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其实男人也可以很林妹妹(1)
江 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首 《江雪》,恐怕识得几个字的国人均能背诵。蛀书记得,小学课本里的 《江雪》 按照教学进度来说正好安排在隆冬时分学习,那时候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吟诵此诗,思想一溜号,兀然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几句。散了学,踏着深深浅浅的雪回家,看着长江风浪中隐没的渔舟,觉得自己对此诗的体会更深了一层。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柳宗元;儿时懵懂,也未必真的懂诗,单是觉得它好而已。成年后再读这首诗,渐渐从里面品出一丝苍凉和无奈。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解城镇)人,亦是唐代著姓。唐之河东,如明清之苏州,是人文荟萃之地。河东三姓,裴氏、薛氏、柳氏,再加上太原王氏的河东旁系,组成了河东的“四大家族”,声名煊赫。当然,最牛的毫无疑问是裴氏,历史上曾出过五十九位宰相和六十一位大将军,实在让人咋舌。河东柳氏在唐代虽然只贡献了三位宰相,但这个家族文化名人众多。它的初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后来在中国文化史上数得着的名人有柳公权、柳宗元、柳开、柳亚子等,据说“奉旨填词”的柳七郎也是这个家族的旁支。柳宗元的曾伯父柳奭是唐高宗时期的宰相,宗元之父柳镇曾为汾阳王幕僚,官终殿中侍御史。柳氏虽然势大,但遭受过武则天的打压之后,颇沉默了一段时间。所以,到柳宗元这个时候,就完全得靠自身的能力出人头地了。
柳宗元年少时就以聪慧闻名,善 《诗》 明 《骚》,写诗作文,古意盎然,所以甫一登上文坛,就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人称其文“精裁密致,璨若珠贝”。贞元九年,二十一岁的柳宗元参加了第四次科举考试后终于登第,几年后又举博学宏辞科,授秘书省校书郎、迁蓝田尉,至贞元十九年,升任监察御史。
顺宗居东宫时,柳宗元就与刘禹锡一起为王叔文慧眼所识。顺宗一即位,刘、柳即受重用,常被召入宫禁问对,超迁为礼部员外郎。顺宗在即位之前就已患偏瘫,无法亲理朝政,他的施政意见是通过牛美人告知宦官李忠言,再由李忠言传达给王叔文。王叔文与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吕温等商议之后,再给中书省发文,最后让韦执谊付诸实行。这些小字辈们在官场上搅起了轩然大波,政治气象也为之一新。可惜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仅进行了一年,便因顺宗驾崩、宪宗登基而归于失败,“二王”被杀,其他八名革新主将都被贬蹿远州。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行至荆州,又被追贬为永州司马。您别看官员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搞起政治斗争来一点风度都不讲,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很不幸,柳宗元属于官场上的失败者,他在政治舞台的风口浪尖上风光了一年,付出了一辈子坎坷的代价。永贞元年年底,柳宗元携母亲卢氏、表弟卢遵和堂弟柳宗直等到达永州。
柳宗元这一贬,像一棵树一样被种在永州,十年未曾挪窝。古代的官场失意者,照例是要被送到边远地区监督改造的。以唐代为例,首都长安是圆心,罪行越大,贬得就越远。柳宗元被贬到永州,距长安三千五百里左右;王勃的父亲王福畤教子不严,被撵到六千多里之外的交趾去跟野人为伍,柳宗元跟他相比,似乎还要山呼万岁才对得起朝廷的恩典呢。但是不管怎么样,一个中央部委的司局级干部,一下子被发配到边远地区监督劳动,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谁也承受不了———那个时候可没有下乡锻炼、支援老少边穷地区这样的说法。再则,自从三闾大夫客死此地之后,湖湘地区便带上了一丝哀怨和感伤的情调,迁客逐臣,过此无不下泪。柳宗元此时的官职全称叫“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员外置”,表明这个“永州司马”位置本来是有人坐的,他只是个编外人员;后面用括号加一个“同正员”,也就是说享受司马的待遇。至于事情嘛,你就啥都甭干,每天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反省就完了。在永州,柳宗元是个彻底的闲人。还好永州刺史比较厚道,虽说不愿意与这样一个罪人深交,却也不过多地干涉他的行动。老柳无事可做,天天游山玩水,成了中国旅游史上最早的旅游线路开发者之一,发现了不少值得一游的好地方。
柳宗元:其实男人也可以很林妹妹(2)
湘南风景清幽,跟柳宗元生活的北方地区完全不一样。柳宗元的孤独寂清,只能在与自然景物的契合中得以暂时缓解。无事可做的柳宗元,天天拄着棍子钻山沟沟,发现了奇异的景点,便美美地欣赏一番,再写下一篇游记,权作到此一游的纪念。这样的作法跟阮步兵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阮籍喜欢“自驾车游”,驾车到了没路的地方,恸哭一场便回家洗洗睡,而柳宗元属于“背包客”一类,随遇而安。在永州十年,柳宗元“开发”了钴鉧潭、小石潭、西山、袁家渴、石涧等著名景点,为永州的旅游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当然,这只是他的副产品,他的游记 《永州八记》 彪炳史册,为他赢得了崇高声誉。张岱评曰:“古人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则袁中郎。”其实在蛀书看来,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成就绝不在郦道元之下,只是郦道元开风气之先,所以赢得了不少印象分而已。
没有政务的羁累,柳宗元在永州专心作文写诗,或者跟一些命运相同的官员如吴武陵等以及和尚道士们交游。他写下楚辞体的文章数十篇,哀哀切切,使读之者为之泪下。《三戒》、《捕蛇者说》 之类,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让人哭完、笑完后不得不掩卷沉思。他试图忘怀官场的纷争,也写了不少淡泊简古的诗歌。《渔翁》 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把渔翁的生活写得那么有诗情画意,真让人恨不得挣脱了俗世的羁绊,去做个与世无争的渔翁。湖湘地区在唐代还属于文化沙漠,几乎没有人能考上进士。天上掉下来一个大才子柳宗元,简直让这里的读书人欣喜若狂。可以说,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使湘南的文明程度一下子进步了数百年,这里渐渐成了政府的人才输出地了,时不时会有一些人考上进士。史载“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子厚之不幸,乃我湖南之大幸也,永州今天仍有“柳子庙”、“柳子街”,人们恭敬地称他为“柳子菩萨”,这无不彰示着永州人民对这位名人的爱敬。
当然,柳宗元并没有完全忘怀政治,他仍然希望有一天能重新回到天子的身边,让自己经世治国的才能得到发挥。为此,他曾向在朝官员们写了不少信求助,裴度等人也确实想帮他。可是他在永贞革新中曾经打击过武元衡,武氏秉政,自然不会放过他。更重要的是,朝士都怕他才华太高,要是把他弄回来,说不定哪天就对自己的位子构成威胁了,所以没有人愿意为他出头。就这样,别的地方官员都是三年一换,他却在这里呆了整整十年。
元和十年,朝廷将“八司马”召回京城,终于决定给他们挪挪窝了,但指导思想却仍是不让他们好过。这次,名义上是将“八司马”从司马提拔为刺史,可是他们新的任职地点,却离长安这个圆心更远。所以,名义上是升迁,实际上是贬谪、是进一步的打击报复。柳宗元被安排在柳州,他的好朋友刘禹锡被安排在更远的播州(今遵义)。柳宗元怕刘禹锡的老母经不起舟车劳顿,上疏请求用自己的柳州交换刘禹锡的播州。在裴度的斡旋下,刘禹锡被另外安置到连州。这对柳州人民来说是件幸事,不然后世的“柳柳州”就得改叫“柳播州”了。
柳宗元:其实男人也可以很林妹妹(3)
在柳州,柳宗元唯一的好处是终于成了地方主官,可以放开手脚做点实事了。柳宗元之才本堪治国,但是朝廷只给了他一个小州,“治大国如烹小鲜”,现在是他烹好这盘“小鲜”来证明自己的时候了。柳宗元初至柳州,接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治安状况极差。柳宗元下车伊始,便大刀阔斧地开始了他的改革。首先是兴文教。他到任后的第二个月即主持修复孔庙,提倡读书,大力发展文化教育。这时,除了湖湘和柳州子弟之外,岭南士人都不远千里负笈来学,史载“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虽然有点夸张,却反映出了他在南方文化界巨大的影响力。第二是破迷信。柳州人信巫,跟信邪教的人差不多,有病就跳大神,大神都救不了,他就躺在棺材里等死。是柳宗元渐渐地让柳州人开始相信医术。第三是革陋习。当时南方盛行债务奴隶,借了钱到期还不起的,他本人或者子女就得给债主做奴婢。柳宗元革除了这种陋习,有没为奴婢者,令以时间计算工钱,工钱跟债务冲抵后,奴婢即获得解放。解放奴婢之事在广西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上司命令各州推广柳州经验,每年得以解放奴婢数千人。第四是事生产。他组织人力种植柑桔、柳树、竹子,大大发展了柳州的经济生产。他自己“手种黄柑二百株”,使得柳州“香柑遍地,绿柳成行”。他还千方亲近柳州土人,《柳州峒氓》 曰: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
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州土人“异服殊音”,连交流都很困难,只能“愁向公庭问重译”。不过,柳宗元对柳州土风十分好奇,在诗中比较详细地描绘了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欲投章甫作文身”,是说意欲改换礼服,与土人一样剺面纹身,以便与他们融为一体。
柳宗元的治国之术,在小小的柳州终于得以施展。柳宗元在柳州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如果说有秘诀的话,那就是把百姓的事情当成事情———其实用不着把老百姓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那太夸张了。柳宗元治柳州,是举重若轻、是用牛刀杀鸡。他的能力,不应该仅仅在这个边远小州得到施展,更应该植之庙堂、惠泽天下。
柳宗元将柳州的政务处理得漂漂亮亮之外,还有很多时间写诗作文、思乡念亲。《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曰:“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好个“欲采苹花不自由”!一条蟠龙蜷缩在小小池塘中,它当然心怀怨望;可是柳宗元是戴罪之身,他想做大事业而不得,甚至想弃官“采苹”自娱亦不可得。心中郁积已久的思乡念头,也只能通过“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的方式抒出。当年同时被贬出京城的几位同道,如今也和他一样在蛮夷之地苦熬日子。登高望远,他写下了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是音书滞一乡。
每每读柳诗至此,我都会长吁释卷。“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样秋雨凄凄的景象,如何能不拨动诗人敏感的神经啊。究竟是坎坷的人生造就了诗人的天才,还是诗人的天才遭致了上天的妒忌?数百年后,六一老人在小笺上题下“诗必穷而后工”的时候,体会到的可是柳侯式的伤感?
是的,伤感。宦海浮沉、命途多蹇,哀己之才、悼己之不遇,柳宗元无法不伤感。《旧唐书·柳宗元传》 曰:“(宗元)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他是蘸着自己的血泪写成的诗啊,使览者“凄恻”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的生活中实在没有多少亮点可以抒写。即使是曾经带给他很多欢娱的纵情山水,也只是“暂得一笑,已复不乐”而已。幽愤、清高、简傲,他的身上带有太多的不合时宜,这使得他总是无法快乐起来。不同于刘禹锡性情的刚毅豪放,柳宗元执著、孤峭到了褊狭的地步,难以从政治悲剧中超拔出来。所以他的诗文总给人一种悲清冷峭的感觉。人们说“柳文似泉,韩文似潮,欧文似澜,苏文似海”,柳宗元的诗文的确是一掬清泉,泠然刺骨、甘冽逼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们虽然无法看清那位渔翁的表情,但那个淡定的背影,却让人感受到了一股从足底涌上来的寒意,使人手足冰凉。
其实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可以像林妹妹一样敏感细心。您看柳宗元满纸伤感,林妹妹也不过如此啊。柳侯与黛玉,都是至情至性、敏感多思之人。长期的郁郁寡欢,极大地损害了柳宗元的身体健康———别忘了,林妹妹也是这么早夭的。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柳宗元卒于柳州,时年四十七岁。这一年,朝廷本来是要重新叙用“八司马”的,可惜,柳宗元没有挺到这一天。其时,他的儿子周六和周七才三四岁。孤儿寡母,仰赖他的好心上司裴行立为之治丧。次年,客死远方的诗人的灵柩被运送回京,葬于万年县栖凤原柳氏祖茔。柳州父老思念不已,特意为之立衣冠冢。又,柳州士民传言,柳侯死后,其灵曾降临州堂,“人有慢之者辄死”。这明显是个不实的传闻,柳侯爱民如子,怎么会随意责人以死呢?但是这个故事迎合了柳州百姓对柳宗元的思念,人们便在罗池立柳侯祠,请文豪韩愈撰写碑文。北宋时,石碑仆踣,东坡先生应柳州父老之请,重新为柳侯祠碑书丹,“柳事、韩文、苏书”,此碑因而被誉为“三绝碑”,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
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散文上与韩愈并称“韩柳”,其文峻洁纡徐,大异于韩之奔放。在诗歌上他与刘禹锡合称“刘柳”,东坡先生誉其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唐末司空图论柳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应物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厉靖深不及也。”
“一唱三叹”,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