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才高命短叹“诗鬼”(1)
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790-816),字长吉,河南福昌(今河南宜阳)人。他在 《金铜仙人辞汉歌》 里自称“唐诸王孙”,可见是龙子龙孙。据考证,李贺的远祖李亮,是北周八柱国之一的唐国公李虎第八个儿子,也就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唐建国后被封为郑王,人称“大郑王”。只是到了中唐,李贺一家与皇帝老儿的血缘关系已经稀释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只能靠自己的本事混饭吃了。李贺的父亲李晋肃———也有人写作“瑨肃”,在官场上不怎么得志,只在四川做过边上从事、在河南做过陕县县令。不过,考证认为,晋肃先生居然还跟诗圣杜老爷子有比较密切的交往。杜甫有一首 《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 便是写给他的,两人亲亲热热地称兄道弟,看来关系挺不错的。
李贺诗写得有个性,人长得也很有创意。据史书记载,他“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因为长了一双钢琴师的手,所以人送绰号“长爪郎”;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是“通眉”,也就是两条眉毛“通”到一起了,看起来就像是只有一条眉毛。著名的花心情圣陆小凤先生以长了四条眉毛而闻名江湖,可咱们的李贺先生一条眉毛就够使了。您想想,一条眉毛,走在人群中,多好识别呀。
可 是,人的才华不是以眉毛的多少来区分高下的,一条眉毛的李贺在写诗作文方面是个无可争议的天才。据说七岁的时候,他便以善写乐府诗而名震京华。当时文坛的两位大腕韩愈、皇甫湜偶尔读到了几首诗,觉得极好,问作者是谁,旁人答曰:今人李贺。两位大腕不信,说:“如果说写出这样的诗的人是个古人,我们或许还会不知道。当今世上能写出这样诗歌的诗人,哪里还会有我们不认识的呢?”韩文公是天下文宗,天下才子全在他胸中装着呢,当然敢吹这样的牛。不久,有好事者打听到了李家在京城某某小区的详细住址,便告诉了韩大人。于是韩大人带上皇甫湜,一人骑上一匹骏马,前往李氏府上造访。凑巧这位梳着两个朝天髻的小朋友这天没在家学习,正蹲在街角看蚂蚁搬家呢。两人找到李贺,请他当场赋诗一首。李贺略无思忖,旁若无人地拿起笔,“唰唰唰”就写了一首 《高轩过》,诗云:“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是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两人亲眼看见了天才的表演,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于是很亲热地把小诗人抱上马,护送他回家。为了表示对后起之秀的爱怜之意,两位大腕放下了清高的架子,亲自为小诗人梳头,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不过,这个出自 《唐摭言》 的故事其实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关于以上这个故事,钱仲联先生已有详细的考证,此不赘述。事实是,李贺初见韩文公,其实是在他成年之后。当时韩愈正在国立长安大学当教授,有一天晚上,他送完客人,困得眼都睁不开,已经脱了衣服上了床,正准备去跟周公晤谈。这个时候,李贺前来拜见,家人先呈上他的诗集。韩愈翻开,第一首便是 《雁门太守行》。读罢此诗,韩大人睡意全无,马上穿戴整齐,接见了李贺。从此,他便与李贺结成了忘年交。
李贺:才高命短叹“诗鬼”(2)
小小年纪的李贺写起诗来如此牛皮哄哄,并不完全仅靠天分。后来的大宋国也出了一位著名的天才,名叫方仲永,他出名后被老爸带着四处走穴,没时间学习,最后“泯然众人矣”。爱迪生说: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话简直就是为李贺说的,因为他学习很努力,而且不是一般的努力。相传他每次出门,都会让一个小奚奴———这个形象相当于后世戏曲中常说的书童,背着一个古旧的锦囊跟在后面。只要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句子,他马上提笔写下来,让书童装入锦囊收好。晚上回到家,他就把写好的句子取出来,添上首尾,做成一首完整的诗。久而久之,李贺的母亲也养成了检查儿子家庭作业的习惯,儿子一进门,老人家就命婢女将小奚奴背的锦囊取来,看看儿子又写了哪几句好诗。当然,老人家不是怕儿子过于贪玩而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相反,她是担心儿子用功过度,伤了身体。所以,每次看见李贺锦囊中的诗句太多,她都要心疼地抱怨说:“这个傻孩子呀,硬是要把心都呕出来才肯罢休!”
唐代实行以文章诗赋取士,一个士人诗歌写得好不好,能不能考上进士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衡量标杆。可惜的是,唐代诗人中公认成就最高的李、杜都没由进士出身,李贺也没有。当然,李、杜没有进士功名是有特殊原因的:李白太狂妄,不肯屈尊参加考试;杜甫倒是参加了考试,却遇上了李林甫这个杀千刀的阴谋家,所以没考上。李贺很想考个进士风光一下,也去报了名。可是礼部官员审查考生资格时,他没有通过。为啥?因为有人打小报告,说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如果他参加进士考试,那就是犯父讳,就是不孝。这个理由我们现代人看起来会觉得极其可笑外加极其无聊,但古人却会很郑重其事地看待,因为他们对“犯讳”是非常忌讳的。所以桓温的儿子桓玄请客吃酒,一位客人嫌酒太冷,大嚷“温酒”,桓玄听到这个“温”字,马上就放声大哭。也正因为不能“犯讳”,古人去别人家做客,事先都得将主人家祖宗三代的名讳打听清楚,以免无意提到人家祖先的名讳,惹得主人不高兴。扯远了,回来。就因为父亲名字里的这个“晋”字,李贺被剥夺了考进士的资格,科场中的冤案,这一樁的排名应该相当靠前。李贺的忘年好友韩愈先生见如此青年才俊连考试的资格都捞不到,觉得非常痛心,专门写了一篇 《讳辩》 为他抱不平。韩先生说:“父名‘晋肃’,儿子就不能参加进士考试,要是父亲名叫‘仁’,儿子岂不是连人都不能做了?”但是,剥夺李贺的应试资格已成成命,难以收回,这篇雄文基本没有起到作用。而以李贺的才气,他又不屑于参加次一等级的明经考试。所以,他进入官场的最佳途径就只有“门荫”了。所谓“荫官”,就是鉴于做长辈的为国家做出了突出贡献,所以就按照他官品的高低,授给他的子孙相应的官位。套用一句成语,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是唐代官员享有的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唐律规定,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可授九品。李贺的父亲做过七品县令,所以朝廷便给了他一个从九品上的太常寺奉礼郎。这是李贺做的第一个官,也是最后一个。
李 贺:才高命短叹“诗鬼”(3)
究竟是谁在李贺背后捅了刀子呢?说法有两种。一般人认为是元稹挟私报复。据说元稹也喜欢李贺的诗,有一天还专门跑到李贺家里拜访他,要跟他聊文学。李贺看见元稹的名片上印着的学位是“明经”,很轻蔑地说:“一个明经及第的人,还有脸跑来见我李贺?”这话触到了元大人的痛处,于是他怀恨在心。不久以后,李贺也要考进士了,这时元大人正在礼部做官,心里想,你瞧不起我老元没有进士学位,老夫便让你连考进士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借口须避父讳,粗暴地剥夺了他的应试资格。其实这也是扯淡,这个时候元稹虽然在礼部任职,但科举考试是由他的顶头上司礼部侍郎主持的(开元之前是考功员外郎),在考生资格审查方面,作为祠部郎中,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插手。所以,说元稹公报私仇、压制李贺,实在有点冤枉他。另一种说法是,是意欲与李贺争名的举子告了黑状。因为唐代的进士考试每年最多录取二三十人,如果李贺参加了考试,凭他的实力和名气,肯定会名列前茅,这样,其他考生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所以在考试之前,大家必须先合力清除掉一个强力对手。从情理来推测,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不管是谁告了黑状,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李贺考不了进士,等于满腹才华得不到承认,所以心情一直很压抑。最后,这位不世出的天才死于抑郁并发症,享年二十七岁———这似乎是文学天才人生的一个大坎,另一位天才王勃也是死于这个年纪。
虽然只活了短短的二十七年,李贺却在诗坛赢得了不朽的地位。当时的人们说:要学写歌行体诗歌,须向张籍先生取经;而要学习写作新乐府诗歌,那就得拿李贺的作品做范本。又有人将李贺与大他四十三岁的老诗人李益放到一起,合称“二李”。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与六十多岁的老专家搁在一起比较,这充分证明了李贺在诗坛的崇高地位。后人评李贺诗云:“贺诗稍尚奇诡,组织花草,片片成文,所得皆惊迈,绝云翰墨畦径,时无能效者。”这就是说,他的诗歌中,有一种别人无法仿效的精神气质。人们喜欢根据诗人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气质来给诗人取绰号,比如李白叫“诗仙”、杜甫叫“诗圣”、王维叫“诗佛”、刘禹锡叫“诗豪”、贾岛叫“诗囚”,而李贺因为诗境奇异诡谲甚至带着点森森鬼气,所以被称作“诗鬼”。贺诗 《紫石研歌》云:“端州石匠巧如神,露天磨刀割紫云。”把采石说成“割紫云”,不是鬼才,谁会想得出这个绝妙的“割”字呢?又《雁门太守歌》 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王安石评曰:“是儿言不相副,方黑云如此,安得耀日之甲光也?”“鬼才”写的诗,拗相公偏要用“人才”的眼光去理解,所以难免会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李贺死后,有一个叫李藩的大官想将他的诗编成集子出版,可是因为缺乏第一手资料,编了好久都没编成。后来,他认识了李贺的表哥,表哥对李藩说:“我这里有李贺所有的作品,但是我发现上面有许多修改的痕迹。要不您把所搜集的东西都交给我吧,我依据这些改动来做一次全面的整理。”李藩听了非常高兴,还真的将自己辛辛苦苦收集的诗一股脑儿交给了他,委托这位仁兄来整理李贺的遗著。可是,时间都快过了一年,这位表哥不但没有将李贺的集子整理出来,反而把李藩先前搜集的材料全弄没了。李藩很生气,将这位表哥叫来严厉诘问。表哥回答道:“我与李贺是姑表兄弟,从小就跟他在一起长大。但是李贺恃才傲物,总是欺负我,我现在想起来还愤愤不平。所以一怒之下,我把他所有的诗都扔到茅坑里了。”李藩听罢,气得简直都疯掉了。正因为这个可恶的表哥,李贺的诗歌现在保存下来的就只有不到一半,仅存五卷。唉,这个血的教训再一次印证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得罪什么人都可以,千万别得罪小人。
关于李贺的死,还有一个能让慨叹天才短寿的人聊以自慰的传说。据说李贺疾笃之时,恍惚间看到一位身着绯衣、驾赤虬车的人从天而降,他手捧用篆书写成的公文,对李贺说:“上帝新近修成了一座白玉楼,听说您文章写得好,让我前来请您去写一篇 《白玉楼记》,以资纪念。”李贺虽然病得有些糊涂了,但也知道“见上帝”意味着什么,于是以母亲年老多病为由,极力推辞。来使笑道:“李先生就甭推辞了,天上过的是神仙日子,比人间快活多了,还是跟我走吧。”不知道是因为李贺厌倦了人间的名利倾轧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反正他最终还是被绯衣天使带走了。于是,人们看到窗中冉冉升起一股青烟,然后便是渐去渐远的车轮声。再看年轻的诗人,已经溘然长逝了。
最后,蛀书需要严厉指责的是,那位接引李贺的绯衣天使太不厚道。你既然把诗人请去写 《白玉楼记》 了,为什么不再多跑一趟,将这篇写好的雄文传下人间呢?难道你不知道,人间还有好多痴心读者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拜读他的新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