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鹦鹉才高却累身(1)
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温庭筠(812-870),字飞卿,太原祁县人,太宗朝宰相温彦博后裔。据说周兴于岐,文王出猎,卜,辞曰:“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就“猎”了个一肚子计谋的姜太公回家,靠他辅佐才推翻了纣的统治。庭筠原名“岐”,按照上面这个故事,应该字“非卿”才对,不知道怎么就讹作“飞卿”了。反正不管怎样,温家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想来是对他日后的政治前途抱了极大期望的。可是后来他在江淮一带做官时,曾经被几个表兄弟臭揍了一顿,自尊心很受伤,于是让“温岐”去承担这个耻辱,自己改名叫“庭筠”,金蝉脱壳了。不过他的字没有改,所以显得名、字之间没有一点联系。温庭筠确实没有辜负家里的期望,从小聪明过人,写起文章来动辄数万字,很是吓人。可惜这哥们儿长得不是一般的抱歉,又不修边幅,总穿得像乡下人,邋里邋遢的,所以人送绰号“温钟馗”。钟馗也有才,还中了状元;但是皇帝嫌他长得寒碜,不肯赏他官做。想想也是,钟状元那一张脸,像是从侏罗纪来的男恐龙,连鬼看见了都吓得挪不动腿,最后只好藉着这先天的优势,做起了捉鬼专业户。人们说温飞卿长得像钟馗,估计往门口一戳,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得绕着走,效果应该比尉迟恭、秦叔宝这对儿门神好。
不过男人丑点儿并不影响出名,只要他有足够的才气。温庭筠不但文章写得好,还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尤其擅长弹琴吹笛,他自己吹嘘说:“只要有弦的东西就可以当琴弹,只要有孔的东西就能当笛吹,要是动用蔡邕先生制造的焦尾琴和柯亭笛,倒显不出咱温某的手段了。”这话说得很在理,您想想,灭绝师太手持倚天剑固然威风八面,但如果张无忌捏根树枝都能玩出倚天剑的效果来,那么谁强谁弱,高下立判。因为是文学加音乐双料学术权威,温庭筠没事时便写点小词玩儿,成了花间词派的鼻祖。“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把女性心理刻画得如此形象细腻,读者读了,真会疑心作者可能是一个兰心蕙质、空闺寂寞的漂亮美眉。李商隐的诗朦胧凄艳、深情绵缈,跟温庭筠的词比较起来,恰似一对龙凤胎。
大中初年,温庭筠到长安应试,名声很盛,效果却很差。名声盛是因为他才气过人,效果差是因为他傲气骄人。说起他的才气,没人敢不服气。李商隐师从骈文名家令狐楚,一手骈文妙绝天下,可是有一天却为一联“远比赵公,三十六年宰辅”伤透了脑筋,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对句。温庭筠听了,立马对了一句“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让李商隐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考场上,温庭筠是最让人侧目的考生,别个都在灯下吮笔挠头、绞尽脑汁地写作文,可他却双手笼在袖管里,斜倚着号桌,纸不铺、墨不磨,只是嘴里念念有词地吟着诗,然后头一歪,呼噜四起。到第二天该交卷的时候,才慢吞吞地将前晚所吟的几句写下来。据说他“八叉手成八韵”———作八个揖的时间就能写好十六句诗,当年才高八斗的陈思王都没有这么快呢,所以人送绰号“温八叉”,可见他才思之敏捷。这还不算,他在考场里实在太悠闲了,看见别人考得呲牙咧嘴的,恻隐之心大动,还会免费替人当枪手。据说他一场考试下来能代十多个人写试帖诗,搞得考生们都想坐到他隔壁左右。有才气的人都难免恃才傲物,温庭筠就有点刻薄。唐武宗时平毁佛寺,当时派出一个姓苏的监察御史在全国范围内检查工作,这个苏御史是个贪墨之徒,在各地寺庙中遇到了便于携带的银佛,就揣在袖子里带回家,人们送他一个绰号叫“苏捏佛”。温庭筠听了,说:“‘苏捏佛’,真是个好上联,我对一个‘蜜陀僧’吧。”众人听了哄堂大笑。此外,温庭筠还行为不检。他最喜欢逛的地方就是八大胡同,与裴诚、令狐滈等一干高干子弟喝花酒,喝得醉醺醺的,走到哪儿都是一股子烦人的酒气。因为这些毛病,温庭筠屡考不中———朝廷没有以破坏考试的罪名将他抓起来,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温庭筠:鹦鹉才高却累身(2)
虽然总考不上大学,但温庭筠却不用担心找不着工作。常跟他喝花酒的哥们儿中间有一个叫做令狐滈的家伙,父亲是当朝宰相令狐绹(其父即李商隐的老师令狐楚),所以温庭筠就在令狐宰相家打秋风,待遇还相当优渥。唐宣宗喜欢听流行歌曲 《菩萨蛮》,令狐绹欲投其所好,但又怕自己写出来的歌词质量太次拿不出手,于是便请温庭筠当枪手,因而令狐宰相越发得宣宗欢心。令狐绹也是个文化人,怕请温庭筠代笔的事儿传出去面子上不好看,千嘱咐万嘱咐让他别说出去。可是温庭筠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于是大家都知道令狐绹新近献上去的歌词是温庭筠代作的,弄得他极没面子。有一天,宣宗写诗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叫“金步摇”,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跟它对仗。温庭筠听说了,立马给他对出了一个“玉条脱”,“金”对“玉”,簪子对钏子,实在是再工整不过,可把宣宗高兴坏了。退朝后,令狐绹虚心地向温庭筠请教“玉条脱”典故的出处,温庭筠首先指出该典出自 《庄子》,然后又不合时宜地多说了几句:“《庄子》 是很常见的书,相公您处理政务之余,似乎还有必要抓紧时间学习啊。”这还不算,他还在背地里讽刺令狐绹,说什么“中书省内坐将军”,意思是说令狐绹学问太差、不能服众,实在不配坐在中书省里做宰相。还有,由于令狐这个姓氏比较罕见,所以只要有同姓的人来投靠,令狐绹都会很客气地跟他们叙为同宗。结果后来有个姓胡的,觉得自己的“胡”与“令狐”的“狐”差不多,也跑来认本家。温庭筠写诗将令狐绹狠狠地挖苦了一通:“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就这样,就连平素极为倚重他的令狐绹也渐渐开始讨厌他了。后来温飞卿觉得当初不应该那样讥讽令狐大人,写诗忏悔道:“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 《南华》 第二篇。”其实他这是自作孽,跟庄子的 《南华经》 一点关系也不沾,怪只怪他自己太不把令狐大人当领导了。你不给领导面子,怎能期望领导给你位子呢?
大中九年,礼部侍郎沈询主持考试。沈大人早就听说过温庭筠喜欢帮人作弊,这次考试他特意命令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安排了一个位置,让温庭筠在他眼皮底下答题,省得他再捣蛋。这天温庭筠考得很郁闷,天还没黑就交卷走人了。沈询很得意于自己“单独考试”的创举,特地问温庭筠:“今天你作弊了没有?”温庭筠回答说:“今天监考严格,晚生不能亲笔替别人答题。不过还是趁着您上厕所的时候,给八个人每人口授了一篇文章。”沈询气坏了,这一科又没录取他。
其实唐宣宗还是挺喜欢温庭筠的,毕竟他也喜欢写点诗,文人之间,惺惺相惜嘛。可是后来温庭筠又把皇帝给得罪了。有一天,宣宗微服私行,在驿站里遇到了温庭筠。温庭筠犯了贾岛一样的错误,见皇帝衣著光鲜,忍不住鄙视他说:“看您穿得人五人六的,大概是个司马、长史之类的官儿吧?”宣宗摇头不言。“那就是参军、主簿或者县尉了?”宣宗心想,这温庭筠也太不长眼睛了吧,但又不好骂他。正好这个时候主考官沈询报告说温庭筠又在考场里帮人作弊,宣宗越想越气,心想:你猜朕只是个主簿、县尉之类的小官,朕这次就真给你一个小官当当,叫你牛!于是就给了他一个方城县尉。起草任命书的时候,中书舍人裴坦很为难,考虑了很久,终于写道:“孔门以德行居先,文章为末。尔既早随计吏,宿负雄名,徒夸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这话说得很委婉,正好体现皇帝的态度,即喜欢温庭筠的才华,又讨厌他的脾气。所以让你像贾谊一样到蛮荒之地挂职锻炼几年,要是能改造好,再把你调回来重用。
温庭筠:鹦鹉才高却累身(3)
京城名声极大的诗人温庭筠要到地方上做官了,这在大中九年的长安诗坛可是一种大事。在京的诗人们纷纷来给他送行,在送行的宴会上,纪唐夫的诗写得最好。纪唐夫的诗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这两句诗是温庭筠真实命运的写照:鹦鹉能言,所以被人们关在笼子里当宠物;温庭筠有才,可是太爱招摇,容易引起当权者的忌恨。在方城做了几年公安局长之后,他又被调到湖北随州做了一任公安局长,极不得意。后来,徐商镇襄阳,将他请来做幕僚。他仍然觉得郁闷,便辞职下海,到扬州一带游历。
此时,他的老朋友令狐绹罢相了,担任淮南节度使,镇扬州。因为对令狐绹当宰相时不肯在考试上帮一帮他怀恨在心,温庭筠来了扬州也不去看望他。后来有一天,他晚上喝多了酒,被巡夜的联防队员逮住了。前面说了,温庭筠长得丑,还不爱打扮,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家联防队员还以为这老头是哪儿来的盲流呢,抓起来一顿暴揍,脸打肿了,牙也掉了好几颗。温庭筠不忿,这才跑去找令狐绹诉冤。令狐绹派人抓住了打人的凶手,可是凶手却辩解说:温庭筠先生深更半夜了还跟人喝花酒,喝多了便在大街上耍酒疯,他们打人,其实是正当的执行公务。令狐绹也没法,只好放人。在皇帝面前都牛过的温庭筠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令狐绹不给他作主,他就自己跑到长安,向他认得的所有高官上访、写情况说明。正好这时曾经做过他幕主的徐商担任宰相,替他说了不少好话。为了安抚他,徐商还特意安排他出任国子助教。
在科场上屡遭压制的温庭筠终于成了大学教授,第二年,国子监决定由他来主持考试。温庭筠在科举考试中吃过以权谋私的苦头,当然不愿意玩那一套,而是完全按照学生的文学才华来判卷。不但如此,他还把考试成绩排在前三十名的学生的试卷张贴出来,主动接受社会监督。这本来是好事,整肃考风嘛。可是这个时候徐商也罢相了,他失去了靠山。新上任的宰相杨收本来就觉得温庭筠此举有点哗众取宠,再加上温庭筠贴出来的试卷中有不少指斥时政的句子,一气之下把他的大学教授也撤了,致使尊敬的温老师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有一天他到杜悰(杜牧的堂兄弟)家园子里游玩,这时杜悰刚从成都调到扬州任职,温老师在杜家园子里题了一首诗:“卓氏泸前金线柳,隋家堤畔锦帆风。贪为两地分霖雨,不见池莲照水红。”说杜悰为成都、扬州两地百姓“分霖雨”,这个马屁拍得真是不露声色。杜悰听说后,赶紧让人给他送去一千匹绢,让他也沾溉一点“霖雨”。一人得名、一人得利,大家互惠互利嘛。
温庭筠诗、词和小说都写得不错,可惜这人才高累身,害得自己一辈子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就连他的儿子温宪也因为父亲得罪的人太多,差点跟老爸一样,一辈子考不上进士。后来温宪替父亲鸣不平,说:“娥眉先妒,明妃为去国之人;猿臂自伤,李广乃不侯之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温庭筠的遭际与王昭君、李广的确有某种共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