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我看到故宫博物院藏梅兰芳先生的一批戏照。其中有一部分放在黄绫套里,上面贴着“戏品”二字的签条,据说这些照片的原藏处,有一些是在紫禁城的寿康宫。这些照片有梅先生自己创作的古装戏,如《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天女散花》、《霸王别姬》……,传统昆曲戏《琴挑》,京剧《樊江关》,时装京剧《一缕麻》等。这部分照片有些是在海王村集萃照相馆拍的,拍摄时间多半在一九二四年以前。
“戏品”黄绫套
先谈谈《黛玉葬花》照片。那是民新影片公司请梅兰芳先生拍五出戏的片段:《西施》的羽舞、《霸王别姬》的剑舞、《上元夫人》的拂尘舞、《木兰从军》的走边以及《黛玉葬花》。前四出戏的片段是在北京真光电影院(现为儿童剧场)的屋顶上搭的临时摄影棚内拍的,用的背景大部分是承华社(即梅剧团)在舞台上用的布景片子。《黛玉葬花》则是借了东四九条冯幼伟先生的住宅拍的。这所房子是清代贝子奕谟的府第。奕谟的父亲惠亲王名叫绵愉,是嘉庆皇帝的第六个儿子。房主人的身分和建筑的格局、花园的布置,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笔下描写的贾家荣、宁二府的气派相似,当然没有书中所描写的“大观园”那么大,但时代气息比较接近,所以就选中了这所房子。据梅先生说:“由于离开舞台,用了实景,在表演方面要按照故事片的方法,创作新的身段。虽然是无声影片,但我在面部表情方面抓住一个‘颦’字,来表达林黛玉的身世和诗情。”这张照片是影片中的一个镜头。
另外还有一张梅兰芳和姜妙香合演《黛玉葬花》的舞台剧照,梅兰芳扮黛玉,姜妙香扮宝玉。这是一九一六年一月在吉祥园初演京剧《黛玉葬花》后拍的。那时,梅先生二十二岁,姜先生比梅先生大六岁。
东四九条冯宅所拍摄《黛玉葬花》外景
《黛玉葬花》梅兰芳饰林黛玉 姜妙香饰贾宝玉
《霸王别姬》虞姬舞剑时亮相的那张照,从服装上看,系在腰间的长绸可以看出是照相时临时加的。一般是只《天女散花》的天女有绸带,是作为舞蹈的主要附件。虞姬手中舞双剑,如加绸带,则叠床架屋,成为累赘,所以在舞台上从来没有用过。
梅兰芳早期《霸王别姬》
《晴雯撕扇》中的晴雯照片,是六十多年前在照相馆所拍。这是继《黛玉葬花》后第二出红楼戏,创造了第一个丫头的古装形象,头上梳“偏髻”,坎肩系在软绸袄裙里面,两旁佩有端阳应景的饰物,特征是一把扇子,因故事发生在夜间,穿插了扑萤的舞蹈动作。这张照片上有“梅兰芳”三字,呈品字形。可能是当时照相馆印了卖钱的商品。我记得辛亥革命后,在上海听梅先生的戏,末一天临别纪念,赠送观众一张剧照。以后相沿成风,有些名气大的京角也有送剧照和便装照片的。我还想起七十年前,也就是辛亥革命前后,京剧老生中有谭派(鑫培)、汪派(桂芬)、孙派(菊仙)。而旦角称派则是从“梅派”始。辛亥后,梅先生到上海演出,在一星期内轰动申江。以后别的旦角在海报和广告上标出“梅派青衣”、“古装新戏”等等头衔,当然演的戏就是《黛玉葬花》、《天女散花》、《嫦娥奔月》。同时,市场上售卖的脸盆里面、镜子的背面都印有梅先生的剧照,这些剧照随同日用品一直传播到农村。
《千金一笑》梅兰芳饰晴雯
在这批剧照里,有演《天女散花》的照片,一张是剧中的“云路”,另一张是梅先生扮天女,姚玉芙扮花奴,在云台上散花的照片。《天女散花》这个戏是佛教故事,梅先生参考佛经、绘画、雕塑、壁画,从服装到歌唱、舞蹈,创造了天女的庄严妙相。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记述了这个戏的编演设计过程。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一日首演于北京吉祥园。第二年日本帝国剧场董事长大仓喜八郎男爵访华时,与梅先生晤谈,并观看了梅先生演出的《天女散花》。大仓男爵约请梅先生赴日演出。一九一九年梅先生带了剧团到东京帝国剧场演出。这是梅兰芳第一次把中国戏曲艺术介绍到国外——日本。演出的剧目有传统京剧《御碑亭》、昆曲《玉簪记》中的《琴挑》、《孽海记》中的《思凡》,而演出场次最多的是《天女散花》。日本戏剧界曾把此戏移植为“散花舞”。梅先生说:“初次出国,结交了许多日本歌舞伎的名演员,如:中村歌右卫门、尾上梅幸、守田戡弥、村田加久子等。同时还向中村雀右卫门学习请教化装的经验,收获很大。演出的剧目受到日本汉学家内藤虎次郎、青木正儿、狩野直喜等先生在刊物上的赞美。一次演出《御碑亭》时,看到观众中不少的妇女掩面而泣。以后侨居中国多年的波多野乾一先生对我说:‘这休妻的事,在日本是数见不鲜的,所以她们有身世之感,流下同情剧中人孟月华遭遇的眼泪。’”
《天女散花》梅兰芳饰天女 姚玉芙饰花奴
还有一张昆曲《玉簪记》中的《琴挑》照片,是梅先生早年扮演陈妙常的戏像。从化装上可以看出是一九一八年左右拍摄的。在那个年代中,梅先生排演了十余出昆曲传统剧目,《玉簪记》是其中之一,他每次在场上演出时,总是《琴挑》、《问病》、《偷诗》在一起演。这张《琴挑》照片虽然褪色,但仍能清楚地看到头面和长背心上都染有单纯的浅粉红颜色。关于照片上彩,有一次梅先生曾指着挂在卧室中的一张他的《四郎探母》中公主穿旗蟒的戏像照片对我说:“早年没有彩色照片,有些带彩的照片是照相馆的技术人员上的色。这张照片是我上的彩,当然比照相馆要地道些。因为我会绘画,同时多年来设计行头的图案花纹色彩,知道各种颜色的搭配,如何美观协调而又符合剧中人的身分性格。”
《玉簪记·琴挑》梅兰芳饰陈妙常
《樊江关》是《兴唐传》中一出樊梨花、薛金莲比武的喜剧。这张梅兰芳演薛金莲持枪、剑,叼翎子的照片是和王蕙芳合演的时代拍摄的。那一次到上海演出,王蕙芳临时教他《穆柯寨》、《枪挑穆天王》,受到观众的欢迎。回京后,梅兰芳在天乐园与王蕙芳合演《樊江关》,梅饰薛金莲、王饰樊梨花,对剑的身段是原清内廷教习名武净钱金福排的。这出戏很受欢迎,当时有“兰蕙齐芳”的口碑。这张照片拍摄时,先是拍了一张薛金莲披斗篷拿马鞭的亮相身段照片,此照曾在报纸上刊载过。在拍完亮相照片之后,梅兰芳脱下斗篷又随便照了这一张拿枪的照片,本是照着玩的。因为《樊江关》剧中,薛金莲不拿枪,所以这张照片从来没有发表过。
《樊江关》梅兰芳饰薛金莲
《一缕麻》是梅先生早期根据包天笑写的短篇时事小说编演的一出时装新戏。故事是这样的:女主角林纫芬被父母指腹为婚,许配给钱家的儿子为妻。但钱家的儿子是个呆子,林纫芬几次提出反对意见都无效,只好服从父亲的命令。谁知结婚之后,林纫芬患白喉症,这个呆女婿却很诚心地服侍病妻,结果被传染得病而死。等到林纫芬病有好转时,发现自己头上戴着一缕麻,她抱恨绝望之余,无意生存,也跟着一死了之。《一缕麻》是一出揭露包办婚姻妇女受害的悲剧,它和梅先生编演的另一出时装新戏《邓霞姑》都是提倡婚姻自由的。这张照片就是梅先生扮演的《一缕麻》中的林纫芬像,照片上的扮相服饰就是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八年期间北京、上海等地的妇女服装样式。
《一缕麻》梅兰芳饰林纫芬
下面我想探索一下梅先生这些照片进入宫中的原因。对这个问题还是应该从原藏处寿康宫来设想。据清室善后委员会刊行的《故宫物品点查报告》中的“寿康宫”部分记载,宫中除了常见的陈设器物和日用器皿之外,还藏有很多图书,并且图书中有不少是明清以来的传奇、曲本、小说和戏曲画册等。尤其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还有民国以来社会上的出版刊物,包括日报上的戏单剪贴、小说连载的剪贴,上海出版的新小说,翻译的外国小说以及民国以来的名伶照片等等。
寿康宫是慈宁宫的寝宫,清代制度是太后居慈宁宫,但慈宁宫象个大庙,无法住人,而寿康宫则是一个住宅式的建筑物,所以历朝太后名为居慈宁宫,实际上都住寿康宫。宣统三年退位,到民国二年隆裕太后逝世,从此宫中就没有太后了。据说,寿康宫最后一个居住者是“敬懿皇贵太妃”赫舍里氏,她是同治皇帝的妃。而退位的宣统皇帝(即溥仪)是继承同治的皇位,兼祧光绪皇帝。所以敬懿皇贵太妃这时俨然是以太后的地位而住在寿康宫。我们从寿康宫中原有的一些物品来分析这位贵妃的性格。首先是有图书,当然表明她识字,能看书。其次是书的种类中有戏曲、小说,这就能看出她的爱好。尤其是有民国以来的报刊和中外小说以及演员照片等,可以看出她是多么想知道社会上的一切。封建社会中,家庭妇女“三从四德”的教养是普遍的。上层社会的妇女更是要按照《女诫》、《烈女传》、《贤女传》等这些范本作为行事说话的准则。后妃的生活,所受的封建束缚,当然更甚于民间。但这位皇贵妃到了晚年,可以派人到社会上购买自己想看的书报和照片,这在后妃的际遇中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了。本文所谈的一些照片,可能就是这位敬懿皇贵太妃的珍藏。
最后,我谈一下梅家上辈在宫中演戏的情景。在《都门纪略》一书中, 《京都竹枝词》咏四喜班诗里有“御口亲呼胖巧玲”一句。我问过梅先生,他说:“我只知道伯父梅雨田在昇平署当教习,他是六场通透的戏曲音乐家,胡琴、笛子无不精能。当时宫中的规矩,教习有固定的钱粮,如到台上演唱和伴奏,每次有赏。已故中国戏曲学校校长王瑶卿先生在昇平署外学当差,他的赏银是二两或五两。我的伯父可能逐渐增加到八两左右。至于祖父巧玲公,好象没有挑选入宫当差,但这句竹枝词是普遍流传的。曾听在内廷当过差的老先生说:咸丰年间,常把外面的戏班传进宫去演戏,我祖父掌管四喜班,也许因被传差而皇帝称他为‘胖巧玲’。我祖父是爱护四喜班同业的,我估计他可能是怕影响全班人的生计,才想方没法避免到宫里当差的。”
梅先生还说: “辛亥后,曾到故宫演过两天戏,那时退位的宣统皇帝大婚不久,第一天演《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第二天和杨小楼先生合演《霸王别姬》,是普通堂会性质,只在台上演戏时远远见到溥仪,还有在故宫小圈子里仍被称作皇后的新娘子。一九六〇年在全国政协委员会开会时,第一次与溥仪先生谈过当年在故宫演戏的往事。”
梅先生的这批早期照片,历尽沧桑,侥幸完整地保存在故宫博物院。“四人帮”横行的十多年间,大部分戏曲资料被毁掉,这批年远的照片就觉得更为珍贵了。
(许姬传 《故宫博物院院刊》198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