,已经通身是汗。
竭力按定突突乱跳的心,岳钟麒双眉紧蹙,说道:“这确是一封性命交关的信,一辈子能读到这么一封信也不枉为人了。只是——只是这石介叟,像是一个人的号,当然我不能计较。但我既承信任,总该知道他是谁,总该见一面才好呀?”
张熙拉得弓弦一样的心松了下来,岳钟麒看信时,他紧张得脸色蜡白,一颗心差点跳出腔子外,简直比熬受酷刑还
要难忍。此刻心智清明,态度也就随便从容了许多,因一揖说道:“现在我只能禀知麾下,这是我的老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风角六壬皆贯。东美大将军只要心同此意,旗帜一张,老师千里万里朝夕可至。”岳钟麒头摇得像个
拨浪鼓,说道:“难以凭信。”
“张熙也是七尺之躯,我留在这里为质。”
张熙昂然说道,“您举事之时老师不到,您杀我祭旗就是!”
“这么大的事,单凭你我他,恐怕也难办起来。”
“只要照信上说的办,天应人归,有的是人拥护。”
“你们看看这位少年娃娃。”岳钟麒对几个听得如堕五里雾中的军将笑道:“他来劝我造反,又信不过我。我要这么带兵,你们不哗变才怪。”几个军将都以为岳钟麒开玩笑,不禁哄然大笑。
张熙感到一种被人轻蔑的羞辱,“唰”
地站起身来,说道:“大人如不相信,就放我走,大人如要邀功,人头就在这里。
何必讥笑?!“
“放走——邀功——哼,讥笑?”岳钟麒冷笑一声,“你太嫩了,年轻娃娃!快讲实话,派你来的是谁,你又从哪里到这里的?”
张熙此刻才知道岳钟麒的真意,此时自己身陷天罗地网,绝无生还之理,因仰天大笑,说道:“岳飞后代原来如此,哈哈哈……”
“来!”岳钟麒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拿下!”
“扎!”
“拖出去,抽四十篾条,狠点!”
“扎!”
几个戈什哈眨眼间就把这个座上客揪了下来,拉到外边廊下缚在柱子上,噼哩啪啦就是一顿猛抽。
“送后堂用刑,”岳钟麒听不见张熙一声呻吟,气得三尸暴炸,大声喝令,“只要不死,什么刑都可以用!”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嫌凉,又亲自去茶吊子上倒,又倾在手上,烫得手一缩,“豁朗”一声把杯子掼得稀碎。
恰高应天一步跨进来,怔着道:“外头打人,里头生气,大帅这是怎的了?”岳
钟麒喘了口粗气,指了指案上的信,一句话也没说。
高师爷几步上前,拿起信,
头一行看完两腿就是一软,顺
势坐了木凳上,定着神又仔细看。岳钟麒道:“尽着有人拿着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他还来送把柄!这世道怎么了?似乎人人都活够了!我这里军事旁午,忙得四脚朝天,他还要把祸推给我!”
高应天缓缓折起信,问道:“大帅,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案子应该刑部问。”岳钟麒道,“大枷拷起解送北京!”高应天道:“万万使不得。你一公开解送,或者迟滞审问,元凶首恶拿不到,御史们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呢,立地就要弹劾你姑纵主凶,这事办得利索了,不但那些说你是岳飞后代,图谋不轨的谣言不攻自破,说不定帮着皇上查出一个泼天造逆大案。不但无祸,而且有功呢!你把这功劳拱手
送给刑部那起子龌龊官儿们么?“
高应天是岳钟麒幕僚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叫他来,原为训斥他粮草调度失宜,此刻岳钟麒早已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师爷,说道:“老高,这见的是!
你说怎么办?
我现在最怕这小子咬碎了牙一声不哼。“
高应天抚着稀疏的黄胡子,闷着拐孤脸思量,说道:“那当然。那还要出新谣言,说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不定说是你预约在先毁约在后又想邀功——想送您忤逆,什么话编派不出来?”他顿了一下,双手一合,眯缝着的眼睛里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苦肉计——对。”
“唔?”
“大帅这样干一下极好。”高应天嘻嘻笑道,“使劲打,打得吐了口最好。打不怕这厮,直娘贼的咱们再用软功。一上来就哄,他不定反而起疑心呢?
“
岳钟麒咀嚼着他的话,半晌才道:“我这里正保奏人呢。
不拘怎的,先保你个军功道台。“
张熙被打得遍体鳞伤,昏迷中被人搡进一间小房子里。
他
也见过府衙过堂,也瞧过巡抚衙门三堂会审,衙役们将犯奸妇女按在烧得通红的铁链子上,一股青烟儿就人事不省。比起那个刑罚,他也觉得这干军务们下手忒毒了些……先用盐水蘸皮鞭子抽,抽得还要出米字形花样,待全身都是“花样”
,渗出的已不是血,而是黄水。军校们喝着酒,慢慢烧烤着通条,一点一点照着“花”
样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就这样重复……
半夜时分,在燔灼似的疼痛中,张熙渐渐醒转来。他浑身都是焦痂,反而觉得疼楚并不那么难忍,只是口中渴,渴得从咽喉到心脏都干裂了。他头稍微侧仰了一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隔着土墙的小套间里,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炕下桌上依稀能看见花杯茶碗。他想喊人要水,但又倔强地绷紧了嘴,漆黑的夜中只能看见他一双眸子幽幽地闪着光。
忽然,隔屏风两个人低得近乎耳语的交谈传过来:“喂……醒了吗?”
“没有。哦,是高——”
“嘘——你们没弄点水给他喝?”
“这是个倔驴性子,醒着时候不渴,昏迷时候灌着喂了几次。”
“军医来看过没有?”
“来过了,都上了药。说请大帅放心,一点内伤也没有。
当然,疼是免不了的。马军医说,只要好好吃喝,几天就好
了。“
“嘘——趁他昏迷,你再去喂点水,我去见大帅。
“
几声极轻的脚步响过,外间没了声息。一个穿着号褂子的老兵举着油灯进来,
觑着眼瞧张熙时,张熙忙闭上了眼。
一阵倒水声响,老军叹息一声过来,接着张熙便觉唇边一凉。
这一次他装的不省人事,不再拒绝喝水,贪婪地喝了一大碗,又半昏半迷地蒙眬过去。
“张熙——张先生……”
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叫道,接着灯光一亮,张熙睁开了眼,却是那位凶神恶煞似的岳大将军站在眼前。他哼了一声,想背转身去,箭钻心价的痛楚止住了他。
“张先生,我来看你了。”岳钟麒眼中满是柔和的光,凑近了张熙。高师爷在旁边掌灯,帮着岳钟麒查看着伤痕,小声道:“不妨事的,大人,都是皮肉伤,老马他们还算会办事。”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张熙脖颈上,张熙激得一颤,凝神看时,竟是岳钟麒的眼泪,高应天在旁劝道:“大帅,不要伤感嘛……张先生养好了我们再细谈。”
张熙一眼不眨地盯着岳钟麒冷冰冰说道:“你是满家大将军,我是汉家冤魂,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岳钟麒像猛地挨了一棍,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缓缓却步退到一边颓然坐下,将脸埋在双臂之间,仿佛抑制着极大的痛苦,浑身抽搐着啜泣。
“岳大将军是岳飞老帅的第二十一代孙。”高应天冷冰冰说道,“你要再糟蹋他,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喂狗!反清,是灭门九族的大祸;复明,又是光耀千古的事业。你张熙凭什么一纸书信就要我们相信?”
张熙像被焦雷震了一下,
浑身一
个寒颤,口吃地说道:“原来……原来是试我?”
岳钟麒挨过身来,用粗糙的手抚着张熙的头发,缓声说道:“好兄弟,去年皇上调我进军机处,我不敢弃军赴任。也有那么个人,到我军中劝我起兵,他还不知从哪弄来的朱三太子谕令给我。我信了他,结果他送出去的信给我的人截回来,原来是雍正粘竿处的细作!
你知道,我一身系汉家安危,仰承祖宗风烈,要担着很大很大的干系的呀!“
张熙死盯着岳钟麒的脸,但那张脸,那双眼里满都是诚实的泪水,饱经沧
桑的皱纹在灯下一折一折地放着光,掩藏着心底无尽的忧患。
良久,张熙也叹息一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现在就知道是谁派我来?”
“我们不知你根底,焉敢跟你一处作这种事?”高应天冷笑道,“你真的是太嫩了。马光佐的三万人就驻在甘肃,勒格英的一万五千人就驻在松潘。西安将军瓦德清五万军马都挡着路,你说一声举义旗,就能出三秦?既然来共谋大事,你就该剖诚相见,你自己不诚,却要我们诚?你这个老师真有意思!”
张熙绷紧了嘴唇,岳钟麒和高应天这番做作深深打动了他,而且剖析出的理由也真是无懈可击,他翕动了一下嘴唇,
又抿住了。
“张先生也累了。”岳钟麒站起身来,“老高,明天你严严实实弄乘轿,送张先生走。给他带一百两盘缠。”
“慢着!”
张熙不知哪来的劲,一撑身子竟坐了起来,说道:“既是诚意,你们可愿与我结为生死兄弟?”
“有何不可!”高应天愣
着没有回过神来,岳钟麒已经慨然答应:“来来来,就这里撮土为香,我们三人结为金兰之好!”
于是二人搀着张熙下炕,在一盏忽明忽灭的瓦台油灯下拟好誓词,南面而跪,齐声念诵:
今有岳钟麒、高应天、张熙三人面对昊天上帝并告祖宗神明。我三人心志同一,为天下苍生,为光复汉家伟业奋起共讨满清丑虏。
生同此志,死同此心,愿生生世世结为兄弟。如有违此志,叛兄卖弟者死于刀箭之下,永世不得轮回!
一阵惊风掠房而过,砂石打得屋瓦一片声响。
张熙低声说道:“二位兄长,我的老师是……”
岳钟麒和高应天回到签押房,二人在灯下相视一笑。高应天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曾静,大帅怎么还和他优礼周旋?”
岳钟麒道:“从现在起,我不再见他,由你和他打交道,直到拿住曾静!——万一他再弄假,我这一整治,再想唱戏比登天还难呢!唉……
千古艰难唯一死,张熙要走正道儿,不失为一条好汉呢!“”皇上那头怎么交待?“高应天提起了笔,”共同盟誓的事要不要写?“
“写。”岳钟麒略一思索,断然说道,“原原本本地写。要把我们万般无奈,只好计出下策的情形写足,不必再提誓词里反满复汉的话,只说结为同生共死兄弟也就可以了。”
天色黎明时,岳钟麒的八百里加急奏折已拜发出去直呈
畅春园。
四天之后,由军机处发出的八百里加紧廷谕由北京直发湖南永兴。
再越五日,永兴县衙倾巢出动,快马缇骑直奔曾家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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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第四十回 泄郁忿再兴文字狱 明心志颠倒奇料理
曾静张熙一案骤出,震动京华,一个小小秀才,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不远数千里直奔野战军营,劝说主帅倒帜造反,这真是亘古没有见过的异事。
本来已经传说得老疲的谣言再度乘风而起,有说曾静在湖南聚兵十万,专派张熙去西宁联络,和岳钟麒互为犄角之势,约同起兵两路进攻中原的;说岳钟麒的奏折是试探朝廷,如果朝廷还信任,那就押送张熙进京,如果不信任,依旧造反;更有说得玄乎的,朱三太子已从吕宋国启程回国,主持讨清复明大计……如此种种,像瘟疫一样在酒肆茶楼秦阁楚馆中散布,连六部小吏们也一改往日懒散习惯,天天一早就到班,从主管司员脸色到部院大吏只言片语,探查朝廷有没有大的行兵动向。
整个北京都睁大了眼睛。
但接着出来的旨意却是人所意料不到;刚过正月十五,弘时便带人亲自到刑部传旨:“李绂、谢济世、蔡铤等人结党营奸,攻讦正人,李绂着即革职,锁拿进京交部问罪。刑部员外郎陈学海通连其中,诋毁坑陷国家大臣田文镜,其罪亦不可逭,亦即就地革职。
余犯着大理寺严鞫窍实,
依律定罪。
钦此!“
旨意宣过,刑部太堂死一般寂静。李绂田文镜互讦时日
已久,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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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32
作结论,尚在意料之中。
陈学海不过口风不严,生就一张臭嘴,传言了些田文镜任上的笑话儿,他竟也“不可逭”?
还有对蔡铤的罪名也定得奇怪,蔡铤是康熙平定三藩时就功勋卓著的老将军了,四十多年镇守西南,人们所知道的,也就是他曾经推荐过黄振国当河南布政使,和李绂过从得近一点,时有诗文酬唱。那谢济世是出了名的戆迂人,跟李绂只是点头交情,怎么也卷了进去?
因此众人一齐愣住,面面相觑着没有说话。许久,刑部尚书柯英才领衔叩头,说道:“臣领旨!”
“众位大人也都起来吧。”
弘时换了笑脸,“我是夜猫子进
宅,来了没带好事儿。“见陈学海兀自跪着没有动,便走过去笑道:”陈学海,你可知罪么?“
陈学海看了一眼弘时,重重叩头道:“奴才知罪!”他挺起腰来,拍蚊子似的“啪”
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奴才嘴臭!”
弘时性格阴微,被他逗得一笑,便发不起火来,问道:“你嘴臭,都说过田文镜些什么,跟谁说的?”陈学海道:“奴才说过,田文镜是顶尖的好人。却偏他娘的跟好人过不去,真是莫名其妙。其实去河南的官,在原任各省也都是些了不起的能人,偏一去河南一个个都成了窝囊废。田文镜在河南就相信亲近过一个张球,偏偏张球是个墨吏,这也就太不给田大人长脸了!王爷别笑,我说的真心话,就是有点想不通——说他这个人,连家眷也不带。当巡抚当总督,没有一个亲眷跟着发财,他只做事,不发财,和李卫一样。凭谁论,他也不是个昏蛋。
但既是好人,又和所有的好人都弄不到一处。
这
不怪么?
我见谁都这么说,走哪里也说。
我这嘴不是臭极么?“
弘时一边听一边肚里不住暗笑,但他是奉旨问话,必须拿起架势,因又问:“你和谢济世说过没有?”
“说过!”陈学海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是见人就说。这部里没有不知道的,就在三爷您府里,宝亲王府,还有五爷府,我也说过。旨意既问到这里,奴才还敢隐匿么?”弘时想了想,又问:“谢济
世把你的话转述皇上,写了奏折预先和你商议过没有?“
“没有。”陈学海越发觉得轻松,装了一脸可怜相,“好三爷你哩!谢济世是浙江道,我是刑部员外郎,离着大几千里地,我们两个没有通过信,就是兔子也没有那么长的耳朵呀!
“
“近段时间他来京,没有见过面?”
“三爷,奴才不知道他来京。这几日部里上下都忙,瞪着眼竖着耳朵等着湖南消息。”他果真十分饶舌,“要是永兴县
审问曾静,是个串连造反的人,那招一个是要拿一个的,又怕他们不谙事,拿着良民顶供邀功,又怕他们怕事,走了要紧从犯。我们都急得了不的等着他们的信儿。三爷,我忙得连家也没空回,哪里有空找谢济世这个混帐王八扯闲篇?再说…
…“
“好了好了!”弘时好气又好笑,摆着手道,“不就是没见面么?”想起旨意里还有革职的话,因又道:“来,革去陈学海的顶戴!”
陈学海止住了走上前来的官员,自己摘下大帽子,边旋着钮子取那红缨,边笑道:“这个顶子没花钱挣来,又没花钱去了。如今世事真正有意思,像田制台,花钱买捐挣的红顶
子,到底戴得牢靠结实——和买东西仿佛。货真价实童叟无
欺!“
他交了顶子,叩头谢恩,见弘时要走,兀自追几步笑问:“三爷,您还欠着我一回东道呢——几时回请?——您走好了!”
弘时打轿回畅春园,一直捺不住肚里发笑。刚在双闸口落轿,便见小太监李来苏迎上来道:“奴才等了有一阵了。万岁在澹宁居等着召见您,请爷这就过去。”
弘时点点头加快了步子。
进了澹宁居,弘时立刻觉得气氛不对,雍正没有在东暖阁,迎门坐在正殿的须弥座上,朱轼、方苞、张廷玉、鄂尔泰、允祉、允禄、允礼和弘历都侧身侍立身旁。一个身穿鹭鸶补服的六品官,砗磲顶子放在地下,正在激烈陈词:“汉武帝戾太子之事乃千古帝王殷鉴。
不但阿哥,即使太子,也不宜干预外事。皇子春华毓德,修身养性,万岁万年之后,期望他们辅佐垂治,才是至公之理!“
弘时不禁一怔,不言声向雍正行了礼,挨着弘历站定,悄悄问道:“这是谁?”
“工部主事陆生楠。
“弘历也悄悄说道,”已经和皇上顶了一会子了。“
弘时看时,果见雍正脸色铁青,死盯着陆生楠,说道:“你说这话罪不可赦!不立太子,是圣祖定的。今日朕为天下之主,也不立太子,天下如今有什么不安之处?
你说的是圣祖不该废太子,还是朕不该不立太子?“
“圣祖不立太子,所以有皇上兄弟骨肉之变!
“陆生楠抬起头来正视着雍正目光,”以圣祖之天纵英睿,尚且不易善后;后世子孙,皇上能使他们都似您一样?“弘时这才看清,陆生楠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五官也还匀称,只眉心倒剔,一
双斗鸡眼好像总在盯着前上方,脖子梗得有点歪,随时随地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相。别说和皇帝说话,就是这神态
儿,能在工部衙门混到主事,也令人纳罕。再看雍正,果然已经恼得额上青筋胀起,口气也变得阴寒异常:“连圣祖也不放眼里,你还算个人臣!朕与左右臣工追随圣祖数十年,竟不知道圣祖有‘不易善后’的事!你既然这么大的才学,倒要请教一下!”
陆生楠侧耳听着,他脸上天生的那副倨傲相越发令人瞧不受用,碰一头便直起身子,说道:“圣祖晚年不立太子确是一憾,阿其那塞思黑所以敢于觊觎皇位,落了身死囹圄下场,就是因为没有太子。设如先帝早定储位,君臣相
信,兄弟相安,焉有阋墙之祸?
又哪来的流言蜚语充斥朝野?“
雍正身子向前一探,冷笑一声说道:“原来你是在替阿其那叫撞天屈!
哦,朕倒想起来了。
当初阿其那闹八王议政,有几十个京官联折上奏,跟着呼应起哄,联名,其中是有你的吧?“陆生楠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昂声说道:”有的!皇上下诏求直言,难道是摆样子的?这么大的天下,用封建制兄弟分而治之,皇上垂拱九重统驭万方,不比现在这样早起五更夜伴明灯‘宵旰’劳作好些?自周以来,国祚没有超过五百年的,就因为秦始皇为他的一己贪念,行使郡县制。人主威以愈重,为祸愈烈,就因为他可以随意赏罚,生杀予夺。
人虽怒而不敢言,虽欲报复而不敢举。蓄之既深,其发必毒,难道不应警惕?“说罢叩头碰地有声。
殿中诸人此时个个面如土色。召见陆生楠,是张廷玉的建议,原本是为计议岳钟麒制造六千辆战车的事想听听司官建议。谁知陆生楠劈头说讲了一番民间流传岳钟麒的那些闲
话,请雍正“先息谣言,以不疑之心用兵”
,惹翻了皇帝,撤去东暖阁会议,升御座正规接见。陆生楠如果磕头认错也就罢了,但他生性倔强傲慢至死不变,又进而以谣言扯到允禩等人的死,愈说愈僵,没等几个军机大臣想出转圜办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弘历眼见他是脾性不好加上一副天生不讨人喜欢的尊容,要说话,连个插口的余地也没有,心里喟然一叹:此人休矣!此时连张廷玉方苞也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好一篇利词!”雍正目光闪烁,脸上带着刻薄的笑容,“自秦始皇以来二百余帝,你是一个也瞧不起!
圣祖也不在你眼里,何况朕这样的寻常皇帝。你既有如此通天彻地前无古人的大才,怪道的与谢济世同乡,又受李绂重用!过去有个‘八爷’,弄了个大‘党’,害君祸国;如今又是一个李绂,通连一位伍铤,拉上黄振国、谢济世,又成了一个小‘党’。朕彻制的‘朋党论’你们瞧不到眼里,不读也还罢了。连圣人的四书五经,你们也是个‘篾如’。不就是翻过朱子几篇格言评注,会抄几篇高头讲章么?就好把自己扮了诸葛亮,把朕躬看成是阿斗?——你们似乎忘了。
朕为四十五年皇阿哥,并不是干领那份俸禄,一言一动听之于保夫保妇的阔哥儿!朕是水里进火里走,六部里办差,外省民间闯荡出来的铁汉子、硬骨头!
朕在溜天黄水中视察河工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
你既无忠君之义,朕又何来的爱臣之情?——来!“
“在!”
“将他官服剥掉,”
雍正凶狠地一笑,对拥进来的侍卫道,“送到养蜂夹道狱神庙,和谢济世、黄振国一处关押,待李绂和伍铤押解来京。刑部大理寺着实谳审后,自有应得之罪!”
陆生楠不等人来架,急一叩头道:“万岁,臣愿尽言而死!”
雍
正不屑地一摆手,道:“刑部大堂上说去!”
几个侍卫不容分说,扑上来撮起陆生楠脚不点地便往外走,陆生楠身子一纵,说道:“死则死耳,这么侮辱斯文!”仰天哈哈大笑渐渐远去,老远还听他在叫,“杀英雄头,剥英雄皮,千古一快……”叫得殿中人无不失色。
“狂生!”雍正额上青筋霍霍跳动,端起杯来喝,茶水已经震齿价凉,“豁啷”一声将杯掼得稀碎,恶狠狠笑道:“有时候刀子比四书管用——像陆生楠这样的王八蛋,吏部还保了个‘清才’——传旨吏部尚书、侍郎、考功司主事,各罚俸一年,记过一次!”说着,径下御座,向东暖阁走着问道:“弘时,刑部传旨过了?”
弘时边跟着进来,一一回奏了传旨经过,也亏得他好记性,滴水不漏将陈学海的话复述了一遍。说得雍正一肚子气全泄了,笑道:“天下大了,什么样人全有。范时捷当顺天府尹,拿了我雍王府的人,朕那时还是掌管部务的皇阿哥。和他好说叫放人,死死顶着一定要审。老十三拧着他耳朵臭骂一顿,笑嘻嘻把人就放了。”弘历见雍正气消了,赔笑道:“皇阿玛说的是。
君子小人也只在人主调配得宜,各得其所而已。就如陆生楠,按情罪而言,实在也是诛不胜诛,不过一个妄人就是了,主子别生他的气。“
“你们不晓得。”雍正叹了一声,“还有一个杨名时,昨天整整在这谈了一个时辰。他当然不像陆生楠,陆生楠不单是个狂妄人,他后头是有另外图谋的,所以不一样。
朕也不一律相待。
像杨名时,阿其那的政见和他几乎没有多大区分,但
杨名时全然是一片忠爱心,想照他那套办法辅佐朕治好事情。
他说的话又都是下来私地和朕商榷,朕就喜欢分出好歹人不同料理。杨名时朕和他谈了,他学问好人品也好,也是作实事不说空话的。但天下十七省耗羡归公,发养廉银子,没出什么乱子,库银也加增了,可见朕的制度不错。他说已经想通了。朕说,既然想通了,还回去当你的云贵总督。君子不结党,结党非君子。杨名时孙嘉淦是君子,李绂这人朕原看和杨、孙是一样的,想不到背地里行为如此龌龊!“
他长篇大论地说着,众人这才明白,雍正其实心里是把这群人按允禩的余党来处置的,都不免觉得雍正这样眦睚必报搜剔无遗未免过分。但雍正此刻正在气头上,又说得振振有词,谁肯在这时候儿去触他的霉头?张廷玉思量着军机处还有许多公务,不能再为李绂一案耽误时辰,因道:“李绂谢济世他们已是笼中之囚鸟,处分等部议过后再参酌也可。现在两件大事是不能轻心的。岳钟麒集兵西宁十万人,甘陕大雪,粮草都是从四川运上去的,运一斤粮要耗十七斤粮,四川的库底儿都叫俞鸿图给腾净了——俞鸿图这人还是能办事的,但这一来,得赶紧给四川调拨春荒用粮和种粮。陆生楠是专管给岳钟麒造战车的,他坏了事,车还得造,这些事情奴才们料理得。
但曾静一案,是极要紧的,得赶紧把人押来北京,交刑部审理。在湖南审,京师里谣言太多,六部里都无心办差了,尽是到奴才那里探问消息的,可否请皇上下诏,限期押来,邸报一登人心自安。“
“很好。”一说到政务,雍正便忘掉了烦恼,昨天他接到了湖南初审曾静的奏折,今天召集这些臣子来,本就为了商
量这事,却被陆生楠中间插了一曲。当下略一沉吟,说道:“就依廷玉意见,立刻出京报,曾静张熙一案已经破获。不过这案子不能交给刑部,也不能给大理寺,刑部他们清理李绂一案就是了。”
“曾张一案该刑部照理。”弘历说道,“放在湖
南审讯有许多不便。刑部如果人手少,可以临时从别的部抽调人去。“雍正道:
“湖南只是初审,为的怕案犯人数众多闻风逃逸。现在既然已经查清只是两个人,当然要调京。不过这次朕要亲自审理,由军机处调度,不交部。
待审结之后,将案由交部议处,颁布天下。“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历来皇帝亲自过问刑案,都只在戏上见过,是一般稗官野史小说家吃饱了撑的,捏弄出来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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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
招徕读者。
孰料最不爱看戏的雍正皇帝,居然要坐明堂亲审御案,而且案犯是两个渺不足道的百姓!弘历愈想愈是不妥,但他是十分持重的人,想听清楚雍正的真意之后再说。允禄却觉得新鲜,笑道:“这是千古奇案,皇上亲审再好不过。臣弟也得目睹天子坐堂的风采。曾静既说是读吕留良的《春秋大义》萌生反叛之心。臣弟建议,吕留良一并也应拿问。
《春秋大义》、《知几录》
、《知新录》都应立即查禁毁版。“
“要你现在说,岂不迟了?”雍正一笑说道,“吕留良一家早已拘禁,逆书已查到了原版。这个吕留良埋得好深。他是
前明遗少,说他忠于前朝,明亡,他却没有跟着殉节,却来考了我朝秀才。既已失节,就该苟延残喘沐浴我朝圣化,却又不安分,造作逆书诋毁我朝,还造就出一批刁恶文徒。这边他的信徒曾静鼓动岳钟麒造反,你们没见,刚到的急报,山
东还有个严鸿逵也是他的学生,在日记中对我大清肆口侮骂。
朕以为,曾静张熙只是愚妄无知受人蒙蔽,真正的元凶首恶,是浙江那个‘东海夫子’吕留良,还有那个严鸿逵,也是吕留良的得意门生。日记说海拉尔地震,毁伤满洲人四千,场面‘壮观’,热河泛滥,淹死满洲人二万余,写诗‘洪水亦知解人意,天岂不知天当知!“——一片心的幸灾乐祸!
实属毒詈铭心之词。不知我满洲人有什么亏了他处,这般的恶毒枭獍之心!“雍正翻看着湖南、青海、浙江和山东的飞奏密折,越看越气,”啪“地一击案:”丧心病狂至于此极!曾静乃是吕留良教唆,论心犹有可恕。吕留良严鸿逵好乱乐祸蛊惑人心,虽然已死,其罪难饶——着浙江巡抚立即拘押吕氏全族,听候旨意处置!“
因为这几份奏折都是特急飞递进来的,除了雍正,别人都还没有过目。鄂尔泰、方苞、张廷玉觉得曾静张熙毕竟是正犯,现在都被雍正撇开了,甚至隐隐有回护的意思,却把枪头掉转,冲着已经死了的吕留良严鸿逵,都是大惑不解。
朱轼听见“严鸿逵”这个名字好生耳熟,此时才想起来,自己在康熙年间曾经推荐过严鸿逵进国史馆修纂《明史》,立时“轰”地一阵慌乱,翕动了一下嘴唇正要说话,弘历说道:“曾静张熙是造逆主凶,依律应该凌迟处死。
儿臣尚未看过奏章,但听阿玛方才训诲,吕、严似乎应该另案处置,这样就更清楚了。“弘时也忙道:”儿臣以为老四说的是。“
允祉允禄立时也都对雍正这番右袒曾静的话不佩服。允禄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只不言声。允祉笑道:“曾静张熙通同造谋,诱劝国家大臣造逆作乱,臣以为断无可恕之理。至于吕留良、严
鸿逵,已经死了多年,他们是前明孑遗,说一些诋毁本朝的话不算奇怪,把他们的书征集销毁也就是了。“
“老三你见的不是。
“雍正近来愈来不喜允祉,觉得他这个三哥本来饱有才学,大可在自己和允祥等人身体欠安时多为国事操点心,但却仍旧高卧筵嬉游悠自在,大有看笑话的光景,因此一口就堵上了他:”你是读饱了书的,少正卯几曾唆使人叛鲁来着?
孔子为相,七天就诛了他。他的罪是五条,心达而险,行群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孔子说这五罪只要犯一条,‘不得免于君子之诛’。吕留良的罪
大过少正卯,而且他的门生有的著书立说扇惑民心,有的密谋策划造逆作乱,岂可毁版禁书草率了事?曾静张熙固有应得之罪,但他们是受人盅惑而不自知,造下这弥天之罪,愚夫草民也不无可悯。“
他偏转头问朱轼道:“朱师傅您说呢?
方
才朕见你仿佛有话要说。“
朱轼轻咳一声镇定了一下,说道:“若依律法,曾静张熙都应该寸割了。此事已经天下皆知,臣以为还是应该彰明较著公审。至于法外施恩,是人主专权。但无论如何他们身犯十恶罪,不应以‘受人蛊惑’免其一死。臣竭力赞同皇上追究吕留良之罪,他的罪确实在曾静张熙之上。如果制造异端
邪说的轻纵了,还会有人再学曾静张熙,再出一个张三李四盅惑造逆,而且也还会再出一些吕留良这样的人物私作著述,坏乱世风。臣方才要说的不为这个,是臣想起当年臣曾荐严鸿逵去修《明史》,严鸿逵虽然坚拒没有应诏,但臣视人不明
荐人失当,也有应得之罪。现在严鸿逵已经查明是逆党,臣自当请罪,请皇上发落!“说着便跪了下来。雍正忙道:”弘
历搀朱师傅起来——这是多少年的事了。
你不说谁也不知道,可见你的心地光明。朕不但不罪你,还想叫左右臣工子侄们学习你呢——你议吕留良的罪也很允当,是老成谋国之见,这才是读书君子心性呢!——朕不主张严惩曾静。除了方才说的之外,还有一条,张熙被逮之初酷刑用遍紧不认供,岳钟麒为套出口供,和张熙义结金兰,指天盟誓不相负。朕杀一无用的曾静张熙,使岳钟麒背负义之名去打仗,后世人看朕是个什么主子呢?
“
他这个话更是儿戏,岳钟麒套口供的誓词,本就是假话,皇帝都要替他假话负责!几个人听得都是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雍正相信江湖切口也迂得这么个样子!但此刻说话,立时就要牵进岳钟麒。他在外出兵放马,不宜说忌讳话扫雍正的兴,于是众人呆立不语,来了个充耳不闻。
“你们看一下曾静给岳钟麒的信吧。
“雍正将几份抄誊了的信件副本递给弘时分发众人,”朕共被列了十大罪状。
京师朝野传闻的谣言,这是个集大成的本子。“
张廷玉接过看,目光一滑便骇了一跳。
罪名共是十条: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洒、淫色、诛忠、任佞。他心里一阵阵起栗,如此毒恶的诽谤,雍正为什么还意存宽恕呢?
想表明自己是仁德宽厚的君王么?
这念头一闪,张廷玉立即就否定了——雍正自己也说过自己“刻薄”的。思量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皇帝是想显示自己的“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天下”
,也想借机抒发一下对那些无根谣言的憎恨,借审询曾静痛快淋漓地加以反驳昭示国人。张廷玉毕竟机敏过人,揣透了皇帝的心思,当时就有了主意,却不言声
等着众人开口。
“这,这——这样的人还能宽恕?”弘时脸色苍白,略为口吃地说道:“儿臣愚昧,实在不能懂得。”他和允禩的不同
就在这里,他并不赞同否定雍正继统的合法——雍正是“篡位”
,他和弘历的交锋就没有半点意思了——一边说,偷看弘历时,弘历也是满面通红,拿着信咬牙只是发呆。
雍正知道众人很难和自己一致,思考良久,笑道:“如若单一就事论罪,曾静二人剁成肉酱也抵不了。说句实话,朕开初见这封信时惊讶堕泪,睡时梦里也想不到天下有人如此议论朕。但朕的秉性,‘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朕是作得到的。且不说朕的勤政爱民夙夜兴作,百代皇帝没有及得上朕的。就算朕是平常皇帝,这也是断断不受的。所以,朕不把这封信看作是诽谤。
只能看他是猪叫狗吠!譬如你们,听到猪狗嚎叫,肯生它们的气,值得和它们计较么?“
他从容下炕,背着手徐徐踱着,说道:“所以,该是天上掉下来的奇人奇事。遇到这样的怪物也不容易,朕少不得有一番出奇料理,你们等着瞧就是了。
“
“万岁,”张廷玉一躬说道,“尽管是疯狗,吠咬人主,也还是要诛戮的。
就信里说的那些,奴才还是觉得最好是密审。
所以万岁叫上书房审办,确实比部里去审妥当。逆信所谓十大罪状虽说都是‘狂吠’,却断不是曾静和张熙二人可以面壁捏造得出的。正好顺藤摸瓜,追查前一段的谣言来源。“张廷玉猜透了雍正的用意,但他还是不能同意雍正的办法。因为这十条罪状不但雍正不能接受,弘历弘时兄弟也是深深怀恨的,康熙雍正帝位交替时他自己身为宰相,也不能承担责任。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从重办理都是妥善之策,因顿了一下,“审明之后,奴才以为还是应由法司衙门依法治罪,为天下后世儆戒。”他自觉已经尽了“有言在先”的责任,便收住了,默然后退。
雍正还有一大堆奏折要批,此时身上又乏上来,因笑道:“你们为人臣的,当然该有这个想法。人解到北京再说,你们随时见朕还可以议议。别为曾张这两块臭肉耗时辰了。李绂一案要抓紧审,从重判!这个陆生楠目无君长傲慢无礼有欺君之罪,尤其不可恕。就这样,散了吧!老十三又病了,叫允礼去看,这会子也不知道怎么样。唉,四下里糟心的事大
多了。“
“是!”
众人一齐跪安辞出。弘时一眼瞧见允礼从韵松轩迎面过来,忙站定了等着,待到跟前,弘时赔笑道:“十七爷,从清梵寺过来了?十三叔这会子怎么样?万岁方才还说起着呢?”
允礼脚步也没停,说道:“贾士芳就在韵松轩,我这要去见驾,你们谈吧?”说罢便去了。弘时迟疑了一下,拽着步子回到韵松轩,果见贾士芳一身黑缎袍褂,头上戴着瓜皮帽,腰里玄色带子,脚下一双冲龙千层底靴子,正站在自己案前看邸报。
他加快了步子,一进门就笑道:
“老贾,你这牛鼻子,穿这一身像一团黑炭,又配着这张白脸没点血色,活像个无常。方才见了十六爷,他一脸的不喜欢,十三叔身子不好么?”
“十三爷大限已到。”贾士芳神情悒郁,冷森森说道,“我这一身就是吊他的,倒是三爷这‘无常’二字说得好。就是帝室贵胄,王孙公子,福命滔天,也毕竟有用尽之时。愈是
养德惜命,不敢稍微妄为,上天才肯将全福全寿赐予他。三爷您说对么?“
弘时一笑坐了椅上,把玩着一方玉石镇纸,说道:“后唐时节皇帝求长生,宫中养活多少异能道士,自古痴人多,毕竟也没见着个真神仙。像你,也只是个‘假’神仙嘛!天意你晓得?活见鬼,我就死活不信你!”贾士芳笑道:“我为这里是不得已。
也知道下场不好,也只好随遇安之而已。
我劝三爷,您万万当心,不要玩聪明了,帝位没有您的。再玩聪明,什么也没有您的了。“
弘时像被烫了屁股,弹簧一样跳起身来,审视着贾士芳,良久,格格一笑道:“道士,我也劝你安分一点。捣鬼弄术不过巫师神汉的伎俩,摆不到大雅之堂上。别以为你在皇上跟
前得用,忘了自己身份根本儿,祸不旋踵!“
“我是个小人物,原本就无足轻重。”贾士芳道,“过去恃强好胜,得罪了师门,也得罪了不少本领高强的异能之士。我手没了那把木剑,现在不能回江湖了,在这里应付些琐碎事情,还是绰绰有余。
三爷,君相之命系于天,不系于鬼,十三爷是命数已尽,我也救不了他。把你神龛底下压的那张魇镇纸收了吧,它只会害你自己,真的,听我良言没有坏处!“
“你是说我害皇上,害十三爷?!”
“对,还有弘历四爷!”
“证据呢?”
“在你心里!”贾士芳冷笑一声,“头顶三尺有圣灵,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敢对天起誓没有那些鬼祟事么?”
弘时像被人抽干了血的一具僵尸,死盯着贾士芳。未及说话,高无庸在外咳嗽一声已经进来,给弘时躬身一礼,对贾士芳道:“皇上叫先生过去说话。”
“是。”
贾士芳抽身便走,高无庸随后跟出来小声问道:“三爷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有病么?”
“要下雪了。”
贾士芳抬头看看天上绛红色的云,所答非所问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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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第四十一回 意未尽怡亲王骑鲸 情恋误雍正帝种祸
贾士芳随高无庸来到澹宁居前,几个太监已经备好了马等着。二人进殿,便见乔引娣彩云等几个丫头忙着给雍正换便衣,雍正自己系着项下斗篷带子,问高无庸:“雪下大了么?”
“回主子话,刚刚儿飘起来,还不太。”高无庸忙道,“只白毛风冷得蝎乎,请主子加衣。”雍正转脸又问贾士芳:“道
长,他……他还有多长时辰……“
贾士芳无声透了一口气,躬身说道:“十三爷将到弥留了。不过,他还有个回光返照的时间,等得着主子说话。”
雍正心里一酸,已是落下泪来,当时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出殿来。一个小太监伏跪在地下,雍正一边踏了他的背上马,一边大声对秦狗儿道:“李卫今天要到京,叫他直接去清梵寺见朕。其余的除了王大臣朕一概不见。天冷,不要叫他们干等!”说罢回身对允礼贾士芳一点头,双腿一夹,那马泼风似地驰出。德楞泰等十几个侍卫也忙上马紧紧随后。
此时天色更加晦暗。彤云在劲急的北风催送下,逃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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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先恐后地滚动着向南。远近苍色的穹窿下,挺拔的白杨枝条碰撞着,发出单调枯躁的哗哗声。银米似的雪粒一阵一阵地撒落下来,打得人脸生疼,寺外一片广袤的白茅,枯萎
的长叶带着霜一样的白色雪粒在风中波动不定,给人一种凄
凉寞落的感觉。待到清梵寺前,众人下马时,雪粒已经换了不太稠密的轻羽,在灰暗的殿字檐下摇动飞舞着坠落下来。
雍正在庙前旗杆旁下马,发觉与以往气氛有点不同。
细看时,庙中方丈和尚带领寺中所有和尚都鹄立在山门里边,沿甬道每隔三步不到就有一个沙弥,一色的土黄棉直裰,合掌而立喃喃吟诵。
见方丈和尚印空身披袈裟迎上来,雍正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大和尚,你坐关几年,今儿出来了?”
“阿弥陀佛!”印空合十回话,“太己道人(允祥道号)久居我寺,和尚坐关心动,他要归还我僧舍脱囊而去,我合寺沙弥为他送行。”
雍正站住了脚,目光似喜似悲地望着愈来愈白的殿瓦,说道:“有劳大和尚了,道释其实是一家。其实就是儒,何尝与释道不相沟通?你看,这场雪,万物都在带白,
看来老十三真的是要去了。“
雍正强抑着心里悲怆直趋西院,但见允祥院里人来人往,有的预备着搬衣箱,有的忙着寻刀觅剪给允祥裁寿衣,有的提着水到灶屋烧,满院的药香扑鼻,檐下还有几个太医在耳语,似乎在商榷脉案处方。雍正原嗔着人多嘈乱,见众人都蹑手蹑足十分小心,便不言声上了正房台阶。众人这才留意到皇帝来了,鸦没雀静屏息一齐跪下。雍正也不理会,带着允礼高无庸和贾士芳进来。果见允祥仰躺在炕窗旁边,脸色黄蜡一样难看,闭着眼静摄,呼吸也一粗一细不匀称。因屋里暗,好一阵子雍正才看见李卫在这里,还有自己最小的弟弟允祕捧着一碗参汤站在炕前。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允祥发呆,连雍正等四个人进来也没有觉察。
“皇上来了。”允祕听见动静,一转脸见是雍正,忙推了推李卫,李卫这才觉得,一把拭了泪,伏地叩头。雍正点点头,轻声道:“起来吧,李卫是才到的?”李卫忙道:“是。奴才原要进园子去的,碰到衡臣相公下来,
说主子刚议过政,身上很乏,叫奴才明儿再见驾,就折过来先来瞧十三爷的病。
不想——“
,他看了允祥一眼泪水又夺眶而出。
允祥昏昏沉沉中听到雍正言语,睁一眼睛。他昏花的眼睛迟钝地搜寻着,见到雍正时毅然闪了一下,枯瘦的胳膊也是一动,似乎想动。
雍正忙俯身按住了他,见他翕动嘴唇,又把耳朵附过去,却任是如何也听不见说的什么。雍正掉转脸看看贾士芳,问道:“能想想办法么?”
贾士芳点头会意走到炕前,却也没有什么花哨举动,只对允祥说道:
“空明即是灵动。十三爷,我昨儿说过的,您不要紧。”他话音一落,允祥脸上竟奇迹样的泛上了血色。允祕忙凑上去,操着童音道:“十三哥,这汤不热不凉,你喝了它。”
李卫忙过来接了碗捧着跪下。允礼见允祕个子太矮,喂汤很
艰难,趋走过来要过匙羹,一口一口喂允祥。
允祥喝了几口,精神显得更好了一点,渐渐地,脸上泛起潮红,对雍正自失地一笑,说道:“老十三这回走到尽头,
再不能给皇上奔走效命了。“
雍正心里一阵酸热,勉强含笑道:“你这傻子说傻话!
忘了邬先生当年的话?
你的寿是九十二善终!——士芳,邬先生断得准么?“
“儒者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孔子比释老看得还透。”贾士芳回避了直接答问,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上没有微笑,说道,“十三爷心放宽。士芳在这时,哪个无常敢来!”允祥已
和他厮混得很熟,笑道:“贼牛鼻子又说大话,我其实半点也不恐惧。邬先生神相,说我的寿,是连昼带夜,我才想明白,今年我可不是四十六岁么?”
众人方诧异他精神突然如此振作。
允祥又道:“我真的一点也无恐惧,这会子想着死,就像是农夫锄完了地回家,又像是读完了一本书合起来就是。我清楚贾士芳也明白,我这是回光返照。”他突然孩子气地笑了笑,说道:“老贾给我护持一个时辰,我要单独和皇上谈些事情。我不要人打扰,有一个时辰就够我用了。”
“十三爷达观爽明,真是英雄肝肠。”贾士芳道,“我可以护持您一个半时辰,您放心。我就在东厢配房里作功。”他向雍正一躬就退了出去。
允祥又对允礼允祕和李卫道:“诸位也过去陪着贾士芳,和他谈话下棋就是。记着,和他谈话下棋。
你们玩儿得安心,我才高兴。“
目送他们出去,雍正转回身来对允祥道:“该安心的是你。
把病治好,多少话不能慢慢说?“
“吉隆里河,英不撒坦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罗风?”
①
雍正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醒过神来,用满语说道:“弟弟,你用满语说话,他们是听不懂的,用蒙语我听着太费力,你也太耗神了。”
“你寻机会杀掉这个道士。”允祥用眼瞥了瞥厢房,用熟练的满语说道。
“为什么?”
①古蒙语,意谓:大皇帝,我有要紧的话。别人不能听。
“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他能操纵您的健康。
他要你觉得自己需要他,一步都不能离开他,迟早有一天他会反过来要你作他要作的事。这其实是巫术,并不能用它来治国的。“
“这好办,我很轻易就能处置掉他。”
“不,”允祥的眼神中透着严肃,像是怕雍正突然在面前消失了,一字一板说道:“这是个有真实本领的人,不怕火烧水溺,甚至雷击,更不说刀斧之类了,除掉他并不容易。”雍正陡地想到,自己近来犯病,果然是连御医都懒得叫了,不禁心里一缩。他看着允祥说道:“你好像已经有了办法?”允祥道:“李卫能办这事,别的人恐怕不行。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李卫来京,进军机处兼管天下刑名。”
“成。”
大约说满语太耗神,允祥屏息了一下呼吸,
改说了汉语,他的音调立刻充满了离愁别绪:“皇上啊,我的四哥……我追随您作事三十年了。从小我就是您一手拉扯大的,现在弥留回首,我真舍不得割掉这缘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些心里话说出来,知道四哥不会恼我,可也耽心四哥以为我是临终的昏话……”他说着,泪水已毫无节制地淌出来,雍正轻轻替他揩拭着,说道:“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我都要笑你了。”
“八哥我们是一辈子死对头。”允祥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声音显得清晰而又遥远,“现在八哥九哥都死了,十哥是个草包炮筒子,现在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什么也不念记,总是一父所生的亲兄弟,宽容一点放他回京吧。“
他顿了一下,怅然若有所失地一笑,眼睛直盯盯望着远处,仿佛在回顾自己壮丽的一生,
“……病了这几年不少人到这里来谈谈,我也有功夫腾出空儿好好想想。自古勤政爱民的皇帝四哥您是第一,我是直心人,先帝爷留下了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烂摊子,只要是个中人,没有不知道的。
但天下百姓不懂这个,他们不懂得国库里只有七百万银子,既不敢打仗,也救不起灾。
皇上收拾这个局面,如今有了近六千万两银子,吏治不能说毫无疵瑕,但我敢说可以与朱洪武的吏治相比!
您累坏了,可也得罪了一批乡绅,读书人,得罪了很多地方官,因为一个‘养廉’
制度就断了他们发财的路。
人都说我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些墨吏的口舌,咬人一口入骨三分,我真怕了这些人。
如今我也要丢下您去了,您可要更加小心。
“
雍正边听边流泪,说道:“这是你的心腹之言,别人说不出来,也没这个胆量。朕之所以甘冒风险大力整顿,就是因为这件事情难,留给儿孙,他们更不好料理。所以我说‘当皇帝难’,因为我是骑在老虎背上的。
老十三,你是个好样的,支撑住,看着我扳回舆论。我这就要借一个大案子,把心剖白给天下人。
真的不能领悟,也无所谓。
后世总有有心人,看出我的苦衷……“因将曾静张熙一案前后情形说了,又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说话机会。
他们那些会写八股文的能造传谣言,我要借这机会告诉他们,我也能写文章传之天下的!
岳钟麒俞鸿图他们已经说服了曾静张熙,我化教这两个冥顽的读书人,叫他们走遍天下为我的新政现身说法!“
“成么?”
“当然一定。”雍正笃定地说道,“我和曾静直接对话,集成书印发天下,名字也想好了,叫《大义觉迷录》!”
“四哥说成,我信得及。”允祥眼中光波一闪,又黯淡下来。他的脸色渐渐转色,变得又灰又白。雍正轻轻摇晃了他一下,说道:“老十三,你……很不受用么?我叫他们过来?”
“别!别……”
允祥拼着全身的劲,手和脚都在轻轻地抽搐颤抖,咬着牙吃力地说:“我的话没完,来不及细说了。皇上跟前三个儿子,学问都……好,心……心性……不一……三阿哥是个好的……但心性不一,又面对皇图,皇上不能不想得更周备些……”
这确是极重要的话,雍正几乎是伏在他的身上,听着允祥愈来愈弱的声息:“先前圣祖——阿哥们争……争来争……
去,为的不过是您如今这个位儿……如今又是一代……这种事也是免不了的……四阿哥是个好的……有人魇镇……追杀……唉……免不了的事……“至此,允祥只是翕动嘴唇,再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了。雍正一转眼见他伸出三个指头,忙问:”是老的,
新的?“允祥喉中咯咯作响,脸色又转潮红,吃尽了力才说出:”问问弘昼…
…“
三个指头兀自抖着不肯垂下。
“太医!贾士芳!”
雍正大声唤叫,他的头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昏花,心里塞了一团烂絮样混沌不清,直到众人一拥而入,团团围住允祥抢救,才略定住神。他在旁急急说道:“救醒他,朕有赏!”
贾士芳见医生们切脉刺人中灌参汤只是不中用,在旁断喝一声:“十三爷,再留一步!”
允祥忽地睁开了眼睛,极清晰地对雍正道:“皇上保重,此番永别了……”头一歪,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自幼失家
在宫中备受轻慢的贵王阿哥,几十年间由受雍正照拂到成为雍正的左右膀,追随雍正忠诚不二,从无半点芥蒂疑忌,而今终于走进了生命的最后归宿。当贾士芳无可奈何地说“回天乏术,十三爷已不可救”时,雍正先是一阵迷惘,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屁股坐回椅中。
“皇上!”允礼允祕李卫高无庸一拥而上,扶着他躺在春凳上,几个太医丢下允祥遗体忙趋身过来为他扶脉,只有贾士芳,用怜悯的神情看着这一切,没有动,只是说道:“皇上这是急痛迷心,身不归经,不要紧的。”
雍正吐了一口血,反而觉得胸口畅顺了些,呆呆望着允祥的尸体,半晌颓然说道:“回去吧……”
一行众人回到澹宁居时,天已擦黑,只是雪下得大了,满园的树枝都带了雪挂,松柏竹林冬青等常青竹水上都压了厚厚的雪。宫阙殿阁也都冰雕玉砌似的,白莹莹光闪闪,映得一片明亮,并不觉得天色已经向晚。雍正被李卫和弘历搀扶着进了暖烘烘的大殿,精神兀自恍惚,听得自鸣钟连响八声,已是戌正时牌才勉强说道:“高无庸,允礼、允祕、弘历、李卫、贾士芳他们在你十三爷跟前守了一天,传膳给他们用。
朕累透了,要歪一歪——这天气膳不要送过来,他们到御膳房
附近的平暖斋去就是了。“
高无庸知道雍正心情不好,连连答应着和众人辞了出去。
秦狗儿见众人都黑沉着脸一副沮丧相,忙追出去扯住高无庸问了几句才回来。见雍正坐在暖阁里炕沿上,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下替他脱靴脱袜,便踅身向下人住处寻着乔引娣,说道:“乔姑娘,今儿晚请你劳神侍候主子。
十三爷殁了,他心绪坏透了,别人侍奉不来。“
“十三爷殁了!?”引娣正在吃饭,手一哆嗦,放下了碗,便随秦狗儿过暖阁来。果见雍正和衣仰卧在大迎枕上,神情呆滞地隔玻璃向外望着。引娣扶膝一蹲身,说道:“奴婢来侍候主子……十三爷那么好的人,去得可惜了的。不过是人总都有那一天,人死如灯灭,主子伤心伤情也没有用处。您天不明就起来,劳乏了一天,多少还该用点膳。来,主子,振作一点,您乏透了,我给您烫烫脚,再用点膳,精神就会好起来的。”
几句莺声燕语杂着山西口语喃呢而言,雍正已是坐起身来。引娣端来铜脚盆,兑上热水,一边用手试着,一边命人,“把我今晚用的姜醋面片儿端来,给主子取两个小馒头,一碟子老咸菜,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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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两滴香油。”
雍正双脚泡在热水里,由着引娣两只柔嫩的小手揉搓着,一脸悲怆冷峻之气顿时融化在乌有之乡。
端起那碗面片儿,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说声“好香”!喝了一口,但觉满口热酸辣香,不由又说:“好!而且很素。”乔引娣道:“我们家乡病人就吃这个,有点小病那也是福气。有个懒汉,到土地庙里祷告,说‘大小给个病,别叫送了命。姜醋面片儿,喝个半月儿’——”她没说完,雍正扑哧笑了。引娣又道:“恰好土地爷神像后睡个叫化子,大声说‘得病就死!
‘——吓得他一溜烟儿跑了……“雍正笑道:”看来朕也是个懒汉,要喝半月面片儿了!“
“主子这个样儿作事,是天下最勤快的人。
“引娣用干毛巾搓着雍正略带浮肿的脚腿,”奴婢实在看您苦受,心里也不好过,说个笑话儿给您开开心啰……“说罢便叫人端了脚盆去。雍正喟然一叹,说道:”难为你了。“又沉默了一会儿,说
道:“你要想见十四爷,还可以过去走走。”
引娣收拾了碗筷,用抹布不停地擦着桌面,脸一红,说道:“我……
不想去了……“”为什么呢?“雍正盯着她问:”你不是一直惦着他么?“引娣低下头,皱眉叹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们都和我原来想的不一样……这都是我的命……“
雍正心里一动,正要再问,高无庸过来道:“几位王大臣,
军机处大臣都过来了,允礼王爷他们也过来谢赐筵恩,主子这会见不见?“雍正看了引娣一眼,说道:”都叫过来吧。“
高无庸出去少顷,便见窗前人影幢幢。
允祉为首,张廷玉、方苞、允禄、鄂尔泰、弘时、弘昼、允礼、允祕、允历,最后是贾士芳诸人鱼贯而入,一片声请安谢恩杂沓不一。雍正皱了一下眉头,说道:
“士芳是方外人,可以退下了。小弟弟也不要陪着熬,高无庸弄辆严实点的轿子送他回府。”
“十三弟可怜,”允祉和弘时聚客饮酒赏雪,被张廷玉叫人拖来,心里还在恋席,竭力皱眉苦容,瞟了一眼允祕的背影,说道:“正当壮年时说去,不言声就走了。人生,这是怎么说?”弘时也是攒眉拧目,叹道:“若论十三叔这病,绵延纠缠也有几年了,再想不到这么快!”
弘历却道:“皇阿玛,
您吐血几乎唬煞了儿子!谁都知道十三叔和阿玛的情分,您得节哀顺变……十三叔的后事儿子们多操点心就是了……“说着便拭泪。弘昼也是和弘时同席同路的,却没有弘时那副做作相,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十三叔生荣死衰,也不枉
了大丈夫一遭大英雄一世!
儿子痛惜之情有及儿子欣羡之心!
前天儿子过去给十三叔请安。
十三叔说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儿子以为这是最要紧的。“
他的这番话落拓不羁,与众人都不相同。允祉想起他曾“自办丧事”
,不禁莞尔,却又背转脸装作擤鼻涕。雍正早一眼瞥见,心里一阵厌恶,忙屏息凝神,问道:“你十三叔说了什么心愿?”
弘昼叩头道:“回万岁的话,雍正四年京师大水。十三叔查勘河道,卫河、淀河、子牙河都从天津交汇入海,沧州景陵河道淤塞,堵住了洪水不能畅泻。十三叔说他真想起来办这件事,疏通了沧州砖何,青畏兴济河故道,在白塘口入海处开一条直河泻水,这样就为京畿直隶河道泻了洪,还可以
浇几千顷地……儿子当时听他说得很多,只劝他不要劳神,等病好了再办不迟,
也没有全部记清。
十三叔当时叹了一口气,说‘恐怕没有那一天了’。如今既然他不幸言中,这就是他一大心愿……“
“允祥真是公忠体国的贤王,这样的人史册上难寻!”雍正确曾听过允祥谈及这事,只不料竟是允祥的心头一病,禁不住五内俱沸音容皆变。他对张廷玉道:“衡臣,原说等岳钟麒军事有了眉目再办的。老十三既这么说,了了他这个心愿吧!”
张廷玉忙躬身道:“是!明天就叫户部先拨三十万银子,由工部办理。奴才瞧着俞鸿图实在是位能员,涪江疏浚工程报部三年修成。他亲自下工地督办,几个月就办下来了。眼下天冷地冻,可以先备工料,等到民工募集能来再拨五十万,也就够用的了。”他顿了一下,又道:“礼部的人想必已经知道了十三爷的事。怡亲王的丧仪谥号,请万岁赐下,他们办
起来心里明白,就不致误事了。“
“忠也好,孝也好,无非是个‘贤’
。谥号就是‘怡贤亲王’吧。“雍正说道,”允祥一生侠义,侠心忠忱循道不悖,‘行义合道谓之“贤”
‘,也合着他的性格儿。朕方才说自古无此公忠体国的贤王,朕待允祥也不同于寻常亲王。举朝辍朝三日以示哀悼。朕为他素服一月,大臣们不必换素,但要停筵乐一个月。怡贤亲王的’允‘字,原是避朕的讳改的,现在朕为素服兄弟平礼,自然仍应恢复为’胤祥‘。——至于他的神主牓牌,“雍正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殿中兜了几步,回案前提起笔来。
高无庸忙将烛架上新换的大白烛连烛台端过来。
见雍正在宣纸上落笔写道: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贤
写完交给张廷玉等人传看,雍正说道:“朕从不谀墓。这八个字加在谥号上,没有一个是虚设的。在朝诸臣工,‘忠勤慎明’的可以找出不少来,‘敬诚直廉’这四个字,朕不能轻许于人。赐给胤祥,也是砥砺你们几个。”允祉原对允祥并无恶感,听雍正这样一层一层给允祥加赐殊恩,心里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抿了抿嘴唇说道:“皇上的考语极是!祥弟敬于事,诚于主那是有目共睹的。率直任侠之性得自于天,所以兄弟里边,人称为‘侠王’。有这八个字,胤祥可以含笑九泉了。”
因为胤祥一直吃的双亲王俸,雍正三年又加俸一万,每年俸禄比允祉要多出两万八千两银子,所以他不动声色地替雍正删掉了“廉”字。雍正生性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自然一听
就明白,但允祉是唯一的掌事哥哥了,他不想过于使他难堪,因道:“他的‘廉’字更足称道楷模,诸王里他是唯一没有自己置庄子的。白家疃十三村朕赏给怡亲王,他也从没有收过租子。当年皇阿玛分封诸王,各得钱粮二十三万两,三哥你是三十万吧?——允祥只得了十三万。
他说,‘三哥家口人多,而且养活着一群人在编书,我用不着那些银子。
‘都辞了。其实允祥一生扶危济困恤老怜贫,有难处见地的,没有不肯相助的,这一条也极为难能。
“一顿话说得允祉红了脸,再不敢多一句口。雍正想想还觉得不惬怀,又道:”白家疃十三村百姓早就要给老十三建生祠,朕怕折了寿,没有许。现在可以办了,仍免白家疃租赋,另拨三十顷地为胤祥祭田,给他建祠堂!“
张廷玉听得耳不暇接,都是亲王丧仪典里没有的。不禁有点忧心,正寻思办法,鄂尔泰在旁说道:
“皇上这些恩典,胤祥当之无愧,可以含笑于九泉了。但请皇上圣鉴,仅我朝在位的新老亲王郡王还有上百位,是否作为成例,请圣裁明示。”
“当然是特恩。
“雍正冷冷说道,”还有谁能和胤祥并肩么?“他摆了摆手,又说道:”今晚允祥就要易箦回府,弘时兄弟三个过去代朕守灵。允祥的丧事朕就交给三哥主持。
虽说辍朝放假,你们几个恐怕更忙,今晚好生休息一下,明天叫礼部的人过来把细节奏朕——跪安吧。“
众人都辞出去了,空落落的大殿里只留下雍正和几个太
监。他扯过几份奏章,都是弹劾李绂的,又推了过去;再取几份,是各地晴雨奏报,特意留心了一下河南安徽山东山西,
见无灾情,也撂了一边。
窗外漆黑的夜中倒卷风不时扑过来,裹的雪花都粘在玻璃上,冻成稀奇古怪的花纹,封得严严实实的双层窗纸不时一鼓一吸,居然也会有凉丝丝的风钻进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定。雍正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想着允祥临终前的言谈举止,但觉意马心猿神不守舍。
起身嗽了嗽口,侧耳听着外间山呼海啸的树涛声风雷声,更是醒得双眸炯炯。
高无庸眼见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也是个没法。灵机一动,还是去传了引娣和彩云彩霞秋菊几个宫女过来侍候。
“失眠了。”
雍正爽然自失地抚着脑门子说道,“揪心的事太多,件件拿得起放不下……朕反不知是怎么了……秋菊和彩霞上炕替朕捶捶腰腿,引娣你们不要站着,坐到熏笼边和朕答答话,不定就睡着了。”彩云用单被盖了雍正的腿,和彩霞一边一个轻轻捶着,说道:“该作事时想作事,该歇息时就别想事,慢慢就睡着了。”彩云道:“皇上心里数数儿,数不
清时不要想,重新数,就睡着了。“雍正微笑道:”这些办法都不成的,朕是个‘老失眠’了。“
引娣和两个丫头点了息香,往茶吊子里续了水,靠坐在熏笼上,听着外头的风雪声,觉得这里的安谧温馨,比在宫女房里还要舒适。引娣在旁叹道:“我们自小儿看戏,哪晓得皇帝是这样的!别说是万岁爷,我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白替着想想也是累。和大家子当家老爷一个样儿。”
“哦?”雍正闭着眼,闷声闷气问道:“你们原来想着皇帝是个什么样儿?”彩云嘴快,说道:
“想什么吃就有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银子。每天把人叫到朝廷,说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
人们散了,就宫里花天酒地听歌看舞
再不然出去走走,瞧见哪一对才子佳人心愿难遂,就成全了他们,或者瞧见状元年少,就给他配个公主……“她没说完,雍正已经笑了。
引娣笑道:“你这是叫主子睡么?
皇上,依着我说,既睡不着,您就索性捡着琐碎一点的事想,不要再想睡不睡的事,烦恼了就想,大不了今晚不睡着了,明天下午痛痛快快准能睡个好觉,不定就睡着了。“
雍正依言合目,索性捡着那些枯燥的公务想:哪个地方冲要的知府不胜任,该换一换了;哪一州该蠲免钱粮了;又从李卫的义仓想到赈灾,又想云南的改土归流得防着苗瑶土司据寨抗旨,该派哪个将军,张广泗,还是鄂尔泰,
还是……
他呼吸渐渐均匀了,忽然见小福被人缚在老柿树下,几个庄丁正举着火把要点燃柴堆烧死她。雍正一急之下,说道:“朕已经是天子,你们还敢这么欺侮人?五哥!给我救下她!”
“皇上,”引娣睡得轻,一下子就醒过来,看时针时,已是丑末寅初钟下三点,几个丫头都睡沉了,彩云和彩霞都窝在炕里边轻声打鼾儿,便走过来问道:“您叫张五哥么?”
雍正已醒得毫无睡意,灯下看引娣时,粉莹莹的鹅蛋脸,水杏眼如秋波一样明净,悬胆腻脂一样的鼻子下,一张小口笑靥生晕,活脱脱就是梦魂萦绕的小福。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往自己怀里拽,小声说道:“来,坐到朕身边……”
“别!”
引娣叫了一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轻声道:“皇上,您乏透了,好好睡,有话明儿说……”
“怎么,你讨厌朕?”
“不……”
“朕不是个好皇帝?”“您是……”
雍正盯着她只是微笑,拉着她的手向自己下身慢慢滑……引娣飞红了脸,小声说道:“这不好,皇上别……”夺手时哪里夺得动,雍正翻身拉她上来压在自己身下,毫无章法连撕带拽地解着她的小衣,笑问:“有什么不好,无非你和十四弟有……我们满人才不在乎这个呢……你摸摸,我的不如他的么?”说着自己的也伸向她的……喘吁吁说道:“朕三个月没翻牌子了,可怜见的小宝贝乖乖……”
引娣既不敢喊叫,
也不敢挣扎,又怕惊醒了彩霞彩云,已是通身香汗娇喘吁吁,被他揉搓得久了,也觉动欲动情,叹息一声道:“这是我的命,由你吧……”雍正不容她再说话,死死压住,在她脸上眼上乳上狂吻,吮吸着她的口……乔引娣初时不惯,几度云雨苦尽甜来,反而下意识紧紧搂住了他……
一时事毕,二人各自着衣。
雍正笑问:“比允褆手段如何?”
引娣默然良久,突然掩面而泣,说道:“我是个贱人,一钱不值的了……求皇上一件事……”
“什么事,你只管说。”
“别再难为十四爷,您已经对不起他了。”
雍正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瞧你的面子,朕再宽放他一点,叫他原来的福晋家人进去侍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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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第四十二回 举丧嬉戏允祉削位 奉旨还京都院训顽
弘时弘历弘昼三兄弟当天夜里便将允祥遗体运回劈柴胡同北的怡亲王府。此时狂风乱雪弥漫京华,允祥府中只有一百多名家丁,一边布置灵堂,设计灵棚筵客之地,撤除府里吉色,一边通知平素要好的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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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允祥没有正福晋,两个侧福晋宁氏和察氏从来没经过事,也上不得台盘。弘晓只哭得昏天黑地,什么事也料理不开。亏得李卫随后赶来。他虽在内务府,户部吏部朋友极多,把随从戈什哈叫过来吩咐:“你们通通出去叫人。这些人都办老了丧事的,就说我的话:他家里起火冒烟房倒屋塌我都不管,说一声推辞,就是嫌雪大,和我的交情也就掰了。”说着摸出一把裁好的纸条儿,上面写好的姓名住址分给众人。他自己也不怕辛苦,叫过允祥的几个管家,先命糊了门神,红灯红烛都换了素色,把正房
的火撤掉然后安置灵床,点长明灯,在正房西檐下接着热水房搭起灵棚。又吩咐管家,“把你家的白纸、白幔、白尺头兀绢,只管搬到东厢,等一会帮手来了叫他们办——你们这么瞎折腾,天明吊祭的人上来,连顶孝帽子都备不上。”
一边说,一头一脸的雪扑打着,一边走到正房檐下给弘时兄弟和弘晓磕了个头,说道:“三爷四爷五爷七爷!
请各位爷到十三爷灵
前磕个头,请七爷陪着三位贵客在灵棚里守着,外头的事奴才给您操办吧。您这里的管家没经过事,至于御祭,朝廷丧仪,那是另外一套,有诚老亲王料理。还有礼部,那是半点差池也不得有的。“
“好,我们听你的,”弘昼拉了一把哀哀恸哭的弘晓,四个人跟着李卫到堂口,在长明灯前的草苫上跪下。李卫喊了一声“举哀”!
接口放声号啕大哭。兄弟四个跪在草苫上当时都一怔,忙磕下头去哭丧。弘晓是刚刚哭过;弘时迷迷糊糊,对今晚的事还在懵懂之中;弘历见人乱嘈嘈的,也哭不出情来;只有弘昼,眼泪鼻涕现成,丢一把擤一把,口中念念有词,唱歌似地哭得有板有眼。李卫略哭了一会儿,忍住悲痛起身,说道:“爷们请起,灵棚里坐。小事奴才在外头处置,大事进来请示就是了。”
四个人进了用油毡草苫围得密不透风的灵棚,才不得不佩服李卫能干会办事。靠茶房北边已经打通了半间,四张草苫铺在烧得热烘烘的地龙上,每张草苫前放一张矮几,除了文房四宝,还有几碟子细巧宫点,
迎着灵堂一边虽然敞着口,但棚下生起人来高的棒槌炭火,连吹进棚里的风都是暖融融的。隔着火墙南边是茶房,茶吊子里的水气丝丝响着沿墙过来,显得既洁净又不干燥,刚一坐下,一个管家已拧了热毛巾一人递一块揩脸。放下毛巾,一碗热油茶又捧了上来。弘昼吃了一口茶,不禁赞道:“好!尽礼尽哀尽情理。铜锅铁刷子,李卫做事不含糊。”
李卫看着外边灯影雪幕中忙里忙外的人,不知怎的神色有些忧郁吭吭地咳了几声,说道:“我是大臣,更是皇上的家奴。十三爷活着待我恩重如山,这正是使
着我的时候,当得给少主子们出力。可惜我身子骨儿也是个不成了……“说着眼中迸出泪花,因见自己管家进来,便问:”请的人手都到了么?“
“差不多了,接了条子的都来了。”管家冻得脸趣青,揩一把鼻涕说道:“只有五六个不在家,说去了诚亲王府赏夜月吃酒,没回来。下头人去诚亲王府,见里头热闹,而且王爷也在,没敢进去叫人。”
兄弟四人不禁都是一愣,允祉受命主持允祥丧务,下圣旨时他们都在,他怎么敢回府吃酒赏雪!再说,允祥热丧刚刚易箦,他这个当哥哥的未免也太忍情了。李卫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眉棱骨挑了一下,却说道:“有多少算多少。来的有的官大,做屋里差事,官小的做外头差使,说李卫拜托他们,就忙这一晚上,明儿圣上来祭,事完了我酬劳众位。”弘历从敞棚里见外头一大群人进来,一递一递儿跪在允祥灵前磕头,
一个个都是浑身的雪,便道:“李卫,你不用这里侍候,弄几本经书,我们兄弟们边守灵边抄。你还该见见这些人——这两千两银票拿了去,有些没缺份的官来了,补贴他们一点。”
李卫也不推辞,接过银票谢了赏,打个千儿便出去了。
兄弟四个也不再说话,一时一个长随送进几本金刚经,便各自抄经,直到后半夜乏上来,一人已经有了十几张纸,都伏在草苫上和衣倦困睡去,也不必详述。
第二天天刚放明,一阵鞭炮声便把四个人惊醒。坐起身来发怔时,李卫咳呛着匆匆进来,禀道:“请爷们起驾,礼部尤明堂他们来了,抬了万岁亲书的谥号牓牌主位,爷们得迎一迎。”
四个人忙出来,弘历看表,还不到卯正时分,鹅毛片子般的大雪兀自纷纷扬扬落下,只是风已停了。雪光映着满院都是人,执着叉帚推雪板清扫着,沿厢房竟堆起六对齐房檐高的童男童女雪人,李卫重裘裹身指挥着往雪人身上披挂红绿彩纸。一班吹鼓手坐在东厢头山墙北边棚下,也是生着棒槌火,桌上有酒有菜有茶点,见他四人出来,允祥的管家忙叫一声:“鸣炮,奏乐!”
霎时鼓吹齐奏,噼哩啪啦的鞭炮在正房檐下崩得硝烟弥漫,乐声中李卫疾步过来双手搀定弘晓,对弘时三人道:“爷们只管在十三爷灵前等着接牌子……”便和弘皖,弘晓、弘升、弘景一群近支本家兄弟一同迎了出来。此时大门口几挂万响鞭炮也同时响起,从灵棚望去,六对高大的雪人间鹄立着几百名家丁和李卫请来帮丧的小官,都是披麻带孝手捧丧棒恭肃站立。天上是飘着的雪,房上是飘落的雪,满正房都是白幔白幢,纸花灵幡在正房檐下挂得密不透风。李卫忙了一夜,把怡亲王府变成了白得不能见底的世界。三个兄弟正自胡思乱想,外边鼓乐声渐近,四名太监抬着一座龙亭龛子,庄亲王允禄、张廷玉、鄂尔泰、方苞皆头顶白布,腰系麻带
亦步亦趋跟着进了正院。礼部尚书尤明堂双手捧着敕诰祭文走在最前方,直到檐前石阶下站定。弘历见弘时弘昼站着发呆,悄悄拽他们衣襟,三个人便在草垫子上跪了。弘昼偷看那牌位时,只见上面写道:
忠敬诫直勤慎廉明贤故怡亲王讳胤祥第十三神王
看来是清晨雍正重新亲书,十分精神鲜亮。尤明堂捧敕直身站在允祥箦床前,看着弘晓和允禄等人将神主牌位请出安放好,向允祥遗体一躬,走到允禄面前道:“十六爷,您知道我跟十三爷情份不寻常。请您代捧一会这敕书,容我放肆,先给十三爷磕个头。我心里这会子刀绞似的,站都难站定。”
“我知道。”允禄接过敕书,“你也该当如此。只不要哭,一开哭方苞衡臣鄂尔泰他们也都忍不住,我也听不得……”
说着便拭泪。
尤明堂躬着身子到长明灯前,端起清油注了一点,泪水已是扑簌簌滚落出来,伏身叩头下去,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两只手爪都抓在湿漉漉的砖缝里死命地抠挖,只是不敢放声儿。弘昼忙对弘晓道:“快扶起尤大人,到我们棚里,索性叫他放声,这么着老尤会伤了身子的。
“
……弘晓忙上前搀起他,踉踉跄跄扶到灵棚里间,那尤明堂是礼部老官,始终没敢放声,外间只听他时断时续强抑着的哭声。唯是如此,更令人觉得揪心难过。李卫眼见方苞也要掩面放声,忙大声道:“举乐!”
立时乐声大起,顿时缓冲了灵堂上悲凄沉闷的气氛。允禄走到弘时三人面前,说道:“礼成,起来吧,地下湿气太大。”
又道:“老三办得不错,都已经就绪了,彩棺也快到了吧?陀罗经被皇上一会儿亲自带来。”
弘历弘时都没言声,弘昼却道:“三伯伯一夜连来点点卵也没有,只怕这会子酒还没醒呢!
这里的事都是李卫一手操办,人手不够,李卫连夜七拼八凑起来。亏了还是亲兄弟,要是外臣,还不知怎么样呢!“
“他竟一夜不来!”
允禄大惊之下继而大怒,“他说要过来
照应,叫我们在衡臣那里只管议,打包票这边不误正事。难道他回府就病了,再不然就是在马上摔死了?!“弘昼听得一咧嘴,像哭又像笑,说道:”告诉十六叔一句话,三伯伯保准是吃多了酒。
昨个儿是他四侧福晋的生日,还不到三十岁,出落得像个小丫头,又伶俐得能写诗会填词——“他咽了一口口水,”天塌下来,他也不肯扫了她的兴儿的!“正说着,见允祉带人抬着彩棺,还有一小车藉草进了二门,弘昼便住了口。允禄只装没有看见,一转身便进灵棚去劝尤明堂去了。
允祉昨夜确是吃醉了酒。他原说回府点一下就走的,四侧福晋新编的几个曲儿要演,
硬要他润色。
他刚从园里回来,又不好在寿筵上说允祥的噩耗,天上的雪又正下得紧,一点托词也想不出来,不合吃了几杯,反而勾起兴来,吃酒吟诗听曲赏夜雪,竟忘了允祥的丧事。此刻见众人已布置得齐整停当,允祉也不免面带愧色,忙着到允祥灵前施礼,默默祷告几句,指挥着众人在牌牓前又支起柩床,亲自抱了藉草细细铺了五层,命三十六个人抬着沉重的彩绘楠木棺稳稳放了上去。
他也不怕脏,上前亲自揭了蒙在棺上带着雪的油布,双手抱着出了正堂。
恰在此时,雍正带着朱轼冒雪从二门进来,高无庸疾步前走,高声道:“圣上驾到!”
顷刻之间,两厢庑廊丹陛之乐大作。张廷玉带来的畅音阁供奉们建鼓编钟齐击,箫琴笙笛共扬,哀乐悠远凄漫在纷纷大雪里,与方才灵棚鼓吹的俗调迥不相同,一曲未终犹自绕梁一曲又起增人愁绪。雍正满意地看了一眼允祉,徐步走至允祥床前,为长明灯续油,拈了香三鞠躬,亲手将香插好,
退到一边。尤明堂大步上前展开祭文,略舒了一口气便朗声宣读。此时院中数百人,除了雍正全都齐跪在地。但那祭文是国子监祭酒张照所撰,有名的大才子,纯用先秦四言古雅之句,写得妙笔生花,可惜读时人们很难听懂。雍正却听得极为肃穆,待到收束,尤明堂已涕泪满面,提着嗓门读道:
……王也其灵,唯鉴朕衷。
从兹一别,人天相绝。
身虽相违,心依旧榭。澍惠芳芷,其香不灭……呜呼哀哉,述此宸怀,王其响,俎豆绵长……
至此雍正已是泪流满面。允祉是奉旨主持的,见尤明堂读完祭文,方从忡怔中醒悟过来,却没见允禄递上来仪单,拉拉允禄衣襟,允禄却不言声。他情急之下喊一声:“举哀!”不料允禄同时也喊一声:“点神主!”
二人一齐发仪仗令,却又不一样,立刻引起院中一片窃窃私议。雍正顿时红了脸,此刻却不便发作,见弘晓捧了牌位来,从高无庸手中接过朱笔,在“神王”的王字上点了一点。允祉生怕再喊错,看允禄时,允禄也不言声,一时都僵住了。倒是尤明堂见机得快,哀哀已是痛哭出声。弘晓“哇”地一声扑到箦床上号啕大哭,张廷玉顺势一句“举哀”
,满院的人立时大放悲声,马马虎虎将方才的僵局掩了过去。
雍正狠狠瞪了允祉和允禄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众也哭,但无论如何已减去了悲怆之气。
接着便是装殓入棺。偏是那棺材盖儿怎么也揭不开,几个太监累得满头大汗,后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上头钉了两
个钉子,于是又拔钉子,叮咚了半日,才算把允祥安殓进去。
雍正气得手都是哆嗦着,兀自奈着性子把一床陀罗经被搭了允祥身上,至此乐声虽然还在回荡,人们已是哭得没了精神。
只是弘晓已经哭软在地下,双手扒在棺材边呼天抢地,不许人盖棺。
几件窝囊事平安过去,允祉已经平静了一点。棺材里躺着的这个弟弟平素与他相与得很平和,既不知心,也算不上疏远,但不知怎的,他无论如何起不了悲痛之情。看着弘晓扑棺恸号,那只带着大板指的手敲得棺材咔咔直响,他竟突然想到李汉王说的“痔疮”笑话儿,竟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来连张廷玉也忍不住怒火填膺,跪在棺旁,一手
扶着哭得发昏的弘晓,恶狠狠盯住了允祉,说道:“诚亲王爷,您有心搅和,不如回府去!”
“三哥太不像话!”允禄脸气得发青,“你这么没人伦,我站你远点!”
允祉此时才意识到犯了众怒,顿时面如土色,后退一步,说道:
“我怎么了!我招惹了谁了!”
“你招惹了十三弟在天之灵!”雍正回过头来,他额前的青筋崩起霍霍直跳,低声吼道,“别人哭,你笑!
朕都听见了!
你一夜不睡就昏头昏成这样?“
至此已是乐止哭歇,灵堂里外静得只闻落雪沙沙,所有的人,都吓呆了。允祉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呐呐说道:“十三弟,你是见证……你知道我的心……”
“你就别假惺惺了。”
允禄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大约主子还不晓得,三哥昨晚陪他的小老婆过生日,根本没顾着过来。你大约难逃这‘违旨欺
君‘四个字!“
“有这种事!”雍正本来已是气得魂不归位,被允禄左一句右一句撩得怒火冲天,咆哮道:“你眼中既没有朕这个皇帝,朕也瞧不上你这个臣子。你眼中既没有允祥这个弟弟,允祥也未必稀罕你这哥子!你大约是想定了,朕已经处置了阿其那、塞思黑、允褆和允皒,不敢再料理你?你错了,我们皇族也就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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棵树,就算是金枝玉叶,疯枝子病枝子有一根,朕就剪一根。”
“那是!”允祉惊到极处,反而横下心,抓住雍正最后一句话的毛病,立刻反唇相讥:“皇上脾性我从小看到老,小时候您玩荷兰老鼠打架,败的被咬死,胜的你再打死。只要被皇上盯上了,逆着也不顺眼,顺着也不顺眼。总归都打下马践到脚下,才能叫你出气就是!”雍正紫涨了脸,用极为轻蔑的目光盯着允祉,他的声音倏地缓和了,像外边的天气一样又阴又寒:“好嘛……连朕小时候踩死蚂蚁的事你都记着帐!
这话何其耳熟,同曾静似乎如出一辙?你是君子?当年大哥魇镇二哥,怎么你借给他邪书?
阿其那塞思黑闹八王议政,你又是个什么角色?你的儿子弘晟天天往阿其那府跑,都商议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朕已经容让你多少年了,你就不晓得‘感恩’二字!
你快点滚回你府里,朝廷自然有人议你当得之罪,别叫这里的人都恶心了你!“
允祉望着那张毫无通融余地的面孔,
高傲地崩起嘴角,任谁也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
他用头象征性地“磕”
了两下,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伪君子!”雍正望他的背影恨恨说道:又望了望允祥的
棺柩,说道,“朕必治他的罪,给十三弟出气!”
接连三天辍朝为允祥治丧,在紧张又不安的气氛中过去。
天上的雪却没有停,继继续续地仍在下着,只是势头已经没有那样猛烈了。朝臣们在礼部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怡亲
王府吊唁,又拖着沉重的步履出来。在一般人的心目里,雍正性格躁急暴烈,刻薄忌猜不能容人,唯独允祥和允祉两个人的话还听得进去,往往有触怒了皇帝的,
私地里去求允祥,再不然备一点雅致点的礼去求允祉撞木钟,也能挽回天心。
三天之内,允祥薨逝,允祉得罪身在不测,好像皇帝身边又熄了两盏灯,宦途变得更加不卜吉凶。
第四天早晨,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来到衙门。
这是他从云南回来后第一次到衙视事。从雍正三年,他以右副御史身份兼着云贵川观风使,一直驻节在外,又亲赴广州主持审询凌氏残杀九命焚庄灭尸一案,直到捉到包庇罪犯的年希尧。
当时年羹尧一案尚未爆发,年家一门炙手可热,两广总督孔毓徇是有名的耿直臣子也办不了这案子。孙嘉淦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封年家的门,打掉年希尧的威风,几次亲临栗家湾勘查现场访询乡民,又一举擒获年希尧派来的刺客。
雍正派图里琛兼程赴广州提调人犯,孙嘉淦已经将凌氏一门十人和年希尧等八名犯贪官员绑赴朱雀桥,请王命旗牌全部杀掉,连威风十足的图里琛也扫兴而归。
孙嘉淦返回云南,又恰遇杨名时被参劾,同时接旨奉调向京。
他偕同杨名时回任,
原也打算死命谏诤雍正的新政。加上雍正元年他在养心殿与户部尚书葛达浑打钦命官司,犯颜直陈时弊。因此他人在外
省,已是声震天下名满京华的人了。有些先声夺人,听说他正式到衙视事,一向拖沓因循了的都御史衙门大司官、御史、监察御史们没有一个敢迟到的,早早就在衙中候着他了。卯正时分,听得外边一阵锣响,官员们一个个结束停当,都到衙门口相接这位都老爷。
见他恭肃呵腰出轿,从容拾级登阶,心里都是一紧。
“不要这样。”
孙嘉淦显得很从容,
口气一点霸道也没有,面对一干躬背控腔的大小官员徐徐说道:“大家可以随便一点。孙某走的时候是姓孙,回来还姓孙么!”将手一让,请众人都到大堂,
“我们也是久别重逢,见一见儿,我还要到大理寺观审李绂谢济世。来来来,都请坐!”说着自己先坐了公案侧边。
众人原想他不知怎么严肃冷峻的,至此身上都轻松了一下。
分着议事次序都坐了,右副都御史英诚是孙嘉淦的同年,比众人随便,亲自沏了茶送到他跟前,笑道:“孙大人,你在外头是个包龙图的名声,回京来又一客不见。老实话,连我也有点怕你。老实说,你这张尊范一丝笑容没有,我也怵呢!
御史衙门清寒,比起六部消闲得多。我就从没见过人来得这么齐,这么早的。“
“该说你们说,该笑你们笑,我生就的这副脸,你们不要计较。
“
孙嘉淦晃了晃冬瓜一样泛着青色的脸,语气还是那么干巴,“但御史衙门不是个闲衙门,这正是我想说的头一条。
我先前在户部也有这个看法,现在不。其实我们都是在这里‘等’。
等着哪一省哪一府出了案子,有人举劾,这里才动。
这样子我看也不必设这个都察院。“他顿了一下,拱手道:”皇上圣明在躬,整顿吏治,正是御史大显身手的时候。自从有了养廉银子,大家也都不很穷,更用不着仰着外官的鼻息过日子,坐在这里吃闲饭,别说皇恩,也对不起朝廷的俸禄!——这几天下雪天冷,就不说了。签押房的书吏把人分一分,分成三拨,一拨去外省,一拨到六部,体访民情,纠察吏治;一拨留院汇总,该建议的,该纠弹的,该谏议的理出头绪,我们有权处置的,就地就时办理,这么着还闲得起么?“
孙嘉淦轻咳一声,见众人都侧身听得凝神,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学生年轻,没有赶上一睹前辈名臣风采。
唐赍成上书北阙拂袖南山,郭琇于千人大筵上当面弹劾权相明珠,才过去几十年,现在已经难见这样的人。所谓‘文死谏’,
正是御史的本职,所以如果胆小,你趁早儿卷铺盖走路。
还有一等人也不可取,事无巨细轻重,见了就写,把些鸡毛蒜皮的事一个劲做文章,自己都轻贱了自己,叫别人如何瞧得起你?谁再敢弄些‘某人贪贿二两银子’,‘某厨所制御膳
甚咸‘,’某官朝会时咳嗽一声‘之类的东西搪塞,我孙某就先弹劾你个’琐碎亵渎‘!“
他长篇大论,还要往下说,一抬头见刑部谳审司堂官陪着刑部尚书卢从周进来,便道:“其实我要说的就是三条:诚心辅佐朝廷;敢言;不挑剔。
今儿人到的齐,由英诚老兄主持,你们议议。有不是处可以商榷。“说罢站起身来一揖手团团一拜,便和卢从周联袂出门升轿而去,都察院会议向来开起来扯皮连筋没头没尾,他这么利索,众人都不禁爽然。
卢从周和孙嘉淦来到部院街大理寺衙门,刚刚过了辰初
时牌。其余衙门都倾巢出动在门口扫雪堆雪人,唯独大理寺
门口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戈什哈们手按腰刀目不邪视站在踩得结结实实的雪上,
靠石狮子旁还有两队善捕营的御林军,黑鸦鸦站在雪地里雁序排成八字,气氛显得十分森严肃穆。见他们二人呵腰下轿,一个门官高唱一声,“孙大人卢大人到!——放炮开中门!”
便听三声沉闷的炮响,中门哗然洞开。
二人忙一揖让拾级而上,已见大理寺卿高其倬率着几个会属迎了出来。高其倬却不似孙嘉淦那样深沉严肃,永远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顽皮相。三人一举手见礼,便嘻嘻笑道:“从周兄倒是常见,嘉淦架子大不肯来,我也不敢去碰你的门。”孙嘉淦道:“我没有那么大架子,其倬来了我还是要有清茶相待的。”
卢从周边走边问:“你出差了么?
来了几次也没见着你。“
“我又走了一趟易州。”高其倬左右看看,小声道:“去给皇上看陵去了。”说着便往签押房里让,又道:“三爷一会儿
也来监审,他一来咱们再升堂。“
三人在签押房坐定,孙嘉淦见满架都是书,
不禁讶然,顺手抽出一本,是《堪舆家言》,再抽一本是《风水记》,连带
着掉在地下的一本捡起来看,却是《易说地脉》。孙嘉淦从来不苟言笑的,也不禁破颜莞尔:“高其掉,武大郎玩夜猫子,你就看这些书!”
“你是除了孔子六亲不认。”
高其倬笑着打火抽烟,说道:“其实天地与人相应相合,堪舆之说不离经叛道。
张廷玉原来也不信,我看了他家祖茔,说处处都好,就怕要夭折一个公子。他家张梅清果然就病死了。他说要换一处风水,我说梅清已经逝了,你换也换不活他,那是极好的风水,千万不敢乱动!皇上的风水地换到易州,来了几个蒙古喇嘛一块踏看,他们也说好,只怕土气薄,不及马陵峪。我说你就这里挖,一丈五尺之内要出水出沙,你剜了我眸子去!他们就地打井,刨了两丈还不见沙水,这才服了……皇上原先也一心想在遵化建陵,捱着圣祖爷近些。我六次去看,说这里不成,几个喇嘛呜哩哇啦说些什么鸡巴我也听不懂,穿了几处,里头涌出水来他们才服……“他一说风水便兴致高得不可遏止,别人想插话也插不上。孙嘉淦乘他换气,冷冷说道:”照你这么说,做一辈子坏事,只要选一块牛眼地,就能胤福儿孙?“
“这你就不懂了!”高其倬正色说道,“没有德的人,他就
选不到好地……“还想唾沫四溅往下说时,一抬头见弘时进来,三个人忙站起身来,高其倬道:”今儿爷来,应该放炮开门迎接的呢!下头人越来越浑了。“
弘时守灵几天,大概是乏累了,脸色苍白里带着阴沉,说道:“是我不想虚排场。我刚从澹宁居过来,有两个信儿告诉你们。曾静已经解来北京,皇上意思要优待,不下南狱,囚到狱神庙,由弘历和鄂尔率主审传话,你们刑部专管看押,曾
静吃八品官的俸禄。
二一件事允祉三爷已经革去一切爵秩,迁到景山永安亭囚禁。诚亲王世子弘晟也革去世袭不入八分辅国公爵位,由宗人府严加管束。咱们这边,由其倬和从周主审,我算是个坐纛儿的。皇上这几日气性不好,我给大家提
个醒儿,都要小心仔细办差。“三个人起身听了,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卢从周道:”这事自然我和高兄努力办好,断不能叫皇上为此操劳。高兄自然主审,兄弟从旁帮助就是。“
“好吧,”高其倬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孙嘉淦,一扬颏儿
对外喊道:“升堂!带李绂!”
李绂、谢济世、伍铤、黄振国和陆生楠并案五人,都已押在大理寺大堂东侧的栅房里,每人各占一间。李绂和伍铤是朝廷犯事大员,栅房里还生有火备有茶,其余三人官不过四品,便无此优待,但比起刑部大堂,无分干证罪人高低贵贱一律塞进湿漉漉的待审厅里,这里已是天堂了。听得那面
硕大无朋的堂鼓响震和“带李绂”的传呼声。李绂端茶的手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两个戈什哈在栅门外给他打了个千儿行礼,打开栅门又是一躬,说道,
“我们大人传您过堂。请!”
李绂高傲地摆了摆头,又略事整理了一下头发,铁锁锒铛随着两个戈什哈到了堂口,两班皂役见他到来,黑红水火棍子双手一掬,“噢”——地拖了一声堂威,立时静得地下掉根针都听得见,满堂只听见他身上的铁链哗啷乱响。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堂中瞥了一眼,只见高其倬卢从周分中居上而坐,弘时和孙嘉淦在公案西侧另设一桌并肩而坐,承审监审,无一不是熟透了的朋友。他似乎有点怅然,自失地一笑,双膝跪了下去,说道:“犯官李绂跪见三爷,高卢二位大司寇,孙总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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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四十三回 考校刑讯啼笑皆非 名臣强项片语释怀
“给李绂去刑。”
高其倬吩咐道。看着人提着一套刑具退下,高其倬又对李绂说道:“巨来,昨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
雍正三年一别,竟成今日之局,实在也令人感慨!既是如此,敬请绂兄体仰兄弟难处,凡问答之处不可再有藏匿粉饰,审结之后自然皇上还有恩旨。该为你说话处,我们也非草木之人。
“这都是大理寺审官的老套头,高其倬说得却十分诚恳,连孙嘉淦也是心里一动。卢从周接着说道:”今天传你来,就为询问你与谢济世、伍铤、黄振国、陆生楠结党,陷害田文镜的事。我们只是审明结案,至于该定什么罪,你是身份很高的人,除了我们依律谳定,还要交六部议因,由皇上亲自裁决。“
“犯官弹劾田文镜是实,而且至今犯官也不觉得弹劾词中有不实诬陷之词。”李绂长跪在地,直盯盯望着堂上四个人,说道:“至于‘结党’,我不明白意指云何?谢济世是我同年,他也是朝廷大员,他也弹劾田文镜,是他的要权。若说我指参不实情节有误,李绂自有应得之罪,说到别的上去,李绂实难认承。”
高其倬“啪”地一扣响木,厉声问道:“你与伍铤同年进
士,谢济世又是你的门生,显见得黄振国在信阳说了田文镜许多不是,由你进京纠集密议弹劾。陆生楠为广西人,与谢济世同乡,你又作过半年广西巡抚,未必不与陆生楠谢济世互为党援,今既败露,
更有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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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绂双手据地,仰面说道:“高公也是读书明理之人!
您与李卫同在成都府作事,又受李卫荐举作官,不才雍正三年曾上章弹劾李卫‘不学无术’,能不能据此实证您与李卫串通一处陷害李绂?卢从周是鄂尔泰门人,谢济世曾经上表陈词云南不当改土归流,鄂尔泰是否串通了卢从周挟嫌报复?你回这些话不觉得脸红么?何况我离滇返任,径由洛阳,和田文镜在洛阳见的面,根本没见黄振国,又怎说我和黄振国勾连谋害田文镜?“
高其倬被李绂问的脸一红,旋即镇定自若,笑道:“好一张利口!既说没到信阳,你又怎么得知黄振国一案是受了田文镜冤抑?你到京之后,和谢济世、伍铤在高兴楼一处吃酒,席间都议论了些什么?讲!”他又使劲拍了一声堂木。
“回大人,”
李绂哪里在乎这些虚声恫吓,直挺挺跪着,语气振振有词,“黄振国冤抑,犯官是听刑部员外郎陈学海说的。
黄振国虽然是我同年,我和他没有杯水私情之交。信阳府讼平赋均百姓乐业,雍正四年田文镜报过卓异,雍正五年朝廷有旨给黄振国原任加级奖励。我说黄振国清廉,是据邸报说的。田文镜误用匪人张球,他自己也上折自劾。我的劾本指他任用匪人诬陷清廉有何错误?至于高兴楼吃酒,我是说了田文镜蹂躏读书人,说他是不可救药的偏执人,谢济世、伍铤也都有同感,但在那里我们谁也没说写本弹劾的事。
‘共谋商议’更是无稽之谈。当时陈学海也在场,传来一问就知道
了。“
卢从周盯着侃侃而言的李绂,也觉得指他“结党营私,陷害田文镜”的罪名难以成立,在旁问道:“你说黄振国是好人受屈,现从黄振国住宅搜出赃银两万,又有茶马贩子客氏指实黄某私卖茶引,客氏收据已献录在案,你现在还有什么话?”
李绂道:“黄振国与犯官并无深交,他犯赃既有实在凭证,犯官确是误听人言,自有应得之罪。大人问到这里、犯官唯有引咎领罪,没有别的说话。”
至此问答已成僵局,高具倬一边传命带谢济世,对李绂说道:“巨来,你如今身在不测,要仔细思量承奉圣意。你既有错处,更当反躬自省,如果上表谢罪,大理寺可以代呈。”
“田文镜岂得谓好人?”李绂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边走边道:“我就是上表,也只肯订正黄振国一案。他是河南总督,黄某是信阳知府,他任用黄振国屡加表彰,难道他无责任?”
接着谢济世便被带进来,他个子比李绂稍高一点,宽宽的脸苍白清癯,大冷天儿只穿一件土灰尘布夹袍,浆洗干净得纤尘不染,发辫也整理得纹丝不乱。去刑之后,他很仔细地又理了一下前额上寸许长的头发,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四位堂审大员。一望可知,这是个更难招惹的角色。高其倬因他官小,平时也无交情,便想劈头打下他的气势,猛地一击案,喝道:“谢济世,你可知罪?”
“不知道。”
“你参劾田文镜的事可是有的?!”“有的。”
谢济世偏着脑袋想了想:“——那是去年五月的事——怎么,我不能参他?”
谢济世一句就顶住了高其倬。
他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官秩虽然只是四品,但却是言官,举劾不法是他的本职份内,他
当然有权参田文镜。
高其倬是个见机极快的,口风一转说道:“你当然可以参,但不能挟怀私意!
我问你,受谁的指使参劾由文镜?“
“我受孔孟指使。”谢济世不慌不忙说道,“我饱读经史,束发受教就循的孔孟之道。千古之下,哪有田文镜这样的暴虐乖戾之徒安座堂皇,不受正人弹劾的?”
他话一出口,高其倬和卢从周便面面相觑,堂下亲兵皂隶也是一片窃窃私议。孙嘉淦见审讯李绂答问都如儿戏,早已听得大不耐烦,此刻也不禁凝神贯注打量这个谢济世,心里想:此人风骨不俗,怎么早先竟不认得他?
正胡思乱想间,高其倬冷笑一声,说道:“你好大口气,读了几本经史,会作几篇八股文,就自称孔孟受教门生!”
“我没说是门生。你问我答,我就是受教孔孟!
至于我的学问,不在此案中,你除了看风水说勘舆别无所长,自然和我说不到一处。“
“你放肆,大胆!本部堂是有权动刑处置你的!”
“宣扬孔孟圣道是堂堂正正的事,没有什么放肆可言。
我自幼读圣贤书,讲学也著书,《古本大学注》、《中庸疏》都是我所作。我只知道事上忠荩,见奸不攻不是忠臣!“
高其倬不禁大怒,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勘舆学,一开头便被谢济世说成了不值一文的下九流,叫他如何忍得,因
使劲一拍响木,大喝一声:“大刑侍候!”
“扎!”
大理寺的衙役们大约从来还没有夹打过官员,略带兴奋地答应一声,“咣”地向谢济世面前扔下一副柞木夹棍,瞪着眼盯着高其倬等他发号施令。高其倬贸然间觉得不妥,但事到其间却没有平白下台阶的理。心一横便要吩咐上刑,身边的卢从周一拍堂木,大喝一声道:
“谢济世,你招是不招?”
他带来的刑部衙役立刻助威:“快招,快招,快招!”
谢济世绝望地望一眼弘时和孙嘉淦,忽然悲凄地放声犬哭,边哭边道:
“你们夹吧……打吧!
圣祖爷呀……您睁开眼瞧瞧,这些不争气官儿们怎的糟踏您的基业……“
他这一喊,众人立时目瞪口呆。
原来雍正元年就有旨意,无论何种场合,只要一提康熙庙号,所有文武百官不得坐听,要全体起立致敬。孙嘉淦头一个腾地站起身来,弘时也忙不迭起身肃立,高其倬和卢从周便也起身。满堂衙役不知其中缘故,痴痴茫茫不知所措地站着发呆。
那谢济世头也不抬,一口一个“圣祖爷”
,哀声很是凄惶:“……您老人家才过世几年,这些人都记不得您的话了……《圣武记》毕您一生心血写成,如今大臣们也都忘了您的训诲——‘非圣者即是乖谬之臣,虽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导主忘义,虽聚敛有法亦为佞悻”——这不是圣祖爷您的教诲……田文镜难道不是言利导主忘义之臣?高其倬难道不是非圣乖谬之徒?而今他们高坐堂皇,反而来审我这个迂书生!我的圣祖爷……您好歹看看这些东西……他们能算是好人么?噢……呜……“也
真亏了谢济世好记性,一边哭,长篇累牍地引用康熙所著《圣武记》里《辨奸识忠》篇里的论断,畅似流水毫无羁滞,夹带着对自己奏折的辩护,横攻一堂审官,满朝文武骂得一无漏网:“如今满朝上下,只剩下了都俞吁咈捏造祥瑞,假报政绩欺蒙当今,略略敢言的就群起攻讦,不致于死地不罢手……圣祖爷……痛心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至此,孙嘉淦已被他哭出一身汗来。高其倬早已听得烦躁,好容易等
到个话逢儿,咬着牙大声道:“动刑,看招是不招?”
衙役们又好气又好笑,
极熟练地将棍子套到谢济世腿上,用力一收。那谢济世是个文弱书生,脸色立时惨白如雪,略一挺,大叫一声:“你夹死我吧!——指使我的是孔子、孟子,还有圣祖爷——”他一下子就晕绝过去,口中呢呢喃喃还在咕哝,听时,仍旧是在念诵康熙的庙号,众人只好仍复起身聆听。
“不能再用刑了。”孙嘉淦离座,看了看昏晕不醒的谢济世,对高其倬一揖,说道:“我要回去写本,保这几个人。
“又对弘时一躬,便退了出来。弘时从大堂里追出来,扯住正要上轿的孙嘉淦,说道:”嘉淦,我最知道你的。从容一点,别急着动手,更不要蛮来。皇上这些天气性不好。“孙嘉淦瞟了弘时一眼,客气地说道:”多承三爷关照。
这明明是个文字狱。
我为御史岂能坐视?就不为这个案子,我另外还有许多话要陈奏持上的。
身为都御史,我也不敢看着皇上的气性说话。
谢谢三爷。“说罢也不回衙门,也不去畅春园,一径赶回府里索了笔砚就拟奏稿。
大理寺刑询李绂一案,李卫和弘历却奉旨和曾静在养蜂夹道对话。曾静被逮之初,深恨张熙卖师,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一言不发的。
湖南巡抚因为本省出这样大逆造反的案子,被降二级留用处分,他把曾静抓来后也不审问,每天二十小板,再灌一碗凉水送回监狱囚起。
四天下来满身疮痕血疤,又腹泻不止,把曾静一把老骨头折腾得求死无门求活无路。又过几天,张熙由青海解到四川。圣命又到,命俞鸿图交任复京另委要差,顺途解押曾张二犯到京。俞鸿图带着张熙同到湖南时,曾静已瘦得一把干柴一样了。
那俞鸿图却甚是通达世情,一把人犯要到自己手,大一件就是把他师徒合囚在一间房里,由着他二人翻脸吵闹一夜。
第二天他自己亲自来劝,又带着郎中给曾静看病。他也真放得下藩台架子,亲自灌汤侍药安排饭食衣着,一直到解押起
程,绝口不提案情。一路上关防看押,也是内紧外松。殷勤将息着,连护送的人都改了长随衣着,一口一个曾老爷张老爷奉迎,但有需求都是立即照办,形同厮役皂仆。俞鸿图和他们同处一车,偶尔也说学文章词赋,打打棋谱什么的,十几天下来,居然“老俞”
、“老曾”
、“小张子”地叫起。眼见京师渐近,俞鸿图脸上便露出愁容,无缘无故地还时而对着车角抹眼泪儿。二人开始也不以为意,见得多了,不免诧异。
曾静忍了几天,不自禁问他:“俞大人,您这几天忽忽不乐,是因为雪大路难走么?”
“雪大有什么不好?”俞鸿图掀了掀驮车窗望着外头道,“这雪天只要不冻饿,读书人没个不爱的。你们看,前边那个土丘,就是燕王的黄金台,绕过这道弯儿,一条冻河过去,就
是京师驿站潞河驿。
去日苦多,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动情?“
两个人顺他目光向外看,但见六出缤纷雪花如绵,远村近廓树头塘坳一片玉砌冰凿世界,带着雪挂的老柳枝浑如梨花怒放,轻轻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曾静喟然一叹,说道:“这是造化驱使,事已至此,有死而已。”
“你们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这一路我只能聊尽友谊而已,凭我俞某人,断然救不下你二位。”俞鸿图先把前途说到二十分无望,死死地绷住嘴,让两个人绝望到无可奈何。足有移时,他才又说道:“这一路一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就刀绞似的,可又无法可施。你们写的那封信,气得皇上几夜没睡,生怕你们死在湖南,所以才叫优礼送来北京。
但一路相处,我觉得你们不过是误入迷途,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曾静和张熙的“决心”早已在俞鸿图的软功下被暗地消蚀,此刻被他如簧之舌连推带拉如弄小儿,早已听得痴了,只是还放不下脸来询问“办法”
,只低下头叹息流泪。
“谁叫咱们有缘朋友一场呢?”俞鸿图目中幽幽放光,由车厢移动着身子,仿佛陷入极度的深思,徐徐说道:“现在要
想活命,我苦思百计,都不中用,只有两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分法子?”
曾静和张熙眼中陡然放出希冀的光,竟不约而同问道,问过之后又都觉失态,不禁又都红了脸,低下了头。
俞鸿图满心得意又为雍正立一大功,却装作愁眉苦脸,
手撮着牙花子沉吟道:“一是张熙和岳大将军有兄弟之盟,誓同
生死。皇上爱重岳钟麒军门,他又领兵在外,最忌切口。你们一定要记得这一条,要多称赞岳大将军忠义节行,提醒皇上。“他轻咳一声,”皇上是个强性子人,你们要服输,输得心悦诚服,不能带出半点口是心非。你弄假的,皇上就会觉得你们戏弄他,那就完了。你心悦诚服,皇上觉得你们顽石可化,就有一万个人想杀你们,也拗不过皇上。“见二人连连点头,已是一副乞活的猴急样,自以为已经吃准”圣意“的俞鸿图又有点犹豫,因一笑说道:”事已至此,大错铸成,苦劳焦思也都是尽人事而已。还要看天命,看你们的运气。你们照我说的,十成有七成活命指望。
“
……此刻,面对上座的弘历和李卫,傍坐着的俞鸿图,还有刑部侍郎励廷仪,曾静伏跪在暖融融的地龙旁边,挖空心思奏对雍正的问话。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万一是上了俞鸿图的当,服了软,低了头仍旧不饶,那才真叫“濯尽西江水;难洗今朝羞”!他偷眼看了看座上四个人,一个个皆都表情严肃刻板,没有一点笑意。不由心里一寒,身上一颤。
“旨意问你,”弘历问道,“你在上岳钟麒书内云‘道义所在,民未尝不从;民心所系,天未尝有违。自古帝王能成大功建大业,以参天地而法万世者,岂有私心成见介于其胸?
‘你生在本朝,不知列祖为天命民心所归么?
还要讲这个话,是何所指?“他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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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这两个活宝,一个冬烘糊涂,一个顽钝无知,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土头土脑的乡巴佬模样,半点灵爽之气也无,不禁厌恶地别转了脸。心想:皇阿玛还嫌国家朝廷事情少,
和这样的蠢材大费唇舌,还要著书立说!
思量着,曾静叩头回道:“弥天重犯这些话是泛说。
弥天重犯生长楚边山谷,本乡本邑以及附近左右,没有个达人名士在朝,实是孤陋寡闻之极。这次赴京,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神武盖世,开创王基。太宗文皇帝继体弘业统一诸国;世祖章皇帝建极缓猷,抚临中外。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遍及薄海。迨至我皇上,天亶聪明,恢弘前烈,已极礼明乐海晏河清。此正是天命民心所归。从前弥天重犯实实蹈陷于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自外于圣世。“
弘历满意地点点头,不禁看了一眼俞鸿图:能在几天里调理出这么一对犯人,也真是一员干吏。
他似乎高兴了一点,挪动一下身躯又问:“旨意同你:书信内云:‘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士得正,而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邪僻者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
‘禽兽之名,是因为居处荒远,语言文字不通,所以叫’夷狄‘,并不是生于中原就叫人,生于外地就不是人!如果照你说的,中原只生人类,为什么猪狗马羊比人还多?
就是人类之中,还生出你这等叛逆狂悖,沦丧天良,绝灭人理,禽兽不如之物来呢?“
这是异常痛快、刁毒犀利的问词,最合着雍正的性情,倒也合了弘历此刻的意。
因问过之后啜茶跷足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曾静。曾静听得一怔,想起俞鸿图谆谆告诚,此刻才明白,做低服小,就是不可有羞耻心。羞耻之心泯灭干净,什么话都能说得畅若流水。索性便流出眼泪来,崩角叩头道:“这都是弥天重犯读书减少,义理不能透彻,错以地域远近划分华夷,不知道以人之善恶分华夷的缘故。
圣祖爷殡天诏书到,就是我们那深山穷谷,百姓们也奔走悲号如丧考妣。
弥天重犯冥顽无知,也
曾废食辍饮恸哭号涕……“他泪涔涔地,涨红了脸略一顿,
“但在当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若非圣德隆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万众?只因为一向见《春秋》有华夷之辨,错会了经书旨要,所以发出诞妄狂悖言语……今日才知《春秋》这一说,只因楚不尊王,故攘之,和本朝龙兴情形天悬地别。今日二五之精华,尽钟于夷狄,华夏消磨,荡然空虚,是实话实理。
孟子既称大舜、文王为东西夷所生,又评诋杨朱、墨翟无父无君是为禽鲁。所以中原岂无夷狄?蛮荒岂无圣人?只是以‘心’来分夷狄就是了。所以弥天重犯虽然昔同禽兽,今蒙皇上金丹点化,幸而已转人胎了。“曾静这一番胡说八道,任谁一个经史家都可一望而知。但雍正既然先已谬了,也只好任谁都随着。也幸得曾静精熟经史,抓住一个”心“
字拼命做翻案文章,虽然七拐八弯闪烁暧昧,总
算理上说得清通无碍。弘历不禁开心一笑,但想到这些问答还要辑录成书发布天下,又由不得嗫嚅。正要再往下问,李汉三从外匆匆进来,向耳边极轻地说道:“万岁这会子发怒,朱师傅叫请爷进去解劝解劝。”
“唔,和谁?”
李汉三前凑一步,又对弘历耳语“孙嘉淦”三字,便后退一边,好奇地打量曾静张熙时,恰张熙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都是吃一大惊,忙都别转了脸。
弘历不敢再迁延时分,起身略一整衣,说道:“这是皇上的问话旨稿,李卫在这里维持一下,叫书吏们好生记录供词。曾静,生死荣辱都存于你一念之中,好生回奏你的供词,去掉疑虑之心。皇上万几宸函中亲自问你的供,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的事。你不要再自误
了。“说罢出来,在狱神庙门前认镫上马,加一鞭,带着李汉三直西而去。
雍正果然正在怒不可遏。孙嘉淦上书的消息,当天卢从周便密报了他。
雍正早已知孙嘉淦对诸多政务有不同意见,就是李绂,雍正原本也十分爱重,也盼有个把人出来说几句话,以为自己开恩留个地步。
因此卢从周密报,雍正还笑了一笑,说道:“那是个铁心铁御史,朕也都堵不住他嘴。你们只管照原旨意从严审议。”
但孙嘉渔递牌子进来,呈上自己的奏折时,雍正却笑不出来了。折子是素纸贴了黄签的,厚厚的一叠,雍正一边展读,口中还笑道:“什么好文章,写了这许多——”话没说完便一下子打住,因为压根就不是保李绂的,标题便赫然醒目:
为停纳揖,罢西兵,亲骨肉三事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的头“嗡”地一阵轰鸣,哆嗦着双手一点一点展开来读。
看着看着,一股怒气陡地涌起,他“唰”地一声将奏折甩在地下!他离开了暖阁,背着手在正殿快步兜着圈子,满殿太监官女都吓得悚息股票。
孙嘉淦跪在暖阁隔扇前头也不抬,他已经感到了咫尺天威即将发作的紧张气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着雍正雷霆大作。高无庸一阵心慌,眼见没一个能说上话的大臣在跟前,悄悄溜到后院正房叫了乔引娣过来。
雍正似乎心情极为矛盾,拧眉攒目走几步,回头恶狠狠盯一眼孙嘉淦,又无可奈何地舒一口气,踅回身来亲自捡起他的奏章接着再看,瞥一眼,正看到几行字:
纳揖为千古弊政,彼以钱入官求位,将本求利,何事不可为?
暴虐贪酷之吏皆由是辈所生。
即微臣言,主上岂不知耶?
知非而不能去,犹见善而不能举也。
中平皇帝不屑为之,今皇上英睿聪亶,何以仍取此补疮而剜肉!臣甚疑皇上有非道敛财急功近利之心也……
雍正只看到这里,气得“唰”地又将奏折甩得老远。但他踱步不到半刻,又狐疑地停住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满眼恨意又盯一眼孙嘉淦想去捡那奏章又停住了。引娣忙捡起平摆在案上,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上来。
雍正擦了一把扔下毛巾,又坐下来看。他看过了“罢西兵”这一节,似乎心情平静了一点,但看到“亲骨肉”一条,头紫涨了面孔,几行道劲干瘦的小字剜心刺目,看得人头目眩晕。
阿其那塞思黑其自有应得之罪,乃罪之又复加以恶名,先帝之子虽众,而各王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陡负不悌之非议,何以率天下遵五伦之道义,又何以彰先帝慈悯之圣哀?
“你是说朕不孝?!”
雍正读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之心,“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待朕的?
你一个外臣,干预朕的家政,你活够了!“
孙嘉淦一直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挺着。雍正一开口,反而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顿首说道:“臣岂敢干预天家家政?
但自大阿哥允禔之下,皇上七个亲兄亲弟身遭囚狱之苦,天下有目共睹,圣祖在天之灵能不伤怀?“
“朕和你想的不一样!”雍正的嗓音嘶哑沉闷,带着丝丝金属的颤音,“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亲自处置,朕并没有难为他们处。他们不孝不悌,气得先帝寝食不安,要朕代为受过?
八阿哥一世奸雄,联络外臣图谋不轨,也是世人有目共睹!
你为什么奏折里一字不提?嗯?!“这无比凶狠的一问,都自丹田而出,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一个小太监站在外殿边,紧张得眼一黑,竟自吓晕了过去!孙嘉淦以头碰地有声,语气却毫不浮躁,一口便顶了回去,说道:”臣的奏议不是为指他们的罪,臣是提请皇上留心,古有‘八议’之理,他们为非应予惩处,但惩处应当有度,闲置而散其权,使其不能为非即可,何必为天下造不悌之口实?“雍正一听”谣言“
二字,更加光火,怒声吼道:“不轨之徒造谣生事,难道是朕的主使?!”
“当然不是。
但皇上如能措置得更为妥当,曾静这些鼠辈何由而能造谣生事?
“
“好!你顶得朕好!”雍正气得浑身乱颤,抓起一方端砚“啪”地一声掼得稀碎,满殿回旋着他的咆哮:“他们怎么整治朕?魇镇、投毒、刺杀、中伤,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作出过!朕这里稍加惩处,你就出来拦横儿!你是什么忠臣?
“孙嘉淦连连叩头,说道:”主上息怒。臣没说不应惩处,只是皇上既为四海之主,自应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岂无泥沙?
殿庙宇下亦难免藏污纳垢!为皇上计,为天下后世皇子皇孙计,皇上立一宽宏大量表率有何不可?“他没说完,雍正已经大喝一声:”叉出去!“
孙嘉淦不等人来架,叹息一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走。
“回来!”
雍正叫了一声,见孙嘉淦仍是那副不躁不急的样子,稳
重安详地又跪了回来,反而略有点气馁。哼了一声又回了炕桌前,孩子一样坐着怄气。恰此时朱轼来澹宁居,在殿门口遇上疾步如星的弘历,二人略一会意便跨进殿内。弘历一进门便故作失惊,说道:“这不是孙韵公么,你这是怎么了?”
朱轼把一叠子文书轻轻放在案上,说道:“这是臣和方苞刚刚整理的奏议节略,都是部议三——允祉的,请万岁裁夺。”
“看来朕真的要当‘寡人’了……”
雍正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子,不胜凄楚地叹道:“李绂结党攻讦,说朕为群小所围;杨名时反对改土归流,劝朕别受佞人蛊惑;十三弟骑鲸,朕饮食不能下咽,三阿哥却有心笑!民间风言风语,说朕许多不是,还冒出像曾静这样的畜牲,居然敢策反岳钟麒……现在又是孙嘉淦,趁着朕心力交瘁打上门来……真的要众叛亲
离了?“他哼了一声,把孙嘉淦的折子推给朱轼:”你们看看,这是翰林手笔,与众不同!“
弘历忙凑到朱轼身后,看到奏折题目“亲骨肉”三字一怔,当一行行看下,那些直指雍正喜爱聚敛之臣,信任酷吏,以为凡科第出身都是“党徒”
的话,还有指责雍正积财为打仗,本可抚绥的云南土司,偏要“改土归流”。策零阿拉布坦遣使来京礼节周到,也是可以一纸诏书传檄而定的,却硬要“耗资亿兆骤兴大兵”。换言之,简直是贪财奴役,聚来的钱烧得没处放,无端地又要打仗!
后边说到兄弟,用词大胆,简
直更是肆无忌惮。无论哪一条,都比李绂等人的“狂吠”要激烈多少倍。看着看着,弘历的脑门子上也渗出了汗:这怎么处?朱轼却拿着奏稿,仿佛在掂它的分量似的,只是沉吟不语。
“你们以为如何?”雍正要过奏稿,紧锁眉头,“怎么处置这个犯上的狂生?”
“万岁……”
足有移时,朱轼才轻声说道:“孙某确实带着狂气。但我……我很服他的胆子!
“
一句话说得雍正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看着地下一动不动的孙嘉淦道:“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胆子。”
满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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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四十四回 文盘武功弘历纳士 持正割爱弘时被擒
弘历见父亲不再生气,放下了心,便辞出去。因见李汉三跺着脚,还在双闸口的大柳树下候着,便笑道:“你先回府就是了,这里还少了护卫?再说,这是北京,辇下之地,还会有剪径大盗不成?”
李汉三扶着弘历上了马,
自己也乘骑紧随,瞟一眼身后尾随的护从亲兵,低声道:“四爷,有件事不妙之极,我恐怕要遭狗咬!”
弘历略一愣,偏转头问道:“谁?”
“张熙那个狗崽子。”李汉三道,“他认出了我。原说叫‘张熙’,我想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没想冤家路窄,竟真是开封和我一处闹围的这一位!”
弘历勒住了马,略一沉思,立刻掂出了这件事的斤两:那张熙求生的心正盛,什么事作不出?科场案例不要紧,如果把曾静张熙和李汉三连成一线,自己就有窝藏造逆重犯的嫌疑……深一层再想,岳钟麒素来在自己府里走动得殷勤,李汉三再被人栽上一赃,两案相并,立刻就会把自己抛到滔天恶浪的中心!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李汉三逃走避风,或者干脆灭口,但他立即就否定了这个冒险念头:李汉三或死或走,万一张熙攀咬出来,更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果密地里杀掉张熙呢?
他又想,这
当然风险小些,但张熙现在是未结案的人犯,五六个衙门公用看管,很不容易下手,如不能得手,假的也成了真的了……
一时间,这位稳沉凝重的少年王爷竟有点乱了方寸。他驻马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去狱神庙了,咱们回府去合计。”
因叫过从人吩咐:“你们不要跟着,派人叫刘统勋到府里来一趟。”说罢加马一鞭,和李汉三泼风价去了。待到进鲜花深处胡同,路过弘昼府门,却见门口正在送客,二人把马勒到墙角,却见是方苞从里边辞出来。
弘历此时半点也不想应酬,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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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三闪进夹道里,等方苞的轿过去,才回府里,已见刘统勋在门口下马了。
“延清,你倒腿快。”弘历按捺着一腔心事,请刘统勋一同进了西书斋,一边让刘统勋和李汉三坐,微笑道:“从绳匠胡同走比这边远着老大一截子呢,比我们还先到一步。”
刘统勋笑道:
“我是从养蜂夹道来的,李卫说您去了皇上那儿,我就来府里等了。”两个人想了想,不禁都是一笑。刘统勋是府里走动得极熟的人,因见嫣红和英英都开了脸,便笑道:“都作了侧福晋了,恭喜你们高升!温家的呢?”
嫣红笑着给众人上茶,飞红了脸瞟一眼弘历,说道:“刘大人只管拿我们下人开心!听说您已升了户部侍郎,您才高升了呢!
温妈妈连日身子热,没过来侍候。“小英却只背转脸
吃吃地笑。
“好,都高升!”刘统勋大笑道,“我们不都托的四爷的福么?
“几个人听得都是一笑。刘统勋又道:”俞鸿图修河,要户部供两千根木料,户部的木头都拨了兵部,我们梁尚书说,‘你在四爷跟前有面子,你走一遭。
‘这是一件,我也有几日
没来了,着实惦记着,就奔来了。“
说着将木料调拨单呈上来。
弘历连想也没想,提起笔就签字,一边写一边笑道:“这个俞鸿图了不得,一心干事,而且精明练达,又年轻,想当名臣呢么!”刘统勋笑而不答,接过调拨单,只手望空一抓,道:“有这毛病儿,只怕名臣难当!”弘历目光闪了一下,问道:“怎么,手长要钱?没有证据不敢妄言!”刘统勋微笑道:“只听了点风言风语。
‘“这个世界风言风语太多了,精明人都弄迷糊了。”弘历
叹息一声道,“我叫你来,也是怕风言风语到这头上。”因将张熙认出李汉三的事说了,又道:“汉三怎么跟的我,前前后后你都知道,我也不瞒你说,如果张熙狗咬人,并到这天字第一号官司里,很麻烦呢!”李汉三道:“四爷,我给您招惹了事,我还是承当。我可以去刑部投案。”
刘统勋脸上已没了笑容,摇头道:“投案不行。你投的什么案?曾静案跟你没瓜葛,闹场案朝廷已撤消。只要没人存着心整治四爷,这件事压根不算什么。
要是诚心扳倒四爷,他也不一定用这个法子。
就张熙而言,认出李汉三就是秦凤梧,不会轻易说出来。明摆着的皇上有心赦他,他干嘛要节外生枝胡攀乱咬自寻死路?
如果朝廷要杀剐他,临死拉个垫背的,那兴许会乱说的——这是人之常情。我判过多少案子,最笨的蠢货也晓得避重就轻。“
他一番话说,弘历和李汉三都松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是当局者迷。嫣红和英英此时才领悟到弘历的担心,倒挂上了心思。嫣红皱眉道:
“要有人专门使坏,撩拨着曾静攀咬朝廷里的人呢?”
“不会。”
刘统勋默谋良久,突然一笑,“你比四爷还关心,才这么想。曾张一案是四爷主持,四爷不允他们,谁敢胡乱撩拨?”
他沉吟了一会儿,叹道:“要是落到别人手里问案,也真难说了。不是我埋怨,四爷当初回京,应该原原本本把路上的事奏明,查他个水落石出,就许没有今天这么多担心事了。您太宽厚,太善行,人都以为您只会笑,不会杀人,他就敢上头上脸地作践!”
“不会杀人?”弘历微微一笑,说道:“作皇阿哥的,心里存着个牙眼报复的念头不好,总归还是光明正大才对。不过,我也不是毫无防范。没有防范就成了烂好人,也成全不了君父事业。”
他有些弛然地斜靠了椅子上,一时间已放下了心。
刘统勋道:“你没有留心,
方才我说的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要禀爷,先前说的吴瞎子已经来京,和奴才一道儿来的,请爷赏见一下。“
“吴瞎子,”弘历看一眼嫣红,说道:“你叫人传他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窗外竹影间一声细碎响动,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吴学子叩见宝亲王爷!”弘历和李汉三都吃了一惊,只见棉帘一动,吴学子已跨步进来。弘历略为僵硬地点点头,打量着这个诨名吴瞎子的江湖豪客。只见他穿着一身酱色土布夹袍,身材与刘统勋仿佛,方脸权腮上一部漆黑的大胡子,鼻子翅微张,黑里透红的脸膛上两道浓眉,看去煞是威猛精悍,只双眼睛细眯着,好像总在眨巴。他就地给弘历叩了头道:“奴才就是吴瞎子,和本名谐音,又爱挤眨眼儿,索性也就依了这个诨号。”弘历一点架子也没有,含笑看着吴瞎子,吩咐道:“英英,给吴壮士上茶。”
英英轻声答应一声,却不用茶杯,将弘历从江南带的竹
篾筒儿腾出来稳稳重重放在吴瞎子面前茶几上,返身回去提壶。众人都不留意,刘统勋还在埋怨:“我们一道儿来,偏四爷回来,转身就不见了你。堂堂正正请你,偏要偷偷摸摸进来,江湖气不改!”弘历眼见英英提着壶过去要往竹篾“杯”
里倒水,忙笑道:“英英,那是笔筒儿!你也眼睛不好使么?”
英英笑道:“吴瞎子眼睛不济事,是上了火。
竹篾儿茶水祛热,管情就喝好了。即使不行,我换杯就是了。“
“使得的,使得的。”吴瞎子笑着端起满是筛子眼儿似的“杯”
,依然平静地和刘统勋攀话:“这府里有个温家的老婆子恶作剧,偷走了我的腰带,给我换了根麻绳,刘爷你说可气不可气?
要不瞧着四爷脸上,就把麻绳给她吊起!“
他说着话,“杯”里已倒满了水,可煞作怪的居然滴水不漏。弘历惊讶得双目圆睁,离座凑到跟前,仔细看,满杯的热水冒着白烟儿,筛眼间像被什么透明的胶汁护着,楞是不漏水!弘历压根没留心吴瞎子说了些什么,用扇柄划拨着热雾,说道:“奇,奇!
这是法术还是真功夫?“说着便要伸手端杯。吴瞎子笑道:”这妮子跟前可玩不得假,这是我用气护着,四爷一端,准漏。“
又仰脸笑着对嫣红道:“给点茶叶,白水怎么吃?
“
英英说道:“四爷别信他,我看也是个江湖篾片儿,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领。您瞧,我也能用气护住这水不洒!”
她说着便端起篾筒儿,果然也不漏水,刚说了句:“你也不过如此——”突然“杯”衣激箭般喷出来,恰就都溅在她的脚上。英英“哎哟”一声将杯放在茶几上,那杯也就不漏了。
几乎同时,嫣红站在一丈之外,满抓一大把茶叶撒手一扬,说道:“给你茶叶!”
“莫恶作剧,少许一点就够了!”吴瞎子挤着眼,双手箕张,但见半屋碎细飘摇的茶叶着了魔似的一片片旋转着聚拢,慢慢移到吴瞎子面前。吴瞎子三个指头从容取出一撮泡在水里,手一推茶团道:“回去吧!”那绣球儿大的茶叶团疾飞回去,嫣红忙不迭双手来接,已是撒落地下许多。她脸一红说道:“佩服,吴瞎子名下无虚。
“
至此一场文盘斗功结束,高下胜负不言自明,众人粲然一笑。
弘历笑道,“两个泼妮子敢这么慢客,太没调教了。”
嫣红道:“我们过了黄河,在索家镇见过他!
就算黄河渡你没赶上,后来在老槐树那一战,打得狼烟动地,你怎么敢袖手旁观?你不是奉了李爷的命保护我们主子的么?“
“小的有罪。”吴瞎子宽宏大量地一笑,说道,“槐树屯我确实在场。因为又玠公再三至嘱,事不危急不出手。那些野高粱花子土镢头笨镰刀,我看黑无常他们就招架不住。
不过,
那个铁头蛟,还有掉到井里的黑无常还是都落在我手里,这次进京给您带来了。
“他又转脸对嫣红、英英道:”你们是温家嬷嬷养女,我是黑嬷嬷养子,论起狠来,都是端木家一手活计。
本是同根生,相煎莫太急,好么?“
说得嫣红也是一笑。
弘历听说擒了铁嘴蛟匪首,心中大喜,但他是个端凝持重人,只用黑瞋瞋的瞳仁盯着吴瞎子,微笑道:“着实不容易,着实难为你!论起来还是李卫会办事。铁头蛟是联络各方匪徒的人,一定知道是谁主使追杀我。我此番一定审个水落石出。延清公,你说我不杀人,我只能承认我不轻易杀人。我一定叫你看看,弘历是不是懦夫孱头!”
“铁头蛟已经招了。”吴瞎子不安地看一眼刘统勋,斟酌
着字句说道:“这人打不怕杀不怕,我治不了。李制台说弄几个女人试试,就在窑子里挑出几个出精儿的母狗,果然再审,承许他这几个女人,铁头蛟就一兜儿全招了。”
说着又看嫣红英英一眼,二人听他粗话说得不堪,都背转了脸暗笑。刘统勋极聪敏的人,知道自己在场不方便,他也不想在这些事上知道得太多,因袖了木料调拨单起身告辞,说道:“铁头蛟他们已经交给邢家兄弟看管,奴才没有审过他们,是李制台审的。他们已经开了口,四爷只问他们就是了。
“弘历也站起身来,叮嘱几句公事,又道:”俞鸿图你们可以半真半假地谈谈,这是个人才,可惜了材料儿的。“
送走刘统勋,弘历立刻叫人传带铁头蛟和黑无常。吴瞎子也要退出去,弘历笑道:“你不要学刘统勋,他是命官,你是江湖上人。”吴瞎子笑道:“是李制台钧令,不要我在官面上走动,江湖上的人一到官面上变成狗腿子,黑道上就吃不开了。”弘历大笑,说道:“铁头蛟他们还能回江湖?既入这家门,就是这家人,李卫就是经你的手控制黑道的吧?我不误你们的事就是。”吴瞎子道:“我也只管着沿江几省,别的省李制台怎么控制另有其人。现在李制台和黑嬷嬷、端木家有了来往,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是个什么身份,江湖上名声这么显赫?”
“这个——”吴瞎子道,“这两个姑娘难道不知道?”
“我是问你。”弘历一笑。
吴瞎子嗫嚅道:“他们是前明年间败落的,二百多年的大世家。历年间改名换姓走镖,从康熙三十年封刀,聚族习武
种田,不再插手江湖。不过他家牌子太亮,每逢年节,各地绿林、镖局黑白两道的都还去给当家的拜贺。去年老爷子过世,临终说,‘江湖上的事,谁再插手,就逐出端木门庭,太平世道,习武只为健身,种田吃饭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嫣
红和英英笑道:“别看她们有了身份,现在连个回门的地方也未必有呢!”
弘历叹道:“这个爷子深通养生活命之道——”
还要往下说,见邢建业带着铁头蛟一前一后进来,便住了口,盯着审视这个铁头蛟。在黄河风涛中只顾应乱,听见过他吆喝几句。槐树屯二次相遇,离得远,也没有瞧清面目。此刻近在眼前,才见这铁头蛟三十岁上下,白晳清秀,半点狞恶相也没有。只个头瘦小,伶伶丁丁的,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甚安分模样。弘历看了他足有移时,突兀一句问道:“听说你是采花贼,是么?”
铁头蛟双手一撑,盯住了吴瞎子,说道:“王爷别听别人放我的坏水儿。
我练的童子功,这回被拿住才……破了戒。
老端木家门前挂的铁牌,‘采花贼有进无出’!我要采花,敢年年登门拜寿?这两个女娘们,是李叫花子——不,李制台送我的……“
“你为什么叫‘铁头蛟’,头格外结实么?”
“小人原名范江春,水里营生走得。江湖上有人损我,叫我‘泛江虫’。我嫌难听,有一次水里讨换一船瓷器,几个兄弟下凿子也没弄沉它,我一个猛子潜过去,在水底把船板顶了个大洞,从此有了这个名儿。”
这两句问答,都和弘历想知道追杀自己的主使人毫不相干。众人听得莫名其妙,正发怔时,弘历一叹说道:“江湖上尽有能人好汉,可惜了一念之差去走黑道。你身为大盗,能
顾惜人家妇女名节,可谓天良未泯。你好生认承,是谁主谋造意,是谁串连江湖要取我性命?本王珍惜人才,少不得还你个出身。“
“谢王爷超生,”铁头蛟连连叩头,说道,“谁主使这事,我真的不知道。
原来是黄水怪负责联络,
说北京有个三王爷,要取一个仇人性命。银子出到三十万,说如果在黄河了当这
事,分给我十万。
我想得这套富贵,从此洗手,就答应了。
那王府的师爷见过三四次,有时他姓课,有时他姓王,后来又说姓谢。黄水怪失利,谢师爷骑快马去见我,叫我邀集山东好汉陆地截,送了我二百两黄金五万银票,说截下这一票再
给二十五万,三十万也能商量。
结果在槐树屯和爷们遇上……
事败之后李大人追得我紧,我就逃到北京。
先去的诚亲王府,说没有这个人。
后来又去三贝勒府,门上人说姓谢的死了。
后来又来了个旷师爷,又说谢师爷没死,诓我进府。我看他不怀好意,趁着小解,从花园水榭子里潜水逃出来……实话实说,就是这么个情形过节,小人再不敢有半点欺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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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听得心动神摇,双目发呆。尽管早已隐隐感到这位“三哥”是几年来身边怪事迭出的渊薮,一旦证实了,他还是
深深震惊了;居然出资几十万两银子收买江湖黑道人物,穷追数百里,苦苦地要自己的性命!想着弘时平素温存揖让彬彬有礼的模样,那带着恍惚神情莫测高深的笑容,弘历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如今怎么处?继续“和光同尘”装模糊断然是不成了,但要揭发此事,立时又要轰动朝野:老一辈“八爷党”余波犹在,李绂谢济世“结党案”方兴未艾,曾静一案尚在审理,突兀又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三爷谋嫡”大案,一直动荡不安的朝局到哪一天才能安定下来。但若隐忍不言退让,又事关自己前途、身家性命,一旦弘时得志,雍正百年之后,自己想作个弘昼那样的安乐公也是妄想。他咬牙思想着,已是拿定了主意,冷笑道:“我已经让他多次了,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有这个虎狼心肠的兄弟,为君为臣,都是个不得安宁。”他狞笑着看了看吴瞎子和铁头蛟吩咐道:“起来吧。话说透了,我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不除掉后患,我就抬举你们,也架不住别人整治你们,要想清楚这个理儿!”
“四爷,您的意思我明白。”吴瞎子道,“江湖上头争个堂主会主,都投着下药打翻一锅汤呢!
何况这大的花花世界?
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
“说不上完全是我的事,与你们也不少相干。”
弘历的目光幽幽闪动着:
“现在不拿到那个旷师爷,说不清楚河南这事情,河南的案子悬着破不了,李卫总有一天也吃挂落。此番我要斩草除根,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擒旷师爷的事就落在你们头上。”吴瞎子怔了一下,说道:“他要躲在三爷府不出门,活捉只怕难。
“
弘历一笑,说道:“只能活捉。姓旷的手里走了这位铁头蛟,他就得防着自己是第二个谢师爷叫人家灭了口,我断他宁肯逃出去再不敢还呆在三爷府。这个人交给你们两个,办法你们去想。”铁头蛟嘻嘻笑道:“我晓得,姓旷的在南市胡
同养着个李大姐。咱们那里捂着他,准成!“吴瞎子笑道:”那今晚咱们掏他的窝儿去!“
……
弘历当晚就歇在书房,却是心潮澎湃,想东想西折腾得通宵难眠。好容易到后半夜才蒙眬睡去。待到醒来时,已是
日上三竿。
他惺忪着眼披衣起身,忙忙地要了青盐擦牙漱口,笑道:“从来没起得这么迟的,幸亏在这边审办案子,有差使。
不然已经误了过去给皇阿玛请安了。“
正说话时,邢建敏进来,把当日邸报送到嫣红手上,说道:“刑部励大人过来了,爷见不见?”
弘历拈了一块点心吃着,说道:“老励还和我闹客气,请进来吧。”说着看那邸报,几行题目映入眼目:
云贵将军蔡铤奏劾杨名时私扣盐税,请旨查拿照准。
部议原诚亲王允祉斩立决,旨意着部再议。
允皒请旨回京养病,旨意着张家口知府就地征集名医疗疾,回京事勿庸议。俞鸿图奏请疏开兴济河故道,已召集民工一万,请旨补给河工银两。
弘历只细看了杨名时得罪原由,却是为开云南洱海,私征盐税,翻他的奏辩折子,却没有。来不及整理一下思路,励廷仪已经进来请安。
弘历一边叫起,笑道:“圣旨问曾静那些话,早都一条条开列清爽了的,你向我问还不一样?”
“卑职来见王爷不为审曾静的案子。”励廷仪端端正正坐
着,一副老学究模样,说道,“今儿回部,说要出李绂几个人的红差。去了李宗中监斩,我来见见四爷。李绂就有罪,也不该死罪,想请四爷面见万岁,请万岁开一线之明,恕了他吧!”说罢眼圈便觉红红的。
弘历腾地站起身来,又翻邸报,只有伍铤罢职回乡,永不叙用一条,并没有李绂斩立决的旨意,励廷仪在旁说道:
“刚刚接的旨意,提出李绂人犯四名至午门外候斩。”弘历不
禁愣了一下,
“推出午门问斩”
,其实是戏词,就是前明政治昏乱之时,也只是把犯事大臣拿到午门外廷杖房里廷杖,雍正怎么这样处置?
思量着说道:“我去畅春园,你去午门看着李绂,等着我的话再下刀。”说罢,二人匆匆出去上马各奔东西。弘历在畅春园双闸口下马进来,直奔澹宁居。此时已满天放晴,园中到处堆的雪狮子雪象雪弥勒佛白灿灿光闪闪,一树树银色雪挂枝条蟠螭交错,浓绿的常青竹上片片挂着晶莹耀目的雪,仿佛在缓缓淌流下来。他有心事的人,也顾不得欣赏,径趋身来到澹宁居,便听里头雍正正生气:“弘历么?进来吧。”
弘历一脚跨进殿,因屋里暗,稍定了定神才看清雍正在正殿大案上写字,彩霞和乔引娣一头一个扶着纸慢慢挪动。
弘历请了安并不起身,正要说话,雍正笑道:“你的来意朕知道,不过是为李绂谢济世乞命吧?”
弘历被他一猜一个中,不禁笑道:“圣上明鉴,何尝不是!儿臣已叫励廷仪去了午门,等着儿臣请旨的消息。”
“秦狗儿去午门一趟,就说宝亲王的话,叫励廷仪回养蜂夹道办正经差使。”雍正写着字,吩咐了,又对弘历道:“你就在这等着消息。”弘历道:“请阿玛告诉儿臣个准儿,不然就是在这侍候着,我也心神不定的。”雍正一下子笑起来,说道:“杀的是陆生楠和黄振国。李绂和谢济世有罪,但罪不至死。朕要他们陪陪法场,收收他们的党援之心。弘历,你也是几经生死之人,要知道单是读书是不成的。学问还从历练来,叫李绂谢济世见见血,比要他们光读《四书》有用得多!”
弘历一颗忐忑的心放下来,无论如何,李绂的命先保住
了。因赔笑道:
“李绂有矫揉造作处,这个儿子也晓得。人家送礼他不收,人家走了他懊恼。
这就心地不纯,也太爱名。
他有克制功夫,圣人造出来,就是给凡人用的。克制总比不克制强,爱名总比图利好。他清廉,有这一条,杀了就害大于利。“雍正点头道:”这话差近于理,起来吧。“弘历起身凑近来看,见雍正临写的是楷书大幅。
正是孙嘉淦的“言三事”
不禁吃了一惊,失口说道:“皇上要张挂这幅奏折么?”
“不,朕只抄写一下,聊以自戒而已。”雍正说道,“其实唐太宗也挂过魏征的《十渐不克终疏》,孙嘉淦就是朕的魏征,也没有什么挂不得的。今早已经发了旨意,孙嘉淦进文华殿大学士,给他升了两级——就这份奏章,他也当的起。”他一边写,住了笔又道:“孙嘉淦与李绂不同之处,他心中只有君,没有他自己。李绂是一心一意给自己立功立名,这就是区分!——你明白么?朕那天大动肝火,并不为他说‘亲骨肉’的话,难能的是他敢言人之不敢言。
朕当时疑他‘停纳捐’是为科举党援的人说话,仔细看看,没有这个意思,写奏折也没同别人参酌,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大丈夫,又是忠君一片心,措辞再激烈朕也受得,照样升他的官!
先轸为将,一口啐在晋文公脸上,文公拭面认错,那是圣贤!朕就学定了晋文公这个度量!“他偏转了脸盯着弘历,”你也要有这个
度量,懂么?自今而始,你要有太子的心胸办事,学习孙嘉淦的为臣之心,也要学习朕的为君之道!“
弘历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竟当面以太子相许,心里轰然一声顿时跳不止,忙双膝跪下:“皇上春秋鼎盛,说这个话儿臣断不敢当!即为儿臣计,皇上此时也不宜这样说,先帝立嫡
太早,致使兄弟相争,至今余波不尽,宁不使人畏惧?“雍正的精神看去很倦怠,但又很平静,喟然一叹说道:”你不知道,昨夜这里是通宵热闹。弘昼、方苞、张廷玉、鄂尔泰他们天明才退出去,图理琛已经奉旨暗地拿下了弘时。此刻,朱轼和孙嘉淦正在抄捡三贝勒那个贼窝子呢!“
“啊!?”弘历惊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从雍正口中所出,浑如梦中一样晃了一下头,结结巴巴问道:“三哥他——?!
“
正在这时,高无庸挑帘进来。弘历惊怔间看他,眼圈红得发暗,显然也是通夜未眠。跪下正要说话,雍正问道:“黄振国和陆生楠处置掉了?”
“回万岁,已经杀了。”高无庸说道。乔引娣和彩霞也都心头一颤,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异常。
高无庸刚从法场下来,似乎还有点余惊未息,口吃地说道:“黄振国说:
‘辜负国恩,罪有应得。
‘陆生楠说:’想不到一篇文章送一条命。
‘“
“李绂和谢济世呢?”
“李绂是奴才问话。奴才问他:”如今知道田文镜好处么?
‘“高无庸看着雍正的脸,小心翼翼说道,”当时李绂撑着胳臂说,’臣至死不以为田文镜是好人!
‘——谢济世也问的这句话,他说’田文镜是当今周兴来俊臣①!
‘——奴才不懂,他说’没来由叫你这……杀才懂‘!奴才就回来复命来了。“
雍正脸上似悲似喜地望着阳光刺眼的园子,仿佛要出尽胸中的郁气,长长叹息一声,说道:“传旨,李绂革去顶戴职(
①周兴来俊臣都是唐武则天时的酷吏。)
衔,戴罪去皇史宬纂修《八旗通志》,归方苞管辖。谢济世发往阿尔泰军中效力行走。“弘历在旁说道:”阿尔泰离中原近万里,蛮荒不毛之地,谢济世文弱书生,还求皇上从轻发落。“
雍正笑道:“那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平郡王福彭驻守在阿尔泰,福彭几次在朕跟前夸奖谢的品行学问,不会给他亏吃。
中原各省,你叫他去,下头的官希图迎合朕意,说不定就作践了他。
或者再寻出他的不是,你说杀是不杀?“
“皇上圣明!”弘历这才领悟到雍正心地,说到底还是慈祥的。一个充军发配,还有许多学问,他也受启迪不小,但此刻他更惦记着弘时的事,昨晚自己还在为捉旷士臣这个人证大伤脑筋,想不到一觉醒来,敌人已入囹圄,这世界也太不可思议了!弘历还在思量如何把话题扯回到“太子”一题上,雍正已经开口说话:“弘时的事你不要管。他不交部,朕按家法处置。你从此要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户兵二部,一来习学政务,二来也代朕担些劳。朕已经看了你多少年,别无吩咐,在这个位置上只‘防微杜渐’四个字。你听说过农夫进城的故事么?一个农夫穿了新鞋进城,天刚下过雨,泥泞不大。他懒了懒,以为小心点鞋就脏不了,就没有脱。走了一阵,鞋底就污了,他还是很小心,仔细挑着干了的地方跳着走,鞋帮上一会儿也星星点点沾了泥;再走一会儿,人多
了,互相溅着,鞋面上也污了。
他就又想,反正已经污了,也不挑路了,也不避污水洼了,不到城门口,新鞋已经湿透,污得成了泥团一般。弘时原来穿的何尝不是‘新鞋’?
他不晓得这四个字,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朕见他落到这一步,也是难过呢!“他说着,已是流下泪来。引娣忙将毛巾捧
过来,劝道:“万岁,从半夜到现在,说起来就伤感流泪。三爷不好,已经拿下了,您也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难过。”
雍正一边擦脸,泪水还在往外涌,哽咽着说道:“朕的子嗣远不及圣祖,朕兄弟三十五人,序齿的二十四个,活成的二十二个。儿子呢?十个只活下来三个,弘时又变成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天啊……朕是前世作孽,还是今世凉德,叫朕一日的舒心日子也不得过……”他伏在龙案上,浑身都在剧烈地抽搐颤抖着,泪水涌出来,孙嘉淦的奏稿抄纸都湿了一大片。满殿的内侍宫女,从来只见过雍正嬉笑怒骂,或刻薄讥讽,或高谈阔论,或言语暴躁,或温馨宜人,谁也没见过这位刚愎强悍的皇帝如此伤心落泪。弘历高无庸和引娣几个
将他扶到东暖阁,做好做歹哄孩子似地说了一阵安慰话,雍正大约是累极了,眼上带着泪花沉沉睡去了。
弘历向睡着了的雍正默默一躬,退出殿径往韵松轩。这里已经挤满了等着候见弘时的大小官员,都还不知道弘时已经出事,见弘历进来,忙齐站起身来让道,有的人还小声叽咕,四爷既来了,三爷也就该来了。忽然内幔一动,张廷玉闪出身来,向弘历一躬身,又转脸对众人道:“众位,三阿哥弘时王爷身子欠安,皇上有旨,四爷还回来办事,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兵部户部机宜,
并代批御折。
我这里交待一声,凡是部里军机处能办的事,不要到这里特批。
我们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请示宝亲王爷。从今天起,军机处和六部都在这外间派有章京官员随时联络。大事小事都来这里搅四爷,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可明白了?
“
“明白!”
众官员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山响,向弘历叩下头去,呵腰恭肃辞了出去。这一刹那间,弘历已经品出了“太子”的滋味,无论管韵松轩,还是管部务,做阿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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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比不了。正要回身说话,一个官员留住脚步,手捧着禀帖说道:
“四爷,下官陈世倌有事请见。”弘历见张廷玉一脸不高兴,因笑道:“这是我在江宁认得的,一会儿准哭,不信你瞧着。”将手一让请张廷玉坐了,又问陈世倌:“你几时到京的?
是我保荐你到河工上帮办河务的,民工钱物都归你管,要仔细料理。你人品我信得及,不要叫下头吏油子们糊弄了你。“
“是!四爷。
“陈世倌恭恭敬敬说道,”世倌一介书生,不谙世务烦琐,那些个老河工油子,我不敢使。想请四爷从户部拨几个盘帐算帐能手来使。使自己家里人,又怕他们仗势施为作威作福,坏了名声不说,朝廷的事也办不好。“张廷玉原来讨厌陈世倌这时分搅来谈话,听了听觉得此人心田不错,因笑道:”这是正经主意,军机处原来从户部抽人盘点阿其那塞思黑家户的几个吏目,我看还算精干,拨给你用就是了。“
陈世倌喜得站起身谢道:“这么着我就放心了,我实在担心的,自己不通这庶务,办砸了差使,四爷就不说,我这脸也没处放……”他又叹一口气,说道:“我看那些民工实在可怜,下河淘烂泥,有时齐腿根都到水里,一条腿上下都是细血口子。
昨天我那棚里又冻倒了几个……一个老河工说,‘先前康熙年
间,这时候出河工,有羊肉汤喝,有酸辣汤还有黄酒,有口热汤,下水就不伤身子了。
‘想请四爷发慈悲心,可怜这些劳力人,拨点银子在工地设几个汤酒棚,朝廷就赔几个,也是有限的……“说着,便用袖子抹泪。
弘历笑道:“衡臣相公,你瞧,我就知道这位陈世倌准要为百姓哭。好啦,别难过,给河工上每个民工每天加二斤黄酒钱,到三月清明为止。汤棚由你去设,好吧?”陈世倌这才连连称谢退了出去。
弘历想起弘时,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问
道:“衡臣,三哥是怎么回事?”
“是十三爷临终时举发的,说的什么皇上也没说,只说十三爷到死还举着三个指头。”张廷玉道,“这些天来方苞一直独自操办这事,昨天夜里传叫弘昼来,爷两个密谈了半个时辰,叫了我进来,传说弘时行施魇镇法害父灭弟,连太后冥寿那天雷震死的番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黄教的巴汉格隆喇嘛。
四爷,您知道我对这些是不信的,但接着图理琛连夜抄了弘时的家,抄出许多法物名器,还有几卷邪经,都是白莲教里使的。在府里还拿住个姓旷的师爷,从他那里抄到了几封江湖上窝盘匪盗的书信,言语暧昧,抽了几个鞭子也招了,说是曾在湖南设伏谋害四爷您。皇上当时就气晕了过去……事情就这么着叼登开,东窗事发就不可收拾。我们几个也议到万岁当时出巡河工,隆科多擅自带兵进驻畅春园的事,整整一夜,谁也没睡……“他叹息一声没再说话,其实他的弟弟张廷璐贪贿被杀,弘时事前请托,事后落石下井见死不救,昨晚他也一吐痛快。但此刻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心里有些懊悔,也就不再向弘历复述了。弘历听得目中幽幽发光,问道:”皇上没说怎么处置?“张廷玉微微摇头,说道:”皇上最后口气很淡,又说要抄孙嘉淦的奏折静静心,我们就退出来了。
四爷您知道的,皇上越是淡,脾性越是发作得……“下面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没想到三哥这么没人伦!”
弘历眼中怒火闪烁了一下,但语气很快便转得异常柔和,“此时七事八事,皇上心里窝着一团火,我们这时候最好不说话,等事情凉一凉,从容再说情会更好些。”
张廷玉没言声,弘历的话他当然懂,他也赞同:不救这个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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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四十五回 义灭亲挥泪诛亲子 勤躯倦忧时托政务
一夜之间,弘时由王爷就成了囚徒。他懵里懵懂被家人叫进来,说有大人夤夜来拜,睡眼惺忪到西花厅“接见”图里琛。没等他发问,图里琛就向他宣布圣命:“着图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时家产,并将弘时暂行密囚。”
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弘时便被九门提督衙门的人用八人大轿严严实实送到了畅春园风华楼西边一处闲置多年的小院落里。从文绣幔帐,宝鼎兽炭,一大群丫头老婆子太监拱着的王府中,突然跌落到这冷清凄凉的土壁房中,他才清醒过来,那一夜的惊心场面并不是梦。他抱着双膝孤零雾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席上,靠在墙上只是冥思苦索:到底哪里出了毛病?然而心里像泼了一盆浆糊的乱丝,无论如何理不出头绪来:张廷璐一案已是死无对证。
凭着张廷玉的小心翼翼,就是有什么证据,决不敢事过多年突然举发。隆科多当然恨自己,但他手中没有证据。
他不过是一条囚禁了的疯狗,谁会相信他狺狺狂吠?
隆科多擅自带兵进驻畅春园,搜查紫禁城,都是借手允禩命令他干的。允禩既死,连最后的证人也没有了,他怎敢攀咬
自己这个身居九重之侧的管事阿哥?那么,是追杀弘历?主持这事的谢师爷已经灭口,就算捉到几个江湖匪豪,能凭他
们含糊不清的口供定自己的罪?巴汉格隆行法魇镇雍正,他原本不同意,后来旷师爷力劝,说“不管皇上藏在乾清宫匾
后的遗诏传位给谁,三爷您在韵松轩,掌握了中央机枢权。
只要事发突然,乱中有意为之,谁也替不了您!“结果更奇,一个神通广大的蒙古活佛,竟在雷霆大震中被摄得无影无踪,死在金水河畔!……但旷世臣并没有被捕过,白天还在书房帮自己看稿子,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告发自己?……
“莫不成是图里琛勾通弘历,假传圣旨造乱?”
这个念头陡然袭入弘时心里,他霍地跳下炕,趿了鞋到
门边拉门,只听“咯嘟”一响,那门在外边死死地扣锁定了,哪里拉得动?
他心慌气促,越想越真越想越怕,又跳上炕,死命掀那亮窗,憋出一身汗,那窗户也是纹丝不动。恼上来他“砰”地一拳打碎了窗玻璃,双手握在窗棂上,使劲大叫:“来人哪!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我要出去,我要见皇上!
开门!你们这群混蛋……“喊着,嗓子已经带了哭音。一个守门的军士过来,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疯子一样的弘时,冷冷问道:”三爷,您犯了痰气么?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事?“
“你才犯痰气!”
弘时隔窗照脸啐道,“你们那个图里琛才犯痰气!
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屋里?“
“这个小人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三爷您老鉴谅着点,安生着点,您也好受点,我们差使也好办了。“
“我不要听你胡说八道,我要见皇上!叫图里琛来!”
正嚷得不可一交,图里琛进了院子,亲自启钥打开门进来,便嗔着军士:“这办的什么差?
三爷是天璜贵胄金尊玉贵
之人,连口茶水,一碟子点心也不备?混蛋!“
“我不要你假惺惺,你这瘸腿子狗!”
弘时狂躁地喊道:“我很疑是你假传圣旨捉了我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不然我就不吃不喝不睡,到死为止!”
图里琛英俊少年将军,所憾的一腿受伤微跛,最忌人叫“瘸子,”他颏下一道暗红的刀疤抽搐了一下,捺住心头拱起的火,冷笑道:“三爷您安生一点,我还把您当三爷看;您要发疯,我就要当疯子看!
您瞧瞧外头,那就是风华楼,楼南边就是澹宁居,我假传圣旨,敢把您带到这里来?
您要验旨,圣谕还在这里,您自个看,是真是假!“说着他甩过一张纸来。
弘时紧张地接过那张圣谕,仔细地看那笔字——再熟悉不过的一笔楷书,连一笔矫饰也没有。再看看冻得干干的树枝间露出的风华楼角,这才确认是雍正亲自下诏拿自己,自己也确实囚在畅春园。他亢奋的情绪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破碎,突然变得忧郁低沉下来。用迷惘的神情环视一眼四周,不言声蹲在了炕角,双手埋头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三爷要什么吃用的,不要委屈了他。”图里琛看了看弘时的可怜相,但觉顽钝可憎,轻蔑地微笑着吩咐,“把窗子碎玻璃弄干净,用窗纸糊上。”
说罢皮靴咯吱咯吱一阵响,去了。
在难熬的岑寂中暮色降临了,军士送进一枝白烛,又给弘时换了一壶热水,掩门退了出去。随着几声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一切又归寂然,只远处偶尔传来上夜人悠长凄凉的吆呼声:“宫门——下钥,下千两,小心灯火——啰!”弘时挪动着麻木的身躯,就着开水吃了两块点心,觉得心里好受了点,既然事到临头,又想不出什么结果,且就听天由命吧!
他
拉过一块毡,在炕头叠了个枕头,拽过一床毯子,正要和衣卧倒,门一响,雍正已经进来,图里琛拿着钥匙站在他身边。
“你出去。”雍正对图里琛说了一句,回转身来,用一种难以描绘的神情看着弘时,一时没有说话。弘时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似乎稍微受一点惊吓就会昏晕过去。
眼睛绿得发暗,在微陷的眼窝里,幽幽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嘴角微翘,似哭又似笑,似讥讽又似发怒。弘时早已坐直身子,用惊愕的目光盯着父亲,恍惚如对噩梦。半晌,才伏下身去叩头道:“儿臣无札,因为儿臣都糊涂了,浑如身在梦境,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怎么来的……”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发颤,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动。雍正似乎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起来,坐着说话吧。”说着自盘膝坐了炕上。
弘时听雍正口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着平日少有的温和,心里略觉放宽,叩头起身,在靠门小杌子上坐了。便听雍正干涩的嗓音问道:“听你的口气,并不知罪,且是很委屈,是吧?”
“是,儿臣确实不知道是怎么了。但雷霆雨露,皆是浩荡皇恩,儿子只想知道原因,并没有怨尤之心。”
弘时愁眉苦脸,顿了一下,又道,“儿臣生性不如弟弟们聪敏,办差或有失误,但自问敬上爱下,没有使过黑心!”
“没有?!
至今你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雍正的火顿时被他撩起,腿一动就要下炕,却又自制住了,用冷得发噤的语气问道:“八王议政一案,你充的什么角色?
你和允禄十六叔都说了些什么?还有永信、诚诺!陈学海你接见没有,说了些什么?“弘时先听”八王议政“还觉得这是陈年老帐,虽
然心慌,并不惊悸,见雍正摆出了自己密地接见的人,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小。脸上顿时一红一白,期期艾艾说道:“时日久了,儿子记不清爽……”雍正一口截断了他的话,说道:“‘祖制就是八王议政,闹一闹给万岁提个醒儿也不是坏事。
‘可是你说的?还有,说’先帝和当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昏君,有个八王议政,能主持废立的事,于江山社稷还是有好处的!“
弘时没想到这最隐秘的话,也都给人兜了出来,顿时背若芒刺,硬着头皮说谎:“这是儿子当时一点蠢想头,想着恢复祖制是堂堂正正的事,圣躬独裁,遇上明主还好,遇上昏君就会坏了江山。皇上不说,儿臣至今还没有觉得借误……”
“巧言令色!”雍正沉闷地说道,“你和朕打马虎儿!你私调他们进京,又调唆他们这些话,睿亲王不和你们串连,你就安排他远远住到潞河驿。你心心意意怕弘历立太子,自量德力不够,要控制八王,亲掌上三旗,坐定了摄政王地位和弘历平分秋色!你妒忌弘历,是么?”
“没有没有!”弘时仰脸看着雍正,慌得连连摆手,“儿子纵不肖,怎么会妒忌弟弟?”
“不妒忌?”雍正冷冷说道,“既不妒忌,你告诉朕,那个姓谢的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几处地方都做了些什么?”
弘时惊恐地望着雍正,又躲闪着雍正刀子一样的目光,两只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小杌子,好半日才道:“阿玛这话我听不懂。我府姓谢的倒是有一个,发痧死了……”
“只怕不是发痧!”
雍正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沉闷,像是从一只坛子里发出
的声音,“他联络匪盗,两次堵截追杀弘历,事情不成功,自
然是要灭口的——你不要忙着申辩。你那个旷世臣,生恐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偷盘了你一处当铺款要逃,已被图里琛拿住。他没有你嘴硬,连同你魇镇朕和弘历的法物,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谋要你阿玛的命,都招了!“
“这一定是弘历!”
弘时突然绝望地叫道,“他见我主持韵松轩政务,心生妒忌,设陷害我!”
“算了吧!
“雍正冷笑道,”演这个像生儿有什么意思?
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倒攀咬他,你可真是个大好人!你怕隆科多揭发你下令闯宫的事,所以你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把你的丑事张罗出来,所以遣散他的家人,故意不给他治病!宁肯让你的皇阿玛背上屠弟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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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的恶名——“他徒然间提高了嗓门,”你可以算作个人?!上苍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夫人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镜子,你照照自己的形容儿,可有半伦一伦?
张廷璐受你之托科场行奸,事情败露处刑腰斩,你整日围着朕,连一句减刑的话也不曾说。
像你这样的东西,作恶事坏事也是毫无章法,哪个人跟着你不要留一手?哪个人肯替你出力卖命?“
弘时浑身已经瘫软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杌子上溜跪到地下,直到雍正说完,他都像听着天上的雷,一声一声深重地打击着他本来已十分衰朽脆弱的心。他张皇四顾,似乎在寻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屋里,除了那枝闪着一幽一明的光的蜡烛和一个毫不动情的皇帝,什么也没有。半
晌,他忽然无望地发出狼嚎一样的悲啼,边哭边叩头,说道:“皇阿玛圣明,皇阿玛圣明……那都是冤枉的……您从小儿看
着儿子长大。儿子虽然愚顽不肖,作坏事的心胆是没有的……“
“朕半点也不‘圣明’。”雍正看也不看弘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杀张廷璐,你一句话也没说,朕只是觉得你‘忍’。他的事朕过后有疑惑也有所不忍,所以自他之后,朕废除了大清律里的腰斩之刑,
也为恕自己的心。
八王议政,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地阴暗,想和这群污糟猫王爷分一杯羹。
隆科多搜园,朕对你已经十分警惕,还想着你毕竟是儿子,能
包容就包容了,也许是你不掌权,想着好比一只狗,喂饱了也就不咬人了。孰料你进而要杀人,杀你的父亲,还杀你的弟弟。
你可以说是古今天底下最贪恣暴虐的衣冠禽兽了!“
弘时向雍正爬跪了几步,悲号道:“皇阿玛,皇阿玛……您是儿的父亲,那些事……有的有,有的没有……你不要听信外人谗言……”
“你也是读过书,受过明师指点教诲的,”雍正一脸鄙夷的神气,继续说道,“岂不闻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你身为皇阿哥,万岁之侧千岁之体,若不为非,哪个敢来动你,又有谁敢来离间父子之情?朕若证据不足,又焉肯将你夤夜捉拿到此?
朕若无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严议明证典刑!“
“皇阿玛!
您听我说……“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一样的轰击下突然崩溃了。他像一座受潮的糖塔,委顿着软瘫在地,说道:”……总归可怜儿子糊涂,听了下头人调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占定嫡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魇镇的事……河南追杀弘历……那是他们办过了我才知道,并不是儿子生谋造意……阿玛……您要把我交
部议罪么?……啊?您说话呀……“
雍正听他哭得凄惶,一股又酸又涩的口水涌上来,眼泪已夺眶而出。他像石头人一样站在当地,听着弘时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想起那年承德事变,太子允礽和十三阿哥允祥被囚,狮子园里一片恐怖,奶妈子抱着刚满两岁呀呀学语的弘时逗自己开心的往事。又忆到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捉爬在树干上的蝉,尿了自己一身……雍正不禁长叹一声。但这温存只是一霎间闪过。很快地,他的眼睛里又像结了冰一样阴寒,放过这逆子天理人情不容。
别说后世,就是张廷玉鄂尔泰这些近臣也会腹非自己处心不公。往后每说一次“光
明正大“都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他用沉缓的语调说道:”朕瞧不起你这模样,大丈夫死则死耳,作得出就当得起,你起来!“
“是!”弘时爬起身来,已是额青眼红,畏缩地又坐回小杌子上,说道:“请父亲训诲……”
“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没有第二条刑罚。”雍正幽然说道,“朕思量,把你交部,又是哗然天下一件大案,不但你死,还要带累多少人,家丑也外扬了。所以朕一开头就是密地捕你,为的不招众议。”
弘时用感激的目光看看父亲,低声说道:“谢父皇成全呵护恩典。”
雍正也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从心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走下炕来,背对着弘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无可恕之理,但朕与上书房军机处等人商计,不能把你交部显戮。一是国家禁不住大案迭起,二是朕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那——皇阿玛打算——圈禁?”
…………
“到岳钟麒军中……效力恕罪?”
雍正依然摇头,说道:“没法给你判,没法给你身份,你到军中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只有削发为僧,在佛前忏悔赎罪了……”
雍正倏地转身,灯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语气深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还是尽想着活命之道!凭你这身份,哪个庙藏得住你?
你借忏悔之名求生活命,不怕有一日暴露,让你伤透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且不说你的罪没法恕,就是可恕,你的心可恕么?
既然你自己不愿想,朕就替你说,你除了自尽没有第二条可以恕心谢罪的路!“
“皇阿玛!”弘时顿时吓得泪流满面,“唿”地跪直了身体扑上前,紧紧搂住雍正双膝,摇撼着,哭泣着,说道:“儿子有罪当死……原没有可辩之处……念起皇阿玛子胤单薄,儿臣一死不足惜,带累孙子都是有罪之人,宗室近亲更是零落……”
“你此刻才想到‘宗室’?
晚了1“雍正见他一副苦乞命相,心中更增反感,冷冷说道:”朕不想和你纠缠,你这副可怜相打动不了朕!一条是你今夜从速自尽,朕念父子血胤相关,关照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连,给你一个小小处分塞了众人耳目。一条你就这么挺着,朕自然将你的罪名证据一并发给大理寺刑部议处。他们若肯饶你,朕不加罪。他们不肯饶你这人神共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处置,绝无宽贷之理!因为朕已经加恩,亲自来劝,你不受这个恩!“他的语调变得异常沉痛,”虎毒不食子,朕何忍置你于死地?但你细想,活着有什么面目见朕,你又怎样见你的弘历弟弟?你又怎么样面
对你的妻儿?如何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不但你,连朕也羞得无地自容……但你若自尽一死之血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怜你是作得当得的汉子,不至于让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儿子,你……你自己思量吧!“他后退一步,挣开弘时的双手,拖着深重的步履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图里琛说道:”给你三爷把东西预备好。抬一桌酒席,要丰盛些!“
图里琛身负雍正安全,一直紧靠门站着听里边动静,父子二人的对活听得明明白白。他心里也是紧缩了一团,恍惚迷离半日才回过神来,躬身道:“扎!奴才遵旨!”看了看屋里半晕半瘫伏跪在地的弘时,忙着便去为他张罗绳子、刀和药酒。
弘时没有谢恩,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雍正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回到澹宁居,正是子初时分,殿角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沙啦啦一阵响,当当连撞十一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一声午炮的沉响隐隐从极远的城内拱辰台那边传来,清梵寺的夜钟也悠然入殿。因雍正没有睡,满殿太监宫女都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垂手等候。张五哥刘铁成扶着他进来,众人见雍正脸上并无怒容,才略觉放心。几个大太监忙趋步过来给雍正除掉大衣裳,搀着他坐了大暖炕沿上。
彩霞彩云拧了热毛巾请他揩面,
雍正挥手命道:“这么亮得刺眼,怎么歇息?留两枝就够了,你们也不用在跟前侍候。朕烫烫脚,留下引娣,彩霞彩云在这说会子话,今晚不批奏折了。”
于是众人纷纷撤灯退出。引娣拿了花样子坐在雍正对面刺绣,彩霞和彩云用热水泡了雍正的脚,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揉捏搓洗。“唉……”
好半日,雍正才深长叹息一声,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却没有说话。引娣放下手中活计,跪到他身后轻轻捶背,温声说道:“主子,您心里郁的气太重了,说说话儿兴许会好些儿的。
“
“朕知道,但朕无话可说。”雍正垂了一下眼睑,又睁开了眼,“说句心里的话,当初圣祖爷料理儿子,朕是觉得他样样都好,就是不善调停,连自己的儿子们都管不住……如今轮到朕,这才知道难。朕还不如圣祖,你们知道么?朕方才
去了穷庐,弘时就囚在那里,朕要地自裁,以谢列祖列宗之灵……“
彩云彩霞都吃了一惊,齐停了手张大着口望着雍正。
引娣也忘记了给他捶背,顿了一顿方缓过气来,说道:“论理我们不该插口,可他是您的儿子呀……”
“他是鸱枭——夜猫子!”
雍正双腿动着互搓,慢吞吞,带着幽咽的嗓音说道,“你们总能明白为什么杀他……他没有半点人伦……”雍正说着,忽然觉得颏下火燔一样热,用手一摸,仍旧是老地方起了一层细如米粒的小疹泡,刚开口说叫传贾士芳,又想起允祥的话,改口说道;“老毛病犯了。朕就这么歪一歪……有引娣在这里就够了,彩霞你们去吧……”
彩霞彩云知趣,答应着退了下去。雍正由引娣给自己按
摩,闭着眼说道:“引娣,”
“嗯……”
“朕心狠,是么?”
“有人这么说。我不这么看,您其实内底里善,不过脾性太烈,眼里不能揉沙罢了……”
“说得好!”
雍正闭着眼道,“圣祖爷晚年倦勤……天下文恬武嬉,朕若不扳这个吏治,不扭这个颓风,就要学了元朝,八九十年天下散乱不可收拾。朕处在这个地位,命中注定是要吃些苦,背些黑锅的……朕和曾静诏书对话,就是要世人明白朕的心。”引娣道:“我不懂,我也不想问,您必有您的道理。”
“朕想叫天下人都懂,所以朕不惜纡尊降贵,耐烦琐碎和两个土佬儿大费笔墨唇舌。”雍正说道,“要天下人都懂得大清得位之正,并不是从朱家手里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报仇,灭了李自成,从闯贼手里夺的江山。要天下人都懂夷狄之人也可以为圣君,要天下人都懂朕为什么要整顿这个吏治,处置像阿其那塞思黑这样一群人!朕好恨……连自己的儿子都要伙同外人,图谋杀父害弟……连养心殿贾士芳斗法,
雷击死的喇嘛也是弘时家里养的!朕一行一动别人说朕里‘铁腕’,其实别人扼朕时,何尝留过半点情?“他缓缓说着,已又流出泪来。
引娣忙下炕给雍正倒水取毛巾,这才觉得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哭了。一边自拭,又轻轻替雍正擦着泪,笑道:“不说这伤心的了,作恶的不是都败了么?
才见天也容不得他们。
倒是自己的病得留心,依着我说,明儿一早还叫贾神仙来给您瞧瞧……“
“什么假神仙真神仙……”
雍正渐渐定住了神,见引娣这样,穿着水红裙,蓬松长发挽在肩头的葱黄坎肩上,灯光下只见皓腕如雪,酥胸如抹一月,兼之脸上泪痕未尽,由不得动火,一把拉了她到怀中,做了个嘴儿,笑道:“放着个活仙姑,还治不了朕的病?”说着一翻身便压了她在下头。乔引娣
却还浸沉在方才那个可怕的话题里,一点心绪也没有,又怕扫了他的兴,只不言声由着他遍体抚摸,许久才道:
“万岁,您今晚别……”雍正淫兮兮笑道:“‘别’什么?为什么‘别’?”
“这是你办事见人批奏折的地方,”引娣被他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我不惯…
…“
“那好,明天在西边再建一间偏宫……”
“偏宫?”引娣一笑,“我算什么牌名的人?”
“朕先晋你嫔,然后妃,然后贵妃。这也和官一样,一步一步儿升……”
引娣吃地一笑掩住了脸……由着雍正折腾了,替他擦着额上的汗,柔声说道:“您得当心身子……我留心来着,你越是心里苦闷,身弱,越是爱翻牌子……你这人真怪!”雍正微喘着笑道:“是么?
朕自己也没留这个心。那你往后看朕心情不好,多到跟前侍候嘛!“
引娣挪出身来,在炕下洗了洗下身,
穿好衣服,又侍在雍正身边,说道:“好了,皇上该安心睡一觉了。”
“嗯。
“雍正答应着,却毫无睡意,直盯盯看着慵妆妩媚的引娣,问道:”知道朕为什么待你最好么?“
引娣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知道……我生得……俊呗…
…“
“也为这个。不过,宫里朕身边人,都也不丑。”雍正翻身坐起来,双手抱膝,索性漫谈起当年的事来:怎样到淮安治水,又怎样洪水破城,和仆人高福儿倚着一个大鱼缸漂水逃命,又怎样遇救,和小福儿相好。小福儿又触了族规,在
大柿子树下被族人聚火焚死,他又带着李卫去高家堰寻访,又如何在黑风黄水店遇贼逃生……足足说了多半个时辰。那乔引娣已是听得痴了。雍正末了说道:“你一定是小福儿托生,来完朕这一片夙愿的。不然,怎么活脱和她长得一样。你总
该明白,朕为什么不讲情不讲义,生把你从允褆那里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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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朕确是不讲道理,若论起‘理’,朕也只有这件事作得霸道,不过朕不后悔。你如今……后悔么?“
“唉……叫我怎么说呢?
我不后悔……不过要一开头就遇上您……就更好了……“
她抬起了头,望着窗外无尽的暗夜,呐呐说道:“几次打听,我们老家也迁了,我娘他们,这会子不知流落到哪里了……”
“这不要紧,交待给李卫,这是个地里鬼,什么事他都有办法……”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身倦心疲,都靠在大迎枕上蒙眬对答,一直到窗纸发白才倦极而眠。但雍正满
腹心事的人,只略睡了一会,便被自鸣钟声惊醒,悄悄起来,替引娣掩掩被角,放下幔帐,自出外殿来。值夜太监早已惊动,忙过来侍候,高无庸却挑帘从外头进来,给雍正请了安,呵着冻得发红的手说道:“奴才一夜都在穷庐那边。
三——弘时今晨丑正时牌已经悬梁自尽。图里琛正在装殓他入棺,叫奴才瞧着主子醒了禀一声。“说着将一张纸双手捧上,又道:”这是弘时的绝命词儿……“
雍正接过看时,一色钟王小楷写道:
茫茫无数痴凡夫,机关众妙门难入。泉台将至昏灯
尽,残月晓风向谁哭?计程西去漏三更,回首斯世情已输。寄语我家小儿女,清明莫将新柳赋。
“扯淡!”雍正将纸放在烛上,看着它烧卷了发黑变灰,面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说道:“他至死不悟,还以为是自己计算不周!”
说罢大步出来直趋韵松轩。
张廷玉、鄂尔泰、允禄、允礼、方苞、弘昼还有李卫都
在韵松轩,他们知道迫在眉睫和是弘时的事,几乎都是一夜不睡,寅正时分已经进园,在弘历这边等候。待雍正一脚跨进来,已是满屋烟雾缭绕,众人忙都一齐跪了下来。
“起来吧,”
雍正一摆袍角坐了弘历原来的位置,凌晨中,他的声音显得惺忪,又很清晰:“弘时不肖,危害宗庙社稷,朕已令他昨夜自尽,以正国典家法!”见众人一齐噤住,雍正严峭的面孔放松了一点,说道:“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但朕只能用一把天平量世界。不这样,人就不能服,法令也不能真正遵行。”
“皇上睿断果决,义灭亲子,千古帝王无人能及!”张廷玉原来心中也是猛地一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已真正看到这位皇帝的风骨,真的领教了雍正推行新政,刷新吏治的决心,因也不再作无谓的安慰,正容说道:“臣乍闻之下,为皇上悲为皇上惊,细思且为皇上喜,今日天下,大清开国以来小民最富,国库最盈而吏治之清,数百年仅见。这不单是皇上夙夜宵旰孜孜求治,更要紧的是皇上励身作则,为天下之先,风节之烈与日月同昭。
以此化天下,无不化之天下,以此化人,无不可化之人。臣唯有时涤虑肝肠,追随皇上努力
明德资政,皇上为尧舜之君,臣等也得为皋、夔之臣……皇上,您且得保重,您……不容易呀……“说着眼圈便觉热热的。众人听他说得既堂皇又贴心,句句都发自肺腑,也都垂头感泣。
雍正原是准备了一大篇剀切沉痛的训词的,此时倒觉得多余,勉强笑道:“衡臣说的是,愿我们君共勉吧。趁着都在这里,朕安排几件政务。朕近年身子愈来觉得支持不来,要儿子帮朕分劳。弘历自今天起移到澹宁君,在御座前另设一案办事见人,奏折也由他代拟。
大事疑难事朕就地随时决策。
十七弟年富力强,又带过兵,即以果亲王身份摄政,统领卫戍大内的责任,督促军机处上书房办差。允禄和弘昼襄助协办,兼管内务府、顺天府事宜。弘昼就袭和亲王位,帮着你十七叔十六叔办差。其余的都是朕亲信任用大臣,已经各有差使。允祕今天没来,回头传旨给他,朕的弟弟里他年纪最小,朕也最疼他,叫他进园在韵松轩读书,得便学习参与政务。朕现在外间新政吏治都已经有了规矩章法,你们只管照着努力去作就是。要紧的事有三件,岳钟麒的西路军事、西南苗瑶的改土归流和曾静一案的审理结案。你们不要小看了这案子,朕一生心血行迹,都要用这本《大义觉迷录》昭示天下。朕之磊落光明,正大无私之心,不但要你们知道,还要借曾静之口,演示百代之后。“
他搓了一下略带浮肿的脸颊,侧转脸问张廷玉,“这样安排可成?”张廷玉忙躬身道:“奴才以为十分妥帖。”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雍正说道。看着众人纷纷跪辞,他心里觉得踏实安生了许多,但又升起一种寞落孤寂之感,坐
在弘历的案前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舍不得离开。
弘历深知他的心事,还在为弘时难过,亲手端了参汤捧给雍正,说了一阵俞鸿图河工进展,又回了岳钟麒战车制造情形,将雍正的思绪拉回到政务上,雍正阴沉的脸才开朗了些,说道:“你放心,弘时死,朕不伤心,朕要舍不得他,难道就不能给他别的处罚?朕如今每每回心,一想起阿其那他们,就愀然不乐,但国法家法俱在,该怎么办还怎么办。社稷,重器也,虽天子不得以私据之,你一定得明了这一条。
朕老了,身子骨儿愈来愈差,精神也渐渐不济。圣祖爷晚年放任了点,天下就变得异常难治。你就在朕身边措置政务,朕就懒怠一点,你多操办也一样的。
“
“身子欠安,还是要瞧彻医,这是正道。”弘历说道,“皇阿玛,十三叔曾说——”他顿了一下,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易经》翻开来,递给雍正看。雍正看时,却是一张纸条,上写:“诛贾士芳”四个字,目光一闪说道:“你十三叔曾跟你说过么?这要李卫来办。他有神通,朕现在用得着,而且现在有功无过,不能无缘无故处置。你要谨密,说不定他能猜测出你这纸条的!”弘历笑道:“他要能连《易经》都看穿了,也就制不住了。我和十三叔谈话,都是用这部宋版
《易》,决无相干的。“
雍正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很会想事情,朕现在还是用得着他。到时候也用《易经》给你传旨。”说罢起身踱去了。
当晚便有旨意,乔引娣晋位“贤嫔”在畅春园造宫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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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四十六回 当断不断畏祸失机 邪道伏诛血溅红楼
雍正断然绝情杀子,虽然没有明诏布告天下,但弘时因“处事妄诞,放纵不羁”
,当时就革掉了王爵,数日之后便传出他“羞愧自尽”的消息。数年之内瘐死允禩允禟,囚禁允祉和“舅舅隆科多”
,加上弘时这个亲生儿子,凡有党援情事的勋贵格杀殆尽,真个苞苴不行于铁面,亲情不移其刚肠。
这种唯法是行六亲不认果真惊世骇俗震慑了官场猥琐龌龊之风。
尽自天下官员地主对雍正新政火耗归公,改发养廉银,摊丁入庙,士民一体当差完粮……这些措置心里仍旧腹非不已,对田文镜鄂尔泰曲阿圣意,刻意剥削,假报考成邀功图进的“小人行径”切齿仇恨,但也确实没人再敢作仗马之鸣,攻讦他树的这几位“模范总督”了。不但雍正,就是张廷玉,鄂尔泰等大臣,也觉得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政务绝少滞碍。
政务顺手,军务却十分棘手,云南广西改土归流,当地土司本来就不服,新选派的州县官到这些穷乡僻壤作官,事多任繁,又毫无油水可榨,许多地方州县衙门没有主管,任凭胥吏上下其手敲剥苗瑶百姓,激起民变。自雍正五年镇沅
土司刁瀚率苗民聚众放炮,焚烧府衙,几次用兵征剿,都是“兵来我进山,兵去我再来”
,总不能平服。鄂尔黎是以“改
土归流“投合”圣决“入为枢相的,当然深感不安,亲自请缨返回贵阳主持。雍正自然照准,仍命他以军机大臣身份督
办云贵军政,命贵州提督哈元生为扬威将军,湖广提督董芳为副将军,都由鄂尔泰节制,进剿扫荡叛苗。岳钟麒大军自雍正七年正式誓师出兵,大军共分北路军与西路军,钳形西进,岳钟麒坐镇西路军,由将军纪成赋,副参领查廪护理北路军。
临出征前上疏雍主,言有十胜把握,写得酣畅淋漓:一曰主德,二曰天时,三曰地利,四曰人和,五曰粮草广储,六曰将士精良,七曰车骑营阵尽善,八曰火器兵械锐利,九曰连环迭战,攻守咸宜,十曰士马远征,节制整暇。断言策零葛尔丹跳梁小丑不难指日荡平。雍正也大加奖赞,升任钟麒的长子岳睿为山东巡抚,亲自在太和殿择吉日为岳钟麒送行,命岳睿直送父亲到西宁军中以示恩礼隆重。
正当旌旗蔽空士马饱腾,即日升纛开拔之际,突然前军来报,准葛尔派特使特磊进京朝见,路过西宁,要求请见岳钟麒。
其时正是雍正九年七月,塞外胡扬正青草原雨多草茂,西宁城无风无沙,湟水如带横亘于苍天茫野之中。岳钟麒刚刚巡营回来,听见这一消息不禁一怔,总兵张元佐、樊廷、冶大雄恰都在身边,因用征询口气问道:“见他不见?”
“这是策零阿拉布坦的缓兵之计。”张元佐说道。他是曾允褆和年羹尧两度和葛尔丹打过仗的,深知这个小阿拉布坦奸诈异常,略沉思了一下说道:“他既是朝见的特使,不干咱们的事,放他去北京,咱们该怎么干还照计不动。”冶大雄是个兵士出身的老行伍,说道:“这个时候士气正旺,最忌这种事。下头知道要讲和,有些旗人听说能不打仗,烧香磕头还
来不及呢!
依着标下建议,权当拿住了奸细,割了他的鸟头,三军号示他娘!
“
樊廷却道:“万一他来投降呢?
擅杀来使,皇上怎么想?见见面于我何损呢?“冶大雄道:”这种事犯什么嘀咕?仗打赢了就总有理,仗打败了就百无是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这个兔崽子,得胜回朝有人说话老冶顶着!“
几个将领意见不一,岳钟麒一时犯难:军中满汉将领心思不齐,满人骄横无能,汉人心怀不满又招惹不起,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见雍正的,自己半路截杀了,保不定就有人写密折,砸自己黑砖。以雍正专断权威,亲子尚且不姑息,万一将来军事稍有失利,大祸只在顷刻。但与特磊接谈,又确实于士气有碍。思量了好一阵,才道:“在侧耳配庭见见他。”
说着带着马弁戈什哈进了大将军署,在正殿西边亲兵守值的耳房坐定了,不一时便见人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蒙古人进来。
岳钟麒不等他坐定,便道:“你叫特磊?如今两家兵戎相见,不在喀尔喀等死,到我军中有何贵干?”说着目视通译官。
“不要这个憋脚的通译官了。”特磊没听完通译官的翻译就笑了。
“我能说汉话,我自幼随阿爸在张家口作茶马生意,我的母亲也是汉人,我和汉人有很亲近的情分。”
他是那种很深沉很干练的蒙古汉子,黑红的脸膛上,浓眉长出了寿眉,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晶莹闪光,满脸都是慈祥温和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汉话略带了晋北口音,不知道的根本听不出是蒙古人。特磊顿了一下,说道:“我不是给将军下战表的,我身上带着息争和平的使命。”
岳钟麒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特磊,不动声色地说道:
“谁能相信你呢?
你们准葛尔人已经几次遣使去北京,只会骗人,一句真话也没有。一边在北京恭敬朝见,一边背地里进兵青藏!我见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是人。”特磊一本正经说道,“岳将军怎么汉话也说不好?”
有此误会,便显出特磊毕竟是蒙古人,几个将军不禁掩嘴葫芦。岳钟麒问道:“是谁派你来的?策零阿拉布坦?”
“啊,将军。”特磊大约嫌屋里热,袒了一只袖子,说道:“《孙子》里曾经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军对我准葛尔情形可以说一无所知。
策零阿拉布坦去年十一月已经病死,现在我们准葛尔各部是由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执掌权力。噶尔丹策零汗爷一向尊容中央道统,仰慕中华文明,谨守西疆为中央屏障,几次击退哥萨克侵略。他臣守喀尔喀蒙古是康熙博格达有诏书特许的,修表称和也是有诚意的。我来,是为消除误会,争取和平而来。“
“误会?”岳钟麒格格一笑,“雍正二年春,被我天兵在青海击败的罗卜藏丹增,不是你们窝藏起来了吗?”
特磊在椅上欠身一躬,说道:“将军须知,当时和现在的政情不一样,当时我们执政的是策零阿拉布坦。鉴于老阿拉布坦、老葛尔丹与罗卜藏世家的渊源,不能不予收留,汉人叫这为‘讲义气’。但罗卜藏丹增是一条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们的地盘里收罗旧部,联络葛尔丹残部,借祝寿为名带兵入帐,要杀害年轻的噶尔丹策零。我们的台吉汗爷正好要与朝廷修和,就把他们一网打尽,命令我把罗卜藏丹
增押解北京,以表我们博格达汗朝廷的忠忱。但是——“他皱紧了眉头,对目瞪口呆的岳钟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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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科舍图西的三叶河,就遇到了将军的部队正在向西挺进扎营。逃亡的蒙古人都告诉我,岳将军要率军横扫喀尔喀蒙古。我不能带着我们主人的忠诚之心身入不测之地,因此暂时命人把罗卜藏丹增押回了伊犁。将军,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请您将我的话转奏雍正陛下,我就留在军中作您的人质。这样好吧,将
军?“
“好吧。”岳钟麒听着一篇天衣无缝的说辞,一时实在挑剔不出什么毛病,因起身道:“我这就奏上去。你大约要在我营中等半个月,给你划一处小院子住。你和你的从人食膳都有人照应,只是半点不能越轨,否则休怪我军法无情。
“
当天,岳钟麒就将特磊来朝的情形备细具折奏陈,并说,“策零阿拉布坦奸诈为怀,素无信义,特磊所言多不可信。请旨将特磊就地正法,以励士气。”
十二天后就接到了雍正发来的八百里加紧朱批谕旨:
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胜也。
东美未闻之耶?噶尔丹策零果能谨守臣道,仰伏阙下,朕亦不必以犁庭扫穴而后快。即将特磊妥送来京,俟朕亲询,我军暂缓西进。唯恐特磊有诈,戒备不可稍懈,汝将军事布防调停恰妥,亦同特磊进京可也。钦此!
岳钟麒明知此举不妥,但旨意毫不含糊,雍正的性子又半点违拗不得。只得连夜安排军务,带了几十名亲兵,快马护送
特磊赴京。特磊带的贡品驼队,则由驿站递传进京。
几十骑人马日夜趱行,赶到北京时已是将近八月中秋。
当年河南、山东、出西都丰收,正是清风潇洒金谷登场之时,北京城里人已在忙着制月饼,扎兔儿爷,供小财神,走斋月宫,一片热闹。城外丹枫染秋艳色杂陈,山含淡翠云薄西岭,永定河子牙河清潦流素,两岸杨柳未老,依旧伤心一碧。正是北京天气景致最佳之时,众人一路奔波,却都是满身风尘,眼倦腿胀,哪里有心思观赏?当晚在潞河驿安歇住,张廷玉已来慰问,传旨明日进园,召见噶尔丹特使特磊。同来的还有工部尚书俞鸿图,新升任的京畿道李汉三,礼部外藩司长陈学海,大家吃西瓜品葡萄说闲话。
那陈学海仍是饶舌,又是河修治得好,又是各地丰收,又说荷兰国、日本国、法兰西国、罗刹国“万国来朝”。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怎么恭敬,万岁高兴得病都去了一大半……一有话缝儿就插进来乱嘈,众人也都不计较他。热闹说话一阵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岳钟麒冠袍履带结束停当,与特磊并马来到畅春园双闸门口。
高无庸已在候着,二人一下马他便宣旨:“特磊在此候旨。
岳钟麒进去。“
见特磊恭恭敬敬双膝跪下。
岳钟麒没言声,抿了抿嘴唇便随高无庸进园,径趋澹宁居。
“东美一路辛苦。”雍正盘膝坐在大炕上,李卫和朱轼从侍在旁,炕西靠南窗设着一案一椅却是弘历坐着。见岳钟麒进来行礼毕,雍正笑道:“弘历替朕扶一把东美。这会子都是朕的亲臣,坐着说话儿。”
岳钟麒打量雍正,只见雍正穿着驼色江绸夹袍,外边罩着绣石青江绸棉金龙褂,项间挂着蜜蜡朝珠,腰间系着金带
头线纽带,戴着一顶天鹅绒纱台冠,正襟危坐在东阁大炕里,精神比两年前离别时要好得多。只是身上削瘦,连衣服都看着有点不合体,岳钟麒觑着眼看雍正,边坐边道:“圣颜比奴才离开时还清减了些,鬓边头发更苍了。皇上依旧只是吃素么?
奴才是个厮杀汉,释佛道理不懂,但供佛也还用三牲,他也不禁荤。所以皇上还要增进些肉食。奴才离开时皇上戴着斋戒牌,今仍旧戴着,难道主子用的常斋不成?“
“朕生性喜爱素食,倒也不禁血食。但今天是田文镜头七之日,朕为他超度。”雍正咳嗽一声,一个小太监忙捧着漱盂过去,咯了一会儿却没有痰,又坐正了,叹道:“你大约不知,田文镜已经去了。社稷少一人呐…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那个特磊吧。“
岳钟麒从河南过,田文镜死,当地缙绅大户爆竹连天响地祝贺,他亲眼目睹。
他这个话无论如何不能在雍正跟前提说,
因双手按膝,将军备西征情形诸多事务一长一短说了,又细细说了接见特磊的经过,奏道:“《春秋》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最要紧的。
准葛尔部历来反复无常狡诈难测,盼皇上掷还他的贡品书表,斥见来使,以示天朝讨敌不共戴天之决心。奴才在西边大营鸣鼓扬旗而进,不难殄灭丑类。“
“文死谏,武死战,你的这个想头原不错。朕见他,也是想看看他的虚实再作定夺。”
雍正说道,“你太约见了邸报,睿亲王多尔衮的案子,已经平反昭雪,鳌拜的子孙也复了世职。
朕不是个烂好人,但若能以德服人,少杀生而获胜,朕是求之不得。特磊万里迢迢来了,还是要善见善言。近来十几个外藩国如日本、琉球、荷兰、法国等遣使朝贡,礼仪周备,措辞谦抑,这种祥和之气是大清的洪福么!
假如噶尔丹策零果
然安分守己臣服西疆,朕又何必一定赶尽杀绝?上天有好生
之德嘛——高无庸。“
“奴才在!”
“传特磊晋见。”
“扎!”
待高无庸出去,雍正笑道:“法兰西国贡来二十枝双筒镶金鸟铳,赏给你六枝。回头你到宝亲王那里领去。”弘历忙起身答应,又笑道:“东美大将军你好风光,我才得了两枝,李卫才一枝。你一人就得六枝——儿臣看日本国进的倭刀也好钢火,请阿玛赏给岳钟麒几把。”
“好,赏二十把。”
雍正笑道,“大将军有八面威风么!东美的亲卫队可以抖一抖。”岳钟麒忙又躬身谢赏,笑道:“这是圣上激励我全军将士的,钟麒不敢据以为私。擒斩敌上将一名,奴才转赠鸟铳一枝;擒斩敌千夫长一名,赠赏倭刀一柄,如何?”李卫笑道:“岳大将军这法子好。这么说我也厚脸皮,向主子再讨两把倭刀,像吴瞎子这些不领俸禄,为朝廷缉拿山野大盗,赏他一把,比封他的官还要管用呢!”说话间高无庸进来,雍正便问:“怎么这么久?”
“特磊从双闸口三步一拜进来,走得特慢,奴才先进来禀一声。”高无庸赔笑说道,“他说,准葛尔部落历年来叛服不常,他是有罪之人,不能以常礼晋见天子博格达汗。还送了奴才这个,叫奴才在主子跟前替他美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金饼,足有烧饼来大,少说也有二百多两,呈给雍正。
从人见他出手如此大方阔绰,都是心中一动。
“既然赏你的,你主子知道了,收起来吧。”
雍正听见特磊如此恭谨有礼,高兴得脸上泛光,又道:“特磊如此知礼,事情有几分指望。钟麒,你和李卫可以退下了。既然已经回到北京,索性放心歇息一下,前方军事奏章,军机处接到就转给你,只留心些就罢了。这部《大义觉迷
录》刚刚刻成,已经颁布天下学宫。
这是样书,赐你一部,拿回去仔细参详。像曾静,张熙这样的人,只要向化,不但不杀,还有官给他作,由他们游学天下现身说法,比朕自己四面八方地应付谣言不是强得许多么?“
他把一部切得整整齐齐的书递给岳钟麒,看了一眼朱轼和弘历。朱轼和弘历都是力主要杀曾静的,只低了头不言语。
李卫和岳钟麒出殿,见特磊手捧贡单,才拜到蔷薇墙洞旁。二人绕开了,从花间小径到双闸口。岳钟麒要回潞河驿,李卫生拖住了,笑说道:
“那个驿里闷死了,这会子还有屁的军务,你跟我来,和你说说话儿——我如今要办一个要差,得借你一点威气呢!”
李卫是出了名的顽皮,岳钟麒虽然不苟言笑,也禁不住他这死气白赖的顽筋,只好一笑,说道:“人都说你病得七死八活,我看你阳寿早着呢!拿你没办法,到哪里玩儿,这威气又怎么个‘借’法呢?
“
“我这身子骨儿得谢谢我们贾神仙。”李卫一边和岳钟麒认镫上马,笑道,
“——也是来京之后承他咒诵些个,果然就无碍了。”
二人在马上一纵一送正向东边城里来,走了约一里许地,只见一乘二人小轿闪悠闪悠迎面而来,旁边还有四名顺天府的衙役护送,走得飞快。岳钟麒正奇怪这样的缠藤轿怎么能抬到禁苑,李卫已跳下马去,笑嘻嘻拦住了,说道:“老贾出
来!“正自诧异,那轿已经顿住,贾士芳已笑着躬身出来,岳钟麒知道他在雍正跟前身份,也便缓缓下马。李卫一把扯了岳钟麒,指着贾士芳笑道:”如今也是宫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儿
了,又使不完的金银,还是个出家人,仍旧勒啃,坐这样的小轿!“
“岳大将军安详!”
贾士芳神采奕奕,向岳钟麒一稽首,说道:“——你小瞧这轿么?
比马还快呢!我本来爱骑驴,庄亲王爷说没个骑驴进出紫垣的,太扎眼了,我就换了这乘轿。“
“你这小藤轿不显眼么?”李卫仍旧嬉笑着,说道,“你这会子不要进园子了,皇上正忙着接见外臣呢!他现在身子没事,进去也是闲着。来来,随我到个好去处,我给你二位开开眼,一个是杀人不眨眼大将军,一个是砍不掉脑袋的牛鼻子道士,加上个饿不死的叫化子,好玩呐!”岳钟麒笑道:“我带一辈子兵,就我身上这把刀,不知杀了多少人。总没见还有砍不掉脑袋的人!”李卫笑指贾士芳,说道:“这位就是了!上回在荷风亭他吹出来,张五哥不信,连砍他三刀,都像砍在弹簧上,刀蹦起老高,脖子连个红印也不起!”岳钟麒只当玩笑话,贾士芳也只笑而不语。
于是三人弃马辍轿,干脆步行入城,在宣武门西大廊庙转了一会儿。这里却十分热闹,一街两行书画、玉器、碑帖、烟料、料器、磁器、花木、旧书、唱本书的……应有尽有。旁边有狗市、蝈蝈市,一片声嘈叫乱叫。卖耗子药的大声吆喝:“一包管保六个月,坐地户儿,药不死耗子您找我!
“
卖首饰的说:“买过的您知道,带过的您认得,露出铜色给我拿回来!”
“金回回的膏药!五痨七伤骨断筋折只用一帖管好!”
“买孟家百补增力丸!
不损阴不伤阳,一夜管睡百姑娘!“
岳钟麒看着周匝把式卖乞的,说相声弹弦子把式耍叉卖眼药的,乱烘烘人来人往,笑着对李卫道:“你真是个乞丐儿,专爱转悠这些地方。我来北京这多次数,从不知还有这种地方!”李卫显得如鱼得水,买了十几个雕镂蝈蝈葫芦说是“送给小主子(小阿哥)们玩”
,又要了三大串冰糖葫芦,给贾士芳和岳钟麒一人一串,还有什么云片糕、桂花糖、饧人儿,
每人怀里塞得满满的,笑道:“能天天到这里转转玩玩是福气!
你到西边出兵放马,想起今儿准会思念我这叫化子。你别小看了这西庙会,没听人家说,‘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多少贵人闲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
‘别以为你我身份高——你瞧,那不是五爷?!“
两个人眼花缭乱,口里塞着,怀
里揣着,耳朵里听着,已被这位“缠死鬼”总督弄得五神皆迷。顺他手指看去,果见新封的和亲王弘昼头戴红绒结顶六合一统青缎帽,一身月白府绸夹袍,脚下蹬着双梁起明检鞋,握着一柄汉玉坠儿湘妃竹扇一步一踱自东悠闲着过来。岳钟麒忙拉贾士芳,说道:“咱们躲躲!”李卫笑道:“不成,五爷已经瞧见咱们了!”
“原来是你三个!”弘昼身边也有人耳语了一下,他目光一跳,加快了步子赶过来,笑道:“李卫这狗才,你们想躲我么?”李卫嬉皮笑脸道:“是东美想躲,怕不好见礼。您瞧我买这蚰子葫芦儿,有永壁小世子爷一份子呢!”弘昼笑道:“这种地方行什么礼呢?方才我还见小叔王带几个太监那边玩,见面一笑就罢。”
李卫见弘昼说着就要走,笑道:“五爷,有什么好地方儿
玩,带携我们则个 好歹今儿碰上,也是我们的缘分。我们都打园子里才来,可怜见的饿得前胸贴着脊梁骨,吃这些个充饥!“
“别他娘装穷卖苦了!”弘昼笑道,“不是我不带你们,其实我去庆云堂,有吃的有玩的,怕的是你们嘴不严,漏出去
我就得写谢罪折子。再说,士芳是出家人,到那种地方,万一破了戒,往后狗皮膏药卖不成。“
贾士芳便知他去的地方邪僻,因道:“贫道如没有大定力大神会,焉能修到这一步?我无欲,欲何能诱我?我们道中也尽有男女修合采补御女成道的,不过我不从那一路出就是了。
‘天地由我主持,鬼神由我支使,’上回我给主子发气疗病,主子不高兴,说,‘你都主持支使了,朕呢?
‘我说,’您是人主,管人嘛!
‘既这么着,你们去玩,我回去读经了。“
说着便要走。
李卫哪里肯放他走,死气白赖拽住了,说道:“臭牛鼻子,天天嚼你的烂经簿子!
什么意思嘛?走,扰定了五爷的,他老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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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咱们帮衬!
什么鸡巴定力见了真的你不动心,那才是真神仙!“
连说带撕拽,岳贾二人都拗不过他,便跟了弘昼向西,又向北。走了一段胡同,出到棋盘街口,一带粉墙,仿江南沈园式样的歇山顶二层酒肆矗在街北,便是有名的“庆云堂”了。
四个人穿过热闹嘈杂的前店酒楼门面,踅过楼北一个小侧门,由后梯拾级登楼,迎门便是一座镶金嵌玉的玻璃屏风①,又向北折,出门来,却是一座加亭空中游廊,窗上糊的都是碧绿色如云的蝉翼纱。脚下是海子,满塘的莲叶,远处(
①当时玻璃尚是极名贵的装饰用品。)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弯弯的石栏桥透窗可见,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
廊中都铺满了猩红地毡,汤裱铺糊的米黄壁纸,每隔不远就悬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到了这里,处处都有一种身处仙境,隔绝尘圜之感。见弘昼不由人引导,穿堂入室走得熟门熟路,李卫不禁笑道:“我的爷!
再想不到庆云堂后头还有这么大景致!这和内苑比也不相上下。“
“别瞎扯了,”
弘昼在前头走着,笑道,“这是专门接待王爷的堂子!——那不是老鸨?”
三个人眼迷神怅,发怔时,果见一个袅袅婷婷的中年女子,年纪不过三十,淡施粉黛轻步迎出,相貌端丽举止娴雅,迥异寻常妓院老鸨那副赶前赴后,絮絮叨叨蛇蛇蝎蝎的俗像。
至四人跟前,只瞟了岳钟麒一眼,稳稳重重蹲下身去,说道:“五爷您来了!爷们吉祥!
“
“我是五爷,你是五娘,咱俩刚好配对儿。”弘昼笑道,“这是我几位朋友,
都没有开过洋荤,我带他们来玩玩儿。“
那五娘脸红了红,笑道:“人都在后头水榭子上排戏,这里只有小五子小六子。爷们且进去坐着,叫她们唱曲儿听,我这应叫她们过来——不知爷们要开西洋荤,东洋荤?”
弘昼见几个人都瞠目不知所云,笑道:“你别问他们,都是土佬儿——就来东洋秘戏,下次再见识西洋的。”
说着便进来。
三个人傻子一般跟着弘昼进了楼,这才看清是一座环楼,
原是个四环天井院,上头封了顶子,院内一色的红毡铺地,四角挂着盏粉色玻璃灯,既照楼上又照楼下,都映得一片柔润晶莹的光,不刺眼也看得清。沿四周栏杆的天井中间,幔着一层雾一样的云纱,楼下情形一览无余却又模模糊糊。天井
院下四壁都挂的小红烛灯,比楼上亮得多,这样,楼下人就看不清楼上的人。四个人在临栏前坐下,弘昼和贾士芳对面倚栏,中间隔着条案,李卫和岳钟麒,一个挨弘昼,一个挨贾士芳居正而坐。正看得没头脑,那五娘带着两个云鬟小丫头,捧着条盘、酱西瓜、荔枝、葡萄、菠萝、香蕉、苹果一一进上来,最出奇的还有一大盘鲜桃,绝非时令果品,也献了上来。
李卫先就咂舌道:“别的也罢了,这桃子希罕!
五爷,到这来玩一晌,怕得几十两银子吧?“
“几十两!”弘昼扑哧一笑,转脸对五娘道:“你听他是个土佬儿吧!想开东洋荤,得一千五百两银子,开西洋荤,得两千两呢!”说得五娘、小五子、小六子都是一笑。五娘道:
“什么一千两千两,人意儿比钱贵重!
小五子小六子,给爷们来一套《春宵帐》
,我献个丑讨爷点赏!“弘昼顺手抽出一张银票递给五娘,说道:”难得你巴结。这是两千两的票子,今儿揽总儿有了,你自己调停分赏就是!“
五娘笑着领了,略一顿首,小五子琵琶,小六子筝,旁边一个小丫头吹箫伴奏,微微调弦试调,一阵轻舒、柔缓、温滑的曲调如流水行云悠然而起。五娘轻舒皓腕,眄目四流柔声唱道:
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拈花枝比较春。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
“太柔靡了。”岳钟麒听着五娘的曲音,如风送春水,细雨润石般袅袅萦绕,若有若无,若断若续,突然想起冰天雪地的
青海,不禁叹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宜听这歌的。”李卫笑道:“人生能得几回欢?好研听着罢!别惦记你那些兵,听起来就入耳了。”
此时乐声再起一叠,岳钟麒见贾士芳听得心不在焉,侧耳小声说道:“贾道长,我想求问一件事——”
“唔?
“
“西线军事,想必你推过休咎的……”
贾士芳神情似乎恍惚不定,很随便地一笑,说道:“半凶半吉吧……再过几天就有消息……”
岳钟麒还要问,李卫道:“老贾别理他,这会儿听曲子。”贾士芳便不言语,看弘昼时,却是闭着眼如痴如迷地双手拍节,五娘唱道:
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翩。笑倚玉奴娇欲眼,粉郎前,一半儿支吾一半儿软……
五娘一边风荷摆塘般婉转嘤鸣而唱,
一边向席上送风情媚眼,人似烟中仙姝,歌如软金缠玉,除了贾士芳,都听得如身在醉乡,随拍按歌微摇着身躯。忽然,弘昼欠身倚栏,指着纱幕下的天井说道:
“你们看,东洋海歌舞!”
四个人齐往下看,六对男女歌手从楼下屏风两边翩翩而出,楼上五娘这边乐止,楼下笙管竹丝之声却冉冉而起,与五娘的歌声衔接得丝丝入扣,却已换了曲调牌子:
开帘怯睹落花红……
只这一句男女柔声齐唱,便似柔金软玉十丈红飞,令人销魂不禁,饶是岳钟麒铁石心肠将军,也把剥了半个的荔枝落了案上。
安顿春愁……亭午中……
那两队舞手接着唱,岳钟麒定神看,只见六个是妙鬓云鬟的少女,小可十四五,大可十八九,都穿的一色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丝裤微露紫绢履,腰围绣带下垂于膝。娈童则都一色紧身玄色衣靠,黑缎皂靴。从上往下看,女的婉如桃李之丰,男的犹似牙琢玉雕,一边随节而舞一边互送媚眼秋波,偶尔横斜一眼楼上,勾得弘昼等人都是神魂俱失。且听歌词
时却是:
……吩咐喃呢双燕子,替人千万骂东风。同眠转觉绣衾宽,哪识秋生午夜寒。最是晓窗鸳枕畔,红腮无计避郎看……
“你们瞧!”李卫心中一片杀机,脸上却毫不带出,指着楼下道:“各是各的一对儿,脱衣服了……”说着,他自己也咽了一口水。
其实不用他指点,几个人都在张着嘴看,先是六个女郎,旋转歌舞着委拽脱衣,男的也开始松带解钮,交拜舞蹈中口中仍在唱:
为浴兰汤着避人,红寮掩映碧纱新。闻欢昨夜调家婢,一笑花间事恐真……
唱着唱着,十二个韶颜男女已是脱光了衣服,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红毡地上徐徐蹈步,交错搂抱着旋舞,所有的男女互相拥抱亲吻之后,年岁仿佛的一对儿便滚倒在地下。
至此歌歇乐停,只余一缕似有似无的箫声仍在隐隐吹奏,配着下面六对男女寻欢鱼水,真个淫靡万端。
此时从楼上往下看,男的女的已经分成六对,都在互相抚摸,犹如柔道,缱绻翻滚皆有制度。有的口索足交紧紧缠着打滚,有的女坐男身男吮女乳交媾。有的女男劈叉交媾,女的和另一男的亲吻,男的又抓抚另一女的大腿下阴。
最出奇的还有一对颜倒相抱口淫,男的舌奸女阴,女的则把弄着那活儿亲吻狂吮……楼上楼下一片淫喋浪语之声。楼上几位看客都是面热神昏,连五娘和两个丫头也都直喘粗气。忽然下头几个女的乐极呻吟,小亲亲、小乖乖、亲妈好妹子混叫一气,那弘昼头一个掌不住,一把便拖过了身边的五娘。李卫也抱了个丫头做嘴儿,他有心的人,瞥一眼红筋暴胀的岳钟麒,已是垂头侧身不能自已,不禁一笑。
贾士芳以定力自翊,开头还能自持,胡乱吃两个葡萄,削一片菠萝,后来倚栏微笑着看。
下面的淫媾浪话不时传起来:“往下一点,奴的亲哥……”
“你用手导引一下……”
“我的小心肝儿肉……”
“奴的亲达达哟…
…留着点劲……别弄坏了!“
……贾士芳把持不住,合掌闭目守定,但李卫偷看时,他胸部起伏呼吸愈来愈粗,双手也在不停地抖……李卫轻轻放开那丫头,踱至栏边,说声:“真好风流相!”暴然间“唰”地抽出岳钟麒腰中悬剑,空中弧光一闪,“噌”地一声,贾士芳已经身首异处!那颗头直滚到天井幔中间,兀自含糊叫了一声:“好李卫!”
这一突如其来屠手疾如闪电,直到血如缤纷之雨溅得楼上楼下都是,岳钟麒才惊醒过来,所有的人都惊木了,都原姿势不动盯着这位满脸阴笑的两江总督。
“坏了你们好事,污了你们宝地。”李卫笑着用粉纱擦干净剑上粘乎乎的血,把剑还给岳钟麒。
“请五爷再赏他们点银子,奴才这就给万岁爷缴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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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第四十七回 峰火起西疆再传惊 神思昏御苑扰邪祟
李卫杀掉贾士芳,见众人都吓得痴痴茫茫呆若木鸡,笑道:“明儿是八月十五,我今儿给你们先挂一彩!
冤有头债有主,贾士芳要报冤自然寻我李卫。东洋戏西洋戏是我和五爷苦心研磨出的办法。他既一死,你们开堂子万不可再演,国法天理都不许的。五娘给我和五爷备马,我们这就要进园子复命缴旨。“
弘昼笑道:“没想到这牛鼻子脑袋这么不经砍,原想连西洋秘戏图双料演练来着!东美将军、五娘,你们都受惊了!”
岳钟麒此时才知道这是二人奉旨精心设计,专为杀贾士芳的办法,自己无意中被拉来作了跑龙套的。他脸上回过神来,说道:“这法子杀人新鲜,不过太费钱了。”说着,三人一齐下楼逶迤,但见前楼座客仍旧吆五喝六划拳吃酒,酒保小二举菜端酒穿行其间,外间街市依然车来轿往,嘈杂之声不绝于耳,都有恍若梦醒之感。
三人骑马出宣武门,岳钟麒因恐有旨传到驿中,或有朋友来拜,匆匆打马去了。按李卫的意思,要和弘昼一同进畅
春园。弘昼却道:“我在府里给贾士芳预备着往生水陆道场,他是真有道行的人,得防着他作祟,你自个去缴旨就是。”因也放马回府,李卫只好独自进园,到澹宁居见雍正。不知怎
的,李卫原来极兴奋的心,突然变得有点失落低沉,进园连着碰见几个熟人,打招呼都有点心不在焉。他悠着步子在澹宁居石阶前站定,看一眼两边正在丹垩修饰的配宫。正要禀报,小太监秦媚媚已挑起帘子,说道:
“主子叫迸呢!”李卫这才收神定性,几步跨进殿内,却见雍正正和孙嘉淦、朱轼说话,忙伏身叩头行礼。
“你气色像是不大好,受惊了的模样。”雍正侧转脸看了看李卫,说道,“挨着孙韵公坐吧!高无庸,把朕的那碗参汤赏了李卫。朕用一碗奶子就成。”高无庸忙答应着去了。
朱轼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河南地处中原,其实没有多少军务要办,当初设这个总督衙门,是因为田文镜资望政绩
应升总督,河南又离不开,所以一身兼了总督巡抚二职。田文镜既出缺,这个总督衙门设着似无必要。现在王士俊是署理安徽巡抚,到河南任巡抚也略有提拔,不如就便撤裁掉总督衙门,省了许多事。“
李卫这才知道是安排田文镜身后公务,深觉朱轼说的有理。但雍正却道:“王士俊在安徽疏通淮河,清理灌运,差使办得极好,升任总督也是该当的,为田文镜死王士俊去,恰就撤衙,反见这衙门主为田文镜设的了。西边岳钟麒军事未了,河南为运粮周转之地,也算军务,暂时
留着这个总督衙门吧。“孙嘉淦道:”王士俊在安徽民间有个诨号叫‘王一光’
,和田文镜的‘抑光’谐音,犯的一样毛病。
求主上留意,务请他效文镜之长,弃文镜之短。“
“田文镜晚年精力不济,政务有许多不是处。”雍正语气平缓,像是咀嚼着什么似地慢吞吞说道,“他的急功事利是明摆着的,人都说朕袒护他,不知私地里申斥过他多少次!一
个人存了这念头事君,就是心诚,天也会不许。河南近几年连连有灾,就是上天的儆戒。你们将来看朕给他的朱批谕旨就明白了,他是报喜报惯了,又屡奖赞,有忧也不敢报。看来上天总不肯叫人一点毛病也没有,想作个‘完人’谈何容易呢?朕不明指田文镜缺憾,一来他确实对朕赤诚不二,办事尽心到十二分。二来他也有病,又是累出来的,朕也不忍。
他能全名而终,也是朕的心愿。“说着,见弘历进来,只点头示意他在自己案前坐,又转脸对李卫道:”漕运的粮船盐船,在山东安徽境里几次被截,折子转给你看了没有?“
李卫喝完一碗参汤,精神好了许多,忙赔笑道:“励志廷已经转了奴才那里,只粗粗过目,还没有细看,已经安排了人沿运河去查。
奴才已经杀掉了贾士芳,这几日也要出京,回南京任上料理一下衙务,专心办理漕运,主子尽管放心。“
“贾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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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已经处置了?”坐在侧旁边听边看奏折的弘历失口问道。
“几时?”雍正也问道:“弘昼呢?”朱轼和孙嘉淦不禁对望一眼,他们方才陛见还在向雍正谏说“方士道释之流,像贾士芳这样的,其实是妖人,应该逐出皇宫,以清内苑”。
雍正只笑不说话,忽然顷刻之间,贾士芳已经人头落地?这也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
李卫忙离座伏身回话,说道:“和亲王爷回府,给贾士芳办往生道场去了。回四爷话,奴才刚刚儿割掉他首级,一路不停就赶到这里来了。”
因将方才庆云堂楼上的情形捡着要紧的回奏了,笑道:“奴才知道这法子龌龊下作。但几次玩笑试过,这贼道不怕水溺,不怕火烧,不怕刀砍,还能平白的就没了影儿……实在是个妖精!
没法儿,只好用下三烂门道……
朱大人孙大人必定要笑我。我本就是个叫化子,玩叫化子手段也只凭大人笑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为正道,”孙嘉淦笑道,“以毒攻毒从妙之门,这一点也不丢人。”
朱轼仰脸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笑你。大宗旨是除患嘛!
这办法台湾的刘国轩曾经用过,也是有个头陀,会些邪术,在郑成功军中骄纵不法。
刘国轩设筵歌舞,乘其不备挥剑杀掉了他。我朝名相熊东园以为,刘国轩虽然投主不明,处事机断杀伐有度合道。李卫这么作是为国家君主,自然更为光明正大。
“
李卫最怕这差事办成,又要遭人非议攻讦,见朱轼和孙嘉淦都这么说,不禁高兴得脸上放光。雍正也深感欣慰,看了看表,笑道:“朕用贾士芳这些黄冠释流,不过万几余暇偶尔和他们讲道说禅,娱乐而已。这两年来朕身子不爽,只要医者能用药,从来不轻易传叫贾士芳。
贾士芳几次为朕按摩,口诵咒语,天地鬼神都由他主持管辖,不经之言不臣之心已经溢于言表,是他自罹于杀身之祸。
他要修己自隐敬天畏命,就在朕跟前侍医,何至于落到这一步?
唉……不去说他了。
明儿八月十五,你们几位是朕股肱,朕为你们单独赐筵。天色已经向晚了,弘历替阿玛陪一陪吧。“
“是。”弘历忙起立躬身说道,吩咐高无庸传旨备筵,整
理着案上卷宗,捡出一份呈给雍正,赔笑道:“这是今年秋决名单,刑部才送上来的。
下头这一份粘单是云南巡抚朱纲的,请旨勾决杨名时。还有一份附件,说杨名时在云南邀结士民围攻督署衙门为自己请命,皇上先看着。儿子遵旨,没有勾
决杨名时。因有这些新奏件,并请皇上圣裁。“雍正一边接过
看,口中道:“朱纲已经有旨署理云贵总督,他是急着要得正差职!杨名时早已下狱囚禁,又怎能去‘邀结士民’?若是平日就‘邀结’了,不又恰证杨名时是清官?杨名时这人断不能杀,他的案子还要再看看,再复审。”
朱轼和孙嘉淦原已站起身子的,见议说到这事,朱轼跨前一步,说道:“老臣愿意走一趟大理,复审杨名时!”孙嘉淦道:“臣根本不信杨名时会有贪污的事。”李卫笑道:“奴才也不信。奴才是参劾过杨名时的,当时觉得有理有据,但一直心里犯嘀咕,怕冤了他,奴才也以为另派钦差复查复审是正理。”
“你们用膳去吧。”
雍正摆了摆手,“这不是说说就清楚的,朕自有主张。”
人们都退了出去,澹宁居九楹大殿立时显得空落落的,雍正看了一眼平时贾士芳为自己疗疾前打坐的蒲团,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一阵心悸,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命秦媚媚:“把那个扔到后院烧掉,看引娣这会子作什么,叫过来和朕说说话儿。”
秦媚媚去了一刻,
果见乔引娣带着两个宫女过来。
乔引娣是新封的嫔,头上戴着二层顶的东珠冠,
朱毪缨络上衔的十七颗珍珠闪闪摇摇晶莹生光。身上还穿了一件石青色片金绿朝褂,彩兑上绘着云芝瑞草,全身上下簇新,走一步珠动佩摇叮咚乱响。雍正笑道:“这么一打扮,把头髻梳起,任谁也看不出你是汉人了。西偏宫已经造好了,现在正在丹垩修饰。这会子天晚,我们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你的宅子,好么?朕今儿杀了那个贾士芳,心绪也有点不宁,想疏散一下。”
“啊!
贾士芳死了?
“乔引娣惊愕得张大了口,半天才道:”怪不得秦媚媚方才去烧那个蒲团!“雍正笑道:”杀他,是因为他有罪。有什么惊怪的?
过了中秋,朕还要勾决几百死囚。
非惩恶不足以扬善,这就是孔子的章程。走吧走吧,不要想这件事了。
贾士芳一个出家人来侍候朕,不晓得韬晦深藏,却借机会掌握朕——他要朕好朕就好,要朕病就病——这样的人当着不可怕么?“雍正说一句,乔引娣念一声佛,说道:”我不是怕,是想着这人生不可捉摸……大前天见他,他还有说有笑,说我和娘就要见面了,转眼儿几天,他已经伏法了……“一边说一边随雍正出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殷红的晚霞像渐渐冷却的一块红铁,变得又灰又暗,几处云薄的地方,泛着死鱼肚一样苍暗的白色。
一阵又一阵的西风,吹得满园竹树都在不安地摇曳发抖,影影绰绰像无数舞蹈着的黑影子。森凉的风时而扑面,带着浸骨的凉意,袭得人直打寒颤。雍正和引娣在苍色中绕着西偏殿看了,那殿还没有装饰好,工人们没用完的浆料、颜色桶杂乱无章地放在阶前。脚手架被风吹得吱吱咯咯作响,听得人很不舒服。雍正下意识地回头,见张五哥德楞泰两个老侍卫不远不近跟着,心里安宁了点。一边踏着花径走,一边问道:“你家还有什么人?”
“娘、爹,还有个弟弟。”
“你入京后,有他们消息儿么?”
“自从打诺敏一案,我卷进去,和家里就失散了——家里人怕,也许地方官巴结诺敏欺侮人,待不住——后来我又连
着遭事,只想……死罢了,也没顾上。前次内务府有人山西
出差,我托他们打听,人还没回来……贾士芳虽不好,料事还是神的,但愿他说中了……阿弥陀佛!我娘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再隔几年,见面兴许都不认得了呢!
“说着便拭泪。
雍正被风砍得身上一阵阵发噤,把引娣揽在怀里,一边往回走,小声安慰道:“他要打听不出来,朕明儿写密谕给山西巡抚叫他查!你每年也有两千两银子进项,在这京里花五六百两银子能买一处上好的宅子。
朝廷制度你不能随意归宁,但你娘每月照例能进来看你的……啊哟——这是什么?!“
“什么?”
引娣正听得受用入神,忽见雍正似乎绊了一下,俯身用手去摸什么,忙凑到跟前。
雍正却吓得暴然后跌一步,引娣的手已是触着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只觉得是冰凉粘湿,水桶来粗长的东西,还在蠕蠕而动。她叫了一声“老天爷”
!
身子一软就瘫了下去……
雍正惊得两眼圆睁,此时园中暮色晦晦如瞑,微风吹来树动草摇鬼影幢幢,什么也不清爽,看着那东西蠕动着进了草丛,急过来扶起引娣,颤声问道:“你……怎么样?”引娣一返身便扑进雍正怀里,说道:“是蛇!又凉又粘的……”雍正蓦然间毛发森树,说道:“朕……朕摸着是刺,狠狠扎了一下,出血了呢!”二人惊悸间,林中突然一陈刺耳的鸱鸮怪叫“血利利……格格格格……”像煞是贾士芳平日得意时的笑声。雍正紧紧护住引娣,大声喊道:“侍卫,侍卫!”
“奴才在!”
张五哥和德楞泰就在林边石甬道边,已经听见这边动静有异,边跑边答应:“奴才来了……”雍正自己身软难支,还
勉强架扶着引娣,竭力镇定着慌成一团的心,说道:“叫两个太监来搀着引娣主儿,你们点着火把搜这片草丛!”说话间,有两个小太监飞也似跑来,一边一个扶了引娣,和雍正出了那边小树林。那德楞泰和张五哥也不点火把,见那片草丛也
不大,只手拽脚踢混搜一气。约莫半袋烟功夫,五哥大声喊道:“有了!畜生,哪里跑?”
雍正此刻站在澹宁居檐前灯下,听见这一声,又吓得心里一悸。听得两个侍卫脚步蹬蹬地跑过来,张五哥用衣服裹着一团东西,抖开撂地下瞧时,却是一只豪猪!雍正说道:“不对,这里怎么会有豪猪?再说,引娣说摸着又凉又湿,粘滑的……朕摸的是刺……”
“主子您瞧。”五哥笑道,“您摸着这厮的刺了,引娣主儿摸了它的鼻子……这地方紧挨着放飞泊,圆明园南边还有一座放生园。刺猬、豪猪、鹿、狍子常有跑到这边觅食的呢!”
雍正这才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内衣都汗湿透了,勉强笑道:“还是放生吧,吓了朕一跳!”乔引娣也从殿里出来看看,双手合十念佛道:“阿弥陀佛!吓死人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见东边灯笼导引着朱轼孙嘉淦李卫,由弘历陪着一路过来,料是领筵口毕过来谢恩的,闪身便回了自己下处。众人随雍正进殿,这本是照例行礼虚应故事的事,雍正却又叫住了,说道:“弘历退出去吧,明儿还有多少事等着呢!你们几个——叫方苞也过来,再陪一会朕,朕今儿心绪不宁,想听你们说说话儿……”
这是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弘历似乎迟疑了一下,想说什
么又咽了回去,良久,退了出来。李卫眼尖,见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内微微潮红,额前和颏下却发暗,不时地摇头发噤,因笑道:“主子,奴才瞧您似乎受惊了的模样……敢是方才在园子里克撞了什么了?”
“嗯,也没什么。”雍正留下这几个人其实没话说,但他就是不愿让他们走,因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又道:“虽说是一场虚惊,朕仍是不能释怀快心,神思不净若有鬼神……朕疑心是贾士芳冤魂作祟……”说话间,方苞也进来了,后边还跟着弘昼,方苞笑道:“张五哥都说给臣了。
主上安心宁耐,入定一会儿也许就好些。那贾士芳以妖术要挟人主,上获天遣,罪在不赦,皇上不过代天惩罚他罢了。这种人,死一万个也不足挂怀,也无足为祟!“朱轼道:”臣以为贾某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骗子,世上压根没有鬼神,这都因皇上信佛的过。皇上,你闭上眼想想,世上谁真的见过鬼,见过神,见过什么神天佛菩萨?
你不信他,他就祸害不了你!“
孙嘉淦道:“圣天子百灵相助,哪个妖邪敢近?
这是皇上心障罢了。如有什么,奴才一身当之!“
弘昼却是个什么都信的,这些“君子之言”一句也听不入耳,忙起身叫过高无庸,叫他寻《玉匣记》
、《青囊传》来混翻一气,吩咐小苏拉太监到园里焚香烧裱发送。李卫却另是一种作派,笑着对雍正道:“我借皇上朱笔用一用。”见雍正点头,要过一张黄裱纸,蘸了朱砂写字。弘昼凑过来看时,上头歪歪斜斜写道:
贾士芳:操你妈的牛屄道士!生情造意杀你的是叫
化子李卫,割你鸟头的还是李卫!五爷已经寄(
给)你做了水绿(陆)道场,还不赶紧投胎混张人皮?要聒噪你崩(甭)寻我们主子,到我宅里咱们折腾!不然,我就叫龙虎山真人五雷劈你,万姐(劫)不得复生!李卫切告。
李卫口中喃喃呢呢煞有介事地念诵一阵,将那裱放在烛上烧
了,几个人都想笑又不敢。雍正比先前安生了许多,端膝趺坐着,呼吸匀称,脸色也好了。听众人俱各不安,雍正叹道:“朕好些了,这里不要人多,留一个在门口侍候,余下的回去歇着。”他这样一说,几个臣子都争着要留下守候。弘昼道:“依着我说,朱师傅有年纪的人了,回府歇着。
李卫值头半夜,孙嘉淦有煞气,值子夜,后半夜我值,我年轻……“正说着,太医院医正刘绍宜亲自带着两个太医匆匆进来,刚要诊脉,雍正说道:”谁这么蛇蛇蝎蝎叫你们来的?
朕没有病,你们退出去!就照弘昼的话办。“
“跟我来。”朱轼越看雍正越像有病,招手叫过几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医生,“这里留下李卫,别的人都到东书房。”孙
嘉淦虽觉张致太过,但雍正有病似乎不假,因便跟了众人一同过东边小书房商议办法。
“我已经叫人去兵部请四爷了,这里的事暂由五爷维持。”
方苞老鼠胡子翘着,两只小眼睛椒豆一样又黑又亮。
“头一件就是不能张扬,皇上这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要能不犯病,大抵也就过去了。明儿八月十五,照例要筵赐百官,怎么着不显山水过去,大家想一想,一会请四爷定准。”
“好,我
先说,“弘昼说道,”我瞧着这里没有一个信神的。不过我相信,因为谁也没有我知道这个贾士芳。
《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左慈你们知道吧?
贾士芳就是今日的左慈。
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是左慈。为什么这会子我特别防他,还为他是左慈!四哥一会来了,他也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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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的。
所以我这会子就告诉你们,前一个月我已经派人去江西请龙虎山娄师垣真人,我估摸着也就要到京了。原请他来,是为降伏这个贾士芳,现在来了,我要在这园里设场子降他。
我先说一声儿,你们不要拦着我。“
他这一说,几个人齐皱眉头,雍正不过碰一只豪猪,略受了点惊,这么大事铺张闹起来,叫外头臣子瞧着乌烟瘴气的,这公明朝廷算怎么回事?正发怔间,弘历已经进来,众人忙都起身相迎。
“我刚接见过岳钟麒。”弘历语气很深重,说道,“准葛尔人两万人偷袭北路军,科舍图两军已经交战,岳钟麒得连夜
赶回大营,这是头等军务,大家说,要不要奏?“
几个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边皇帝有恙,那边要请道士降妖,突然又冒出绝大一件军国要务,驴唇不对马嘴似的不协调。弘昼绷着脸问道:“特磊呢?
叫这王八蛋出来解说!“
“这也是一件事,”弘历似乎心里很焦急,皱眉说道:“是杀是放,我们不便作主的。”
“这样办,”
朱轼说道,“请四爷五爷这会子过澹宁居看看,如果主子能理事,还是要请旨,如果不能理事,就叫张廷玉、鄂尔泰、十六王爷十七王爷进来,由四爷主持决定。等万岁龙体好一点再奏。”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弘历起身招手叫过弘昼。二
人一齐出了书房,一边往西走,一边说话。弘历因笑问:“你方才说有什么事来着?
好像还怕我知道!“
弘昼将要设坛的事说了,又道:
“你是个道学君子,我怕你不同意。”弘历一边走一边默谋,说道:“好弟弟,这是孝道嘛,病急乱投医,还说什么道学不道学。
贾士芳在阿玛那里许多年,
他有些道术,那是一点不假的。我也有些心障呢!
怎么拦着你?
只密些儿,不要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御史们又要唠叨了。“
说着李卫已迎了过来,弘历便问:“皇上这会子怎么样了?”
“皇上一直睡不着,坐一会躺一会的,不能安宁。”李卫忙道,“您听,这又起来漱口了,爷们要见,这会子最好。”说
着先挑帘进了殿,一时便出来,小声道:“二位爷请进。”
弘历和弘昼进殿行礼毕,抬头看雍正时,不禁都吃一惊,刚刚离开一会儿,雍正就仿佛老了许多,
头发也有点蓬乱,颧骨凸起处还有一点斑红。弘历这才知道雍正的病比众人说的
还厉害些,因跪着劝道:“阿玛,听说您不叫太医看脉,儿子不以为然,您身子骨儿是受了风寒,神不守舍,所以恍惚不安。这是常见病,几剂药就会好的。”
“朕没有病……朕是让贾士芳给缠上了……一闭眼就是他在面前,直冲着朕笑…
…“雍正半歪在大迎枕上,看着昏幽幽的烛光,炯炯地睁着双眼,气弱声微地说道:”有病自然叫太医,但这确实不是他们治得了的,治不好还要张扬出去……方才贾——贾士芳来,说朕碰到的是年羹尧……年羹尧不有个绰号叫一年豪猪‘么?
唉……体气一弱,譬如衰草,一点风都经不得了……“
兄弟两个听着这似梦呓似真切的话,都觉得汗毛根儿直
炸。弘历正要安慰,雍正却问道:“西边军情有变,是么?弘历。”弘历忙叩头道:“是……皇阿玛,您……?”
“贾士芳……方才告诉朕的……”
雍正惊悸不安地震颤了一下,一枝烛“嘭”地一爆,弘昼吓得身子一缩。仿佛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就站在面前,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腿,靠近了一点弘历,却听雍正微微一笑,说道:“他……他已经退下去了。说吧,说说正经军务,朕还好过一点。”
弘历压抑着极度的不安,把西部科舍图一带敌军异动情形,条理清晰地说了,又把方才众人意见奏明,俯身等着雍正旨意。
“朕现在这个样子太憔悴,不愿见臣子。
你兄弟两个代朕送送岳钟麒,命他火速回营处置军务……“雍正此时不觉得心悸,但却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前的青筋都胀了老高,无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么紧急军情,朕又不能料理,弘历自己可以作主,但要和众人商议着,集思广益。你虽聪慧,到底没有历练过军事……“
“是,儿臣明白。”弘历咬了咬牙,说道,“那特磊是专为欺君而来,准葛尔部三番五次耍弄这种伎俩,朝廷不能示弱。
儿臣以为应该诛之以儆后来。“
雍正听了深深太息,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特磊该杀?
但朕的手软了,更不愿杀这个自投罗网的人。各为其主嘛……
特磊是条汉了呢!当年他曾在科布多围困过圣祖,他也不避讳,都对朕说了……老葛尔丹自尽,他是亲兵,就在他身边……这是个百战之余的汉子,朕不忍下这个手。“弘昼说道:”皇上赏他那么多东西,至少应该收回!“”人都饶了还说什么东西?
别那么小家子气。
弘历照朕这些话传给他,叫他回去打仗。“雍正显得很是慵懒无力,剖断却依然明晰,”你们退下吧。明儿八月十五,朕不能接见臣子们了。
朕也不愿他们到园子里聒噪,由你十六叔,十七叔,你兄弟还有军机处所有大臣代朕在乾清宫赐筵,朝朕的御座磕
头完事。不要张扬,反正朕这几年时好时不好的,人们已经惯了。“
“是!”
兄弟二人深深叩下头去,慢慢却步退出了澹宁居。
他们退出去,时钟正敲十一声,天交子时。疲累已极的雍正却不敢合眼,听着外边的风声,细微得像远处有人不停地吆呼,一会儿又传来白杨树叶哗哗的响声,又像无数的人在鼓掌欢笑,在这凄风冷月深苑静夜中显得格外阴森。高无庸几个大太监侍坐在隔栅子外边,几次挑那蜡烛芯,总觉得挑不亮,心里越是发怵。
青黯的烛下幔幛微动,几案死寂,
仿佛隐藏着什么怪物,随时都要扑出来似的,听着外头动静,都一阵阵心里发懔身上起怵……
突然,窗纸上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上面撒了一把土,接着檐下铁马叮咚乱响,像是还不够热闹,几只鸽子惊起,扑楞楞带着哨音飞去,中间还带着怪笑一样的咯咕声。
雍正腾地撑身而起,直瞪瞪盯着挂衣服的一丈红,恶狠狠道:“是朕!
你怎么样?
君臣无狱①——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杀错了你也不能报!“
几个太监几乎被他吓瘫了下去。满殿寂然青灯绿暗,几
①指君臣之间不以平等身份判别是非。案似乎都在蠕动,又像有几团霸雾一样的黑影在无声移动。
雍正索性闭上了眼,立时便见贾士芳那张惨白的脸,上边还涂了一层垩粉,盯着自己直笑;笑着,眼中流出血来!雍正再也撑不住,大叫一声:“侍卫们何在?把他打出去!”
“臣在此保驾!”
孙嘉淦几步跨进殿来,向雍正一躬身,朗声说道:“臣孙嘉淦在此,主上安息,哪个邪魅敢近?!”
“噢,嘉淦!”
雍正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过来,一把拖了孙嘉淦说道:“坐到朕跟前——你在跟前,朕很安心……”孙嘉淦望着惶恐不安的雍正,心里一酸,已是坠下泪来,把持着说道:“臣就坐万岁爷身边。您不要忧心,只管放心好好睡一觉。贾士芳撮尔一妖道,他何能作崇?!”雍正点点头闭住了眼,果然没有见神见怪,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有你在,朕安心……你是朕自元年就识定了的臣子,还要留给儿子使。
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知道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睡去。
孙嘉淦脱掉官靴,轻步满殿游弋,什么怪变也没有,连太监们也都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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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