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绣玥替逊嫔担着心,逊嫔却仍旧无谓道:“你放心,皇上总不可能不顾着上三旗的面子,即便皇上不察觉,皇后也定会提醒皇上宠幸你。到时候,你可要好好的为延禧宫争一口气!”
“哪有这么容易呀。”
听到此时,一旁坐着的兰贵人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道:“逊嫔娘娘您还是别抱太多期望,方才玥答应自己也说了,您说的那些,那都是给启祥宫的秀贵人钮祜禄氏留着的,那善府的嫡女,才是钮祜禄氏真正的贵人,您说的更加没错,嫔妾回来的时候就听小太监说了,三天之后安排了秀贵人侍寝,有咱们这位玥答应什么事儿。”
逊嫔瞥了兰贵人一眼,虽然不满,又瞧瞧绣玥,却也没再说什么。
绣玥也没说话,兰贵人的话虽然难听,可总归是事实。借她的嘴说与逊嫔娘娘听,希望逊嫔娘娘能多少打消对自己这份期望,免得到时候失望了会更加痛苦。
虽说只是去露个脸、走个过场,可这是绣玥入宫以来第一次去中宫请安,天不亮就醒了,再睡不着,下了拔步床梳洗打扮,找了件勉强还算过得去的衣裳,早早就带着宝燕去了储秀宫。
却不知是不是延禧宫偏僻路远的缘故,她到储秀宫的时候,各宫的妃嫔几乎已到齐。
皇后的储秀宫极其庄严肃穆,走进正殿的时候,绣玥忍不住向四周瞧了又瞧,殿内明晃晃的,什么都是极尽精致的,相对之下,延禧宫晦暗阴冷,萧条落败的真不是一星半点。
妃嫔们陆陆续续走进内殿,绣玥跟着向里面走,她是末流的答应,在大殿远远的地方停驻,跟着众嫔妃恭恭敬敬行礼。
礼毕,听见大殿前方中央处传来和煦的声音:“好了,辛苦各位妹妹,都赐坐吧。”
各宫嫔妃拜谢过才各自坐下,客套着与皇后娘娘闲聊几句。
绣玥就在最后的位置坐下了。
她和钮祜禄秀瑶是善庆安排进宫的,钮祜禄秀瑶自然有善庆为她打点,手里银子也丰厚,如今坐在贵人的位置上,位置居中靠前些。而绣玥这个最末的位置,平时她不来请安,大约是临时加的,桌面上光秃秃的瓜果点心什么都没摆,只有个空茶杯,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绣玥翻开茶杯盖子,又轻轻放了回去。
她这样的身份,偶尔才能来储秀宫坐一次,略坐坐就走了,于她人而言不过是个过客,宫人们谁会对她这样的人上心。不过她年幼在善府寄养那几年,就习惯靠边站了那么久,早就习惯了,也没什么。
只是她那时候默默站在墙角,看着善府的人一边用膳一边有说有笑,一家人其乐融融,她非主非奴,又是年幼无措的年纪,一时心酸不知如何自处,只有他走上来温柔拉着她的衣裳,询问了那么一句:“这也是善府的妹妹吗。”
这一句,便铸成了她后来的劫。
那人的脸忽然在绣玥面前一闪而过,绣玥惊慌,已经过去了六年,她已经进了深宫,也会终老在延禧宫内,而他出身名门,在宫外富贵显赫,这辈子想来也不会再见。怎么会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呢。
绣玥拿起茶杯,静静地装作饮了一口茶,遮住半张脸脸,压下心事。
“今日本宫瞧着,钮祜禄氏家的两个妹妹倒是都来齐了。”
她正沉浸其中,冷不防大殿上柔和庄重的女音响起,绣玥随手掷了茶盏在桌上,下意识向前方坐着的钮祜禄秀瑶看去,秀贵人似乎也没料到皇后会有这一句,两人赶忙一同从座位上站起身,快步走到中间一前一后跪了下来。
“嫔妾启祥宫贵人钮祜禄氏、嫔妾延禧宫答应钮祜禄氏——”
“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跪近了,绣玥才看清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是怎样的面庞。
只见上方正位端坐着的女子,华服后冠,穿梭于不尽的华丽东珠翡翠之间,明晃晃的璀璨耀眼,更加显得贵重之气。这掌管着后宫生杀大权的尊贵女子,年龄似乎不过三十,不见一丝衰老之色,反倒是容颜姣好,身姿纤纤,眉目之间不乏暖意,愈发显得气质雍容贵重。
如此年轻就已入主中宫,掌管凤印,绣玥悄悄望着皇后,眼前这位女子,荣耀权势什么都有,样样都得意,真是叫人羡慕。
“都快起来吧。”
皇后笑着抬起手,音色平和:“善府送进宫里来的两位妹妹,今日本宫才算都见着了,难为善庆大人也舍得。本宫身为后宫,虽不涉朝政,但对善大人的事还是略有耳闻。他也不必过于心焦,虽说皇上前些日子惩治了钮祜禄和珅,可也不必人人自危,皇上要查,只会查出钮祜禄氏中哪些人与和珅勾结,善庆大人,也不过就是循例叫去问问话而已。”
秀贵人听了,心下欢喜,回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的宽慰。”
绣玥跟着起身,退回到座位。皇后这话自然是托词,善庆的情形若真如此轻松,他怎会倾尽家财把女儿匆忙送进宫献于皇上,还不是指望皇上能念着他这点孝心,饶过与和珅的株连之罪。捎带着,皇后在大庭广众点出这事,也是提点她们在宫中安分守己,不要生出事端罢了。
“皇后娘娘可说的极是呢!”
她与秀贵人刚刚退回落座,殿前的左下方处就传来一阵熟络的笑声,响彻储秀宫一片肃穆的宫殿内。
坐在首位的女子身姿丰腴,眉眼全是笑,她的身子向皇后前倾些,不若其他的嫔妃端正老实坐姿,倒是带着几分随意,对皇后挑眉道:“咱们的皇后娘娘就是钮祜禄氏出身呢,钮祜禄氏家族人丁兴旺,咱们想高攀还高攀不上,不就出了那么一两个败类,又有什么稀奇,谁敢说这钮祜禄氏就全都不是好人了,皇后娘娘第一个容不得她,皇后说是不是?"
此女子敢在储秀宫如此说话,绣玥想,除了妃嫔之首的諴妃,不可能是别人。</p>
第11章
諴妃一边说着话,一边用锦帕半掩着嘴角,颇有一番风韵,她这几句话虽是亲熟却又带着几分可有可无的逾越,皇后娘娘倒是并不以为意,反而脸上对諴妃多了些会心的笑意,朝着她道:“諴妃,你是妃嫔之首,又是六宫唯一的妃位,身分这样尊贵,六宫皆在,少说些取笑的话。”
諴妃比皇后年岁大了十岁有余,合宫中只有已逝的先皇后喜塔腊氏与她跟皇上的年龄最相仿,也是资历最深。乾隆爷长寿,皇上登基时后宫无太后,先皇后故去之后,皇上对諴妃最为敬重。
这諴妃好像并不把皇后的嘱托放在心上,反倒是转过头随意瞧着下面的嫔妃,“臣妾我也不过就是说几句玩笑话罢了,怎比得上信贵人受皇上万千宠爱,还是个贵人就哄住了皇上赐给她独住承乾宫,掌一宫事。皇后娘娘也知道皇上看重一宫主位,轻易不封妃,可臣妾却听说呀,这信贵人刚进宫才一年多,皇上已有心封她嫔位了。”
諴妃说着笑出了声,“瞧瞧,给皇后娘娘请安也是说不来就不来,宫里的主位不多,她晋封嫔位,是不是等着众位妹妹拜完了皇后娘娘,要去拜她呢!”
说话间,諴妃的脸色冷得极快,她横手一指,一一指着坐前面位置的妃嫔,“您瞧这莹嫔,简嫔,淳嫔哪个不是一宫的主位,逊嫔病怏怏的出门晦气,她也就算了,谁不是一早就来储秀宫等着请安,大家都体谅宫中妹妹的辛苦,不想让她们多加奔波,偏就是她信贵人年轻放肆,这储秀宫不来,低位份的嫔妃不是还要再跑一趟她那承乾宫了?”
諴妃的脸上还挂着笑,却是冷的像一把寒刀,对信贵人的几句话句句都在刀刃上,“臣妾看,信贵人是念着皇后娘娘被后宫拜见的场面,也想对比着皇后娘娘受过的尊荣,跟着被拜见一回呢。”
諴妃的话是笑着说的,却不曾想如此露白,储秀宫的众妃嫔一时都尴尬得有些坐不住了,气氛紧张凝结到了冰点。
绣玥这初次来请安都看明白了,諴妃与信贵人十分不睦。眼下气氛如此紧张,大家都不免向储秀宫的主人身上望去。
皇后处在是非中间,她向右方淳嫔身后空着的位子瞧了瞧,眉心微微皱了一下,但转过头来还是嗔怪了諴妃,“姐姐,话不可再乱说。后宫以和为贵,让皇上为难,就是我们做后妃的不是。”
諴妃听了这话,似乎也预料之内,她无谓地端正了身子坐了回去,低眉转着金花手绢:“皇后娘娘都不觉信贵人言行有失,臣妾就更无训导嫔妃的本事了。只不过多亏着信贵人如今还只是小小贵人,代掌一宫主位,若是他日升到妃位,简嫔,莹嫔,淳嫔,你们也得跟着这些贵人妹妹去给她请安了。若是哪日再升到了贵妃,我这妃位,少不得也得去给她请安呢!只是皇后娘娘总归是一国之母,想她个小小妃嫔再怎么升,总也越不过您头上就是,臣妾我也就心宽了。”
大殿上的妃嫔都提了一口气,连绣玥这无关紧要的人都不觉紧张,这諴妃说话竟然如此大胆?
皇后的脸色有些不好,似乎说諴妃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倒是那諴妃,手里还玩弄着金丝手绢,一脸的无辜相。
恰巧一个宫女进来通报,打破了这尴尬气氛,“启禀皇后娘娘,芸常在来晚了,她说想要给娘娘您请安呢。”
这芸常在来的可真是时候,在场的无不松了口气,皇后把目光收回来,端坐着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话音落,殿门口处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快步走进来,低眉甜笑着俯身行礼:“嫔妾来晚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那女子的声音极其清脆,带着些得意,音色也亮了许多,白皙的脸容,散发着年轻貌美的气味。
绣玥记得宝燕提过,这便是眼下正得宠的芸常在。
皇后点头,吩咐道:“坐吧。”
芸常在听到皇后的吩咐,满面春风的坐下了。绣玥看她虽然是常在,身上的衣裳要比为贵人的钮祜禄秀瑶华丽刺目得多了,珠翠满头的十分惹眼,果真是宠妃的架势。
她不觉揉了揉自己的粗布衣角,芸常在的衣裳是贡品的蜀锦,价值千金,她这一辈子都穿不到的。只是六宫皆在,芸常在还只是常在的位分,在诸位娘娘面前,未免太过招摇而不知收敛。
果然,坐在右方首位的简嫔先瞧了一眼皇后和諴妃的脸色,转过头对下方的芸常在道:“本宫听说,这一波八旗选进宫的秀女,皇上唯独留了芸常在在后宫中,只是芸常在既然这样得宠,怎么就没像信贵人一样哄住皇上独赐一宫给你,却打发到偏远的漱芳斋去了。这漱芳斋管着事儿的春常在,可是跟着咱们皇后娘娘入潜邸伺候皇上的老人儿了,瞧瞧,到底是懂规矩的,操劳之下还记得守时守点的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倒是芸常在你,我瞧你这头上的珠翠,贵人都不及常在你插得多啊。”
“简嫔娘娘说的极是,”芸常在笑的开心,满脸都是笑意,“今早赔皇上用早膳。皇上高兴,说嫔妾伺候有功,许了嫔妾过些时日,就晋为贵人呢。”
“贵人?”
此话一出,皇后倒没什么表情,諴妃笑容如旧,绣玥装着喝茶,余下在场坐着的嫔妃脸色难看了去了。方才諴妃的话只是让她们不安,如今可都是实打实的不是滋味,这才两天的光景,芸常在进宫不过几日,刚封了常在,皇上就要连着提拔她成为贵人?
那春常在和荣常在可都是伺候皇上七八年的老人了,潜邸的时候就在,熬了这么多年才只是常在的位分,这芸常在入宫才几天呀?这就要封贵人了?
芸常在不咸不淡的说着,似乎就是有意炫耀,她对这话说出的效果也十分满意,更加看向前边静静坐着的春常在,“嫔妾与春姐姐同住漱芳斋,素来就亲切,本来漱芳斋就只住着姐姐一个人,自然辛苦姐姐操持一些,过些日子妹妹做了贵人,这漱芳斋的大小事务约摸不用姐姐操劳了,反倒啊,都要落在妹妹身上呢。”
这话有心无心的,叫整个殿里坐着的妃嫔都听得清清楚楚。却把所有的窘迫一时都推到了春常在身上。春常在早七八年入王府,如今被刚进宫的芸氏越过她去,真真难堪,叫六宫众人看她的笑话。
绣玥不禁好奇看向那位还一语未发的春常在。
春常在的位置与芸常在挨着,她坐在芸常在的上方,此时回头看向芸常在,正巧被绣玥看见正脸。
绣玥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这殿内如今六宫皆在,也很难挑出来几个能与其美貌相比的女子。说她美艳不可方物也不为过,如此美的一张脸,简直如画卷一般,既深邃又动人。
绣玥实在想不通,这二人同在漱芳斋,春常在会被逊色许多的芸常在抢去了风头,这圣上的审美,真真是个谜团……
众目睽睽之下,春常在被如此挑衅,却也不恼,她轻笑了笑,语调温柔如春风:“芸妹妹说的是,我本就愚钝不及妹妹聪慧,又以常在之身掌管漱芳斋的事物而终日惶惶难安,妹妹若能在封为贵人之时掌管漱芳斋,想来也是皇上明鉴,到时我也要恭喜妹妹啊。”
春常在的话说的很识大体,芸常在不由想起最初二人的情分,还是春常在主动相邀,让她同住漱芳斋。
要知道,按着宫规,秀女入宫大都要在六宫先住着,得了皇上的赐封下来,内务府才会重新安置宫殿来住。
她是家中独女,初进宫时人生地不熟,又怕到哪个宫里会受主位娘娘的气,还是春常在对她多加照拂,皇上来漱芳斋听戏的时候还曾举荐自己。
往事一幕幕浮现,倒让芸常在有些动容又不好意思,她收敛了锋芒,把话锋兜了回来:“春姐姐,嫔妾自从进宫就与姐姐住在一处,情谊甚是相投,妹妹不过一句玩笑话,怎能真生了咱们姐妹间的嫌隙。”
“况且正如简嫔娘娘所言,这漱芳斋也实在是太过偏远了些。哪像是个得宠的嫔妃住的地方。皇上昨晚上在嫔妾那里还提起来,每回来见嫔妾,实在是有些奔波。
芸常在刻意顿了顿,弯起嘴角:“为着圣上着想,嫔妾倒瞧着简嫔娘娘的启祥宫甚好,冬暖夏凉,与永寿宫并列,是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的宫殿了!正合嫔妾和皇上居住。”
在皇后宫中,这话换了任何一个常在说出口,都是大不敬的罪。可如今芸常在盛宠,众人心里清楚,若她哄得住皇上,自然并非没有可能。
当初简嫔能够住进启祥宫,全因她诞下皇长女,为彰显身份,諴妃娘娘才特向皇后娘娘请了旨,赐住启祥宫,意喻“肇祥之地”。东西十二宫里与永寿宫并列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宫殿,只不过因为养心殿的大门方位,才会先经过永寿宫。
要简嫔的启祥宫,无异于是要了她的心头肉!
作者有话要说:嘉庆后宫的资料最少,只知道孝淑皇后和孝和皇后似乎住过景仁宫和储秀宫,后来看到有一位专家推测諴妃起初应该是住永和宫,总觉得永和宫稍稍没名气了一点,就改在景仁宫啦,以衬托諴妃的身份。</p>
第12章
是以简嫔当时就急了,又慌又恼,“你!你不过是个常在,即便晋了位分,不过只是个五品的贵人!竟也敢觊觎本宫的启祥宫?本宫堂堂一宫主位,即便你搬了来,启祥宫岂能由你说了算!”
“简嫔娘娘,您这是说哪的话呀。”芸常在口含浅笑,一双眼睛得意转着:“嫔妾怎会是那个意思,就算简嫔娘娘大度,愿意和嫔妾同住在一个宫中,这皇上也不好每每去看嫔妾的时候,还要费心去您那主位的寝殿坐坐。让皇上如此劳碌,便是咱们当嫔妃的罪过,嫔妾听说这后宫里,还有不少宫殿主位都空悬着,到时嫔妾帮您求皇上随便指一宫搬过去,您呢还是主位娘娘,两全其美不是?”
“你,你!”这下简嫔当真急了,大殿上声音也高了八个调:“皇后娘娘,您听听,您听听芸常在说的!她如此恃宠生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如此大放厥词,嫔妾身为嫔位,抚养了宫里唯一的嫡公主,若要给区区一个常在梛宫,那嫔妾今后在这后宫中,还有何脸面存活?”
她话到激动处,急的索性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嫔妾但求皇后娘娘给嫔妾做主!”
到了这份上,在座的任何一个嫔妃都明白,芸常在之所以敢这般大放厥词,不过是背后仗着皇上。即便简嫔身为嫔位,怎抵芸常在有恩宠撑腰。在这后宫之中,到底有了恩宠便如同有了一切。
是以没有一个贸然出言帮着简嫔,只怕此刻指责了芸常在,他日若真有迁宫的一天,搬宫就成了皇上的意思,今日所言也就成了议论皇上不是的话柄,谁又敢徒惹那无妄之灾。
六宫噤声,芸常在拿简嫔这一宫主位开刀,一举便立了一个下马威。当真是一朝皇恩加身,便可如此目中无人,肆意妄为。
望着眼前得意的常在,绣玥脑中想起逊嫔娘娘还在延禧宫艰难度日,心里面不禁叹了口气。
芸常在这样的性子,定然是生来就被当做大小姐在府里宠惯了的,既目中无人又胸无城府,才刚进宫便被捧得这样高,来日一旦失宠,怕会摔得粉身碎骨。
殿中沉吟半响,皇后尚未置可否,先说话的却是諴妃。
“好了!简嫔。”
“挪宫的事儿也不过就是芸常在说说,你把芸常在的话等同皇上圣旨,简直是荒唐。亏你还是个嫔位,跟一个常在在储秀宫里大吵大闹的,还嫌不够丢脸。”
諴妃的锦帕还在手里转着,口含浅笑,阴鸷睨了一眼跪着的简嫔,简嫔一愣,才察觉到自己失态,慌不跌的由贴身婢女搀着起来,坐回了位置上。
她身为一宫嫔位,却为一个常在当着六宫的面向皇后下跪请旨,本就跌了身份。被一个常在逼到这个份上,如此就已经是输了。
简嫔经一提醒,立即觉察到了自己刚刚被芸常在一激失了态,小心瞧了一眼諴妃,便作势不再说话。
绣玥不觉愣了愣,本来简嫔还在下风,没想到諴妃两句话就点醒了她,顺道又给皇后娘娘解了围,实在是高明。
諴妃又向上方的皇后瞧去,“这简嫔同一个常在计较,到底都是简嫔的不是,枉她还受了皇后娘娘您这么多年言传身教,简直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教导,皇后说是不是呢?”
皇后竟如此沉得住气,今日芸常在是在皇后的宫中立威弹压嫔妃,无论其是否有心,都是极大冲撞了皇后的颜面。
皇后的脸色依旧从容宽和,绣玥留意到她方才看那信贵人空着的座位时,还稍稍皱了皱眉头,此刻却不见半点不悦之色。
皇后笑道:“諴妃说的是。简嫔,你是宫里的老人了,芸常在是新选进宫的,不要太和新来的妹妹们计较。皇上能有个可心人伺候是好事,皇上喜爱的,咱们该更多加疼爱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咱们也要多担待才是。”
中宫的态度已很明了,简嫔虽有不忿,但她今日自知吃了暗亏,只得一咬嘴唇,极力忍着回了声:“是。”
皇后点了点头,唤了声:“汪福寿。”
立刻从殿门口陆陆续续走进了几个小太监。余下几个站在殿门口候旨,总管汪福寿奉旨走上前来,皇后道:“取本宫新得的那支镯子来。”
她转而面向众嫔,微微笑道:“本宫最近新得了一支翡翠镯子甚好,颜色却太明艳了些,还是给年轻的妹妹戴更好。本宫瞧着芸常在青春年华,又得皇上宠爱,本宫便将这镯子赐予你。至于搬不搬宫的么,还是等妹妹封了贵人那时再说吧。”
芸常在见皇后非但没有降罪,还向着自己说话,愈发欣喜。她向春常在使了个眼色,春常在亦是回眸一笑。
皇后当着六宫的面赏芸常在如此脸面,她高兴的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一个劲的点头,“是,嫔妾,嫔妾必当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如此一来,芸常不单有皇上的宠幸,还有皇后如此厚赏,着实叫人眼红,瞧这势头,来日攀附上皇后也说不定。殿中在座的,只怕不少酸得厉害,恨得厉害,绣玥却只觉渴的厉害。
她枯坐了大半日,又不觉端起了手中的空茶盏,心中自嘲,这便是望梅止渴了吧,她也侥幸风雅一回。
抬手作势要饮,眼前却见一袭碧蓝色的锦服,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绣玥抬眸,对上了一张秀气苍白的脸,冰凉深邃的眼睛,薄薄的发紫的嘴唇,带着些没有温度的浅笑,负手站在她对面。
他怎么会在这?
绣玥心里慌乱,眼神一时不知盯向何处。
帛尧瞧着她里的空茶盏,低着声音道:“想不到,你还有凭意念喝茶这个本事呢。这储秀宫的茶,好喝吗。”
绣玥有些窘迫,却见他朝身后挥了挥手,一个小太监走上前来,提着个茶壶,倒了一杯进去。
其实帛尧可以不进来这正殿,只是无意中瞥见她独自坐在末尾的角落里,没了那份强撑着的坚持,没了威胁他时的张牙舞爪,倒是有几分可怜。
时至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皇后的宫中放了再多的金炭,也还是冷的,茶杯寥寥,冒出一丝轻烟热气。
绣玥见他在这站着,心里清楚,他是为她解围来的。
她低头看向那杯茶,打开茶盖,盯着升起的热气。一向被人冷落惯了,冷言冷语再多也习惯了,只是被人善待却还不大适应。
印象最深的是六岁那年,她独自站在角落里不知所措,曾经有人拉过她的衣角,问她是谁。那一次幸福来得不知所措,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最后却引火自焚,成为一生憾事。
转眼又过了六年。六年之后,有人给角落里的她倒了一杯热茶。
她抬头,对帛尧感激笑笑。这样被人照顾着的感觉,其实也很好。
绣玥坐在末尾的位置,她这边细微的响动并没有惊动殿内的其他嫔妃。帛尧本就是储秀宫的副总管,他在靠近殿门口处站着,偶尔有人目光扫这边来,也不觉得什么。
唯一反常的却是諴妃,她无意中见到殿尾处出现的帛尧,脸色便霎时变得难看。绣玥转头间清楚地看到,从刚才到现在一贯从容得意的諴妃,在储秀宫目中无人的諴妃,第一次显得坐立不安,连笑都笑不出了。
绣玥只顾瞧諴妃,却没看见自己身后站着的宝燕。她在见到帛尧出现之后,脸色亦是刹那一变。
绣玥正百思不得其解,有些不安,帛尧业已瞧到了远处的諴妃在盯着自己,他向着諴妃露出一抹不明意味的讽刺笑容,一语不发转身出了正殿。
接下来諴妃便显得心不在焉,旁人见諴妃如此,更不敢再多话,气氛逐渐冷了下来。很快皇后娘娘也就下令散了。期间倒是芸常在一时风光无两,出来的时候,前呼后拥不少后宫嫔妃围着寒暄。
绣玥却在羡慕瞧着芸常在的那个镯子。做宠妃真是好,源源不绝的便有值钱的物件收入囊中,她却是这般捉襟见肘。
折腾了大半日,她和宝燕都已饥肠辘辘。宝燕直奔了御膳房,她一个人赶回了延禧宫。这半天下来,总觉得金窝银窝真不如自己的狗窝。
回了西偏殿,她先窝在地龙旁边取了一会儿暖,直到不那么冷了,才伸手解下斗篷,却见宝燕黑着脸提了个膳食盒走进门来,啪一声甩在了桌上。
绣玥将手里的斗篷爱惜地拍了拍,朝她调笑道,“又受了什么气呢,内务府的刁难又出了新的花样不成,快说与我听听。”
宝燕冷着脸,还是没有笑模样:“在储秀宫看了大半天的小人得志,瞧那个芸常在轻狂的模样,再瞧瞧咱们吃的是什么东西,你瞧瞧内务府拿些个什么东西糊弄延禧宫!”
绣玥向门口瞥了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道:“内务府也是有难处的,给了延禧宫太好的东西,只怕他们就要没脑袋吃饭了。”</p>
第13章
绣玥一手掀开食盒盖子,“这里面的也还不错么,有饭有菜,虽说是青菜豆腐吧,比我们从前吃的还多了两个菜,你这还不满意?”
宝燕哼了一声,“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我今天被那个芸常在搅得头疼,那样的人居然在这紫禁城里活得风生水起的,咱们却像个蝼蚁一般苟且,同样是人,云泥之别,怎么能不生气。”
“这还不算,刚刚我从御膳房回来,听说钮祜禄秀瑶就安排了今天晚上侍寝!这眼看着她又要得意了。”
绣玥的目光还是留在那些吃食上,她从食盒里小心的一盘盘取出来,摆好了放在桌面,然后取了筷子,给自己添了一碗饭,准备开动。
宝燕自己气得不行,看当事人却跟没事似的,“小姐,听我说了没有,你怎么还有心情吃饭?”
绣玥已经吃上了,“不然呢,跟你一样生闷气,一会儿哪有力气去补床角掉的那几块漆?”
宝燕长长的在心底叹了一声,果然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接下来的几天,她还是少出去为妙,免得撞到秀贵人那小人得志的模样。
黄昏时分,绣玥开始同宝燕着手修补床头的漆,这房间,来的时候破破烂烂,经过几个月费心修补,如今倒有几分像样了。
绣玥想起那天从帛尧的虎口里捡回来的小宫女,瞧了瞧宝燕的脸色,装作不经意的提了一句,“她的伤,还治得好吧。”
宝燕听到一问,脸色顿时黑了,“好什么?一个十三岁的丫头片子,真不知道小姐救她回来做什么,都不知道前后费了多少的功夫,用了我多少的药材!咱们带进宫的药材,那是太老爷给小姐你用来以防万一的,如今有不少却要耗费在她身上,天天在偏间里养着,这可好,反倒还要我日日伺候着,哪里还能不好!”
“宝燕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呢,看这燕子,描得像活了一样。”绣玥立刻识时务地换了话题,“瞧,跟你似的真可爱。”
宝燕依旧嘟囔着:“这还不算,延禧宫的份例本就被克扣得所剩无几,还要再多填一口人吃饭,以后咱们的日子恐怕更是难上加难了!”
“还有钮祜禄秀瑶那个贱人,过了今晚上就要飞上枝头了。她若一朝得意,肯定要来添咱们的晦气!这内忧外患,人家愁还愁不过来呢,小姐你倒有那个闲心说笑。”
“钮祜禄绣玥!”
话音还未落,门板被撞开的声音“哗”一声响了起来,钮祜禄秀瑶突然的出现,吓得房里得两个人魂都要丢了。
绣玥一手摸着胸口,瞪了宝燕一眼,真是晚上不能念叨谁,说着人就来了!
宝燕先发了怒:“秀贵人,你想要吓死谁吗!”
钮祜禄秀瑶惨白着一张脸,也不计较宝燕说什么,跌跌撞撞走到床头,一手抓着绣玥的衣袖就是不放:“绣玥!”
内里不管怎样,钮祜禄秀瑶在面上可是向来滴水不漏,讲究女子的德行仪态、谈吐举止,轻声细语,她们主仆二人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大惊失色的模样。
绣玥将袖子从她手里不动声色抽了回来,这是她最贵的一件衣裳,今日去给中宫皇后娘娘请安才舍得穿,若是被抓破了可是要心疼的。
谁料秀贵人又扑上来扯着她道:“妹妹,你进宫之前答应了父亲什么,你可还记得么?”
绣玥盯着衣料拧起眉头,今夜不是她的好日子么?怎么弄得这样狼狈,还跑到延禧宫里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问了,又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道:“莫不是侍寝的时候冲撞了皇上?你若得罪的是皇上,此刻来找我也是无用啊,还是想法子去求皇上要紧呢。”
秀贵人抓着她的衣袖,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哭着道:“皇上,皇上他遇刺了!”
“什么?”
绣玥和宝燕同时忍不住高呼一声,皇上,皇上会遇刺!这是开什么玩笑!
绣玥实在难以接受听到的这句话,她简直觉得有些荒唐,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大清数百年的基业,皇上九五之尊在皇宫里面遇刺,这简直,简直,”她连说辞都找不到了,忙问:“那皇上呢,皇上现在怎么样了?”
“皇上……听说皇上一直被刺客劫持着,那刺客简直疯了,嚷嚷着要与圣上同归于尽啊!”秀贵人哭泣起来,“好巧不巧,偏偏今夜是我侍寝!如今飞来横祸,那侍寝的旨意还在,我若今夜不去见驾,就是忤逆的大罪呀!皇上眼下是凶多吉少了,倘有不测,事后多半要把罪责株连到我身上来,这样大的罪过,只怕要善府株连九族啊!”
好啊,好啊,宝燕在心里想着,这皇帝真是不错,善府那一家子没个好东西,如今却要一同陪葬了。
绣玥却没再说话,脸色变得沉静起来。
她瞧了瞧地上哭的六神无主的秀贵人,别过脸道:“那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我只不过是个末流的答应,善府都无能为力,谁又能奈何得了。”
“不是,不是的,”秀贵人拉着她,“好妹妹,侍寝的事情是阿玛极力托人在后宫运作的,皇上当时只听是钮祜禄善庆的女儿,便随口应允了安排钮祜禄氏两日后侍寝,今日还未来得及翻绿头牌,圣上他刚踏进神武门就——”
秀贵人的表情有些庆幸:“这样一来,可侍寝的善庆的女儿钮祜禄氏,就并非我一个啊?”
听到这里,绣玥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宝燕这才明白了过来,她恨不得一巴掌扇死眼前个不要脸的贱人,上前抢白道:“秀贵人的主意打得可真好!这明摆着是送死的差事!皇上今晚有个三长两短,侍寝的妃子必然难以逃脱干系,侍寝的当晚皇上驾崩,这样大的忌讳,哪个妃子都必然要赐自尽的,谁还能容我家小姐苟活?”
“你这不是要小姐代你去死吗?”
性命攸关的时候,秀贵人顾不得平日里的温言软语,她紧紧盯着绣玥,试探道:“妹妹,你是不肯吗?你记不记得阿玛当初为何安排你入宫?他就是让你在关键时刻保我万全,他也允诺护杨府的上下周全,这些你都忘了吗?”
“好妹妹,你想想,你若是背信弃义,只怕今夜我死了,阿玛他断断不会放过杨府上下。你外祖父已经风烛残年,你额娘不过是个潦倒妇人,你那几个舅舅根本不成器!善府想要断了他们的活路,跟踩死只蚂蚁没两样!”
多少年了,这一刻才是钮祜禄秀瑶真正的面目,她的佛口蛇心她如何不晓得。上一次见的时候,还是六年前,在善府地牢。
绣玥知道她狠狠攥着自己的软肋,上一次,是用杨府逼迫她进宫,这一回,又强迫她献出自己的命!
秀贵人见绣玥始终一语不发,便有些慌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急道:“妹妹,我不知你还犹豫些什么?当初阿玛让你进宫的时候,就已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是善府的嫡出女儿,你生来就是要给我铺路的!难不成你就能豁得出来,让你额娘和外祖父一家子来给我陪葬吗?”
“小主,你别听她的,”宝燕眼看着情势不妙,秀贵人这几句话,几乎句句戳在了绣玥心上,“小主,未必的,夫人她们未必就会有事儿……她们或许有上天庇佑……可小姐你今夜要走的这一遭,却是注定要丧命的!”
宝燕说到此时,连声音都不觉抖了,她自己浑然不知而已。
“宝燕,”绣玥此时开口,看着她,无奈一笑。
她低下头,喃喃道,“你知道,额娘和外祖父她们的年纪大了。”
“本来我进了宫,天人两隔,这辈子就再也指望不上了。对她们来说,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宝燕极力想劝她,却发现到头来,竟也无话可说。
秀贵人听了这两句话,便清楚明白得很了,她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变回了大家闺秀的得体举止。
绣玥瞧着她那张没有瑕疵的笑脸,她最终,还是被钮祜禄秀瑶算计得一败涂地。完完全全的输掉了所有,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些原都是不得不服的命,上次亏得帛尧,躲过了一次暗算,本以为是日子好转的先兆,却不曾想,终究是昙花一现。
她在心底无奈苦笑了一声,还真是有点不甘心啊。
“钮祜禄秀瑶,我有几句话,你得仔细听着。”
“是,是,”到这时候,秀贵人自然是都应允的,她轻轻抚上她的手,“妹妹,你还有什么心愿,尽可以与姐姐我说就是。”
“你记得,我死了之后,你要告诉善庆,善府要一辈子照顾杨府上下,保她们衣食无缺,否则,即便我死了,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那是,那是,”秀贵人连连颔首:“我善府虽然因和珅的缘故比不得从前,可这点银子还是不放在眼里的,况且妹妹你已如此为我,这点小事我又怎会食言,失信于一个死者。”</p>
第14章
“你说谁死了?”宝燕上前,简直就想和这个贱人拼了,被绣玥一把拉住,她冷静着拉着宝燕,转而对秀贵人道:“你且回吧!让轿撵来延禧宫就是,我自然会去。”
“好,好妹妹,你既守信,姐姐我即刻就去回那敬事房的公公。”秀贵人已得逞,最怕夜长梦多,怎还肯停留,满是欢喜的去了。
宝燕留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酸苦得要呕吐一样。
“贱人!”她手里的雕刻刀不觉用力攥出了血:“若此番她真的害死了你,就算拼着我死,也一定要她的命!”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绣玥拍了一下她的手,让她松开,那染血的雕刀掉在了地上。
“你没听到么,她已经去让轿撵来接我了,还不赶紧着准备,你真盼着我死啊?”
“准备,是要做些准备,”宝燕这才茫然回过神,她的眼神还有些哀伤,看着绣玥,“可是,万一,小姐,不然我们去找那个小帛爷,上次他能出手帮你,这回也一定有办法的!”
绣玥摇摇头,“皇上遇刺,事关改朝换代的大事,牵连进去的人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有我一个就够了,何苦把他牵扯进来呢。”
“更何况这事,后宫根本插不上手,恐怕连皇后娘娘也束手无策,还何谈他只是储秀宫的一个副总管。”
绣玥静静说着,宝燕默默背过了身去,她整个人有些发抖,“这才进宫三个月啊!就在刚才,咱们还有说有笑的,咱们桌子和床上的漆要补好了,窗子还没补呢,怎么一转眼,你就要离我而去了……”
她突然觉得很怕,蹲在了地上。“你若是不回来,这房间就剩我一个人可怎么好……可怎么好。”
绣玥看她这样子,心里也很难受。宝燕是个那般冷酷的人,她从未见过她掉一滴眼泪。
“好了,”她拉着宝燕,柔声安慰了几句。
“为了你,为了额娘和外祖父,”绣玥的目光沉下去,“想要我钮祜禄绣玥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
绣玥由两个小太监匆匆忙忙抬着轿撵从延禧宫出来,抬去贞顺门那边,她坐在里面摇摇晃晃地想,平生第一次有幸能坐轿子,竟然会是这种荒唐悲凉的境地。
来的时候打听了几句,劫持皇帝的是个包衣奴才。姓陈名德,从前给内务府镶黄旗包衣管领达常锁手下当差,为諴妃准备车辆什物的下层杂役,所以对皇宫内院的路摸得清楚。
听说,他是喝酒赌博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起来要拉着大清皇帝一起死的亡命徒。
绣玥有些头疼,一个人若连命都不要了,谁还能奈何得了啊。
抬轿撵的奴才将绣玥送到了地方,便避之唯恐不及地哆嗦着告了退。绣玥看着他们一溜烟地溜了,想想自己的处境,在原地自嘲地一笑。
她转过身,贞顺门与神武门那边已经乌压压围满了侍卫,个个满脸急躁,一副僵持下严阵以待的气氛。
瞧他们那如临大敌的架势,皇帝想必就被挟持在旁边那几间屋里。她在人群中来来回回望了望,总算找到了敬事房管着侍寝的老太监,他正躲在一旁无人的角落,面如死灰地蹲望着这边的局势。
绣玥越过一层层的障碍才挤身走到老太监身边,俯身向他行了一礼,笑着寒暄:“公公,我是今夜给皇上侍寝的延禧宫玥答应,劳烦公公带我进去见皇上。”
过了今晚,这朝堂眼见就是要变天了。老太监一晚上在这,想走又不敢走,听到绣玥的话,朝她哭丧着脸道:“小主!您这会儿还来侍什么寝哪,那刺客在里面已经发了疯,喊着拉着咱们万岁给他一同偿命呢,我命苦,您也是命苦,赶上了今晚上侍寝的差事,奴才劝您,还是回自己宫里等着罢,若圣上真有什么不测,小主您怕也没个好日子过活了。”
绣玥听着老太监的伤心话,再看着那道紧闭的房门,她笑道:“多谢公公叮嘱。只是皇上命侍寝,我怎敢违抗皇命。再说了公公,我即便是要为今日之事而殉葬,好歹也叫我能见一见皇上的模样,也不枉我是给咱们大清国的皇上陪葬不是?”
她却还有闲心打趣,老太监一瞪眼,打望着眼前这一身穿着朴素的答应,“小主,您可当真要进去?”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不忍心:“眼下这情形,只怕随时要失控,你要进去了,房中一旦有任何不测,你在里边都脱不了干系,都要给你扣上这救驾不力而使皇上遇害的罪名!宫中到时只会把所有的污水都会泼在你身上,你可是明白?”
老太监的这一席话,倒提点了绣玥,她忽然明白了,打眼望向远处层层围着的侍卫与首领,怪不得他们一副踌躇的模样,始终无人愿意上前,原来是怕棒打出头鸟,惹祸上身。可怜了这位堂堂大清皇帝,如今不但要遭一个包衣奴才的侮辱,平日里对他山呼万岁的一干奴才侍从,竟无一人愿意挺身上前相救。
房中这位真命天子,若他知道自己被这道门外所有人抛弃,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死讯,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这种滋味和苦楚,她曾体会过。在穷途末路之时,就这样被弃之敝履。在地牢那一年,他竟一次也没有再来管过她。
如此心狠。
她于是叹了口气,笑看向老太监:“有劳公公,还是请您带我进去罢。”
“这——”
老太监见她如此固执,便也不好再多言,“既然小主执意要如此,就由老奴向侍卫首领通报一声,只不过,小主恕罪,老奴实在不便带您进去,还请您单独前往。”
绣玥点点头,同是苦命人,能少牵连一个便少牵连一个吧。
她随着老太监向皇帝被挟持的那处屋子走去。那本是神武门守卫的侍卫临时休憩的所在,眼下皇帝就是被刺客由贞顺门挟持着一路退进了里面。
这边侍卫总管听了敬事房老太监的通传,拧起眉打量绣玥,却并无想让她进去的意思。
“此刻皇后娘娘带领着六宫都在钦安殿为圣上祈福祷告,你这么个后宫答应来这里多什么事!”
绣玥面不改色,朝那带头侍卫甜甜一笑,道:“是‘圣上有命’,命嫔妾来侍寝。侍卫大人要是有心阻拦,绣玥此番可真要谢谢大人的救命之恩了。日后若问起来,实在是侍卫们拦着不让嫔妾进去,而不是嫔妾违抗圣旨。嫔妾我一介女流,即便有心陪伴皇上,实在违拗不过这么多的侍卫把守啊。”
果然侍卫统领的脸色瞬间变了,瞪大了眼睛怒视绣玥,烦道:“进去进去!”
绣玥于是俯身行了一礼,“有劳。”人便朝那屋门口走去。她走至门前,背对着身后一众目光,轻轻推开一条缝,呼了口气,闪身便进了房中。
房内光线幽暗,这一声轻微响动,立刻引来房中的一声厉喝:“谁!”
出声之人十分警觉,立刻有些激动起来,“混账!谁敢进来,我杀了这狗皇帝!”
烛火幽明,绣玥反手将门合上,用背抵着门,转脸换上甜笑回道:“是我,是我呀,老爷。”
她柔柔唤着,人已进了来。走近了些,顺着光亮依稀看清房间里的两个身影紧靠在角落里,那包衣奴才一手挟制着皇帝,一手用尖刀紧紧抵着他的脖子,脖间已渗出了几层或深或浅的血迹。
这是绣玥第一次见到当今天下的国君,大清朝的皇帝,颙琰。
他此时背靠着墙壁,双手被烂布所缚,盘坐于原地。虽然被陈德紧紧挟制着,衣裳头发凌乱落魄,却并不如绣玥想的那样狼狈憔悴,也并无低声下气的神色,尚镇定自若,静静地阴冷面容一语不发,散发着君王生来固有的气度。
房间内突然进了个人,陈德的情绪立刻有了波动,颙琰本沉着目光,此时听见动静也抬眸朝着来人的方向看了看,目光所及却只是孤身一个女子进了这房间,脸色微微起了些波澜。
绣玥笑着同对面二人皆行了礼,“嫔妾是今夜应召侍寝的妃嫔,奉命进来侍奉皇上。”
陈德原是紫禁城最低等的奴才,从来没人对自己恭敬过。这女的是后宫的嫔妃主子,竟对着自己行礼,他瞧她倒是有几分顺眼。
但陈德还是呸了一口,厉声骂道:“去你的鬼话!如今他人都要死了,还侍哪个寝?你们再跟老子玩花招,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杀了狗皇帝?老子死了有大清的天子陪葬,名字还要写进史书,名流千古,老子划算的厉害!”
说着,陈德有些得意,更笑了出来,“你还不滚出去!滚出去!”
绣玥也跟着笑起来:“怎么办呢,老爷,我也想滚出去,可宫里头说了,今夜既然有我侍寝,大清的皇上不能死的这样孤单狼狈,让我一定要跟着死在皇上旁边,一来皇上有个慰藉,二来也要给皇家保留些颜面。否则呢,就株连我九族。”
作者有话要说:陈德在历史上行刺皇上的理由也是超荒唐的</p>
第15章
她轻描淡写,挂着甜笑,仿佛说着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我若是出去呢,当然是要背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还要成为千古罪人,若是我死在了皇上身边,按着宫里的规矩,指不定还要给我做个忠烈的牌子日日供着呢。老爷,您说您是我,我是出去呢我还是不出去。”
绣玥还跟着笑着,陈德却笑不出来了。
他的笑声僵在半空,看向绣玥,嚣张的气焰也难以似刚才那般再持续。
绣玥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她一个进来陪着皇帝同死的人,一个将死之人,他还有什么威胁能把她赶出去?
他握着刀刃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语气不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闷着声道:“这你也怨不得我。”
他又道:“合该是你倒霉,要怪就怪这狗皇帝生来就高人一等,临死了还要拉上你给他陪葬。”
绣玥小心瞧了颙琰一眼,抬头对陈德催促道:“老爷若要动手就快些,外面都有点不耐烦了,要不是为着要做些面上功夫,顾着皇家的面子,谁还能陪着你瞎折腾耗着这么久。”
她说完,隐隐就觉得颙琰那边投过来的目光不寒而栗。绣玥心虚,却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她这份苦心,但愿圣上能够体念她语出犯上之罪啊!
果然陈德目露慌乱,他很是不信,“你胡说!他们,他们会真的要放弃这狗皇帝的命?他可是大清的皇帝!”
“你就是想骗我,对不对?”
绣玥作出无谓的样子道:“这旧帝驾崩,新帝继位,朝朝代代都是如此,你杀了皇上,明日自然有二阿哥继位,宫女还是宫女,朝臣依旧是朝臣,百姓也还是过百姓的日子,只不过有些权力更迭罢了,皇后变成了太后,嫔妃变成太妃,大抵如此,还能怎么样?”
“这……这……”陈德虽然有些不信她的话,心里却没底了,这和他最初打的算盘实是有些出入。
绣玥叹了一声,哀怨着道:“最可怜的也不过就是我们三个罢了,今夜是我们三个人一同丧命,咱们也算有缘,死的前后不差,说不准到了下面地府,还能碰上呢!”
“呸!呸!”陈德气骂道:“谁要和你碰上!”
“倒也是,我同皇上大约先死,你这刺客,想必是要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的,不知道是什么个鬼样子,”绣玥皱着眉摇摇头,“怪吓人的,咱们还是别碰上了。”
“我不信,”陈德摇着头,声音却听得出慌了些:“我还是不信,我不信他们会任由我杀了皇帝!”
“这我便是不懂了,”绣玥疑惑道:“你犯这么大的风险进宫行刺皇上,不就是要杀他吗,你既要杀他,动手就是了,还磨蹭个什么?”
陈德不语,好半天也不吱声,拿着尖刀的手不禁用力了几分。
绣玥见状,生怕他伤了皇上,笑着试探了一句:“老爷,您到底是想要什么,咱们好商量呀。您说您费了这么大力气,皇上跟你又没有血海深仇的,您忙活了半天,就是把咱们三个的命都搭进去了,您图的什么呢?”
“哦,不对不对,”绣玥拍拍嘴边,“我忘了,可不是咱们三个,老爷,这刺杀皇上可是灭门的罪,您可别告诉我,您家还有旁的活人呢。”
果然,陈德整个人猛的抖了一下,吓得绣玥紧紧盯着那把抵在颙琰脖间的尖刀,只怕他一个手抖,他们仨就真完了。
“我还有两个儿子啊!还有八十多岁的岳母!”这下他是开始有些慌了,绣玥看他那手抖得,忙陪笑,“别介,别别,到底皇上还在您手里呢,咱们好商量,好商量。”
她嘴上还恭维着,心里简直要喷血。真是服了这个疯子,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家中还上有老下有小,竟然会糊里糊涂的跑来行刺皇上,偏偏就还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家伙,却真的就在偌大的皇宫里成功劫持到了大清的皇帝,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绣玥叹了口气,隐隐为陈德的前路结局感到悲哀。“既是如此,你何苦来行刺皇上,犯这株连九族的忤逆之罪啊。”
陈德握着刀有些涣散,“你不知道,我曾做了个梦,梦见一人领路,领我到个地方,梦里我穿着一件程乡茧蟒袍,那件狍子乃是黄色,算卦的说,我这是真命天子的命格——”
“本来我也过活不下去了,若是就这样死了,岂不是白活一回!不如要这堂堂天子给我陪葬,我也算死得轰轰烈烈。”
绣玥听了,倍感无奈,这人简直是个疯子,如此疯疯癫癫的,如此荒唐又错漏百出的事,亏他做得出来。
她强挤出一抹笑,挺着与他周旋道:“老爷,做梦岂可当真,现下还是想些实际的罢,你家中两个儿子尚且年幼,又有高龄老母,何必拿着你一家四口的命,换皇上一条命呢,岂不是不划算。”
说到此处,绣玥下意识心虚起来,不禁偷偷望向颙琰,皇帝果真正凝视着她,目光如炬,隐隐含着怒气,使她不觉忙转了目光。
更劝陈德道:“老爷,生死只在您一念之间,您选了死路,咱们三个就都是死路,可若您有转圜的余地。咱们三个可都是富贵活路。只要你放了皇上,皇上可赐你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享受荣华富贵,岂不比枉死要强?”
陈德有些心动,他之所以冒险出此招,也是家中穷困潦倒,又喝酒误事被东家赶了出去,没了生计,年逾八十的老岳母又卧病,家中没有活路,才会想到那时做的梦,有了劫持皇帝的主意,此刻若有金银,享受荣华富贵,他自然不会一心寻死。
他沉吟着,声音有些飘忽:“即便我答应你,弄到了这地步,还如何收场。”
绣玥忙笑道:“老爷,回头是岸,为时未晚啊!你可让皇上亲手写下诏书,今日之事永不追究,还要赐你黄金万两,让你一家老小享尽荣华富贵,你说可好?”
绣玥既是真心营救圣上,也实在不希望陈德家中那几个可怜老弱妇孺被他连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她隐晦提示陈德要皇上“永不追究”,当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一来皇上是一国之君,何等英明睿智,只怕会察觉出她有意提点陈德的细微心思,二来陈德这厮如此昏头,或许根本就难以明白到她的苦心。
陈德僵想了片刻,也不知是否真想明白了这其中关键,只是嘴角慢慢裂开一道笑容,似是很满意。
他忽而看向绣玥,“你去把门插起来,再过来!将他身上的黄料子扯下来,让他给老子写诏书!”
“是,是!老爷!”绣玥连忙应着,背过身去插上门,转身面对门板的一瞬间不觉凝眉,同时又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插好房门,转过身,绣玥的脚步并没有走得很快,而是尽力维持自然而然的样子,盈盈走过来,俯身低眉行了一礼,大喜过望道:“老爷,托您的福气,咱们可都圆满了。”
这一瞬间营造出的喜悦之情,仿佛皆大欢喜,令陈德也不禁置身其中,自己都没意识到减轻的防备,他本是个粗人,心思哪里细致周到,任由绣玥自然走到了二人之间。
绣玥来到颙琰身前,轻轻蹲下身,隔着很近的距离,他额前有几缕垂下的发丝,她一连说了那许多大逆不道之言,不敢去看圣上的脸。只能硬着头皮拉起他衣裳的一角,用力一撕,扯掉一大块明黄布料下来。
若说冒犯,她今夜已冒犯天子太多回了。
绣玥将布缓缓平铺在地面,陈德的刀还抵在颙琰脖间:“写!就用这大清皇帝的血,给老子写一份血诏书,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哈哈哈……”
他完全无视颙琰已经阴霾至极的脸色,自顾自道:“就写上,命我陈德为亲王,和硕亲王!还要封地!以后老子就在封地里当天王老子!还要给老子安排汗血宝马,老子要即刻回家接人,即刻就出城!”
绣玥心中有些悲哀,他到底还是没有明白,更不知何为余地。刚才她几乎涉险提点于他,此刻半个字不敢再多言,便面上笑着:“好,好,这就写。”
“不行!”陈德忽然想起什么,拧眉道:“若是这狗皇帝言而无信,怎么办?”
绣玥笑着:“君无戏言!皇上贵为天子又怎会欺骗于你。”大约这包衣奴才也不识得字,绣玥讨好地向颙琰眨了眨眼睛:“皇上写吧,皇上亲笔诏书,还能有假。”
“不行!”
陈德也并不傻,“他要与我一同去封地!这样才保万全!”说罢狂笑起来:“这梦境果然是真实,到时候狗皇帝在老子的封地上,老子说如何,他就要跟着下旨,这便是傀儡皇帝,而老子就是真正的真命天子,比当什么亲王还威风!哈哈哈哈,你给我起来!”
他说罢,一只手便去扯皇帝的衣襟,想把他从地上拉扯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绣玥牢牢抓住了他握着刀柄的另外一只手,跪挡在中间,用自己的身躯将二人隔开了些距离。</p>
第16章
她大大的松了口气,终于,终于皇上已不在他的钳制范围之内。
好像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煎熬一般,绣玥脸上挂着的笑消失了,换上了沉重的目光,重重看向陈德:“该收手了,该给你家人留一条活路!”
陈德当然不会去想感激她,他此刻只觉得恼羞成怒!恨极了绣玥对他的种种欺骗,“贱人,你竟然一直骗我?贱人,你和这皇宫内的人都是一样的狡诈!”他像一只暴怒中的狮子:“我要现在就杀了这大清的狗皇帝,让这满清的皇帝给我一个包衣奴才陪葬!”
他说罢,手里的尖刀用力刺去,绣玥在颙琰身前,两只手紧紧攥住刀柄,用力抵挡陈德刺过来的气力,她知道身后的人久久跌坐在冰凉的地上,别说常年养尊处优,没受过这等苦楚,就是常人经过了这些时候,想必两腿也已经麻木不能动了,更何况他双手还被绑缚着,此时四肢皆是废的,根本不可能自行挪动开,更还因为药物的关系……
眼下她只能硬挡,能拖得侍卫冲进来才好!
陈德看她一介弱质女流与自己相抗,忍不住讥笑道:“就凭你?老子方才让你插外面的门,就是不想让那些杂碎立时闯进来,他们攻破这道门少说也要半柱香的时候,老子却可以轻松要了你们两个的命!现在你就是喊,也没用了!”
绣玥被他的力气压得跪着退了几寸,后背已挤压到了身后的颙琰,颙琰的身子挨着墙壁,已是退无可退。
陈德见状,笑了一声,手腕的气力更加重,绣玥两手抵住他的刀锋,但那刀尖距离颙琰的脖间已太近,混乱挣扎之中只怕会错伤皇上,她便直起上身,用肩膀抗住了刀锋,任由尖刀刺进了左肩。
刀刃很快没入了血肉中。这样一来,刀刃不会在空中乱晃。只不过那样的痛楚,却也是剧烈百倍的。
陈德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会做到如此地步,一时心中有些其感染。他不禁缓了缓,“这把刀,本是要刺进狗皇帝的喉管,你却非要自己送上门来,让它先尝你的血!”
绣玥却一丝不敢放松,她的两只手与陈德奋力僵持着,血一点点染红了左肩大片的衣裳,颙琰在她身后,温热的血液从她身上淌下来,一滴一滴溅在他的龙袍上。
身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轻颤,她此刻后背紧挨着他的前胸,他能感受到她此刻极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颙琰望着那些血,忍不住有些出神。
她的声音却在这一刻传了过来:“别担心,皇上,奴婢还有些力气,侍卫进来之前奴婢一定顶得住,皇上您绝对不会有事的,他绝对伤害不到您。”
其实她不但没力气,连知觉都快麻木了。她知道身后挨着的皇帝能感受得到自己的颤抖,绣玥怕他过于悬心,才想着安慰皇上一句。
顺便的,也想表表忠心,毕竟在此之前,她迫于形势,说了那许多句忤逆犯上的话,句句都是大不敬的罪,不知皇帝会不会迁怒于自己。
绣玥此时背对着皇帝,看不见他是何神色,话说出去许久,身后却也无半分回应。
她忍不住有些担忧,却听得头顶陈德狂笑,“小小贱人,死到临头了,还敢这样夸口,让你这血再多流一会儿,看你还能不能讲得出半句话来!”
绣玥勉强笑笑,“我既然敢这样说,自然有这样说的道理。难道你就没觉得,自己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陈德听她说,才觉得是有些不对!从刚才开始,他的手筋隐隐便抽搐个不停,气力也越来越倍感虚无,否则凭这个弱女子,怎么能与他僵持这么许久?
他拧眉,“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绣玥抖着手喘着气,力气上却一点不放松。她半跪着勉强抬起头,自头顶而下的汗珠打进眼睛里,有些混然不清,虚弱笑道:“方才进来时和你东拉西扯了那么久,一来是要劝动你放了皇上,更是因为我身上涂了极少的软骨香粉,涂得多只怕味道被你发觉,是以气味从门口散到你的位置实在是需要些时辰。不过多亏了你让我走过来,咱们站的如此之近,这药性才会如此快发挥效力。”
“贱人,贱人!”陈德越发力不从心,他恨恨地看着绣玥,这个女人一脸无害地走进来,他竟步步走进了这个女人的算计之中,“我竟,我竟着了你的道……”
绣玥心中有些难过,眼前这个人已是穷途末路,她实在是不忍去想他接下来的下场,明明她已经暗着提点他求得皇帝的圣旨,皇上就算再不想饶恕他,君无戏言,或许还可以保全家人!偏偏这人如此不知足,所有的事都做绝,接下来他可要如何收场?
陈德的气力已近乎虚无,绣玥从两手间传来的力道已可感知出来。那刀,他都快要握不住了。绣玥两手抓着刀柄便微微用了下力,陈德便再握不住刀柄,脱手掉在了地上。
房间的门被大力的撞开,乌压压的侍卫鱼贯而入,冲进了房间,面对如此威严的阵仗,陈德似吓呆了般,腿一软,跪了下去:“皇上,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奴才已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奴才什么都不要了,通通都不要了,但求皇上恕罪啊!”
绣玥两手空空,左肩已鲜红一片。耳边都是吵闹声,她泄了气,眼前混沌一片,此时才感觉到剧痛从伤口处蔓延全身,脑中紧绷的弦断了,更觉天旋地转,趴伏在地上,整个人晕厥了过去。</p>
第17章
绣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慎刑司的牢房里。
她的心陡然一沉。
她挣扎着慢慢坐起来,左肩处传来剧痛,伸手摸了摸,上面的血已经止住了,缠了一圈干净纱布,伤口像是被处理过了。
不知道她自己昏迷了多久,更不知如今外面是何情形。不过她此刻被关在慎刑司,便可知圣上的态度,对她是大大不妙了!
绣玥整个心悬起来,皇上将她扔在这里,是打算要怎样处置她?
心里越发的慌乱不安,皇上是天子,怎能容忍遭受如此侮辱,此刻龙颜震怒,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被牵连进去,更何况是当时在场、语出犯上的她呢?
若杀她一个也就罢了,若是连累到杨府满门抄斩,那才真是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越想越怕,她如今只能盼着,皇上在盛怒之中还能念及她的一点好,毕竟她是一心想救驾才会语出犯上,说了许多的忤逆之言来蒙蔽刺客,民间一向流传嘉庆皇帝是仁君,皇上他应该能体念她的苦心罢?
绣玥想想,一会儿觉得应该不会有事,一会儿又把自己吓直冒冷汗,就这样始终悬着心,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宿竟没有合眼。
熬到了第二天晌午,总算有个慎刑司的老嬷嬷给她扔了点吃食进来。绣玥忙爬到牢门前:“姑姑,姑姑,皇上是否平安无恙?皇上可否有旨意下来?”
“哼!”老嬷嬷不屑地一巴掌拍掉她抓着栏杆的手,“自大清开朝以来,就没有哪位天子皇帝受过如此大的侮辱!告诉你,圣上此番生了大气了!圣旨一早就已下了!神武门、贞顺门的护军统领通通革职!京城的侍卫统领发配边疆,还有昨晚领头的护卫军尽数处斩!连肃亲王都交由宗人府议处了!你知道吗!”
什么?连亲王都关进宗人府里……绣玥双手抓着冰凉的牢门,心却已凉透,皇上果真重重治罪了!
她忙问:“那陈德呢?”
老嬷嬷听到‘陈德’二字,裂开一道阴冷的笑意,俯视着绣玥,一字一句重复着圣旨:“皇上有旨,陈德着即凌迟处死,其子禄儿、对儿究其童稚,均着其处绞刑,余依议,钦此——”
凌迟处死……绣玥的心咯噔一下,两个年幼稚子都要处以绞刑——这可是灭九族的旨意啊。
老嬷嬷看她脸色惨白的模样冷冷一笑,“怎么,知道怕了?那陈德昨晚在慎刑司受了一夜的酷刑,始终招供无人指使,今天一早听说是派了手艺最好的刽子手去给他凌迟,万岁特地下了旨,要让他多受些罪,削的那厮都不流血了,还未死,受尽了千刀万剐才没气的。”
他到底是难逃一死,却不曾想死得这样惨。
“至于你么,皇上下令把你关在慎刑司,那昨晚上是处置他,今晚上就该换你了,且有你受的!”老嬷嬷哼了一声,“等着挨收拾吧。”
绣玥懵着,盯着老嬷嬷的那张狰狞的脸,耳边听着她说出的一字一句,整个人难受得弯下腰,胃中一阵阵泛酸。
这件事对皇上果然是天大的侮辱,她是当晚在场的人,是她亲眼见证了皇上如何被陈德肆意侮辱,这件事是皇帝心头的刺,皇上身为帝王之尊,怎会让亲眼目睹了这丑闻的人活在这世上。
“我想见皇上,我要见皇上!”她用力抓着牢门,皇上怎样处置她也好,绝不能让杨府的人跟着白白送死!
老嬷嬷不屑地嗤了一声:“皇上是你想见就见的?”说罢再不理她,转身离去了。
绣玥软瘫在牢门前,她从未感到如此绝望,不知宝燕是否被打死了,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已派了侍卫去杨府抓人了,她被关在这儿,外面的事情一概无从得知,实在是要急死了!
皇上如果连个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她,那她真的就万劫不复了。皇上能听她说一句也好,只要一句,她必定会欣然赴死,只求能放过她杨府里的家人。
可是一连过去整整两日,绣玥从担惊受怕,直等到心如死灰了,还是没有半点处置她的旨意下来。
也没有人来像陈德那样严刑审问她。
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悠悠然来了几个太监,到了关押她的牢门前,对缩在角落里的那抹身影道:“钮祜禄绣玥,圣上有旨,跟咱们走吧?”
绣玥听见声音,恍恍惚惚抬起头,她瞧着门前站着的一排人,心下惶恐着:“皇上,是皇上肯召见我了吗?是不是处置我的旨意下来了!皇上预备如何处置我?”
难道是要暗地里将她处决了?
为首的公公面色严肃,并不答话,正视她道:“快些出来!皇上有旨,要召见你。”
听到确实是‘召见她’,绣玥的心才算轻松了些,只要能见到皇上,只要给她个辩白的机会,她不求为自己脱罪,只求皇上能出了这口气,别杀她的家人就好。她不禁欣慰笑了一声,皇上肯见她,皇上终究不是如此凉薄的。
太监们一路将她带进了养心殿后寝殿的东围房,东围房里已有几个宫人在等着。
太监口含严肃:“面见皇上,你这蓬头垢面的首先就是大不敬之罪。先沐浴更衣,再由咱们带着你到殿内,跪着等圣上就是了。”
“是,是。”绣玥老老实实听着吩咐安排,大不敬的罪名,已快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了,还哪里再敢造次,她仔细跟着宫人的指示,梳洗更衣,万万不敢有一丝的怠慢。
一切打点妥当,才有太监带着她进入后寝殿,皇上此刻还在前殿批折子,不在后寝殿中,绣玥便听从着指示在殿中一旁跪下了。
大殿一片肃静,绣玥垂头跪着,目光所及只有眼前的砖地,她低着头,不敢朝四周看。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许多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跟着,太监尖尖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绣玥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那一晚生死攸关,与陈德纠缠之时她能够做到盈盈笑笑,可眼下再见皇上,却紧张到浑身瑟瑟发抖。
帝王天子之尊,威严气度终是寻常的匹夫无可比拟的。
绣玥一动不敢动,老实跪在原处低着头,皇上已经走了进来,身后小步紧跟着数个奴才,并没有搭理她,先是由老太监伺候着更衣,再服侍着坐到后寝殿内的拔步床上。
直到殿内的奴才们陆陆续续都退了出去,绣玥还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你过来。”
皇上这时开口,对她说了三个字。
绣玥闻言,才敢抬头,颙琰端坐于床榻中央,目光含一丝凌厉看着她。
她慌张低下目光,此刻满门的生死都在圣上的一念之间,她便不敢起身,向前跪爬了几步,跪到皇帝脚下,又匍匐低下头。
房内有片刻宁静。没见着皇上的时候,她只求能见皇上一面,求圣上给她一个请求开恩的机会,如今见了,天子就在眼前,她却如此惧怕语塞。
一句话说得不对,便牵连杨府满门生死。
绣玥正自顾着低头胡思乱想,一只手却落在了她的右脸颊上,顺着力道,她的脸被抬了起来。
她的整个人的身子仿若僵住了,只能被迫仰起脸,对上皇帝的目光。
颙琰俯视着跪在他身下的这个女人,过了许久,他开口道:“朕想了三日,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置你。”
绣玥忙求道:“回皇上,奴婢愿领受一切罪责,这都是奴婢一人之过,但求皇上开恩,只处死奴婢一人,不要牵连奴婢的家人。”
“求皇上。求皇上。”绣玥本想磕头的,那只手仍旧覆在她脸上,她只得僵着身子说话。
颙琰却仿佛并不听她说什么,目光落向远处,“朕记得,你那个晚上可是巧言令色,你把朕的命说得一文不值,还口口声声在朕面前称那个逆贼是老爷,怎么眼下却反倒唯唯诺诺,噤若寒蝉一副做作样子,你是以为,朕如同那包衣奴才一般好愚弄吗?”
“皇上!”绣玥眼见他眉目凌厉,言辞之中饱含问罪之意,慌忙道:“奴婢怎敢愚弄皇上,奴婢确实惧怕皇上,敬畏皇上,皇上有天子之威,奴婢卑贱之身,怎敢不对皇权天子心生敬畏!”
“奴婢唤那包衣为老爷,也不过想哄他高兴,对皇上的加害之心少些罢了,至于那晚奴婢对圣上的忤逆言辞,奴婢都认,奴婢唯愿一死,只求消了皇上的怒气,求皇上念在奴婢粗鄙,实在言语无状,才口出犯上,也请念在奴婢一片苦心,饶恕了奴婢的家人罢。”
“你还知道,朕对你有气。”
皇帝并不曾低头看她,手抚着她的右脸,指腹间的力道已隐隐加重,“朕是皇帝。一国之君,天下主宰,朕的落魄,朕的狼狈不堪都被你尽数瞧了去!朕一想到那一晚在你面前的狼狈相,丑陋不堪的丑态,真恨不得你同那个狗奴才一样,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他发怒的时候,脖间那些被掩盖住的伤口痕迹从领口处隐隐露了出来,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这些疤痕同她这个活人一样,无疑都是奇耻大辱。
绣玥看着那些伤痕,仿佛就是在看自己一样,都是要被掩盖掉的。</p>
第18章
绣玥心底有些绝望。
她垂泪道:“是被奴婢看见了,可唯有奴婢一人瞧见而已啊。皇上杀了奴婢,也就一了百了,还请皇上只杀奴婢一人,求皇上只杀奴婢一人!奴婢会牢记圣上的恩典,死而无怨。”
皇帝却冷笑了一声:“朕若杀了你,岂不是要背负天下的骂名,骂朕凉薄,忘恩负义!连与朕一同慷慨赴死的妃嫔都要赶尽杀绝!史书上自然不会有朕被挟持这一笔,可皇宫呢?那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进了房间,辗转救下朕一命,朕若真杀了你,岂非会流言四起,到时朕的百年名声清誉,岂不要就此断送!朕岂会为你一介小小贱妾,在后世背负如此的污名?”
他这样说,绣玥却是真的不懂了。她死也不是,不死也不是。
“那皇上的意思……”
皇帝的身子向绣玥前倾了些,他探下身,冷笑着对她呵道:“你是救驾有功的人,朕要让宫里的人都知道,朕是如何宽待有恩于朕之人的。朕绝不会让外面流出一丁点闲言闲语,落下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再者,”皇帝沉下目光,冷道:“你若是死了,朕将如何解恨?你将朕所有的不堪狼狈都看在了眼里,朕在你面前丢尽了颜面,岂能让你就这样死了!”
说罢这些,颙琰抽回了手,重新端坐于榻边。
绣玥跪着,听得这些话却是不寒而栗,皇既气她又怨恨于她,究竟是要如何处置她,才算完呢。
她心里想着,却是不敢斗胆去问的。刚刚在净房沐浴,伤口碰了水,这会儿肩上的伤口开始愈发痛起来了。
“好了!”皇帝睨了她一眼,别过脸,“起来吧!”
起来?绣玥有些懵然,皇上让她起来?这是……暂且赦免了她么……她恍惚地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一时手足无措,试探道:“那奴婢,奴婢告退……”
“告退?”
皇帝瞧向她,含着冷笑,“朕记得,你那一晚是为了给朕侍寝而来,你既因功救下了朕,朕若不临幸你,后宫议论起来,岂不会指朕忘恩负义,冷落你这救驾有功的妃嫔!朕既要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就不会给天下人留下指责朕的话柄。”
“今天晚上,朕就给你该给的恩赏,该做的功夫朕都会做足,你可称心如意了!”
“皇上?”绣玥惊恐,慌忙跪了下去,“奴婢、奴婢粗鄙,实在是不配委屈了皇上龙体!皇上既不愿被宫内外非议,皇上对外宣称如何,奴婢必当与皇上言辞一致,皇上、皇上实在不必行此举……”
“朕只不过一时的狼狈被你瞧了去,你竟真的将朕不放在眼里惯了!朕的旨意,你竟敢多加置喙?”
颙琰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显是真的动怒了,绣玥见了慌忙噤声,低下头不住告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颙琰的脸色已冷极,更是半句话也不想与她多说。他不耐烦挥了挥手:“上去!”
绣玥微微凝滞了一下,她心下了然,一切都已无力回天,也不容许她反抗。
她双手撑着地,从皇帝身侧爬起来,顿了顿,硬着头皮朝龙床走过去。
虽然进了宫,就是皇上的人,可该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自己会躺在这张床上,躺在天子帝王的枕畔。
外头的帷帐缓缓落了下来。
绣玥躺着,她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侥幸,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她与皇上两个合衣躺到天明,外头的人谁又知道里面做过什么呢。
更何况,根本没有嬷嬷事前教她侍寝的规矩,也就是圣上根本没有要她服侍的意思,她可真真是想多了。
正想着,衣裳却突然被一把扯开,手也被抓住,高大的男子身躯覆盖了上来,阻隔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颙琰居高临下看着绣玥瞪大眼睛惊极了的样子,沉下声音:“朕会一点一点让你切身体会,朕是如何主宰于你的皇帝。”
绣玥脑中一片空白,好久才张开嘴,找到自己屈服的声音。
“是……奴婢,奴婢谢恩……”
身下起了丝丝凉意,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面对这一切。
暴风骤雨般的摧残随即袭来,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被迫着从床头拖到床尾,变换着屈辱的姿势承恩,肩膀处包扎的伤口红了一圈,撕扯着疼,更是一阵阵撕裂的剧痛,绣玥死死咬住嘴唇,一个时辰的功夫还没到便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过了许久的工夫,里面的人还折腾着。寝殿外面的太监轻轻敲了敲窗户,小声唤道:“皇上,皇上?时辰到了……”
他趴在窗口仔细听着,里面无半分回应。
过了一炷香,又试图敲了敲,“皇上,这不符合老祖宗的规矩啊……”
话还未说完,寝殿里面飞出个物件撞碎在窗框上,‘啪’的一声,吓得太监一哆嗦,再不敢出声,只能无奈看向身后拿着棉被的敬事房的几个太监,“这人啊,你们今晚上怕是背不回去了,”他掂了掂手,传出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个晚上,煎熬着不知多少人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意识流的戏,请大家自行脑补姿势,反正皇上该用的都用了一遍,可怜的绣玥</p>
第19章
四更天的时候,绣玥被耳边的一片嘈杂声吵醒了,她幽幽转醒,自己整个埋在被褥之中,外侧皇帝已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由太监们伺候着穿衣洗漱。
鄂罗哩身为贴身伺候皇帝的首领太监,他睨了绣玥一眼,一边给皇上穿衣裳,一边嘟囔了句:“这皇上都起了,伺候皇上的妃嫔却还不起身,实在有违宫里的规矩。”
绣玥窘红了脸,她的衣裳都不知被扔哪去了,整个身子似要碎了一般,之前在慎刑司两个晚上没有合过眼,此时连撑着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皇上却没有回头瞧她,她也猜不透背对着自己的帝王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随后一个小太监躬着身子凑到皇帝身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皇上,要留么。”
皇上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不留。”
“嗻。”
那太监便躬着身子退下了,片刻回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来到床榻边,将药碗推到绣玥眼底,“小主,请您这就饮了罢?”
绣玥本来听的懵懵懂懂,此刻看那药碗立即明白了,皇帝是不允许她留下帝裔。皇上嫌弃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怎么会容她怀上他的孩子。不过这倒也颇合绣玥的心意,她童年时留下的阴影与遭遇,使她自幼便明白,生在一个父母决裂家中的孩子会遭遇如何的不幸与辛酸,若是如此,她宁可自己不要孩子,也绝不让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努力动了动,勉强伸出手,却见雪白的胳膊被捏出几个印子,青青紫紫,触目惊心。她有些窘迫,好在御前侍奉的奴才都训练有素,似乎并无看见一般,绣玥便飞快将那碗药接过来,忍着一股脑喝了下去。
喝药的时候,皇帝却是微微侧目在看着她。绣玥见状,尽力喝得干净,不敢有一滴遗漏。
他看了她半响,转回过头,徒留背影对她:“回你的宫思过去吧。”
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殿外的阳光正稀薄,被厚厚的云层遮着,吝于温暖万物众生,再夹杂着初冬几缕寒风刺骨,愈发萧瑟。
六更天的时候,绣玥被带出了养心殿,她打了个哆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座巍峨的宫殿,才觉得自己好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此刻才感如释重负,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皇上放过了她,皇上竟真的放过了她。
她不由得怀念延禧宫那座萧索偏僻的宫殿,怀念临走时她同宝燕在床头雕刻了一半的图案,怀念那张已经补好了红漆的桌子,怀念一切的一切。
回延禧宫,回延禧宫,她眼下就这一个信念,走不回去,爬也要爬回去。
圣上不知是顾着皇家颜面,还是给她留了脸面,出乎意料地有两个抬轿的公公在养心门外候着,见她出来,便搀扶着她上了轿撵,然后抬着向回延禧宫的方向走。
轿子抬得既稳且快,绣玥坐在上面,想着前一刻自己的茫然无措,此刻心中倒生出几分安宁。
快到延禧宫外的时候,忽听一声女音急唤:“绣玥!”
远远的,隔着很远的距离,空气中夹杂着清凉的晨雾,都还看不清面容,绣玥就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身影朝她飞奔过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宝燕,宝燕唤她绣玥唤了几年,三个月前进宫才改口称小姐,这一声绣玥,再听时仿佛回到了昨日宫外的种种。
宝燕迎上来,扶着她从轿撵上下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没事吗,都还好吗?”
“都过去了。”绣玥虚笑得气喘些,实在是她捏痛了自己这遍布全身的伤。
她转过头向那两个抬轿撵的太监道了声谢,“有劳二位公公送我回来。”
御前伺候的人都谨慎的很,两个太监轿撵抬得平稳,如同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多言,回一声‘奴才告退’便去复命了。
宝燕的目光一直留在绣玥身上,旁的都不在她眼里,颤着声音喜道:“这就好,这就好!皇上获救的第二日,宫里就传出来小姐和那个刺客被关进了慎刑司。”她垂下眸,“那慎刑司是什么地方,人若进去了受变酷刑哪还有好命出来。现在瞧见小姐的样子,我才是松了口气!”
绣玥勉强对她虚笑了一下,“只是关了三天而已,皇上心存仁慈,并没吩咐将我怎样,总还是念及我是为着救他去的。”说到此处,她想起昨晚的事,眼神黯淡了下去。
宫外头的风冷,宝燕虽难掩激动,却也顾不得细说细问,还是先将绣玥小心翼翼搀扶着回了延禧宫的西偏殿。
进到房中,她将绣玥扶着坐到罗汉床上,便开始来来回回的忙碌,热水,毛巾,敷药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提前备好了的,统统摆到了罗汉床的炕桌上。
绣玥见她的样子,三日的功夫,却是憔悴了许多。宝燕这几日所受的苦楚必定不比她少,她定然日日守在门口等着自己能平安回来,又日日忧心自己会受尽苦楚折磨,所以连这热水和草药,也是冷了又热过,煎了又熬的。否则如何这么快,便有现成的来用。
绣玥眼眶有些泛红,她伸手低头揉了揉眼睛。宝燕自小心肠冷硬,生死都不在他眼里,何时见她受过这等煎熬,还不都是为着她。
为了宝燕,她以后行事也需得谨慎些,不能再让她如此伤心了。
宝燕柔声道:“让我看看小姐身上的伤。”
刚才一见她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她一脸隐忍的样子,可知那新换的衣裳下面,有多少伤痕。
绣玥听到这话,有些赧然,推脱道:“不必了,过两天自然就好了,没什么的。”
确实是没什么,她身上除了肩上挨的那一刀,其余的於痕都是被皇上昨夜用力留下的,皇上成了心作践她,实在羞于见人。
现在回想起来昨夜那些情景,还心有余悸。她是皇帝的妃嫔不假,可善庆将她送进宫来,是以防钮祜禄秀瑶有何不测,才以备万一推她出来挡灾祸的。善庆从未准备过让她侍寝,否则也不会将她打发在这冷宫里不闻不问了。
就这样对只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献出自己的清白,即便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心里真的一时难以过去那道坎。
皇上的女人那么多,她是个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的末流答应,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会与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扯上关系。
若余生要有一个陪伴,若她能够选,她倒宁可是……
至少,她对他的提议曾经有过一分犹疑,至少,他没有伤害过她……
可是这些,如今都已成了幻影泡沫,也都不必再想、再说了。
绣玥倚着身后的靠垫,陷入沉思,宝燕便想着动手帮她敷药,解开衣裳的那一瞬间,她惊讶道:“这!这些伤口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