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的散文集《目送》里有一篇叫做《卡夫卡》的文章。是说作者在卧房地毯上发现一条类似蜈蚣的虫,这令她毛骨悚然到几乎窒息,却还心想,哎,它可不是卡夫卡吧?
有人读不懂,问我啥意思。我说卡夫卡是个人,是个作家,了解他至少要读一次《变形记》。这个短篇我曾读过无数遍,读到我几乎认可卡夫卡是个甲虫了。
虽然《变形记》中“异化”的象征性显而易见,但每个人的解读仍旧有所不同。正所谓“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卡夫卡。”这句话或许会让哈姆雷特哭晕在厕所,然而对于我,卡夫卡始终有着令人费解又让人着迷的魔力。
龙应台怎么会把虫子和卡夫卡联系起来呢?变形记里的甲虫明明是格里高尔·萨姆沙——卡夫卡笔下的小说主人公。
然而,龙应台没错,萨姆沙就是卡夫卡!萨姆沙变形后所感受到的异化世界,就是卡夫卡心中的世界;或者说萨姆沙的变形就是卡夫卡的变形。不仅如此,主人公姓氏萨姆沙,英文拼写为“Samsa”,对应的也是同为“ABA”式结构的卡夫卡(kafka)。
一觉醒来后的萨姆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其实这只甲虫早就住在卡夫卡心里了。
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提到他欣赏一位名叫洛伊的犹太演员。而专制犹如暴君般的父亲,却以不屑一顾的语气将那演员比做一只甲虫。卡夫卡一方面尊敬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绝对权威,渴望得到他的肯定;另一方面,他想象父亲把自己也看作恐怖的甲虫,随时准备踩死。于是这只甲虫成了《变形记》中的意象。
加西亚·马尔克斯读了《变形记》后,几乎跳起来大声嚷道:
真他妈的!我的天,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这样,我也能写……这不是我外祖母讲的故事么?
于是有了后来摘取诺贝尔文学奖的《百年孤独》。马尔克斯的影响遍布世界,获奖后更是令文学界掀起了魔幻现实主义热潮。单就中国,王蒙、余华、阎连科、阿来、贾平凹等无不对其顶礼膜拜。陈忠实在他的代表作《白鹿原》中,开篇直接致敬《百年孤独》;莫言更是步其后尘也获了“诺奖”!那个年代马尔克斯成了神,而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真正的鼻祖——卡夫卡!
人的“异化”起于何时?
虽被誉为“现代主义之父”,但卡夫卡的作品,很难确切说从属于何种主义。诸如法国“新小说”、美国“黑色幽默”、“超现实主义”、“荒诞派戏剧”等文学流派,都以之为先驱。
卡夫卡的写作,完全出于主观,是其内心精神活动的外化。由此也呈现出极强的“表现主义”特征。“表现主义”往往以对现实的扭曲和抽象为手段,着重表现内心情感。
如蒙克的《呐喊》,是典型的“表现主义”绘画代表作。画面中,无论色彩的冲撞还是线条的扭曲,都显示了对现实世界极度的夸张与抽象。而中心人物只剩下一个痛苦的表情符号,这个符号却传达了每个人面对焦虑、惊恐、孤独与绝望时都可能发出的尖叫。
卡夫卡的《变形记》,则是文学中最典型的“表现主义”代表作品。我个人理解,卡夫卡为了突出作品的精神内涵,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扬弃传统和现实,这对写作本身来说,也是一种“异化”。
因为在文学具备“现代性”特征之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写。同时,现代主义文学着重表现的主题,正是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现象,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危机感、孤独感、荒诞感和悲剧感等现代意识。
所谓异化,本义是指相似或相同的事物,逐渐变得不相似或不相同。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异化是人生产的物质产品及精神产品,反过来变成统治人的异己力量的一种社会现象。
这听起来有些离奇,又好像科幻世界里关于机器人统治人类的预言一样魔幻。但如果你读过赫拉利的《人类简史》,相信不会忘记书中一个颠覆传统的观点,那就是他认为是小麦驯服了人类,而非人类驯服了小麦。
人类通过长久以来的艰苦努力,改造小麦为己所用。但同时,小麦也从诸多野草中的一种,华丽转身为地球上最成功的植物;从仅占中东一小块地方,扩张为遍及全球20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区域。
为了小麦的繁殖,人类无偿付出大量精力,包括健康、安全和自由。因此我们可以说,是小麦操纵人类为自己创造了大规模适宜生存的环境;而人类为了食物,却甘心被小麦操纵并驯服。
从这个角度上看,人的异化,并非开始于大工业时代。农业文明之初,人就已经向着“非人”的方向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以扭曲“变形”的现实,还原真正的现实
《变形记》中的异化,首先体现在萨姆沙自身,分为生理和心理两方面。生理方面,人的外形变为甲虫,表面上代表了绝对的异化。并且这种异化在小说中是突兀的,卡夫卡没有也不想交代原因,作为读者,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
为什么说是绝对异化?至少我再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方式更适合直观体现人变成“非人”这一表征。因为毕竟,在人类所有的感官刺激中,视觉刺激来得最直接,也最强烈。卡夫卡让萨姆沙在外形上变成甲虫,已经给人已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对比变形前后,我们又会发现,萨姆沙身上实际发生了两种变化——外形和语言,即丧失了人类的外形和人类的语言能力。但同时,卡夫卡又让他保有人的意识,或者说甲虫没有丧失萨姆沙的有自我意识。这又给人以极强的心灵震撼力。
这两重力量,空前绝后,至今无人超越。卡夫卡在《变形记》中,创造了一个整体荒诞而细节真实的虚幻与现实杂糅的世界。小说中的事件是荒诞的,而围绕事件的环境又是真实的。这一手法被后来的魔幻现实主义承继。
一般观点认为,外表和语言并非完全代表人的本质。人们常说,了解一个人,不要只看他的外在,应该看他的内心;不要只听他说了什么,应该看他做了什么。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句流行已久的网络用语,改写自王尔德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听上去似乎十分有道理。然而,卡夫卡通过《变形记》告诉我们,这不过是个思维误区。在异化的现代社会中,人的本质,就是身体和语言,并非灵魂与行动。
卡夫卡生活的时代,正值欧洲第二次工业革命。在这个大规模机器化生产的历史背景下,人变成流水线上的一环,设备中的一个零件,零件上的一颗螺丝,卑微、渺小,可有可无。因此,你能够被识别、被认同为人的本质特征,就是外形和语言,没人会在乎你的灵魂,以及僵化了的行动。
最可怕的是,对于这种自我意识丧失的异化,你可能会逐渐接受并习以为常。小说中的表现,就在萨姆沙意识到没人听得懂自己的语言,以及目睹了亲情的冷漠并为之绝望后,他开始甘愿做一只甲虫。他整日蜷缩在黑暗的沙发底下,对那扇唯一与外部世界连接的窗也失去了兴趣。当得知最亲爱的妹妹也开始厌恶他,扬言要摆脱他时,他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原文写道:
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只要这件事真能办得到。
这就是萨姆沙自身的异化在心理层面上的表现,也是一个人真正的、彻底的异化。
卡夫卡为什么要让萨姆沙变成甲虫,而不是其它呢?我想这主要在于甲虫意象本身,也具备深刻的象征意义。首先,甲虫有庞大的身躯,却要靠许多细得可怜的腿来支撑,象征着萨姆沙本人承受的巨大压力,即全家人的生活开销和父亲破产后欠下的债务。
其次,甲虫和人对比,处于绝对弱势的地位。甲虫那表面坚硬实则脆弱的甲壳,在人类面前不堪一击。并且当人类面对甲虫时,一般的反应往往是恐惧、恶心、厌恶,想置之于死地。所以,甲虫实际上是一种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动物。
现实主义作品中,不可能出现这种离奇的变形。而卡夫卡的世界,正是用扭曲现实的方式,来深度还原真正的现实。这种看似荒诞不经的现实,比我们面前理性的现实更真实,也更残酷。
变形以后发生了什么?这比变形本身更值得关注
萨姆沙变形后,失去了赚钱养家的能力,对于曾受其恩惠的家庭成员们来说,他就是一只只会消耗,并且令人厌弃的甲虫。
格里高尔本义为“守护者”,而甲虫,实际上是指某种寄生在人类家庭的害虫。家庭的守护者,最终却沦为害虫,一种被驱逐的对象,真不失为绝妙的讽刺。
异化的社会,异化的人性,亲情在金钱面前沦丧!巴尔扎克用一整部《人间喜剧》来揭露金钱的罪恶,卡夫卡只用一个短篇就做到了,而且比巴尔扎克更加触目惊心。
人们惊异于卡夫卡超乎寻常的想象,过度关注象征着异化的变形本身。其实变形只是小说中陈述的一个“事实”,卡夫卡真正想要表现的重点,是变形以后发生了什么?
于现实中,卡夫卡确有一个关系亲近的妹妹。他曾设想,如果自己变成废人,妹妹是否会因此而嫌弃他?《变形记》正是这一设想的极端呈现。
小说中,萨姆沙最爱的是妹妹,他还计划着资助她进音乐学院。变形之初,妹妹为萨姆沙送饭,态度上表现为关心。因为她觉得哥哥只是暂时病了,康复后依然是家里的顶梁柱。
而当她意识到萨姆沙只是一只甲虫后,觉得他于家庭已经没用了。尽管还像以前一样照顾他,但仅出于同情,态度上表现为不耐烦。
最后她终于对萨姆沙感到厌恶,认为这只甲虫不仅无用,于家庭来说甚至是有害的,于是她说:
对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我们一定得把他弄走。我们照顾过他,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责怪我们有半分不是了。
之所以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和悲剧的结果来呈现,我想这正表明了卡夫卡于现代社会中,对真实世界的感知,就是陌生、冰冷和孤独。当然,这种呈现更是对由亲情构建的家庭,这一人类基本社会模式的深切拷问。
比失去人的外形更可怕的是失去人的语言,确切说是丧失与他人沟通的能力。萨姆沙的悲剧在于,他失去这一切之后,还具备人的意识,还能时刻目睹着冰冷的人类社会。
变成甲虫后的萨姆沙,可以无障碍地接收外界信息,而传达信息到外界的能力,却被这身甲壳完全屏蔽。这实际上代表了一种绝对的孤独。
孤独感是一种现代意识,与陌生感是孪生兄弟。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群体社会,周围都是熟悉的环境,以及与自己有着同样感情和血肉的人。卡夫卡通过一个简单的变形,就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假象戳破。
现代社会中每个个体都是孤独的!然而大多数人,又都在假意迎合,实际上我们从未有过真正无障碍的沟通。
结语
卡夫卡或许并非有意将内蕴多含的不确定性当做自己的创作原则,但他作品所表现出的“开放性”特征却是非常明显的。因此,当我们谈论《变形记》时,我们实际上在谈论的,也绝不止于“变形”或“异化”本身!
即使变形以后,萨姆沙的甲壳里,依旧装着人的灵魂。而与之相对的,那些人的躯壳里,装的又是什么呢?从这个角度上看,真正异化的不是萨姆沙,而是所有人!异化后的人,只剩下自私和冷漠。
仔细回味,我们还会发现,萨姆沙在小说中从未出现,出现的只是甲虫——异化后的萨姆沙。又如本文之初,我说萨姆沙就是卡夫卡;不仅如此,萨姆沙更是现代社会中每个普通人的生动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