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盛世的背影(1)
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678-740),字子寿,一名博物,不知祖籍何里,因曾祖曾任韶州别驾,所以后来就在韶关曲江(今始兴县)安下了家,所以出名以后,被人唤作“张曲江”。传说他出生之时,母亲梦见九只白鹤从天而降,栖在他家庭院的树上,所以才取“九龄”为名。张九龄自幼聪敏,以能文著称,据说七岁就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少年时的张九龄其实很爱玩,而且还能玩出不少花样。他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平常懒得回家看望父母,就养了一群鸽子,想家人了,就写上一封信,系在鸽子腿上,让鸽子充当信使,取名为“飞奴”,连买邮票的钱都省了。十三岁这年,张九龄投书广州刺史王方庆,王方庆对这个小孩的文采大为赞赏,说:“这位小同学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可惜张九龄同学出生于韶关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无人提携,所以虽然才华过人,却一直到三十岁这一年才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大学,官授秘书省校书郎,被安排在大唐国家图书馆工作。
唐玄宗爱好文学,他做太子的时候,曾经专门举办了一次制举考试,挑选文学人才。在这次制举中,张九龄与郭待封等五人获得并列第一名,于是,朝廷将他调到弘文馆任职。几年以后,他渐渐声名鹊起。张九龄以善于识鉴人才而著称,所以朝廷常常让他与左拾遗赵冬曦主持科考,两人都以公正平允闻名。开元十年,中书令张说大人注意到了张九龄,非常看重他的才华,对别人说:“以后他恐怕就是我们的学科带头人了。”于是跟他叙为同宗,两人惺惺相惜。开元十三年,唐玄宗见社会一派升平气象,于是整了一个盛大的封禅大典,由张说担纲封禅大使。出于文人的私心,张说所任命的封禅大典的工作人员几乎全是中书、门下两省的文士。张九龄赶上了这个机会,被提升为五品。可是张说太重文士,做事有点绝对,结果被御史中丞宇文融揪住弱点一弹劾,丢了宰相的职务。跟张说跟得太紧的张九龄也因此被贬为冀州刺史。张九龄是个孝子,在京城做官,想把老母亲带在身边;可是他老娘是个老顽固,外面的世界再好她也不愿意离开家乡,所以就一直在韶关老家呆着。这当儿,张九龄给皇帝上疏,说:河北这地方虽好,但离韶关家乡太远了,想尽尽孝心都不容易;为了不违背陛下的孝道,请您照顾一下,把我调到江南地区做官吧。唐玄宗是著名的以德服人,马上就给他换了洪州都督,让他在南昌做官,以便照顾家里。再后来,玄宗又任命他为岭南道按察使,甚至将他的弟弟张九皋委任为岭南某州刺史,离家是越来越近了。
话说张说以前做宰相,还兼任集贤殿书院的院长,相当于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张说看重张九龄的文才,多次在唐玄宗面前说他的好话,要把张九龄弄到集贤院去做研究员。张说死后,唐玄宗想起了他的话,于是把张九龄从广东召回京城,让他在集贤院任大学士兼副院长,不久又将他提拔为中书侍郎,成了唐玄宗的私人秘书。
这时张九龄的母亲去世,他跟张说一样选择回乡守制。丧满后重现江湖,唐玄宗仍然以中书侍郎的职位虚席以待,还给他加了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这样,张九龄就正式成为大唐的宰相了。开元二十二年,范阳节度使张守珪派安禄山讨伐契丹,大败,张守珪大怒,用一条绳子把小安子捆了送到京城,要求唐玄宗砍他的头治罪。张守珪做人太厚道,在哪里砍头不是砍,直接一刀把安禄山结果不就行了么,干嘛非要把他送到京城砍头呢?结果,唐玄宗恻隐之心一动,饶了小安子一命。张九龄一看急眼儿了,跑去跟皇帝争辩说:“从安禄山的脸相来看,这人以后必定是个叛贼,陛下一定要借这个机会把他除掉,免生后患。”唐玄宗说:“当年王衍听了石勒一声长啸,就认定他将来是个叛党,要把他杀掉。虽然后来的事实确实证明了王夷甫先生的英明,但朕觉得安禄山跟石勒还是有一定区别的。”所以唐玄宗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把安禄山这头吃人的老虎放跑了。后人对这段历史极为惋惜,宋人晁无咎感叹说:“九龄已老韩休死,无复明朝谏疏来。”唉,玄宗一点妇人之仁,害国害己,还害了风情万种的杨贵妃。后来唐玄宗出逃的时候,想起了张九龄的话,肠子都悔青了,连忙命人拿着祭品去张九龄的墓前致祭。
张九龄:盛世的背影(2)
张九龄是个风度翩翩的宰相,他的人跟他的诗一样,从容不迫,端的是一副盛世重臣的落落风度。张九龄体弱,别人上朝,都是把记事的笏板别在腰间,唯有他特立独行,让一个小厮用锦袋装着跟在身后。现在的领导们出门,都由秘书拎着公文包跟在后面,这个习惯就是从张九龄这里来的。唐玄宗任用张九龄做宰相的时候,正是盛唐的顶峰。玄宗对张九龄非常看重,早朝时看到大臣们雁翅排开,独有九龄先生“风威秀整”,气质卓异于其他人,便高兴地对左右说:“朕每次见到张丞相,都感到精气神为之一振。”可是,玄宗励精图治了一辈子,累了,想过点安乐日子,于是天天跟杨贵妃腻在一起,如胶似漆。而且他老了,免不了要做点昏庸事、喜欢听些好听的话。于是李林甫之流马屁精的机会来了。一天,玄宗在内苑大宴臣子,酒酣耳热之际,突然来了观鱼的兴致。子非鱼,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看见小池塘里的鱼儿活泼地游来游去,玄宗对张九龄、李林甫说:“众位爱卿,你们看,那些鱼儿过得多么自由自在啊!”这李林甫属猴,是个见着竿子就要往上爬的主儿,一见皇帝老儿发这样的感叹,马上接口说:“它们过得自在,是因为陛下恩泽所及啊!”张九龄不高兴了,打断李林甫的马屁,正色道:“鱼儿就如同百姓,他们能不能自在地生活,得看陛下任用什么样的人来管理他们。观鱼自乐这样的事儿,只是装点景致而已,是小儿女玩的情调,希望陛下不要过分沉溺其中。”张九龄先生虽然是个好官,却显然不懂得语言艺术。皇帝老儿天天批阅奏折,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偶尔玩点小资情调,别总是一本正经地,逮着机会就给他上政治课嘛。所以,这次搞得唐玄宗很不高兴。
李林甫拍马屁的手艺实在太高明了,不由得唐玄宗不喜欢。不久,玄宗终于决定把他也结合进宰相班子。李林甫没啥文化,知道自己一个人斗不过张九龄,何况张九龄还有裴耀卿帮衬着呢。于是,他琢磨着要把一个叫牛仙客的老好人拉进内阁,这样自己就多了一只跟屁虫。可是张九龄犯了驴脾气,硬是不干,惹得唐玄宗老大不痛快。张、李二人本来就结下了很深的梁子,以前李林甫当吏部尚书的时候,曾把萧炅提拔成吏部侍郎,做自己的副手。萧炅也是个粗人,有一次跟严挺之一起去别人家里拜贺,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本《礼记》,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便拿起来读了几句,结果眼神不济,把“伏腊”读成了“伏猎”。严挺之捂着嘴偷笑了好久,回去对张九龄说:“你这做宰相的人怎么搞的,居然能容忍尚书省有‘伏猎侍郎’这样的草包存在?”张九龄当然不能容忍,马上就把萧炅撵出京城,让他去岐州做地方官。张九龄先生也真是太较真了,咱们这个时代的人,把“致仕”解释为初次出仕的先生都能在大学里当教授,萧炅又没有负有教书育人的重任,读错了一个字儿有啥子了不起嘛,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再说,萧炅是李林甫打人最顺手的棍子之一,整他的心腹爱将,李宰相当然不高兴了,要瞅机会把失去的找回来。开元二十四年,李林甫终于抓住了张九龄的小辫子。张九龄曾经向朝廷推荐过一个叫周子谅的人做监察御史,很不幸,周子谅是个不负责任的大嘴巴。牛仙客入相之后,他私下里对御史大夫李适之说:“牛仙客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不说,还连大学学历都没有,让他这样的人做宰相,实在有失我天朝体统。您是皇帝的宗亲,哪能坐视不管呢?”李适之将这话跟唐玄宗说了,玄宗大怒,把周子谅叫来,亲自审问他。这周子谅也不想想,让牛仙客进内阁是唐玄宗的主意,说皇帝陛下任用的宰相是草包,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这个时候,周子谅百口莫辩,被唐玄宗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死在流放的路上。张九龄也因为所荐非人,被贬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
张九龄心里那个冤呀,呆在荆州,心情极其郁闷,只能带着孟浩然等一帮诗人,天天游山玩水,聊纾愁闷。他这段时间写的诗也是哀哀切切,全没了往日的雍容气度。张九龄做宰相的时候,曾跟皇帝建议把那些犯事的大臣流放到蛮荒之地,千万不能让那些人好过。结果,他自己被贬官,还只被贬到荆州,就长吁短叹的,在诗歌中把自己比喻成囚徒。后来刘禹锡也受了这条政策的害,被贬到湖南常德做司马。刘郎很恼火,骂张九龄说:他自己出生于蛮荒之地,尚且一遇贬谪还牢骚满腹,却偏偏要把那些生长于文化发达地区的高门大族官员贬到穷地方,真是居心不良,可见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活该。
不过,重文尚气的张九龄确实算得上大唐数得着的名相。张九龄是个耿直的人,杨贵妃受宠之时,大家有事没事总爱去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家里坐坐。只有张九龄从来不去,弄得杨国忠好生没面子。张九龄主政的时候,京城的粮食供给非常困难,国家每年花在粮运上的开支极大,效果却很不好,使得伟大的首都常常闹米荒。张九龄采取了分段运输法,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难题,还使老百姓肩上的负担减轻了不少。以前朝廷让正八品的小官考功员外郎主持科举这样的大事,张九龄觉得这是对知识分子的不尊重,于是改由正三品的礼部侍郎来当主考官,这样一来科举考试的地位就极大地提高了。正因为张九龄的巨大功绩,唐玄宗在他罢相之后还对他念念不忘,每次任命一个新的宰相,总要先问别人:“这个人的风度跟张九龄比起来如何?”
后来崔群给唐宪宗总结前朝时政得失时说:“别人都把开元十四年安禄山造反看成大唐衰落的开始,微臣却独以为,大唐的衰微,是从玄宗罢免张九龄、宠信李林甫开始的,这个时期才真正是大唐国力变化的分水岭。”这话说得不假,张九龄确实是盛唐标志性的人物之一,他视同寇仇的两个人———安禄山与李林甫,正是后来葬送盛唐一片大好、好得不能再好的形势的罪魁。这位名相从盛唐政治舞台上的退出,留给了后人一个风华绝代的落寞背影,盛唐的大幕也在他身后徐徐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