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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全集

绕道

羊城晚报
刘国芳
我曾经看见一个老人在寒风凛冽中趟过抚河。老人在河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顶着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水去。我喊住老人,我说上游有桥,老人说晓得:我说下游有渡,老人也说晓得。但老人没有回来,他一步一步离我远去,在呼啸的寒风中走向对岸。
在老人之前和老人之后,有无数年轻人也要过河,但在河边他们停下了。他们问我附近有桥么,我说上游10公里有桥,下游10公里有渡。年轻人听了,立即离开河边,或上或下绕道而去。有一个人,或许嫌路太远,没走,他脱了鞋,一步一步走进水中,但当冰凉的河水没过膝盖时,那人停住了。继而又一步一步走上岸来,穿好鞋离开河边也绕道而去。
生命经不起消耗,那些年轻人,他们在绕道10次20次或者100次1000次之后,他们会发现自己也老了。
我无意劝人趟水过河,但生命,不管什么人都应该珍惜。
热爱生命

文汇报
谢友鄞
当我的骨灰匣落入墓穴时,我的儿子问众人:“我爸还欠谁什么吗?”死静。我的儿子说:“如果欠谁的,父债子还。”送灵的人们说:“不欠,不欠,让老先生安心走吧。”我的儿子说:“那,埋吧。”于是,一锹锹黄土纷纷扬扬地撒下,我的标志竖立起来。
在我们辽西边地,刚强的老百姓,能活到这个份上,能死到这个份上,心满意足了。
不有负于人,成为生离死别的情结。使我感慨万分!以饰演芝麻官徐九经一举成名的朱世慧,在京剧《膏药章》中,表演膏药章在刑场上与寡妇拜花堂,怎么也找不到真实的感觉。朱世慧和导演跑到监狱,与即将死去的犯人唠嗑。死刑犯认为,这个世界欠他的!要烟抽,要吃喝,东张西望,跟看守和囚友点头致意,居然千百年没变还是那句愚蠢的话:“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汉子!”也有真魂出窍,尿唧了的。朱世慧发现,不论失魂落魄的犯人,还是故作潇洒的犯人,眼神都是茫然的。朱世慧抓住膏药章“茫然”的眼神,将拜花堂演绝了。
洪承畴被清太祖俘获,不降。清太后亲临囚室劝他,亦不从。太后出来后,对人说:“承畴无死意,彼尚拂其衣上尘,爱其衣,岂独不惜身耶。”果然,洪承畴后来成了清朝的九鼎大臣。我佩服清太后的眼力。
面对死亡,人类的任何伪饰都将被剥光,真情真性赤裸裸展露无遗,卑鄙、丑陋、美好、伟大,入诗入画史不绝书。最近,我看到油画《梅杜萨之筏》的摄影版。这幅画是19世纪法国画家籍里柯,剃光了头,钻进画室内8个月后,创作出来的杰作。
取材是真实的。1816年7月2日,法国梅杜萨号军舰触礁,即将沉没。150多名军人赶紧制做大木筏,跳上去后,高兴得欢呼:“国王万岁!”可是,经过连续无望的颠簸,饥渴和酷暑的折磨,许多人开始说胡话,虚幻。机械工程师觉得自己在意大利平原上旅行。一位军官说:“我给总督写了封信,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面包师却深信没有获救的可能,投入滚滚波涛中。有几个人撬开酒桶,灌醉自己,企图忘却死亡的痛苦。不料,他们疯狂起来,砍断缆绳,叫大家一块完蛋。人们去拦阻,爆发一场激烈的搏斗。有个叫多米尼克的机械工,被扔进海里后,哀嚎求救。工程师可怜他,跳下水,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拖回木筏上。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苏醒后的当天夜里,又加入第二次暴动。待前后三次暴乱平息后,筏子上尸体横布。
两个黑人士兵,饥渴到极点,将最后一桶酒剜个洞,用吸管偷酒喝。被发现后,扔进大海里,筏子上早已宣布过这个规定。军人们把刺刀弯成大鱼钩,钓鲨鱼。
鲨鱼咬住一扯,鱼钩又变成笔直的刺刀了。鲨鱼游走,筏子漫上海水,士兵们的伤口被咸水浸泡,惨叫不绝。筏子上剩下27个人了,其中15个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其余的受伤太重,神志不清,不大可能熬下去。但在他们断气前,还会消耗掉一些几乎不能动的酒和食物。一个人,已经在啃另一个刚死去的同伴的手肘了。15个人经过辩论,做出决定,把三次反暴乱斗争中和他们站在一起、甚至救护过自己的伤病员,抛进大海……那15位最后获救的人,在安全的陆地上,经过多少年的精神折磨,先后死去了。尽管他们的上帝会宽恕他们的。有一位在临终前,复述了苏格拉底一句意味无穷的话——公元前399年,雅典智者苏格拉底,以“上察天文,下究地理,摇唇鼓舌,颠倒是非”获罪。面对501名公民代表组成的庞大陪审团,苏格拉底做了长篇自我辩护,但仍被判处死刑。苏格拉底说:“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
我们怎么生活?□
人和机会

郭恢扬
弱者等候机会,而强者创造它们。
懦弱动摇者常常用没有机会来原谅自己。其实,生活中到处充满着机会!学校的每一门课程,报纸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客人,每一次演说,每一项贸易,全都是机会。这些机会带来教养,带来勇敢,培养品德,制造朋友。对你的能力和荣誉的每一次考验都是宝贵的机会。如果象道格拉斯这样的奴隶都能使自己成为演说家,蓍作家和政治家,那未,我们应该怎么办呢?道格勒斯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没有谁,在他的一生中,运气一次也不降临。但是,当运气发现他并不准备接待她的时候,她就会从门口进从窗口出了。
年轻的医生经过长期的学习和研究,他碰到了第一次复杂的手术。主治大夫不在,时间又非常紧迫,病人处在生死关头。他能否经得起考验,他能否代替主治大夫的位置和他的工作,机会和他面面相对。他是否能够否定自己的无能和怯懦,走上幸运和荣誉的道路?这就要他自己作出回答。
对重大的时机你作过准备吗?
除非你作好准备,否则,机会只会使你显得可笑。
“从这条路走过去可能吗?”拿破仑问那些被派去探测伯纳称之为死亡之路的工程技术人员。“也许吧,”回答是不敢肯定的,“它在可能的边缘上。”“那未,前进!“小个子不理会工程人员讲的困难,下了决心。
出发前,所有的士兵和装备都经过严格细心的检查。破的鞋,穿洞的衣服,坏了的武器,都马上修补或互换。一切就绪,然后部队才前进。统帅的精神鼓舞着战士们。
战士皮带的闪光,出现在阿尔卑斯山高高的陡壁上,出现在高山的云雾中。每当军队遇到特困难的时候,雄壮的冲锋号就会响彻群山之巅。尽管在这危险的攀登中到处充满了障碍,致使队伍延长到三十公里,但是他们一点不乱,也没有一个人掉队!四天之后,这支部队就突然出现在意大利平原上了。
当这”不可能“的事情完成以后,其他人才看到,这件事其实是早就可以做到的。许多统帅都具有必要的设备,工具和强壮的士兵,但是他们缺少毅力和决心。
而拿破仑不怕困难,在前进中精明地抓拄了自己的时机。
人类思想的里程碑

《集萃》1982.4
江树云中国
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出现过不少决定人类命运的时刻,留下了一些纪录着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重要文献。这些文献不只是在产生它们的时代里,影响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变化,而且在今时今日以至未来,仍会发挥其重要的作用。它们记录了人类意识形态不同寻常的进步。阅读这些文献,可以使我们高瞻远瞩人类未来的前途。美国麦克劳——希尔公司出版的一本《世界伟大文献汇编》,是一本很珍贵的资料性工具书。它是由费特利克·凯尔编辑,收集了30份世界重要文献,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这30份文献的选择,是否能代表全人类思想发展史的各个阶段,是否最有代表性,是可以商榷的。不过,无可怀疑,它们全是重要的历史文献。
这30份文献是:1.公元前1700年的《汉姆拉比法典》,是古代亚述巴比伦人的重要法典,代表了古代人类的法治思想。
2.公元前1300年的《十戒》,摩西制定的《十戒》是古代希伯莱人思想生活的根本准则。
3.公元前590年古代希腊七贤人”之一的雅典政治改革家梭伦的《梭伦法》,反映了古代希腊人的道德观念和法律观念。
4.公元前500年印度释迦牟尼创造佛教的《菩萨经:真理与启蒙》,代表了印度佛教思想的智慧。
5.公元前480年孔子的《论语》。
6.公元前375年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理想国》,其根本观念是认为善人只能生存在善的国家中,治国者须先受教育,柏拉图认为应分辨善恶美丑,承认真理。
7.公元前300年中国老子的《道德经》,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学派的典籍,主张无为、无治。
8.公元25年耶稣在被杀前4年作的《山上布道》,纪录了耶稣的训言。登山训导众人的一段,最有代表性,基本精神是博爱和平,主张“爱你们的敌人”,因为人人平等,“太阳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反映了耶稣教的基本观点。
9.公元57年至58年的《致罗马人书》,反映了古罗马时期人民的思想观念。
10.公元650年穆罕默德的《可兰经》,《可兰经》是回教的真经,至今仍是回教徒信仰的宗教经籍,它代表了阿拉伯人民的思想。
11.公元1215年的《英国大宪章》,是研究英国政治史的重要文献。
12.公元1225至1226年圣法兰西斯的《太阳礼赞》。
13.公元1453年古萨的尼古拉斯的《DepaceFidei》。
14.公元1517年马丁·路德的《抗议书》,马丁·路德是宗教改革家,他提倡新教,对后世宗教起了很大的影响。
15.公元1625年格罗梯乌斯的《论国际秩序》,为后世国际法之基础。
16.公元1776年美国的《独立宣言》,最初是维珍尼亚州发起的权力宣言,代表了美国独立的基本精神。
17.公元1787年的《美国宪法》,华盛顿当选美国第一届总统,通过这一宪法,确立美国的政治制度。
18.公元1789年的《人权宣言》,这一宣言对后世人们争取人权运动起了很大的作用,作为民主主义精神的经典。
19.公元1795年康德的《和平宣言》。
20.公元1804年的《拿破仑法典》。
21.公元1848年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为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
22.公元1920年印度甘地的《非暴力权力运动》,甘地因提倡非暴力运动争取民族独立,被印度尊为“圣雄”。
23.公元1925年孙中山北伐前发表的《中国致世界各国宣言》,是中国当时的革命文献。
24.公元1941年的《大西洋宪章》,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的文献。
25.公元1945年由一批科学家对世人提出的忠告《法兰克报告书》。
26.公元1945年的《联合国宪章》,是组织联合国的根本文件。
27.公元1946年日皇裕仁的《新年祝辞》。
28.公元1961年法兰兹·化隆的《第三世界呼吁书》。
29.公元1963年罗马教宗约翰23世的《PacemlnTerris》。
30.公元1972年的《先锋十号宇宙通讯图版》,这图版是代表地球人类同太空人的通讯联络,表明科技已进入了征服太空的新时代,虽然只是一个图版,但包含有极丰富的内容与含义。
(摘自《集萃》1982年第4期)
人生

新民晚报
季羡林
在一个“人生漫谈”的专栏中,首先谈一谈人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未可厚非的。而且我认为,对于我来说,这个题目也并不难写。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在人生中已经滚了八十多个春秋了。天天面对人生,时时刻刻面对人生,让我这样一个世故老人来谈人生,还有什么困难呢?岂不是易如反掌吗?但是,稍微进一步一琢磨,立即出了疑问:什么叫人生呢?我并不清楚。
不但我不清楚,我看芸芸众生中也没有哪一个人真清楚的。古今中外的哲学家谈人生者众矣。什么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人生的价值,花样繁多,扑朔迷离,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他们说了些什么呢?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是越谈越糊涂。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哲学家的哲学,至矣高矣。但是,恕我大不敬,他们的哲学同吾辈凡人不搭界,让这些哲学,连同它们的“家”,坐在神圣的殿堂里去独现辉煌吧。
像我这样一个凡人,吃饱了饭和没事儿的时候,有时也会想到人生问题。我觉得,我们“人”的“生”,都绝对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人能先制订一个诞生计划,然后再降生,一步步让计划实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就是佛祖释迦牟尼。他住在天上,忽然想降生人寰,超度众生。先考虑要降生的国家,再考虑要降生的父母。考虑周详之后,才从容下降。但他是佛祖,不是吾辈凡人。
吾辈凡人的诞生,无一例外,都是被动的,一点主动也没有。我们糊里糊涂地降生,糊里糊涂地成长,有时也会糊里糊涂地夭折,当然也会糊里糊涂地寿登耄耋,像我这样。
生的对立面是死。对于死,我们也基本上是被动的。我们只有那么一点主动权,那就是自杀。但是,这点主动权却是不能随便使用的。除非万不得已,是决不能使用的。
我在上面讲了那么些被动,那么些糊里糊涂,是不是我个人真正欣赏这一套,赞扬这一套呢?否,否,我决不欣赏和赞扬。我只是说了一点实话而已。
正相反,我倒是觉得,我们在被动中,在糊里糊涂中,还是能够有所作为的。
我劝人们不妨在吃饱了燕窝鱼翅之后,或者在吃糠咽菜之后,或者在卡拉OK、高尔夫之后,问一问自己:你为什么活着?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恣睢的享受吗?难道就是为了忍饥受寒吗?问了这些简单的问题之后,会使你头脑清醒一点,会减少一些糊涂。谓予不信,请尝试之。
人生试金石

(8题)
台港文学选刊1992.7王鼎钧台湾弃友航海有时需要弃船”,人生有时需要“弃友”,二者皆是非常之举。“朋友是装在两个腔子里的一个灵魂”,倘若如此,根本没有“弃友”一词。
但交友选择错误,或朋友的人格起了变化,这就发生如何由朋友变成非朋友的问题,弃友不得法往往使一个庞大的正数突然变为负数,殊非吉事。
文中子早就警告我们:“先交后择,多怨。”那时,朋友与仇敌亦如剃刀边缘。如果要“弃”的是一个异性密友,就更不简单了。
两种知己“没有爱人是寂寞的,没有仇人也是寂寞的。”培根这句话好大的口气!没有爱人而寂寞是一般常人的感觉,没有仇人而寂寞是稀有的非常之士。
爱人、仇人虽是两种相反的人物,其实都属于广义的“知己”。英雄好汉,或不打不相识,或不相识不打。一世瑜亮,对立到底,但惺惺相惜,余子不在眼内。
爱人带给你期望,仇人带给你威胁,两者都产生紧张,驱逐苛安自满。不过,没有爱人,应该找一个;没有仇人,就让他从缺也好!大志人生不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且极可能近大者大,近小者小。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大人物。有为的青年,首先应该知道你这一行的权威人士是谁,然后想办法“接近”他们。例如,读他们的传记,听他们的演讲,参观他们的成就,使自己襟怀开阔,目标远大。这就像做书法家一样,手上备有若干部真正的好碑好帖,时时观摩,而且任何机会能够看见好字,决不放过。
雪埋诗兴诗人看见满地皑皑白雪,如粉装玉琢,诗兴大发。不过他没有马上写诗,他需要一段时间酝酿,他说:“我把诗兴埋在雪里。
诗尚未成,太阳先出来了,积雪融化,满地泥泞。诗人看了,大为扫兴,放弃了作一首诗的念头。他说:“一首好诗被糟蹋掉了。”
写诗是诗人的事业。事业的“根”应该深植心中,坚忍不拔,不随外物迁移。
外物常变,如果心随物移,则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此心哪有安宁的日子?事业哪有成就的一天?人缘我跟某公司董事长做了多年邻居。当他的公司财源茂盛的时候,他的汽车碾扁了别家的小鸡。他的狼犬自由散步,对着邻家的小孩露出可怕的白牙。他修房子把建材堆在邻家门口。坦白地说,他在邻居中间没有什么人缘。
后来,他的公司因周转不灵而歇业,我们经常在巷道中相遇,我步行,他也步行。他的脸上有笑容了,他的下巴收起来了,他家的狼犬拴上链子,他也经常摸一摸邻家孩子的头顶。可是,坦白地说,他仍然没有什么人缘。
一天,偶然跟他闲谈,谈到人间恩怨,我随口说:“人在失意的时候得罪了人,可以在得意的时候弥补;在得意的时候得罪了人,却不能在失意的时候弥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若有所悟。
他暂时停止改善公共关系,专心改善公司的业务。终于,公司又“生意兴隆通四海”,他又有汽车可坐,不过他的座车从此不再按剌叭叫门,并且在雨天减速慢行,小心防止车轮把积水溅到行人身上。他的下巴仍然收起来,仍然有时伸手摸一摸邻家孩子的头顶。后来,他搬家了,全体邻居依依不舍送到公路边上,用非常真诚的声音对他喊:“再见!”人分四等从前上海有一位闻人,把门下宾客分成几类:有本领、没脾气,一等;有本领、有脾气,二等;没本领、没脾气,三等;没本领、有脾气,四等。
有本领、没脾气的人是奇花异卉,不可多得。有本领的人多半有个性,别人因敬重他的长处而容忍他的短处。没本领而又没脾气的人留之无害,去之不必,还可以在社会上勉强生存。既没本领又难相处的人恐怕早已淘汰,四种中仅存名目罢了。
靠不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近山的人要有本领吃山,靠近水的人要有本领吃水。本领大,吃得好、吃得多,本领小,吃得少、吃得坏。靠山,本领大可以开矿,本领小只能打柴。靠水,本领大了行轮船,本领小了捞鱼虾。如果什么本领都没有,还不是望洋兴叹。
归根结底,“吃”的是自己的本领。靠山靠水都靠不住,只有自己的本领最真实。你看,“靠”这个字的结构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依赖他人的念头殊属“非”是。
一席话中国画家为什么喜欢画竹子?你看,这副墨竹盖了一块压角章:“喜其直而有节”,这就是答案。还有别的理由吗?有,竹子的中心是空的,代表虚心,“竹本心虚是我师”。白居易说过,竹有三大美德:身直,心空,节贞。——不但有节,而且“节”非常坚固。
你们为什么又喜欢梅花呢?梅花的枝干完全不合“直而有节”的原则,而且也不“虚心”。啊,这是因为梅在冰雪中开花,送来春的消息,“数点梅花天地心”。还有,梅花香气很淡,是“暗香”,仿佛不求人知,可是谁闻到了那香气永远忘不了。这些特征代表中国人理想的人格。你们不用看竹的标准看梅?当然不。也不用看梅的标准看竹?当然也不。要是那样,竹和梅都一无是处了,是不是?我们不会故意把世界弄得那样丑陋。我们就梅发掘梅的优点,就竹发掘竹的优点。
来看这幅画:为什么这样苍白?啊,这位画家我认识,他说人生是苍白的,所以他要把苍白展现出来。那么,旁边另一幅画为什么色彩缤纷而强烈?那是因为后来这位画家想法变了,他说人生是苍白的。所以他的画要特别注重设色。哈哈!真有意思,你们的画家真懂得人生,或者我该说,中国人真懂得人生!
人生咏叹调

《芳草》
圣宗
人生,只一次。
只一次在母腹中酝酿魂灵,只一次在襁褓中哭累了眼睛,只一次在小河边裸出胴体,只一次在木排筏上嬉动黎明。
只一次攀撷那紫红的桑椹,只一次天真地追逐无轨的风筝,只一次想搭梯到月宫里捉小兔,只一次18岁的梦魇震颤心灵。
只一次在玫瑰园中吞咽香馨,只一次在山巅拦阻流星,只一次在大学论坛捕捉人生,只一次在浩淼中莫知所云。
只一次在妈妈的噙泪里远航,只一次同狄俄尼索斯痛饮酩酊,只一次不惑之年迷惑,只一次在白发里呼唤青春。
人生许多一次,真正的只一次。只一次被丘比特金箭射中,只一次在天国的殿堂洗礼膜拜。人生许多只一次,要多次的,是要做许许多多几生几世的有益事情。
人生真味

文汇报
柯灵
活到老,做到老,学到老。这“三字经”不是我发明的,但我在滚滚不尽的岁月淘洗下体会到了此中的人生真味。
时间很冷酷,也很仁慈。时间使我丧失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
我经历的是一个伟大而艰难的时代,每走一步都不是轻松的。时代考验了我,也哺育了我。这是不幸,也是大幸。
生活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大书。生而有涯,每个人只能读到有限的章节,因此必须认真地读。
必须画好生命的句点,不辜负自己到这瑰玮的人世走这一遭,使自己能够安静而轻快地作一次最后的发言:“永别了,世界!祝福你前途无量!”
人生自然的节奏

林语堂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那么一段时光,个人如此,国家亦复如此,在此一段时光,我们充满了早秋精神,这时,翠绿与金黄相混,悲伤与喜悦相杂,希望与回忆相间。在我们的生活里,有一段时光,这时,青春的天真成了记忆,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中还隐约可闻;这时看人生,问题不是如何发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奋斗操劳,而是如何享受自己主有的那宝贵的刹那;不是如何去虚掷精力,而是如何储存这股精力以备寒冬之用。这时,感觉到自己已经到达一个地点,已经安定下来,已经找到自己心中想望的东西。这时,感觉到已经有所获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贵而微小,虽微小而毕竟不失为自己的收获,犹如秋日的树林里,虽然没有夏日的茂盛葱茏,但是所据有的却能经时而历久。
我爱春天,但是太年轻。我爱夏天,但是太气傲。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天的叶子的颜色金黄,成熟,丰富,但是略带忧伤与死亡的预兆。其金黄色的丰富并不表示春季纯洁的无知,也不表示夏季强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与蔼然可亲的智慧。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极限而感到满足。因为知道生命上的极限,在丰富的经验之下,才有色调儿的调谐,其丰富永不可及,其绿色表示生命与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黄的满足,其紫色表示顺天知命与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日的余晖照上初秋的林木,还开怀而欢笑。清晨山间的微风扫过,使颤动的树叶轻松愉快的飘落于大地,无人确知落叶之歌,究竟是欢笑的歌声,还是离别的眼泪。因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宁静,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忧愁微笑,向欢乐爽快的微风赞美。
人事

曾深伶
她从部队复员分到某高校人事处工作时,还不太懂“人事”。
她第一次知道有“人事”部门。
领导找她谈话,说看过她的档案,认为她符合人事干部的条件:根红苗正,党员,为人正派,原则性纪律性强。于是她自我感觉良好,按时到办公大楼二层挂着“人事处”牌子的房间里上班了。
后来她才清楚,人竟有这么多复杂的事体要别人来管的。结婚要证明,孩子升学要家长鉴定,毕业分配联系单位,招工招干要指标,职称评定要考核,升涨工资要报表,病假事假要登记,退休要安置,甚至丧葬也归人事处理,于是她忙得不可开交。
人们介绍她时,总是说:“这是人事处的小党同志。”她在学院的各部门办事很顺利。对这些顺利她没有去细想,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第一次处理人的丧事,心里很悲哀,陪着家属淌了不少眼泪,同情那些遭到不幸的人们。领导对她说,人事工作要讲政策原则,不能感情用事,她便收回了眼泪和同情。
她经常和各级领导们讨论各种“人事”问题。到省级机关开会坐小车,到外地开会坐飞机。
她进步很快,已经负责处理某一方面的工作。她开始感到人们与她交往时的恭敬。她认为这是人们对她能力的肯定,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种恭敬。在不知不觉中,她和下级部门的人谈话,越来越多地使用“研究研究,讨论讨论”之类的语言。
与人碰面时,常常挂着矜持的微笑。人们对她也报以微笑,但她有时却读不懂某些微笑的真实含意。
有一次,她到A同志家谈点人事。看到A家有一盆开得很美的“仙客来”。她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花,非常惊喜地赞叹:“这是什么花呀!开得这么美!”第二天,她在家门口看到了这盆花。惊奇之余,她感到有点不安。自己不过是为花的美丽所动,别无他意呀!又觉得这不过是一盆花,就留下了。
又有一次,她到一位女同志家聊家常。看到食品橱里有一种新制调料,便问起调料的味道、价钱。女主人拿起调料塞在她手里,她说自己去买,却怎么也推脱不了手里那包调料,只好收下。心里感到有点不是味,自己不过随便问问,倒像是……又有一次,又有一次……这样的尴尬事竟多起来。她开始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被人所强的委屈,一种无法解释的难堪。以后到了别人家里,她再不敢轻易地表露自己的赞美和好奇。后来,看到那些非常美好的事物,赞美的话已到了嘴边,却又在不自觉中被咽了下去。她到别人家去得也少了。
渐渐地,她变得谨慎、严肃、不苟言笑,有时甚至有点“铁石心肠”。她感到人们对她恭敬中的疏远,她感到与人之间隔着一堵难以触摸的墙。
她先后谈了几个对象,都在莫名其妙中告吹。后来有人告诉她,她那副毫不动情的“人事”面孔和习惯了的政策语调,使男士们畏而止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心中的热情表现不出来。她有点无可奈何。
慢慢地,她发现了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发现了各领导与各下属之间的亲疏好恶。她不自觉地学会了察颜观色,小心地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选择自己的落脚点,唯恐稍有不慎落入某种解不开的索扣中。她开始感到自己活得很辛苦。年龄不大,却开始出现丝丝白发。看到一些老教授年近古稀却有一头一丝不染的黑发时,她开始怜悯自己了。
她终于在一场不明不白的关系争斗中,被归属于败落的一派,从高空中跌落下来。开始时,她愤怒、气恼、委屈、沮丧,不仅仅为了所谓的仕途前程的挫折,更为了自己价值的失落,还为了四周射来的异样的目光。一次路遇A同志,她像往常那样,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却被对方那似乎毫不相识的冷漠撞了回来。那个破碎了的笑容挂在她脸上足足一分钟后又落到了她心里,成了几瓣酸涩苦辛的碎果。别人也开始对她说这些“研究研究”、“讨论讨论”的话了。她思来想去,终于悟出了“人事”的真谛。她以往的价值,并不在于她自身的能力德行,而在于那块“人事”的牌子,那间充满政策气味的办公室和她在那个房间里的那把椅子。一旦她离开了那块挂着牌子的房间里的椅子,她的价值在人们眼里也就降格得像是清仓处理的廉价物品了。明白了这些,想起老教授头上的黑发,她倒有了一种解脱感,感到一身的轻松。
她又开始到各位同事家串门了,并且由衷地放心地坦率地尽情地去赞美那些美好的事物。她开始放松地和人谈自己的感受,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穿上牛仔裤,戴上耳环,蓄起长发,淡淡地化了妆,自如地转着乎拉圈,潇潇洒洒地走在大街上,自然真诚的微笑常伴着她。虽然她已不太年轻,回头率却在增加。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
她用逝去的年华做代价,懂得了一些人事,懂得了自己真正的价值。她决心重新赢得人们的微笑,那定会是一种她完全读得懂的微笑。
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

《羊城晚报》
秦牧
即使我们的岁月里有晦冥风雨,我们仍然需要更多的笑声。
笑声除了表达欢乐外,有时也抒发愤怒、轻蔑、会心的理解、无声的批判……西方有一句谚语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
此语不虚。
好些动物都会流泪,但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都不会笑,甚至人类的近亲猩猩,远亲猴子,有“海洋中的人类”之称的海豚,都概莫能属。
鹦鹉、八哥能够模仿人类的笑声,但是它们的笑徒有形式并无内容,它们仅仅是模仿而已。澳洲的“笑鸟”声音酷似人的笑声,但那仅仅是“像煞”而已,也不是真笑。
人既然天赋予笑这种机能,总得不时发挥一下才好。
这儿写下几则笑的小品,聊以锻炼自己的这种机能,以免面部肌肉绷得过紧,丧失天赋。
两刀相割“两刀相割”,钢质差的刀立刻崩口。理论的交锋也然,这种交锋不一定在讲坛上、会议中,有时也在日常生活里面。
听到北方有位作者说,他看到两个三轮车工人吵架,一个说:“我是你爸爸。
“另一个说:“我是你爸爸,×你妈的。”语言贫乏,吵来吵去都是这句话,无非是要抢占高地,争做对方的父亲。
忽然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一个旁观者上前说:“两位爷爷不要吵了,我是小孙子,这样,你们不是都比做爸爸更高一辈么?”周围的人听了哄堂大笑,两个争当对方父亲的人也不期然停止争吵了。
又一幕是我前些年在火车里见到的:餐车客挤,一对中年夫妇在等待一对青年夫妇进餐完毕,好候补入座。中年男子劝告他的妻子:“不用急,快完了。”不料“快完了”一语,触犯了青年男子,他作色道:“什么‘快完了’!”竟气得饭也不扒啦。中年男子略一错愕,省悟过来,立刻陪着笑脸说:“您不会完,您永远不会完。”也是引起周围的人大笑,那青年男子也争吵不下去了。
有时一点旷达,一点洒脱,竟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相信一句极平常的话寓有神奇魔力的,和不相信那一套玩意的,唯心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在这儿交了锋,采用的是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对话的形式。正像涂上玻璃粉的两根风筝线在天空互割,坚韧锐利的一根把对方锯断,使它突然倒栽下来一样。
谦让平心而论,我并不爱唠叨,我知道沉默的价值,简洁的妙处。但形势比人还强,事与愿违,环境常常迫我做个唠叨的人,例如:有个老掉了牙的故事,我就讲了十多次。
那天就是这样,我去一个文物部门参观,主人,还有陪客张三、李四、郑五、王六,礼貌甚周,虽说“礼多人不怪”,却也令你规行矩步,如坐针毯。
在参观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热情招呼,简直叫你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在上楼梯的时候,穿门进室的时候,情况着实使人狼狈,大群的人一到这个关口,突然停步,好像碰上大风雪都冻结了。
“请,请。”张三说。李四说:“您先,您先。”郑五伸出巨灵掌,把我一顶而上。我正要表示一点礼数教养,退下一步,不想王六又以老鹰擒鸡的姿态,从旁一手把我提了上去。天热人倦,周旋维艰,只好遵命。一次这样,两次这样,三次又是这样,因此,使我视门口为喂途,望楼梯而神慑。
上半场参观完毕,他们要我发表感想,我说:“什么都好,但是我想讲个故事。”他们说:“请,请。”于是我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某地有个妇女怀了孕,那是个怪胎,十几年都没有生下,大腹便便,见者俱惊。医生终于为她开了刀。一剖腹,秘密揭穿了:原来那是双胞胎,兄弟俩,极尽人间谦让之能事。在‘大门’口彼此施礼,这个说:‘请,请。’那个说:‘你先,你先。’相持多年,胡子都长出来了。还有个补充材料,说他们是穿燕尾礼服的,但也有说是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讲毕,我们大家都笑,不过,那不是开怀大笑,而是缺了点水分的干笑,下半场的参观,情形可就好些了。
这故事是老掉了牙的。可在人生旅途上,我大概还得再讲它一百次。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是个封建习气仍很浓厚,相当讲究身份等级的礼教之邦呢!
幽默制造家有些人不解幽默,但却是制造幽默的能手。
说笑话的人要自己不笑,能逗人笑方显棋高一着,有些不解幽默而能制造幽默的人在这一点上得分奇高。
在某个集会上我对这样的人物初次“识荆”。
那是在一个筵席上吧!大家谈到北京月饼之坚硬,有人说咬不下,有人说会咬崩牙齿。又有人讲了一个笑话:“某次,有个顾客买了一盒京式月饼,过马路时因闪避车辆坠落路心,车辆驶过,这人回头一望,月饼并没有辗烂,而是陷进路面去了,刚巧有人拿着铁撬经过,借来一挖,月饼弹回地面。”
这当然只是个笑话,讲罢,众人都笑。但是,有一个听者不笑,而是蹙额沉思,接着,怒形于色道:“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月饼会那么硬,这还得了?这合乎科学吗?京式月饼店不是得统统关门了?嘿嘿,而且,故事讲的不是广式月饼,苏式月饼,偏偏是京式月饼,把这样的故事硬栽在北京头上,这又是什么意思?嘿嘿,这不是很有地方主义色彩吗?北京是什么地方?是首都!我们的首都真是那么糟糕吗?连一盒像样的月饼都制造不出来,还讲什么别的事情!这在影射什么?什么都离不开政治。这样的故事也是很有政治性的。我们不能伤风感冒,不可嗅觉不灵。这样的故事背后是有一定寓意的。就是不说这些吧,单从它的反现实、反科学而言,这样的故事就很有毒素…”讲故事的人瞠目结舌,只好苦笑解释道:“这只是个笑话,你听过形容武汉夏天炎热程度的那个笑话吗?一个武汉人死后,阎罗王要罚他下油锅,他哈哈大笑说:‘下吧下吧,我是武汉来的,还怕下油锅?’这又应作何解呢?”
批评者立刻慷慨激昂道:“这是导人迷信的故事!阴间有什么阎罗王?而且,这对武汉人够尊重吗?他们那里夏天天气热,他们就不怕下油锅?油的沸点是好几百度,武汉最热也不过是40度左右吧?根本就是不合理的故事结构……”正在评论家发表滔滔谠论的时候,我环视席上各人的表情,忽地都变得非常奇特。
我突然想起一个谜底为“厕所”的灯谜,谜面是几句韵文:“远看像座庙,近看不是庙,一个老翁在数当票,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在美味纷呈的宴会上突然想起谜底为“厕所”的谜语,实在是对不住“天地国亲师”了。但思想这东西有时比闪电还快。要自我制止也来不及。不过当时众人的表情,倒的确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了。
有的,像是刚咽下一粒酸梅。
有的,像是活吞下一只小蛤蟆。
有的,则又像喉咙鲠着一只龙虱。
还是主人聪明,赶紧扭转大局道:“各位,吃饭吃饭,举杯举杯。”
但这事情的幽默感是够强烈的,“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仍然停留各人的脸孔上,仿佛魔仗一挥,大家都“定格”了。
人与人

八小时以外
叶天蔚
在商楼上、俯视着这个拥挤、灰色、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阳光下,风雨中,人们在这里诞生、长大、恋爱、衰老、死亡。
每个人似乎都那么微不足道的平凡。
每个人又似乎都拥有那么多的故事。
对于一个世界来说,一个人也许只是一粒尘埃;对于一个人来说,他自己就如同整个世界的所有。
一即便是自甘孤独的人,也无法逃避人性中最根深蒂固的欲望:与他人接触,被他人所知。寻求孤独,往往正是为了摆脱更可怕的孤独——那种人与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隔膜与倦怠。
陆生性孤僻,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人们走来走去。他羡慕那些笑得灿烂过得潇洒的每一个人。走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这一平常的情景,对他来说却如同天堂。童年时一场无情的火,损伤了他的脸。
在远离人们的小屋中,他唯一的强烈的爱好是写信:交友启事、征婚启事、还有给陌不相识的影星、歌星、球星、劳模、英雄、作家、新闻人物,给他能找到地址的各种各样的人,不断地、疯狂地、不求回报地写信。一批又一批,无休无止。
有人说他非常不正常,我认为他像任何一个评论者那样正常。
渴望有一个人或者一些人,能走进自己的生活,即便只是在想象中,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瞬,那时他不再是世外的一个。
渴望有人。
二朱君,他的女友在四年前死去了,情书很像某部小说中的场景:在一次无比温柔而炽烈的约会后,他送她回家,她向他微笑告别,走过最后一条街道,就在那一刹那,整个世界突然充满了可怕的摩擦,而那阵美好得令人落泪的柔情,一下子一半燃烧成了火,一半凝固成了冰。
他是个意志很强的人,他很快恢复过来了,像原来一样。
后来,他拥有了新的生活与新的爱,没有过多的沉迷与伤感。
但是,许多年了,他一直有个习惯,在烦闷、抑郁的时候,他就悄悄地一个人来到那个街心花园,用最轻最轻的声音唤她的名字,温柔地自言自语,对着想象中的她。
然后回家,重新又平静地做着该做的一切。
有一个人,能彻底地、无条件地、永远地懂他,倾听他,这是人内心的一种深刻愿望。
三人和人很近,人和人又很远。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把一群群的人驱赶到一个个屋檐下。
一边的屋檐下,先是几个人,然后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热烈地聊了起来。
谈天气,发牢骚,说雨中发生的有趣的故事,说你,说我。这种气氛感染了每个人,共同的偶然处境,使他们变得亲切如同老友,谈笑声穿过雨声而飘荡。另一边屋檐下,紧紧挤着的人们呆滞地绷着脸,漠无表情注视着雨幕。一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什么也不想,又似乎想着一切。
他们听到邻近屋檐下轻松地打发着时间的说笑,但他们只是呆呆地、无目的地站立着。彼此很近,但又很远。
四林在车站等一个女友。公共汽车从灰色公路口令人兴奋地拐过来,门打开,又关闭。一群人很快地消散了,孤零零的站牌旁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他。
幕色渐渐变得浓重,梧桐树掩映的路灯射出暗黄的光晕。车驶来,又驶去,这样的节奏不断重复。
那个陌生的女孩是在暮色中驶来的一辆车中到来的。她走下车,停在站台上。
她在那边来回踱步,看着手表和周围,寻找着应该已等待她的人。他在这边来回踱步,看着手表和远方,等待着他正等待的人。
他不时瞥一眼她,开始是无意,后来是有意。她很美,不仅仅是美,而且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惆怅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同样感到她也不时地瞥过一眼,也许无意,也许也会有意吗?他在幻想中有些恍惚。
“我们究竟是在等待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还是在等待某一种感觉?”他想。
他希望向她走近,他感到一种无言的亲切。
但是,他又感到一种更深刻的距离。
终于,他离开了站台,走了很久,他回过身,站台上已空无一人,更遥远模糊的街的另一头有她模糊遥远的身影。
这是一段普遍的、深刻的距离。也许,有的人一生与数以万计的人擦而过,却永远未曾能深深读过其中任何一个。
无处不在的人与人的距离。
认识你自己

《光明日报》1982.3.28
王以铸中国
在希腊帕尔纳索斯山南坡上,有一个驰名整个古希腊世界的戴尔波伊神托所。这是一组石造建筑物,它的起源可以回溯到三千多年前。就在这个神托所的入口处,文献上说人们可以看到刻在石头上的两个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认识你自己。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最爱引用这句格言教育别人,因此后世人们往往错误地认为这是他讲的话。但在当时,人们则认为这句格言就是阿波罗神的神谕。这其实是家喻户晓的一句民间格言,是希腊人民的智慧结晶,后来才被附会到大人物或神灵身上去的。有意思的是:两三千年前这句格言看来直到今天还有现实意义。认识你自己吗?谈何容易!一辈子不认识自己而做出了可耻可悲的事情的不是大有人在吗!今天不是还有一部分青年正是由于不认识自己,不充分理解生活在今天社会主义社会中的幸福,经受一点点挫折、打击就悲观、失望、苦恼、抱怨、彷徨,终于在唉声叹气、无所作为之中把时光白白浪费掉了么!就像过去以进士出身为仕途的正路那样,这几年由于某些不太恰当的措施(最近确有改进),人们忽然又以为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把它作为追求的大目标,好像如果有谁进不了大学,别的一切就都谈不到了。其实,随便找一部名人传记翻一下就可以看到,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甚至小时只念了一两年书而后来成为大名家的人简直太多了。
认识你自己罢!再说一遍,这当然是困难的。然而作为一个想正正经经做一番事业的人,对自己先要有个正确的认识,难道不应当是一个起码的要求吗?比如说,你可能解不出那样多的数学难题,或记不住那样多的外文单词成语,但你在处理事务方面却有特殊的本领,能知人善任、排难解纷,有高超的组织能力;你的理化也许差一些,但写小说、诗歌是能手;也许你分辨音律的能力不行,但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也许你连一张桌子也画不像,但是有一副动人的歌喉;也许你不善于下棋,但是有过人的膂力。在认识到自己长处的这个前提下,如果你能扬长避短,认准目标,抓紧时间把一件工作或一门学问刻苦地认真地做下去,久而久之,自然会结出丰硕的成果。好像鲁迅说过,即使是一般资质的人,一个东西钻上10年,也可以成为专家,更何况它又是你自己的长处呢?
英国著名诗人济慈(1795—1821)本来是学医的,后来他发现了自己有写诗的才能,就当机立断,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写诗。他虽不幸只活了二十几岁,但已为人类留下了不少不朽的诗篇。马克思年轻时曾想做一个诗人,也努力写过一些诗(就是后来他自称是胡闹的东西),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长处其实不在这里,便毅然放弃做诗人的打算,转到社会科学的研究上面去了。如果他们两个人都不认识自己,那么英国至多不过增加一位不高明的外科医生济慈,德国至多不过增加一位蹩脚的诗人马克思,而在英国文学史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则肯定要失去两颗光采夺目的明星。
认识你自己罢!无论什么都要切切实实地做,大而无当、好高鹜远的想法一定要排除。比如说,仅仅为了面子,不顾自己的特点,却不自量力地非要报考某个名脾大学的某个尖端的系,有什么必要呢?社会主义社会是丰富多采的,它需要各行各业的专家和能工巧匠都来大显神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固然需要出色的核子物理学家,但制作糕点的专家我们同样需要,二者都是高尚的、有用的人,并无高下之分。一个人有抱负,也不是非成为驰名世界的大科学家或大文豪不可,炒菜、做衣服、设计花布、种西红柿、开车、跳舞、收废品、捏面人、演戏、唱歌、说相声、送电话、售货、修自行车、刻图章、养鱼等等,只要是社会上的一项有益的工作,做好了都能出色当行,成一门大学问,就看每个人的努力如何了。
古人早就说过:“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当你认识了你自己之后,应当坚定起来,成为有韧性、有战斗力的强者,为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复兴,在你的专长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再观望几年,人家已经做出成绩来了。虽然说只要开始就不算晚,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毕竟是早比晚要好一些。你在寻找什么机会?机会不正是在你自己手里吗?
认识你自己罢!

巴金
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油中,飞蛾是值美的,在最后的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双翅膀,我甘愿做人间的飞蛾。我要飞向火热的日球,让我在眼前一阵光、身内一阵热的当儿,失去知觉,而化做一阵烟,一撮灰。
日子

教育导报
碧波
日子一页一页地撕去,散乱地布满房间,像秋天里的落叶。
生命是一棵扎根在大地上的植物,难道从一开始,迎接的就是义无反顾的凋零?日子,把乳白的芽儿拱出土层,把嫩绿的叶子一片一片地张开,把花朵一枝一枝地释放出香味来,把果实酝酿成希望的彩色,甜柔的收成。
即使岁月把日子砍伐成一株轰隆倒塌的大树,但也会有泥土不斩不断、挖不绝的根系,会重新繁殖出新的苗圃来;还会有顽强的种子,用它们独特的旅行方式,走遍世界,去繁衍成理想的部落,美的风景。
如果你是天使

如你在远方
晓风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我怎能想象如果你是天使。
若是那样,你便不会有夜静时啼哭,用那样无助的声音向我说明你的需要,我便不会在寒冷的冬夜里披衣而起,我便无法享受你在我的双臂中,眼见你满足地重新进入酣睡的快乐。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你便不会有饥饿时转动你的颈子,噘着小嘴急急地四下索乳,诗诗,你永不知道你那小小的动作怎样感动着我的心。
如果你是天使,在每个宁馨的午觉后,你便不会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大床,攀着我的鼻子,吻我的两颊,并且咬我的鼻子,弄得我满脸唾津,而诗诗,我多么爱这一切。
如果你是天使,你不会钻在桌子底下,你便不会弄得满身污黑,你便不会把墨水涂得一脸,你便不会神通广大地把不知何处弄到的油漆抹得一身,但,诗诗,每当你这样做时,你就比平常可爱一千倍。
如果你是天使,你便不会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学走路。我便无缘欣赏倒退着逗你前行的乐趣。而你,诗诗,每当你能够多走几步,你便笑倒在地,你那毫无顾忌的大笑,震得人耳麻,天使不会这些,不是吗?并且,诗诗,天使怎会有属于你的好奇,天使怎会蹲在地下看一只细小的黑蚁,天使怎会在春天的夜晚讶然地用白胖的小手,指着满天的星光,天使又怎会没头没脑地去追赶一只苯拙的鸭子,天使怎会热心地模仿邻家的狗吠,并且学得那么酷似。
当你做坏事的时候,当你伸手去拿一本被禁止的书,当你蹑着手脚走近花钵,你那四下溜目的神色又多么令人绝倒,天使从来不做坏事,天使温驯的双目永不会闪过你做坏事时那种可爱的贼亮,因此,天使远比你逊色。
而每天早晨,当我拿起手提包,你便急急地跑过来抱住我的双腿,你哭喊,你撕抓,做无益的挽留——你不会如此的,如果你是天使——但我宁可你如此,虽然那是极伤感的时刻,但当我走在小巷里,你那没有掩饰的爱便使我哽咽而喜悦。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我便不会听到那样至美的学话的牙牙,我不会因听到简单的“爸爸”、“妈妈”而泫然,我不会因你说了串无意义的音符便给你那么多亲吻,我也不会因你在“爸妈”之外,第一个会说的字是“灯”便肯定灯是世间最美丽的东西。
如果你是天使,你决不会唱那样难听的歌,你了不会把小钢琴敲得那么刺耳,不会撕坏刚买的图画书,不会扯破新买的衣服,不会摔碎妈妈心爱的玻璃小鹿,不会因为一件不顺心的事而乱蹬着两条结实的小腿,并且把小脸涨得通红。但为什么那小小的坏事使我觉得可爱,使我预感到你性格中的弱点,因而觉得我们的接近,并且因而觉得宠爱你的必要。
也许你会有更清澈的眼睛,有更红嫩的双颊,更美丽的金发和更完美的性格——如果你是天使。但我不需要那些,我只满意于你,诗诗,只满意于一个人间的孩童。
让天使们在碧云之上鼓响他们快乐的双翅,我只愿有你,在我的梦中,在我并不强壮的臂膀里。
如果我是你

谈心
三毛女士:
我今年29岁,未婚,是一个单位最低层的办事员,我常常在我下班后,回到租来的斗室里,面对物质和精神都相当贫乏的人生,觉得活着的价值,十分……。
对不起,我黯淡的心情,无法用文字来表达。我很自卑,请你告诉我,生命最终的目的何在?
以我如此卑微的人(我的容貌太平凡了),工作能力也有限,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从来没有异性对我感兴趣。
我真羡慕你,恨不得能够活得像你,可惜我不能,请你多写书给我看,丰富我的生命,不然,真不知活着还有什么快乐?
敬祝春安一个不快乐的女孩子不快乐的女孩:从你短短的自我介绍中,看来十分惊心,二十九岁正当年轻,居然一连串的用了——最低层、贫乏、黯淡、自卑、平凡、卑微、能力有限这许多不正确的定义来形容自己。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也反复思索过许多次,生命的意义和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目前我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很简单的一个,那便是“寻求真正的自由”,然后享受生命。
不快乐的女孩,你的心灵并不自由,对不对?当然,我也没有做到绝对的超越,可是如你信中所写的那些字句,我已不再用在自己身上了,虽然我们比较起来还是差不多的。
如果我是你,第一步要做的事是加重对自我的期许与看重,将信中那一串又一串自卑的字句从生命中一把扫除,再也不轻看自己。
你有一个正当的职业,租得起一间房间,容貌不差,懂得在上下班之余更进一步探索生命的意义,这都是很优美的事情,为何觉得自己卑微呢?你觉得卑微是因为没有用自己的主观眼光观看自己,而用了社会一般的功利主义的眼光,这是十分遗憾的。
一个不欣赏自己的人,是难以快乐的。
当然,由你的来信中,很容易想见你部分的心情,你表达的能力并不弱,由你的文字中,明明白白可以看见一个都市单身女子对于生命的无可奈何与悲哀,这种无可奈何,并不浮浅,是值得看重的。
很实际的来说,不谈空幻的方法,如果我住在你所谓的“斗室”里,如果是我,第一件会做的事情就是布置我的房间。我会将房间刷成明亮的白色,在窗上做一个美丽的窗帘,在床头放一个普通的小收音机,在墙角做一个书架,给灯泡换一个温暖而温馨的灯罩,然后去花市仔细地挑几盆看了悦目的盆景放在房间的窗口。如果仍有余钱,我会去买几张名画的复制品——海报似的那种,将它挂在墙上……。
这么弄一下,以我的估价,是不会超过4000台币的,当然除了那架收音机以外,一切自己动手做,就省去了工匠费用,而且生活会有趣得多。
房间布置得美丽,是享受生命改变心情的第一步,在我来说,它不再是斗室了。然后,当我发薪水的时候——如果我是你,我要用极少的钱给自己买一件美丽又实用的衣服。如果我觉得心情不够开朗,我很可能去一家美发店,花100台币修剪一下终年不变的发型,换一个样子,给自己以耳目一新的快乐。我会在又发薪水的下一个月,为自己挑几样淡色的化妆品,或者再买一双新鞋。
你看,如果我是你,我慢慢地在变了。
我去上上课,也许能交到一些朋友,我的小房间既然那么美丽,那么也许偶尔可以请朋友来坐坐,谈谈各自的生活或梦想。
慢慢的,我不再那么自卑了,我勇敢接触善良而有品德的人群(这种人在社会上仍有许多许多),我会发觉,原来大家都很平凡——可是优美,正如自己一样。
我更会发现,原来一个美丽的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金钱便可以达到。我也不再计较异性对我感不感兴趣,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一点一点地丰富起来,自得其乐都来不及,还想那么多吗?
如果我是你,我会不再等三毛出新书,我自己写札记,写给自己欣赏,我慢慢地会发觉,我自己写的东西也有风格和趣味,我真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不快乐的女孩子,请你要行动呀!不要依赖他人给你快乐。你先去将房间布置起来,勉励自己去做,会发觉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而且,兴趣是可以寻求的,东试试西试试,只要心中认定喜欢的便去培养它,成为下班之后的消遣。
可是,我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的快乐,是帮助他人,而不只是在自我的世界里享受——当然,享受自我的生命也是很重要的,你先将自己假想为他人,帮助自己建立起信心,下决心改变一下目前的生活方式,把自己弄得活泼起来,不要任凭生命再做赔本的流逝和伤感,起码你得试一下,尽力的去试一下,好不好?
享受生命的方法很多很多,问题是你一定要有行动,空想是不行的。下次给我写信的时候,署名“快乐的女孩,”将那个“不”字删掉好吗?
你的朋友
如花

文学自由谈
吴箫
笑靥如花,真情如花,希望如花,生命亦如花。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爱的花,每个人也都有许多种理由善待自己,把一生的光阴凝成时光长河中那一瓣恒久的心香。在盛开的一刹那,灿烂夺目的它会吸引所有的视线。
花是如此柔弱,再美再艳,依然经不起朝来寒雨晚来风。春红匆匆谢了,只剩下满怀愁绪。
花却又是美丽的战士,风雨中尽管渐渐绿肥红瘦,终究不曾低头。
生命也是一样,像精致的玻璃酒杯,常常经不起天灾人祸的撞击,粉碎成一地的璀璨,每一片都是透明的心。生命又常常像昙花,用许多年的泪与汗,掺上心血浇灌,才会有笑看天下的一刻。
如今的世界,爱花的人少了。当人们为着生计奔波的时候,连自己的生命都抓不住,又有谁会倾听花的诉说?然而,烦躁的都市啊,请不要忘记,这世界本是镜花水月。一切如花,花如一切。所以,佛祖拈花而迦叶微笑;这一笑,便是整个世界。
如梦令

台港文学选刊
林佩芬
朝露未干,草地微湿,他走过草地,把正在厨房升火的小和尚叫到房中。
“为师,今天便要圆寂了;此后,你自己要用功修行以期参悟佛理!”
“师父,这,您在说什么?”
“唉,便说与你吧!为师少时,与一名叫盼盼的女子订有婚约,三十年前,盼盼在渡江时落水身亡,为师便削发为僧,遁入空门;昨夜,为师忽然梦见她身穿嫁衣而来,与我同拜天地——唉!不想我皈衣佛门三十年,心中仍然不能忘情!”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吩咐小和尚道:“为师圆寂后,你将为师夜夜睡的枕头拆开,内有一条手绢,你便覆在为师身上,做为陪葬,切记切记!”
他说罢,果然闭目圆寂了;小和尚依言拆开了枕头,取出了手绢,手绢上绣的花都已经褪色了,倒是绣在角上的两个字还清晰可辨:盼盼
如意与遗憾

《新民晚报》
程乃珊
告别本身是一种遗憾的感情,幸亏还有相逢的希望在安慰着我们。
日历只剩下那么薄薄的几张了,这意味着,我们将向这位忠实的老朋友告别了。每次告别旧年,总有那么一种依依难舍、感叹时光无情之感。然而那本厚厚的崭新的日历,又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一切都可以从“新”开始。因此我们又几乎带着一种迫不急待的心情迎接新年的到来……这就是生活,处处有遗憾,然而处处又有希望。希望安慰着遗憾,而遗憾又充实了希望。因此。在这送旧迎新之际,在清理自己过去一年的生活时,你必然会发现你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和遗憾。你想考一张文凭,遗憾的是时间不够或年龄已大。有一个好朋友,遗憾的是他却离你非常遥远。事业上有了成就,遗憾的是却也因此引来一些冷嘲热讽。你真心实意爱上一个人,遗憾的是对方却不爱你。你在某个方面确有专长,遗憾的是那偏偏不是你的专业。如此种种……别恼火,别抱怨,要知道,这就是人生。尽管我们一再希望和祝贺:新年如意!但希望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我并不讨厌遗憾。我认为它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色彩,它为生活增添了美感和深度。有个遥远的好朋友,你会更着意精心地去培育这朵友谊之花。年龄大了还得考文凭,这正是锤炼你的意志的机会。成功之后遭人冷语,正好给你泼冷水,不致使胜利冲昏你的头脑。另有爱好却不是专业,可以使你业余生活更加丰富。至于你爱上了他,他却不爱你,那么过若干年后,这将是你生命史上很美很富有回味的篇章……别嘲笑我这是以“阿Q精神”自慰。事实上,我以为,与其顺顺当当地在生命的航程上滑翔,不如多点遗憾多点挫折来充实和丰富我们的航程。
从另一方面说,遗憾本身是我们人类对现状和自身表示不满足和改革的一种呼号。正因为如此,许多科学发明才能不断完善,犹如最初的留声机进化改良到如今的立体声唱机,煤油灯发展到小太阳灯,刚问世时价格昂贵的青霉素,现在已是普通的药品……遗憾还可以说是测定我们内心稳健与否的一根公正的杠杠。须知,并不是所有的遗憾都可以或者都应该得到满足的,它还必须从属于民族的利益、国家的法律和道德的准则。有许多遗憾是无法避免的,假如我们在心理上战胜它了,我们的责任感会因此更强一点了,我们的肩头就更结实了,也就是说,我们的内心更稳健了,我们在走向成熟,在人生之路上又跨前了一步。
告别了,旧的岁月,我们有点难舍,但我们并不怅然。青春在悄悄逝去,我们有点遗憾,但我们并不悲观。在兴致勃勃地挂上新年日历之际,年轻朋友们,我不想说:新年如意,一帆风顺。我谨祝贺你们:新年进步!
三代

林文煌
在交叉路口转弯的时候,我的脚踏车把一位陌生先生的右脚踝压伤了。本来我安全避闪的,当我看到那位先生一手牵着一个刚会走路模样的小男孩,一手牵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年老中风病患者时,我立刻紧急煞车把车头倾向一边,就在这时,他突然急速地跨前一步,自己撞了上来。
我赶紧跳下车,不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弯下腰按摩脚踝,一边和气地抬起头:“我不怪你,是我自己撞上的……。也许是我太多虑了,我以为车子如果不会撞上我的小孩,便会撞上我的父亲,于是下意识地上前阻挡。”
在我惊魂未定,讷讷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先生已牵着小孩和老者慢慢离去,我愣愣的目送他们,三个脚步迟缓的背影构成一幅感人的画面。我有搁下车子跟上去帮助那位先生的冲动。可是,我一直没有那样做;我发觉小孩和老者好像那位先生肩上的两头担子,再艰苦他也不肯放下任何一边的。
三个人一双眼睛

散文
华夏
星期日。百货大楼。熙熙攘攘。
从楼上拼排走下三个人。中间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约莫有八九岁。他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
爸爸和妈妈是两个盲人。
很小心很慢地踩着一阶一阶的楼梯。所有目睹的人立刻停止了脚步,闪开了一条路。喧闹声像绷断了弦的琴。
一步、二步、三步……那男孩的眸子多明亮啊,漆黑漆黑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还有笑在三张脸上流。
渐渐地,远了。
三个人的一双眼睛。
而我,两只脚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了许久。思绪的羽翼却飞向了辽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像从酣睡中惊醒,身躯抖动了一下,呼吸也振颤了。
三个人一双眼睛。还有笑在脸上流。
我不知为了什么,竟跑下楼,去追赶他们。我想更准确地看清他们的长相。我想望望小男孩的眼睛,摸摸他的头,再捧起他的闪着炽炽光彩的小脸,还想和他的爸爸妈妈握握手。我要寻问他们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生活中的很多问题。
三个人一双眼睛。还有笑在脸上流。
我跑到街中央,车流和人流淹没了那三个人。我惘然若失。
我突然觉得天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蓝过,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过。新鲜的阳光在这个世界上流着,正如新鲜的笑在三张脸上流着。
哦,我为什么竟哭了!
三个小女孩

光明日报
季羡林
我生平有一桩往事:一些孩子无缘无故地喜欢我,爱我;我也无缘无故地喜欢这些孩子,爱这些孩子。如果我以糖果饼饵相诱,引得小孩子喜欢我,那是司空见惯,平平常常,根本算不上什么“怪事”。但是,对我来说,情况却绝对不是这样。我同这些孩子都是邂逅相遇,都是第一次见面。我语不惊人,貌不压众,不过是普普通通,不修边幅,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学校的老工人。这样一个人而能引起天真无邪、毫无功利目的、二三岁以至十一二岁的孩子的欢心,其中道理,我解释不通,我相信,也没有别人能解释通,包括赞天地之化育的哲学家们在内。
我说:这是一桩“怪事”,不是恰如其分吗?不说它是“怪事”,又能说它是什么呢?大约在50年代,当时老祖和德华还没有搬到北京来。我暑假回济南探亲。我的家在南关佛山街。我们家住西屋和北屋,南屋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一儿二女,小女儿名叫华子,我们把这个小名又进一步变为爱称:“华华儿”。她大概只有两岁,路走不稳,走起来晃晃荡荡,两条小腿十分吃力,话也说不全。按辈分,她应该叫我“大爷”;但是华华还发不出两个字的音,她把“大爷”简化为“爷”。一见了我,就摇摇晃晃跑了过来,满嘴“爷”、“爷”不停地喊着。走到我跟前,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腿,仿佛有无限的乐趣。她妈喊她,她置之不理。勉强抱走,她就哭着奋力挣脱。有时候,我在北屋睡午觉,只觉得周围鸦雀无声,恬静幽雅。“北堂夏睡足”,一枕黄粱,猛一睁眼:一个小东西站在我的身旁,大气不出。
一见我醒来,立即“爷”、“爷”叫个不停。不知道她已经等了多久了。我此时真是万感集心,连忙抱起小东西,连声叫着“华华儿”。有一次我出门办事,回来走到大门口,华华妈正把她抱在怀里。她说,她想试一试华华,看她怎么办。然而奇迹出现了:华华一看到我,立即用惊人的力量,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举起小手,要我抱她。她妈妈说,她早就想到有这种可能,但却没有想到华华挣脱的力量竟是这样惊人地大。大家都大笑不止,然而我却在笑中想流眼泪。有一年,老祖和德华来京小住,后来听同院的人说,在上着锁的西屋门前,天天有两个“小动物”在那里蹲守:一个是一只猫,一个是已经长到三四岁的华华。“可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华华大概还不知道什么北京,不知道什么别离。天天去蹲守。她那天真稚嫩的心灵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望眼欲穿而不见伊人。她的失望,她的寂寞,大概她自己也说不出,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
上面是华华的故事。
下面再讲吴双的故事。
80年代的某一年,我应邀赴上海外国语大学去访问。我的学生吴永年教授十分热情地招待我。学校领导陪我参观,永年带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吴双来见我。吴双大概有六七岁光景,是一个秀美、文静、伶俐的小女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她最初还有点腼腆,叫了一声“爷爷”以后,低下头,不敢看我。但是,我们在校园中走了没有多久,她悄悄地走过来,挽住我的右臂,扶我走路,一直偎依在我的身旁,她爸爸妈妈都有点吃惊,有点不理解。我当然更是吃惊,更是不理解。一直等到我们参观完了图书馆和许多大楼,吴双总是寸步不离地挽住我的右臂,一直到我们不得不离开学校,不得不同吴双和她妈妈分手为止,吴双眼睛中流露出依恋又颇有一点凄凉的眼神。从此,我们就结成了相差六七十岁的忘年交。她用幼稚但却认真秀美的小字写信给我。我给永年写信,也总忘不了吴双。我始终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值得这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女孩眷恋?上面是吴双的故事。
现在轮到未未了。未未是一个12岁的小女孩,姓贾,爸爸是延边大学出版社的社长,学国文出身,刚强,正直,干练,是一个决不会阿谀奉承的硬汉子。母亲王文宏,延边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性格与丈夫迥乎不同,多愁,善感,温柔,淳朴,感情充沛,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感情超过了需要。她不相信天底下还有坏人,却是个才女,写诗,写小说,在延边地区颇有点名气,研究的专业是美学,文艺理论与禅学,是一个极有前途的女青年学者。10年前,我在北大通过刘教授的介绍,认识了她。去年秋季她又以访问学者的名义重返北大,算是投到了我的门下。
一年以来,学习十分勤奋。我对美学和禅学,虽然也看过一些书,并且有些想法和看法,写成了文章,但实际上是“野狐谈禅”,成不了正道的。蒙她不弃,从我受学,使得我经常觳觫不安,如芒刺在背。也许我那一些内行人决不会说的石破天惊的奇谈怪论,对她有了点用处?连这一点我也是没有自信的。
由于她母亲在北大学习,未未曾于寒假时来北大一次。她父亲也陪来了。第一次见面,我发现未未同别的年龄差不多的女孩不一样。面貌秀美,逗人喜爱;但却有点苍白。个子不矮,但却有点弱不禁风。不大说话,说话也是慢声细语。文宏说她是娇生惯养惯了,有点自我撒娇。但我看不像。总之,第一次见面,这个东北长白山下来的小女孩,对我成了个谜。我约了几位朋友,请她全家吃饭。吃饭的时候,她依然是少言寡语。但是,等到出门步行回北大时,却出现了出我意料的事情。
我身居师座,兼又老迈,文宏便扶住我的左臂搀扶着我。说老实话,我虽老态龙钟,但却还不到非让人搀扶不行的地步;文宏这一番心意我却不能拒绝,索性倚老卖老,任她搀扶。倘若再递给我一个龙头拐杖,那就很有点旧戏台上佘太君或者国画大师齐白石的派头了。然而,正当我在心中暗暗觉得好笑的时候,未未却一步抢上前来,抓住了我的右臂来搀扶住我,并且示意她母亲放松抓我左臂的手,仿佛搀扶我是她的专利,不许别人插手。她这一举动,我确实没有想到。然而,事情既然发生——由它去吧!过了不久,未未就回到了延吉。适逢今年是我85岁生日,文宏在北大虽已结业,却专门留下来为我祝寿。她把丈夫和女儿都请到北京来,同一些在我身边工作了多年的朋友,为我设寿宴。最后一天,出于玉洁的建议,我们一起共有16人之多,来到了圆明园。圆明园我早就熟悉,六七十年前,当我还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晚饭后,常常同几个同学步行到圆明园来散步。此时圆明园已破落不堪,满园野草丛生,狐鼠出没,“西风残照,清家废宫”,我指的是西洋楼遗址。当年何等”“辉煌,而今只剩下几个汉白玉雕成的古希腊式的宫门,也都已残缺不全。“牧童打碎了龙碑帽”,虽然不见得真有牧童,然而情景之凄凉、寂寞,恐怕与当年的明故宫也差不多了。我们当时还都很年轻,不大容易发思古之幽情,不过爱其地方幽静,来散散步而已。
建国后,北大移来燕园,我住的楼房,仅与圆明园有一条马路之隔。登上楼旁小山,遥望圆明园之一角绿树蓊郁,时涉遐想。今天竟然身临其境,早已面目全非,让我连连吃惊,仿佛美国作家WashingtonVan自己的曾孙都成了老爷爷,没有人认识他了。现在我已不认识圆明园了,圆明园当然也不会认识我。园内游人摩肩接踵,多如过江之鲫。而商人们又竞奇斗妍,各出奇招,想出了种种的门道,使得游人如痴如醉。我们当然也不会例外,痛痛快快地畅游了半天,福海泛舟,饭店盛宴。我的“西洋楼”却如蓬莱三山,不知隐藏在何方了?第二天是文宏全家回延吉的日子。一大早,文宏就带了未未来向我辞行。我上面已经说到,文宏是感情极为充沛的人,虽是暂时别离,她恐怕也会受不了。小肖为此曾在事前建议过:临别时,谁也不许流眼泪。在许多人心目中,我是一个怪人,对人呆板冷漠,但是,真正了解我的人却给我送了一个绰号:“铁皮暖瓶”,外面冰冷而内心极热。我自己觉得,这个比喻道出了一部分真理,但是,我现在已届望九之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天使和撒旦都对我垂青过。一生磨炼,已把我磨成了一个“世故老人”,于必要时,我能够运用一个世故老人的禅定之力,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年轻人,道行不高的人,恐怕难以做到这一点的。
现在,未未和她妈妈就坐在我的眼前。我口中念念有词,调动我的定力来拴住自己的感情,满面含笑,大讲苏东坡的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又引用俗语:“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自谓“口若悬河泻水,滔滔不绝”。然而,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文宏大概为了遵守对小肖的诺言,泪珠只停留在眼眶中,间或也滴下两滴。而未未却不懂什么诺言,也不会有什么定力,坐在床边上,一语不发,泪珠仿佛断了线似地流个不停。我那八十多年的定力有点动摇了,我心里有点发慌。连忙强打精神,含泪微笑,送她母女出门。一走上门前的路,未未好像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伏在我怀里,哭了起来。
热泪透过了我的衬衣,透过了我的皮肤,热意一直滴到我的心头。我忍住眼泪,捧起未未的脸,说:“好孩子!不要难过!我们还会见面的!”未未说:“爷爷!我会给你写信的!”我此时的心情,连才尚未尽的江郎也是写不出来的。他那名垂千古的《别赋》中,就找不到对类似我现在的心情的描绘。何况我这样本来无才可尽的俗人呢?我挽着未未的胳臂,送她们母女过了楼西曲径通幽的小桥。又忽然临时顿悟:唐朝人送别有灞桥折柳的故事。我连忙走到湖边,从一棵垂柳上折下了一条柳枝,递到文宏手中。我一直看她母女俩折过小山,向我招手,直等到连消逝的背影也看不到的时候,才慢慢地走回家来。此时,我再不需要我那劳什子定力,索性让眼泪流个痛快。
三个女孩的故事就讲完了。
还不到两岁的华华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百思不得其解。
五六岁第一次见面的吴双,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千思不得其解。
12岁的下学期才上初中的未未,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万思不得其解。
然而这都是事实,我没有半个字的虚构。我一生能遇到这样三个小女孩,就算是不虚此生了。
到了今天,华华已经超过40岁。按正常的生活秩序,她早应该“绿叶成荫”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这“爷”?吴双恐怕大学已经毕业了,因为我同她父亲始终有联系,她一定还会记得我这样一位“北京爷爷”的。
至于未未,我们离别才几天。我相信,她会遵守自己的诺言给我写信的。而且她父亲常来北京,她母亲也有可能再到北京学习、进修。我们这一次分别,仅仅不过是为下一次会面创造条件而已。
像奇迹一般,在八十多年内,我遇到了这样三个小女孩,是我平生一大乐事,一桩怪事,但是人们常说,普天之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是我这“缘”何在?我这“故”又何在呢?佛家讲因缘,我们老百姓讲“缘分”。虽然我不信佛,从来也不迷信,但是我却只能相信“缘分”了。在我走到那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之前,这三个同我有着说不出是怎样来的缘分的小姑娘,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一点甜美,保留一点幸福,给我孤寂的晚年涂上点有活力的色彩。
1996.8.12
三篇

《青年文学》
苦苓
鸳鸯盗他们决定去抢劫。
文雄和美玲相恋已经三年了,却因为美玲的父母要求30万元的聘金(而且不能退还)而迟迟不能成婚,眼看着朋友同事一个个结婚生子,而在修车厂工作的文雄每月只能存下三千元,最快也要100个月之后才能付得出聘金,每当两人在一起时就不由得愁眉不展。
最后想出抢劫这个办法的不是文雄,而是美玲。美玲在一家贸易公司当会计,薪水虽然很低,但每个月要负责发放100多万元的薪水,大概因为金额不多?每次都只是她一个人到银行提款,这么多年来虽然报上天天有抢劫的新闻,她却从来没出过事。
照理说应该有人来抢她。抢劫当然是很重的罪刑,首先要计划就不容易;真找到对象了到时候也未必抢得到(说不定当场就被逮住);即使得手了事后又如何逃避警察的追缉呢?但假如很确定知道可以抢钱的时间地点,被抢的人又毫无抵抗,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者,事后被害人向警察陈述有关歹徒的一切线索都是错的……这当然就是一个天衣无缝永远不虑破获的抢案了;而可怜被害人是无辜的,什么责任也没有。
如果由文雄来抢美玲,那的确是如此。
深思熟虑了29天(第30天又是发薪水的日子)之后,他们终于决定付诸行动,以求早日获得婚姻的幸福。这天下午美玲照例在银行领了钱出来,特意走入事先和文雄说好的僻静小巷,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三分钟(文雄太心急了)!身穿黑夹克、脸上戴着头套的文雄骑着摩托车出现了,车子呼啸而至,文雄伸出一只手抓过来时,美玲迅速把装钱的纸袋往他怀里一塞,低低说了一声“快走!”文雄怔了一下脸上唯一露出的双眼中有些茫然(他太紧张了),随即加大马力呼啸而去。美玲回头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生疏,但很快镇定下来,确定他已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四周也的确没有人看见时,才尖声高叫:“救命啊救命!抢钱——”五分钟后,美玲正站在一群围观的人中间,向一名警察胡乱述说歹徒的形貌时,忽然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人群纷纷躲避,车子紧急刹住,一个身穿黑夹克、脸上戴着头套的年轻人,惊慌失措地想调头逃走时,早已被拥上的众人抓住,警察上前一把扯下他的头套,竟然是文雄!
“怎么是你?那么刚才……”美玲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谁是爸爸他们要枪决一名孕妇。
起先没有人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只不过是一群抢银行的盗匪而已,三男一女,显然缺乏经验。在一阵慌乱之后抢了一小袋钱,匆忙上了一辆小轿车扬长而去。
但在第一个路口就撞上安全岛了。
舆论倒很激动,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案子了,尤其又有一名女的参与,想象力丰富的编辑、记者开始大做鸳鸯大盗的文章,只是不知道该把她配给三名男子中的哪一位,因此各有各的不同说法,甚至某家杂志还说她和三个都有染,使得他们那一期多卖了好几版。
结伙抢劫当然是唯一死刑,这点大家都不怀疑,而且相当热切地期盼着。法官们也没让那些人失望。卯足了劲侦查、审理、辩证、宣判,当然是死刑外加剥夺公民权终身,念判决书的时候,四周几乎就要响起热烈的掌声。
三审定案以后就等着行刑的日子了,这时候却从看守所里传出来那名女子怀了孕的消息。
记者们简直兴奋得快疯了,即使是小说家也编不出这么精彩的情节,大家拿出计算机推测她怀孕的日子,由于连审带结,这案子只花了三个月;而据看守所特约医生再三仔细的检查,她也恰恰怀了三个月的身孕,现在仅存的谜题就是: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三个男人没有出面承认,纵然承认也没用,因为他们马上都要死了。再来值得争议的是总不能现在把女的杀了一死两命,而由司法单位帮犯人堕胎也太离谱,可是若大发慈悲让她把孩子生下,再在孩子刚落地时把母亲枪杀,那岂不是太残忍了?……专家学者社会名流在报纸杂志广播电视上讨论了许久之后,决定发起请愿运动,要求特赦这位母亲,一时签名的签名,游行的游行,连铁面的看守所所长都大声疾呼,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温情,让人忍不住流泪感动。
三个男人被正法后半年,女子在看守所产下一个男婴,简直是举国欢腾,有两千多人写信来为他取名字。接下来更紧张:究竟最高当局会不会顺应民意,给她特赦?答案就由我来告诉你,我叫李庆生,正是当年在看守所出生的那名男婴;至于我的母亲,她已经50多岁了,当然还活得好好的,否则我怎么知道这个故事?至于我父亲,你一定要问的话我就告诉你,十年前他从看守所所长的任上退休之后,就娶了我的母亲,也认了我这个差一点成为孤儿的孩子。
太太对不起“太太,我对不起你。”他第一次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一接到电话他就立刻赶到医院来,她已经全身插满导管、戴着氧气罩躺在那里了,“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情况不好的话可能……变成植物人。”医生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怎么回事?”“一氧化碳中毒。”
“李先生,麻烦等一下做个笔录,你太太是开煤气自杀的。”一名警察在旁边冷冷地说。
自杀?怎么会?一向温柔贤慧的她什么事想不开?自嫁给他之后就全心全意做个贤妻,把一个家布置得窗明几净,把他这个老公养得白白胖胖,而且最难得的是,结婚五六年来,她从不干涉他的任何活动。
早上出门时从不开口要他早点回,上班时间绝不会打电话去公司,晚上不管几点回家她都没有面露不悦,照样好脾气的侍候他洗澡更衣,或是清除酒醉后满地的秽物……同事们谁不夸他好命,说他娶了一个难得贤慧的好太太,尤其是午夜过后,别人在酒廊频频看表之际,他仍可从容地盘算要带哪一个小姐出场。
一定是发现他有外遇了!他想起今天早上三点回到家,她反常的没有开门迎接,反而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暗影里,还把他吓了一大跳。虽然仍然侍候他上了床,却反常地背过脸去,他不久就沉沉睡去,现在想起来,似乎看见她双肩微微抽动,难道是在为丈夫的不忠暗暗饮泣?看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他心中的愧疚更深了,弃这样贤淑的妻子于不顾,竟然在外面把酒廊的小姐金屋藏娇,自己还算是人吗?他握住她消瘦软弱的手臂,心中暗暗发誓:只要她醒过来,从此一定痛改前非,全心全意地好好待她。
忽然病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男人,他以为是医生,没想到那人径自走到床前跪下,抚着她身上的白被单,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傻瓜,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要死……我不是真的要离开你……在一起五六年了,我怎么舍得……我只是想逼你下决心离婚而已……你这个傻瓜,为什么就自杀了……你快好起来,好起来我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逼你了……不娶你也不要紧,我……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觉得自己的全身有如雕像一样地僵住了。“我对不起你……”那男人兀自哭泣着,没注意到他的手已不由自主地伸向那一条条的导管。
作者简介:苦苓,34岁,台湾短篇小说作家,原籍辽宁,本名王裕仁,先以诗歌崛起于台湾文坛,作品颇受女性喜爱,出版过诗集《不悔》后又涉猎小说、杂文。
三时,三十年

海内与海外
戴小华
“我认识你已经有30年了。”
静宜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眼前对她说话的男人。
3天前,她才和他第一次见面,她还记得他相当有礼却有些腼腆地说:“我叫李天鸿,是这次亚洲华商会议的总接待。会议期间有任何需要我……我……效劳的地方,一定尽量……不……尽力而为。”
静宜见他才说几句话就已急得面红耳赤,不禁笑了起来。心想,都快21世纪了,居然还有一说话脸就红的男人,故特别打量了他一会儿。
他有着运动员一样健硕的身型,看人时,眼神仍保持一种婴儿似的纯真。他的脚呈内八字站着。以静宜阅人的敏锐和经验,他是个内向、可靠的人,应是个很好的幕僚人选,怎么会派他担任总接待的职务?天鸿见静宜笑而不语,更加心慌,问:“有什么问题吗?”静宜见他用非常认真的神色询问着,笑着摇摇头,径自进了会场。然而静宜隐隐感觉到,一双灼热的眼神一直尾随在后。
会场内早已坐满了来自亚洲各地的商界巨子,静宜一进会场,自然吸引了众多的眼光。静宜心中明白,他们所以注意她,乃因她是商场上少数冒出头的女性;何况有关她的传闻又特别多。对于那些捕风捉影的说法,静宜向来不予理会。10年辛苦经营,历经多少风风雨雨,挫折打击,静宜深深体味到女性创业的不易。不仅男性因担心女性抢走他的地盘而极力排斥,即使女性本身也会作践同类。
成功的事业并非静宜唯她就是不得要领,无法两者兼得。因而经常面对割舍的痛苦,而割舍的又全是生命的一部分。毕竟世上能真诚接受成功女性作为伴侣的男性并不多见。
会议的主题全围绕着21世纪亚洲各地商家如何合作、如何应付新变局等问题打转而谈,只是当有人问及她的意见时,她才应付几句。
会议最后一天,安排大家到东部新近开发的工业区参观。工业区内并没什么特别引人之处,反而是这里优美的湖光山色相当迷人。
晚饭时,大家看准了李天鸿的木讷与老实,全都故意捉弄他,一会儿要他唱歌,一会儿逼他喝酒。静宜见他几乎连一点招架的能力也没有,本想插嘴说几句,再一想,万一弄不好把自己拖下“水”,就更麻烦了。但她又觉不耐,于是,借去洗手间的当儿,溜出了喧哗的餐厅。
静宜沿着湖边漫步,不禁想起20年前,父亲有了外遇,母亲成天哭闹,她为了逃避,独自到遥远的异地打天下。没想到,20年后,她竟以海外著名企业家的身份被邀请回国访问。然而,如今亲人已逝,桃花也改。就在静宜不胜唏嘘时,似乎感觉有一个人影闪过。当静宜回转身时,人影却已隐入树丛之中。
那晚,前尘往事不断涌现,令静宜彻夜不能成眠,直到天快亮时,她才迷糊着。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将刚入梦的静宜惊醒。她一看表,已快到上车离去的时间,她边回应:“就好了!”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着。
一开门,李天鸿站在门外,他顺手接过静宜的小行李箱,轻声催促着:“快!”就赶紧往停车的方向走去。静宜不敢怠慢,快步跟着。
车上,只留下最后面的两个座位,静宜和李天鸿并排坐下。待一切弄妥,彼此寒暄几句,就再也接不下话。静默了好一会,李天鸿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我认识你已有30年了。”
静宜一阵错愕后,说:“30年前我还在读书。”
“对!那时,你刚进高中,我每天和你搭同一班公车,足足有3年时间。”
“我们交谈过吗?”“没有。”
静宜依稀忆起,似乎曾有那么一个影子老是离她很近,但又非常陌生。
“那时村子里的男孩都喜欢你,可是谁都没把握,大家只好约法三章,谁敢跟你说话,大家就一起揍他。”
静宜有些不悦,心想:怪不得村子里只要稍有姿色的女孩都有人追,就是自己没人理睬。那时还真以为自己哪里不对劲。
“你们就这么没胆?即使喜欢也不敢表示?”“那倒不是,只是我们觉得违反协议,就是不讲义气,不是男子汉。何况我又是个极度内向的人,大学毕业后,按部就班工作,一直也没交女朋友。30出头,父母开始着急了,到处托人介绍,然而我的婚姻至今未果。生活上没多大的变化,也没多大的挫折,一直平平稳稳的,也很平凡。不过,不知为什么,与你共车的那3年,一直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可以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一段时光。这次从受邀的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起初,还不敢相信,当看到你的照片后,才确定是你。本来不是我负责接待,但负责的人出了意外,我就毛遂自荐,主要想在30年后能和你说上话。”
李天鸿一口气把话讲完,深怕自己一停就再也接不下去似的。
静宜终于知道,这几天感觉到一直尾随在她身后的那双灼热的眼睛,及那晚闪动的影子,都是他。
一路上,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谈了许多不曾和别人谈过的往事。然而,3个小时的车程迅速飞逝。
临别时,李天鸿带着一丝羞怯,笑着说:“我真的很开心,30年前想做的事,今天总算完成,我会永远记住这3小时,就像记住30年前的往事一样。我为那个能娶到你的男人高兴,相信他和你一样出色。”
当天鸿转身离去时,静宜竟有种想唤住他的冲动,然而语未出,泪已流。
三喜临门

一郎
一位哲人曾这样说过:“如果你要一年的繁荣,就种庄稼吧;如果你要十年的,就培育人吧。”
种庄稼我不是行家里手,只想做一个诚实的耕耘者,播下希望的种子;培育人我不敢说能为人师表,只是和真挚的朋友们一起学爱这个世界,爱一切被爱的人和事。总想为朋友在春季送上一束散逸着淡淡清香的花,在盛夏送上一杯甘之如饴的泉水,在深秋送上一片着意采摘的枫叶,在寒冬送上一份相属相知的问候……对人生真谛的探索和追求,使我和读者朋友们心心相印,互为知己。今天,让我把三个喜讯告诉大家——目前,我们的刊物拥有了创刊以来最多的读者朋友——187万;最近,在甘肃省首届期刊评选中,读者文摘月刊被评为优秀期刊;9月初,全国首届期刊展览在北京举行,读者文摘月刊将赴京参展,并以多种形式同读者见面。
在这个拥有百万之众的大家庭里,每个人都用明眸传递着求知、进取、理解和信任的目光,让我们在友谊的交往中携起手来,共同为自己的这块生活园囿的沃土再添一片新绿!
散步

李庆瑞
每个夜晚我都出去散步,这不仅对我的身体大有裨益,而更重要的是它使我领一种不常有的温情。
每当散步归来,我远远地就看到我家所住的那栋楼房。穿过马路停下来,注视着它,我暗自思忖:我在家的孩子已经酣然入梦了吧?妻子是在读书,还是在弹拨着吉它轻哼着歌儿?是啊,那个房间里有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人……我每晚都要从家里出去散步1英里,然后又轻脚慢步回家,站在那能望见家的地方小憩片刻,深深吸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总在提醒自己;不要疏忽了自己生活中最神圣的那一部分。
散步

写作
莫怀成
我们在田野上散步: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和儿。
母亲本不愿出来的;她老了,身体不好,走远一点就觉得很累。我说,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多走走。母亲信服地点点头,便去拿外套。她现在很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
天气很好。今年的春天来的太迟,太迟了,有一些老人挺不住,在清明将到的时候死去了。但是春天总算来了。我的母亲又熬过一个酷冬。
这南方初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着,有的浓,有的淡;树上的嫩芽儿也密了;田里的冬水也咕咕地起着水泡……这一切都使人想着一样东西——生命。
我和母亲走在前面,我的妻子和儿子走在后面。小家伙突然叫起来:「前面也是妈妈和儿子,后面也是妈妈和儿子。」我们都笑了。
后来发生了分歧:母亲要走大路,大路平顺;我的儿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不过,一切都取决于我。我的母亲老了,她早已习惯听从她强壮的儿子,我的儿子还小,他还习惯听从他高大的父亲;妻子呢,在外面,她总是听我的。一刹时我感到了责任的重大,就像民族领袖在严重关头时那样。我想一个两全的办法,找不出;我想拆散一家人,分成两路,各得其所,终不愿意。我决定委曲儿子了,因为我同着他的时日还长,我同着母亲的时日已短。我说:「走大路。」但是母亲摸摸孙儿的小脑瓜,变了主意:「还是走小路吧!」她的眼随小路望去:那里有金色的菜花,两行整齐的桑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我走不过去的地方,你就背着我。」母亲说。
这样,我们就在阳光下,向着那菜花、桑树和鱼塘走去了。到了一处,我蹲下来,背起了母亲,妻子也蹲下来,背起了我的儿子。我的母亲虽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儿子虽然很胖,毕竟幼小,自然也很轻,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散文二篇

张晓风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噗嗤的一将冷面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从云端唱到山麓,从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篱落,唱入一只小鸭的黄蹼,唱入软溶溶的春泥——软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样娇,那样敏感,却又那样浑沌无涯。一声雷,可以无端地惹哭满天的云,一阵杜鹃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鹃花。一阵风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也说不清、听也听不清的飞絮,每一丝飞絮都是一株柳的分号。反正,春天就是这样不讲理、不逻辑,而仍可以好得让人心平气和。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满塘叶黯花残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万户的屋梁受尽风欺雪扰自温柔地抱着一团小小的空虚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树把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江头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鲜明的王师,因为长期虔诚的企盼祝祷而美丽起来。
而关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经有这样的一段故事:在诗经之前,在尚书之前,在仓颉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啮草时猛然感到的多汁,一个孩子在放风筝时猛然感觉到的飞腾,一双患风痛的腿在猛然间感到的舒活,千千万万双素手在溪畔在江畔浣纱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脉……当他们惊讶地奔走互告的时候,他们决定将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状,用一种愉快的耳语的声量来为这季节命名——“春”。
鸟又可以开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负责丈量天的蓝度,有的负责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负责用那双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鸟全不是好的数学家,他们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终于还是不敢宣布统计数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给蝴蝶去数。所有的蕊,交给蜜蜂去编册。所有的树,交给风去纵宠。而风,交给檐前的老风铃去一一记忆、一一垂询。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这样的吧?穿越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我想走访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春天。
散文二章(二)

中国二我留在最边缘的海岸,一朵白云的下面。山河把我们分开了。海洋把我们分开了。分离得又长又远……让我们在回忆里相逢吧。一个人在灯下写信。
让我们在想念里相逢吧。一个人深夜还伏在桌上写日记……不要说这种相思令人苦恼,有时也很香甜。回忆愈久,想念愈浓,感情也就愈深……是不是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如果你也有朋友,也有自己所爱慕的人……
散文二章(一)

刘湛秋一我愿意看见一只只白帆。
在帆的上面,是飘动的白云和天空,在帆的下面,是温暖的船舱;在那里,生活不是僵硬的,而是在不停地流动和飘荡。
我愿意看见一只只白帆。
无论在小河,在大江,还是在海洋,它都在前进,在和风浪搏斗。在每一片鼓满风的帆里,都藏着一个美丽的幻想。
我愿意看见一只只白帆。我愿我们的生活像一片片白帆,永远寻求不冻的港。
散文三贴

台湾散文选萃
王鼎钧猴子深秋的阳光明亮而犹有余温,冬的压力,轻轻的,从遥远处,向大地挨近。这季节,也许是人心最柔软的时候罢!
一个脏老儿坐在马路旁边向行人讨钱。
那老头儿,总有一年不曾理发洗头了吧,头发昼夜磨擦衣领,刷上很厚的污垢。脸上,那足以和头发相称的胡子,也把胸前的衬衣染黑了,前后连接成一张软枷。油腻的流汁从些沿着夹克上的纤维向下侵蚀,直到尽头,几乎要从那一线堤防上溃决。
人家说,头发里的油垢是生命力的表象。这老头儿的生命力都在什么地方消耗掉了?为什么不把自己弄干净一点?整个夏天,用自来水是不必花钱的。
如今,他坐在路旁的消防栓上,那不是一个人类能够坐稳的地方。他有一顶尚未变形的帽子,这是很重要的道具,在大厦门前的水泥地上睡眠的时候,他用帽子盖住脸孔,现在,他望着身旁的行人,从头上摘下帽子,举在空中,谄媚的笑着,转动脖子,期待施舍。
行人很多,没有谁注意他。美国的乞丐大都给人一种可畏的感觉,他们有尊严,令人联想到赤脚的人不怕穿鞋的人。这老头儿完全不同。也许他的身材太小了。
没人瞧他,只有他努力的、充满诚意的注视别人。他注意每一个人,朝他摘起帽子,从胡须的隙缝里放射笑意,目迎目送。一个希望破灭之后,耸一耸肩膀是另一个希望。他不停的摘帽戴帽不停的耸肩,动作完全机械化,这种动作不像是人的动作。
不管如何,他是诚心诚意的做下去,这里面有他盎然的生命力,直到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孩经过。自“皇帝的新衣”以来,世上有多少事情坏在孩子的一张嘴上。
母亲拖着孩子快走,孩子却迟疑,留恋,不肯马上离开插在消防栓上的这个怪物。他用孩子特有的清朗的高音问:“妈,它是不是一只猴子?”
帽子停在空中,笑容僵在脸上,目光打落在地上。
他奋然起立,戴上帽子,拉一拉夹克,吓跑了母子。其实他不曾把那母子俩放在心上,他朝百货公司走去。
他不会是去买东西吧?不会。我想,他是去找一面镜子。
胸像如果安放在纪念馆的胸像忽然说话,定是你永生难忘的经验。回忆起来,那天的事几乎就是如此。
夏季常有这样的好天气,气温三十五度,浮云蔽日,海风习习,扛个木架摆在路旁做小生意的人都出来了。有个中国人占了一小段地方,架起他替邱吉尔画的像,他替玛丽莲·梦露画的像,打开一把椅子。你如果坐上他的椅子,他就替你画一张,使你感觉足与邱翁玛姊并列。
起初,我没有看见那画家,也没看见邱吉尔和梦露,我的注意全被一尊胸像吸住。当然,我是说令我立即联想到胸像的一个人。他的两臂,在我们的T形汗衫所及的地方截去。大腿,除去和臀部相连的部位,也就所余无几了。他大概是在一次大手术后变成这般模样。但他完全没有憔悴,完全没有消沉,死去活来的大手术并未断丧他的元气和信心。他还年轻,不但胸部肌肉结实,脸上眼里也流露锐气。
他坐在那里被画。他是坐在自己的轮椅上。那中国画家认真工作,一言不发。
一个腰短腿长的美国佬,裤带歪在肚皮上,在旁跟被画的人说话。那胸像的眼珠在动,胸肌在微微起伏,嘴唇开阖,语调清朗流利。那作画的人一言不发,只是抬眼”“低眉,手不停挥,眼镜的障片闪闪,纸上的铅笔苏苏。不久,他们就有了小小一圈观众和听众。行人若非特别匆忙,不能不停下来看铜像怎样离开大理石的基座,现身街头成为血肉之躯。
失去四肢的青年毫不介意有人看他,他既未兴奋,也不自卑,倒是作画的人有些紧张起来。他正在仔细描绘残缺的部分,他好像为自己的残忍有些不安,说不定还因为他所画的并非邱吉尔而略感羞惭。被画的人频频以自己勃勃的兴致感染他,“他画的是全身吗?”“是,全身。”“对,我要全身,要你把我所有的肌肉都画”“上去!”我的天!所有的肌肉!
他画的真不坏。他拿着画像让他的顾客欣赏,折叠起来,放进轮椅上的一个袋子里。他依照顾客的指示,颤抖着,从那完好的胸脯上取出钱来。然后,那青年用牙齿操纵一个特制的开关,开动轮椅,梦一般的消逝在秋风里。
手相“专看手相,初谈免费”,朋友指着楼下的红纸条子告诉我,二楼有个半仙,灵验得很。我很怀疑人的一生休咎怎会写在掌上。朋友一面看自己的手一面说:“手相一定有道理,我来到美国以后,掌纹忽然增多了。”
不久听到一个故事。有一位老小姐登楼看相,相士开门见山第一句话是:“恭喜你,你快要结婚了。”这就是所谓初谈,这一句是免费的。老小姐担心:“婚后的生活有没有波折?”要他答复这个问题,你得交三十块钱。
谈到将来,相士告诉她命中有四个儿子。她把手抽回去。“不对吧,医生断定我不能生育。”相士再把她的手要回来,仔细看了,坦然作结:“你会有四个儿子。”
老小姐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故事的结尾是,她结婚了,自己虽无所出,却是四个孩子的后母。这个故事使一些在“专看手相,初谈免费”的红纸条子旁边经过的人,仰看二楼有景仰崇拜之心。朋友屡次数着自己的手纹约我一同去看相,我也答应了,彼此却始终不曾实行。
一天,“专看手相”的红纸条子换了新,“初谈免费”之外加上一行“二十岁以下半价”。传闻这天相士喟然叹曰:“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算算自己的命运,却偏偏不来;中年人老年人不必再患得患失,却偏偏要来。”这话在词句上也许有传闻之误,但是总使把双十年华远抛在后的人不悦。我想三十块钱将留在我们的口袋里,相士将剔出我的记忆档案之外了。
世事确实难料。几个月后,报上有个小消息,相士给一个青年看相,称赞他有财运,忽见对方脸上有诡异的笑容。那青年非常沉着的掏出手枪来。他失去了抽屉里的钱,口袋里的皮夹子。报馆记者闻风而至,问他报案也未,他连连摇手:“我看过他的手相,他没有牢狱之灾。不必报案,警察抓不到他。”
他对新闻记者说:“拜托你在报上添一笔,我很想再看看他的手。他的手相极好,可以说百年不遇,万中选一。”
朋友打电话来:“你看人家果然不俗!””“这相士,我又有些忘不掉他。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
散文四篇

纪伯伦当我的忧愁降生时当我的忧愁降生时,我细心地照看它,爱惜地守护它。
和一切生命一样,我的忧愁也成长起来,变为强壮、美丽,而又满怀着奇趣。
我和忧愁相爱着,我们也爱着周围的世界,因为我的忧愁有颗善良的心,我的心也因为忧愁而善良。
我和忧愁交谈时,我们的白昼便飞扬起来,我们的黑夜便缀饰起梦幻,因为我的忧愁有高妙的谈吐,我的谈吐也因为忧愁而高妙。
我和忧愁歌唱时,我们的邻里便端坐在窗前聆听,因为我们的歌如大海一般深邃,我们的乐调蕴涵着奇妙的回忆。
我和忧愁信步时,人们以和悦的目光注视,以动人的低语称道,自然也有人眼露出妒意,因为我的忧愁高洁超逸,我为我的忧愁自豪。
可我的忧愁死了,就像一切生命会死去一样。留下孤独的我冥思苦想。
现在当我说话,却只有笨重的言词坠落耳旁;当我歌唱,却不再有邻人前来聆听;当我漫步街头,也不再有路人注目一顾。
只是在睡眠中,我听到这怜悯的声音:“看哪,这里躺着的人,他的忧愁已经死去!”贤明的国王先前,遥远的维拉尼在一个强悍又贤明的国王统治下。这个国王以强悍令人慑服,以贤明受人拥戴。
城中央有口井,井水清凉透澈,全城的居民,包括国王和大臣们,都以这口井水为饮,因为城里再没有别的水井。
忽有一夜,在全城都已入睡之后,一女巫来到城中,在井里滴入七滴药液,并宣称:“此后再饮井水者必定变为疯子。”
次日晨,全城的居民——除了国王和侍从长——都饮了井水,并果然和女巫所言变为疯子。
当日,巷里市间的人们都在交头而语:“国王疯了。我们的国王和侍从长失去理智了!我们决不能受疯子国王统治。
我们必须罢黜他!”入夜后,国王令人取来满满一金杯井水,并大饮一口,又让侍从长饮尽剩下的半杯。
翌日,遥远的维拉尼城一片狂欢。人们庆祝国王和侍从长恢复了理智。
两个学者在阿富卡古城曾经住着两个学者。他们互相憎恨并贬低对方的学识。因为他们俩一个否认神的存在,另一个则是信神的教徒。
一天,两人在市场相遇。他们各由自己的信徒簇拥着,开始辩论是否有神。他们争论了数小时之后才分手。
当晚,那个无神论者来到神殿,匍伏在圣坛之前,祈求神明宽恕他放荡的过去。
就在同一时刻,另一个学者——那个信神的教徒,焚毁了他的圣书。因为他已变成无神论者。
一棵草的话一棵草对一片秋叶说:“你掉下来时声音那么大,把我的冬梦全都给打破了。
“叶子气愤地说:“出身低贱、老是趴在地上的家伙!不懂音乐的怪物!你没有在高空中待过,怎能分辨什么是歌声。”
然后秋叶躺在地上睡觉了。春天来临,她又苏醒过来,而她自己也变成了一棵草。
到了秋天,她开始冬眠。落叶在她头上满天飞舞。她自言自语道:“哎,这些秋叶子,这么闹哄哄的,把我的冬梦全都给打破了。”
山顶的雪

扬子晚报
陆苏
一个登山者说:“我登山是因为想看看山顶的雪。”
山顶的雪意味着什么?也许雪就是雪,也许雪是向往的一切。懂得好好去生活是一种美德,然而,在努力的极限,到底有什么在牵引着我们,使我们在短暂的一生中,还脚步匆匆,甚至有时一路狂奔?我坚信那是一种很朴素也很深远的东西,它对我们的生命一定有特别的意义。暂且,让我们用那“山顶的雪”替代那足以指引每一个日子的声音。
那山顶的雪,牵引着每一个上山的人,只是每一个人有自己选定的路径和方式。唱歌的以歌声的翅膀飞临,种田的以牛车代步,写作的以文字抵达。
那“山顶的雪”本身也许并无特殊意义,但由它垂悬下来的一根无形的细绳,让攀登的人们的心灵有了一线归依。有了这个追寻的信念,无论你在哪个方位,都不会迷失在贪婪的物欲里;每一步,都是向着蓝天下的那片雪光;每一次仰望,都从心底涌出新鲜的攀登激情。人在登山中一天天成熟,天空却在一天天年轻。
当我们终于上到山顶,用心捧起那雪,忍不住赞叹“多美啊”,所有的努力便都值得。我们内心的成就和骄傲,绝不亚于那些船王和国王。我们可以在山顶对着苍天大地高唱一曲《我的太阳》,豪情直抵天门——如果天堂真的在。
山那边是什么

语文报
齐铁偕
山那边是什么?不知是受到哪位神灵的启示,抑或是被一种无可躲避的召唤,我竟为之嗑嗑碰碰、踉踉跄跄地走上去。
时而跌落于陷阱,盼望黑森森的洞天会有一条藤索垂下,结果,什么都没有,还是靠自己挖破指头,攀援而出。
也曾走失在密林深处,认着兽迹,寻着响泉,追着鸟鸣,辨着草叶树叶藤叶的背向,企图步出迷津,一圈圈摸过来摸过去,最后,仍旧回复原地。
也曾为流星的光晕诱惑,在波光点点的山中湖里沉溺;还被红狐狸的尾巴拨撩,染上异香,昏昏然,久久不能醒来。
那是为了换取一团炭火、一口淡馍、一盅水酒,不惜向人变卖青春的歌喉。
甚至腻烦了别人走过的山道而去筚路蓝缕,往往为踩着捷径沾沾自喜。
就这样,迎着风、沐着雨、沾着露、顶着雷,苦苦地走,忽而浅唱低吟,忽而长啸疾呼。所有的颠簸都在脚底起茧,所有的风云都在胸中郁积,所有的汗水都在肤上打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知道——山那边究竟是什么?如果是莽莽苍苍的林野,会不会有响箭的指向?如果是横亘无垠的幕霭,会不会有安详的晚钟?如果是躁动于旷谷之中的浩浩云海,会不会有鹰隼载渡?当我支着疲惫的双腿终于征服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高度而极目远眺,哦?山那边还是山。
脚下匍匐的只不过是一个土丘,一团小小的泥丸。到了此时,到了此地,才知道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也只有到了此时,到了此地,能知道自己的微不足道。
于是,我又得肯定自己的跋涉,毕竟它使我知道了眼下属于我的风景仅仅如此有限。
那么,以后呢?以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可我还是想知道:山那边究竟是什么呵……
上帝只掌握一半

《涉世之初》
罗秋菊
自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刹那起,你就注定要回去。这中间的曲折磨难、顺畅欢乐便是你的命运。
命运总是与你一同存在,时时刻刻。
不要敬畏它的神秘,虽然有时它深不可测;不要惧怕它的无常,虽然有时它来去无踪。
不要因为命运的怪诞而俯首听命于它,任凭它的摆布。等你年老的时候,回首往事,就会发觉,命运有一半在你手里,只有另一半才在上帝的手里。你一生的全部就在于:运用你手里所拥有的去获取上帝所掌握的。
你的努力越超常,你手里掌握的那一半就越庞大,你获得的就越丰硕。
在你彻底绝望的时候,别忘了自己拥有一半的命运;在你得意忘形的时候,别忘了上帝手里还有一半的命运。
你一生的努力就是:用你自己的一半去获取上帝手中的一半。
这就是命运的一生;这就是一生的命运。
捎……

北京晚报

峰他要出国。人没出外贸局的大门,这消息便不胫而走。
回到家里,屋里早坐满了人“哥,给我捎台带电脑的收录机!”弟弟是那么兴奋,似乎收录机唾手可得。
“哥,给我捎一套高级化妆品!”妹妹是那么激动,好象高级化妆品已在她身上发挥了作用,更增添了她的妩媚。
“妈,您捎点什么?”他问。
“不捎别的,捎台洗衣机就行!”丈母娘也高兴得什么似的,嘴都快咧到了耳朵根底下。
“娘,您老呢?”
“不管咋着,把你捎回来就中!”娘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人陆续走了。
“志华,你捎点……”他柔情地扶着妻的肩。
“……我和娘一样……”妻深情地望着他。
他的眼霎时湿漉漉了,两串珍珠似的东西滴在妻的秀发上。
少年中国说(节录)

梁启超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宋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
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
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则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煌,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覆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缰!
神仙故乡

陈幸蕙
看云的妙处,有多久的日子,我们不曾再举头看云了呢?当我们在现实的泥沼举步维艰,当我们在效率挂帅的时代奔波竞逐,当我们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低首疾行,有多久?我们竟忘了头顶上,有这么温柔曼妙的东西,由微风所放牧,日复一日,以新情节、新图案翻版;日复一日,以即兴的方式,做戏剧性演出?我们忘了看云,我们遗落了许多闲适的心情,我们失去了许多凝眸玄想的乐趣,那真是生活的一种损失。
当我们看云的时候,专注的神采里,往往有广大的和平,那也常是我们脸上表情最舒缓自然的时候。随着云朵的幻化飘移,不论在山巅,在海滨,在辽阔的草原,在狭窄的阳台,在陋苍的沟边,或在囚室高不可攀的小窗下,我们都很容易自人间种种难以理清的纠葛中游离出来。许多抓紧的、执著的、无可释放的怨憎伤痛,也都在此时淡了,远了,松了,舒展了、抚平了,消失了。我们的心情,或宁静,或高远,或悠闲,或天真,既不悲也不喜,既不高潮也不低潮,少年时候纯洁清朗的特质仿佛重临。在一张凝视云影的脸上,我们看不见纠结的眉头,狰狞的目光;找不到冷漠的表情,诌媚的神色。所有这些现实世界的丑陋与武装,似乎全在我们读云的面貌中,被遗忘了。
看云的妙处,或许便在这一个“忘”字吧?我们忘了看云,便忘了生活之中最重要的一种“忘”——忘我,于是熙熙攘攘的人生,就如何也潇洒淡泊不起来了。
清隽无言而永恒的去,其实就是我们仰首之际,所能读到的最好的诗篇、散文、小说和戏剧啊。
在成丝、成缕、成筐、成匹或成汪洋的云的卷帙里,我们可以取之水尽、用之不竭地寻回失落的记忆,获致温柔的寄托,开始绵密的思考,发掘艺术创作的灵感题材,任想象的羽翼,到处飞翔。
虽然,天地不仁,草木无情,宇宙浩瀚荒寒,人类生命永远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存在,但当渺小的人类,以看云那样活泼有情的眼光,去看待天地洪荒时,广漠的宇宙,在一个遥远而名叫地球的角落,终还是亮起了温暖美丽的光芒。
神仙眷属

台港文学选刊
林佩芬
他们一共生了十二个孩子。
凭着媒妁之言就结婚了,结婚前两个人从未见过面,结婚后,一起下田耕种,一起坐在桌前吃饭,偶尔拌拌嘴,一个便自顾自地坐在门口抽烟,一个提着饲料到屋后去喂猪。猪吃得呼噜呼噜,人也笑眯眯的回屋了,不记得两人刚才吵了些什么。
可是,结婚纪念日他们忘了,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这有什么要紧的?要不,算算看吧,大女儿今年五十二岁,那么,结婚五十三年了。
最大的孙子有了一个女儿,最小的儿子也有了一个女儿,别的孙辈就记不清了;过新年的时候都会回来的,“阿公”“阿婆”由他们叫吧!数不清人数不要紧的,反正都是自己的骨肉。
神像

有人有一个神像,他很贫穷,求神给他恩赐。他这样做了几时,可是穷得更甚生了气,抓住了神像的腿,撞到墙上去。那头立即落下,从那里掉出些金钱来人拾集了,大声说道:“你真是顽固的家伙。我尊敬你的时候,一点都不给我利益;可是打了你时,却将许多好东西给我了。”
生活

中国时报
小野
我继续忍着,而且告诉自己说,也许儿子并不是恶意,他只是有些顽固而已。躺在床上,儿子对我说:“爸爸,我很烦。”我说:“我也很烦,怎么办?”儿子说:“那来打一架吧。”我说:“好吧,明天再打。”
歹嘴儿子从小就不喜欢对别人甜言蜜语,他特别讨厌那些爱拍老师马屁的同学,说他们是谄媚”。而他自己呢,偶尔抛出一句话都是冷酷的。还带一些刺。老婆常常怪他说:“用台湾话说,这叫歹嘴。用国语说,叫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也常向他解释说,赞美别人不一定是谄媚,如果常常能发自内心赞美别人,那也是一种美德和能力。我很得意地告诉儿子说:“你看我每天都在称赞你妈妈,这是我能维持和谐关系的秘诀。”
果然,儿子有些改变了,他遇到老婆就很谄媚地笑,然后很夸张地说:“妈,你好漂亮呀,好漂亮呀……。”
说太多遍以后,老婆有些烦了,就说:“不会换个词啊?”
于是儿子就改口了,下次遇到老婆就说:“妈,你的气质很好呀。”
我着着儿子,正要鼓励他,他却大声对我说:“爸,我这样子够虚伪了吧?”
黄昏时全家人整装待发,女儿穿了一件牛仔裙,儿子立刻说:“好恶心呀。”我问他:“一定要这样说才够味吗?”儿子为自己辩解说:“好恶心是一种赞美的话,你太落伍了。”
不久,女儿又穿上了一件红底白点的T恤,儿子又开口了:“哇,好骚。”
我问儿子说:“这也是赞美吧?”
儿子说:“当然。”
我想了想说:“啊,我懂了,那是你们之间的语言,我学会了。儿子啊,你看起来贱贱的。”
儿子有些生气地问我说:“为什么要骂我贱贱的?”
我理直气壮地说:“哎呀,你不懂啊,贱贱的表示很可爱的意思,也是一种赞美的话呀。”
儿子笑了,对我说:“爸爸,你看起来肥肥的,贱贱的。”
我很开心地说:“谢谢你的赞美。”
从此,儿子遇到了老婆,仍然继续不停地讲着一些肉麻的话,像是:“妈,你好性感呀!”当“赞美”成为一种流行之后,家里的气氛自然更好了。
擦鞋风波快接近结婚纪念日时老婆兴冲冲地对我说:“为了表示互相勉励彼此的努力,你看我们互相送一件礼物当奖品如何?”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彼此送一双慢跑鞋,如何?”
老婆很认真地想了想,不禁赞美地说:“送鞋子,很有意思,因为……。”
因为……不用说,理由一大堆,除了象征意义之外,“实用”是最好的理由——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用上。
结果,结婚纪念日过了,鞋子也没买,理由是“懒得去一趟鞋店”,以后再说吧。
纪念日过后第四天,儿子忽然说要修羽毛球拍,并且顺便要换一双球鞋,于是我们终于有机会去鞋店一趟了。
面对鞋架上的各式各样球鞋,儿子犹豫不决。我抓起一双重量很轻也很柔软的NIKE多功能跑鞋给他,他立刻满意地点头。老婆正想拿另外一双看起来一样、人格却少600元的NIKE鞋时,我迅速地阻止了她的“可能动作”。女儿也想要一双新鞋,可是她并没有“流行”的观念,她要了一双和老婆脚下相同牌子的跑鞋,儿子和女儿皆大欢喜。老婆望了望我说:“你看,咱们是不是也来各买一双?
“我正想回答说:“好哇。”
可是,老婆又改了口说:“算了,把旧的穿坏了再说,鞋柜也装不下太多的鞋子。”
这时老板顺便向我们推销了一罐新产品“泡沫洗鞋剂”,他说:“只要一擦,洁白如新。”
提着两双新买的鞋子回家,一路上老婆笑着对我说:“你看,最后还是给孩子买了新鞋,我们穿旧的。”
女儿听了,立刻说:“回家以后,我替你们擦鞋子。”
老婆没有反对,并且称赞女儿说:“还是你比较贴心。”
回到家,女儿赶快拿出我们的旧鞋放在旧报纸上开始使用那一罐“泡沫洗鞋剂”,当她才喷出一朵泡沫,儿子在一旁就嫌她倒得太多。儿子说:“不要用太多,不然一罐泡沫一下子就用完了。”
老婆瞪了儿子一眼,儿子没发现。
女儿很卖力地擦着老婆那双白色跑鞋,儿子仍然不停地提醒女儿少用泡沫的道理。
我也忍不住了,就对儿子说:“让她用吧,不要阻止她。你平时用水用电都很浪费,为什么对泡沫反而那么节约?”
儿子很不服气,低头继续看着书,他每天都有许多考试,虽然是暑假。
擦完了老婆那一双,正准备擦我的那一双Reebok,儿子又丢了一句话给女儿:“妹妹,爸爸那一双已经脏得进入皮里面了,再擦也没用。”
我瞪了儿子一眼,心想:“老爸才买一双最贵的NIKE新鞋给你,你却舍不得妹妹多用一点泡沫擦老爸的旧鞋,这是什么时代呀。”
我忍住没说出来,只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挑剔妹妹,让她好好擦鞋子?”
儿子感到风雨欲来的气氛,就抖了一句:“是鞋店老板说的。”
老婆也听到儿子的话了,忽然大声地对我说:“我想通了,明天,我去鞋店,给你买一双最贵的Jordan,也给我自己买一双Diana。我们不要那么可怜……,看儿子的脸色。”
儿子不再嘀咕,不久就把书本收起来上楼去了。
老婆看了看我,深深叹了口气,我则看了看那双经过女儿猛擦一阵的Reebok,果然肮脏如昔。我拿起那罐“泡沫洗鞋剂”朝鞋面上猛喷一阵,然后用力擦了起来,老婆终于笑了。
我继续忍耐着,而且告诉自己说,也许儿子并不是恶意,他只是有些顽固而已。
躺在床上,儿子对我说:“爸爸,我很烦。”
我说:“我也很烦,怎么办?”
儿子说:“那来打一架吧。”
我说:“好吧,明天再打。”
儿子笑了。
老婆看我很泄气,就故意大声说给儿子听:“不要对孩子太痴心,不然容易被伤害。当孩子大了,就当成朋友吧,不要太多情。”
于是,我们这一对依然穿着旧鞋的父母便在唉声叹气中入睡了。
次日清晨才五点半,老婆推醒我说:“去晨跑吧。”
我们穿着被女儿用泡沫洗过而有些像“雨后初晴”的“灰色”跑鞋上路了。我们彼此看着对方脚上那一双灰灰的跑鞋都忍不住笑了。老婆抬起了脚,晃了晃脚上的鞋子说:“还很耐用的。”
一边跑步,我一边告诉老婆说:“自从我做了烈火青春这种青少年犯罪个案的节目以后,对青少年的一些想法更了解了。我们要让孩子知道我们的不满,可是我们也要容忍他,因为他还在成长中,就算是犯错好了,他其实已经知道,只是找不到台阶下。”
老婆也同意了,边跑边问:“你的意思是说,等一下我们还是要给他打一个morningcall(叫醒电话)?”
跑完了8圈,正好6点40分,我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投下一块钱,打回家里。电话响了很久,儿子才接起来。我说:“Hello,是爸爸提醒你该起床了。”
儿子用那种刚醒来的口气说:“Hi,爸爸,早上吃什么?”
我说:“昨天妈妈给你买的胡椒饼放在烤箱里,另外还有周华健的I…”
生活不是梦

艾明波
生活,不是梦,而是由我们自己托起的一片晴空;生命,不是一个玩笑,而是庄严而神圣的旅程。
我相信,你不是在梦中,因为我读懂了你的眼睛,明亮清澈而毫不朦胧。不再迷茫,不再哭泣,用心的能量去注释一个个疑惑的事情。正视现实吧,在时代的热潮前,冬天也不会不寒冷。
不再幻想远去的帆会带走所有的烦恼,不再企望黄昏到来之前会出现一次黎明。也许另一个“我”会轻轻告诉你说:“人生如梦,死才是梦的初醒。”狠命地咬一下嘴唇吧,只要出血,那么你还有一个活着的心灵。面对繁杂的生活,请不要躲在一片灰色的背景里渲染悲哀的歌声。勇敢地走进生活的大门吧,哀叹和等待都不能说明你还清醒。不是有人闯世界吗?不是有人在漂长江吗?是强者就会把路摔倒在自己的脚下,是勇士总不会忘记冲锋!如今,我们这一代人站在世纪的旷野,拉着时代的纤绳。我们不再迷茫,不再属于幻境,浪漫的心在找到一片岛屿之后,就去唤醒梦中的人们,就去镀亮龙的图腾!生活,不是梦。
生命,只是一个过程。
生命,有一种硬度

黄金时代
邓康延
80多岁的梅益先生有一次会见来访的俄国专家。
专家说他两次纵览中国,言语中不乏自傲。
噢,噢,梅老先生客气地应着,末了淡淡地说一句:我10次到过贵国。
他们一直谈语言比较,谈风俗礼仪,谈世事变迁。才出校门的中国小翻译一直操着引以自豪的流畅俄语。
梅老从“您好”到“再见”一直用中文。
梅益,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总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译者。
有一次我乘飞机在贵阳中转时,与一位海外人士聊天。我微笑着问他是不是香港人,他头一昂大声道:“我是日本人!”我半晌无语,然后突然骂了他一句家乡土语,再笑着拍拍他的肩,用汉语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不来中国捣蛋,欢迎。”
我一直感叹一件事,50年前苏联军队拒受一支德军的投降,因为他们杀害了苏联的好儿女卓娅和舒拉。我曾想日本战败时我们也是有理由不接受日本第六师团投降的:人类没有任何一次惨案比南京大屠杀更残暴血腥了。那是一支野兽之师。从道义上讲,败而伏爪的野兽也许会驯化;从情感上讲,他们的牙缝里塞满了30万无辜中国百姓的血骨碎肉。令人尤为悲愤的是,至今没有哪一届日本政府做过正式忏悔和道歉。
在日本投降50周年前夕,上海电视台举办了一次声震九霄的百架钢琴演奏,咆哮的《黄河》让人心激颤。然而一个微小的细节将我的情绪打乱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首席钢琴是日本雅玛哈牌子——不是星海牌——日本钢琴的音色的确很亮。
但,有些声音无关耳朵。正如有些情感难以言说。
1984年我赴四川一座小煤矿搞地质科研,与地测科一位50多岁的技术员相识。他发稀话少,井下素描图却作得精细漂亮。
我去他家做客,看到墙上一幅笔力遒劲的松竹梅,才得悉他曾是美院的高材生。他一生中最大的跟头摔在1957年。
反右时,系书记让大家对一个敢说真话的班干部进行“活靶子”式的教育。众人顿时口诛笔伐。待问到他时,他半晌无语,他的同窗女友更是紧张得不敢看他。
最后他像作写实画一样吐了心言。
两个月后,他和那位“活靶女友没去送他。
20多年后,他被平反,并被分到矿上。昔日的丹青手成了地质素描师。没有人太注意他的河流在哪里和哪里转过大弯。
我问他:“若再选择一次,还会说真话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过当时没说真话的许多同学在‘文革’中还是被说更多假话的人打倒了。”
他转而反问我:“如果能让我选择一次,何不让上边也重新选择一次?”黑色命运的死结,常常是被一颗颗红润的心缀紧的么?一位在美国读完硕士的朋友归国一年,历经一些不如意后,准备再渡重洋。
“我还会回来的。”在送别聚会上他不住地对朋友喃喃,因为酒的缘故,他不连贯的语句还夹着一些英语:“……我研究了这10多年英美文学了。可看着顺眼的还是咱中文……我真他妈喜欢这方块汉字,有些字眼看着就叫人心动,比如苍天、永恒、悠悠……欢乐英雄、碧草白云。”
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这般生动地表述出碧草白云。
我想起湘籍海南作家韩少功先生描写世界和民族的一另外选择居地,但没法选择生命之源,即使这里有许多你无法忍受的东西,即使这块土地曾经被太多的人口和灾难压榨得疲惫不堪气喘吁吁。你没法重新选择父辈,他们的脸上隐藏着你的容貌,身上散发出你熟悉的气息。也许更重要的是,这里到处隐伏和流动着你的中文,你的心灵之血。如果你曾经用这种语言说过最动情的心事,最欢乐的和最辛酸的体验,最聪明和最幼稚的见解,你就再也不可能与它分离。”
生命

金草地
张承志
生命,也许是宇宙之间唯一应该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诞生和显示本质是一种无比激动人心的过程。生命像音乐和画面一样暗自挟带着一种命定的声调或血色,当它遇到大潮的袭卷,当它听到号角的催促时,它会顿时抖擞,露出本质的绚烂和激昂。当然,这本质更可能是卑污、懦弱、乏味的;它的主人并无选择的可能。
应当承认,生命就是希望。应当说,卑鄙和庸俗不该得意过早,不该误认为它们已经成功地消灭了高尚和真纯。伪装也同样不能持久,因为时间像一条长河在滔滔冲刷,卑鄙者、奸商和俗棍不可能永远戴着教育家、诗人和战士的桂冠。在他们畅行无阻的生涯尽头,他们的后人将长久地感到羞辱。
我崇拜生命。
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这生命在降生、成长、战斗、伤残、牺牲时迸溅出的钢花焰火。我崇拜一个活灵灵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陆上飘荡无定的自由。
……是的,生命就是希望。它飘荡无定,自由自在,它使人类中总有一支血脉不甘于失败,九死不悔地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场。□
生命不是一盒巧克力糖

董桥
你讲个笑话给英国人听,他会笑三次:你讲的时候他笑一次——那是礼貌;你那个笑话的时候他第二次笑——那也是礼貌;最后,他半夜三更醒来突然大笑起来,因为他终于懂了笑话的意思。你把同样一个笑话讲给德国人听,他会笑两次:你讲的时候他笑一次——那是礼貌;你解释那个笑话的时候他第二次笑——那也是礼貌。他不会笑第三次,因为他永远弄不懂笑话的意思。你把同样一个笑话讲给美国人听,他会笑一次——你一讲他就笑了,因为他一听就懂了。可是,你把笑话讲给犹太人听,他根本不笑。他会说:“那是老掉牙的笑话了,再说,你都讲错了。”
英国人拘谨,脑筋动得不快,却肯下功夫去想问题。德国人死板,毫无情趣。美国人是脑袋比较灵活的人,也不懒。犹太人最聪明最世故,天生是背着历史包袱的悲剧民族,容易学有所成。中国人颇像犹太人,谦恭有余,激昂不足;苦中幽默,笑里常见皱纹,该是国运使然。唐诗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句,有人颠倒窜换一二字为联,送给庸医:“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大妙!这是黄苗子先生说的。世事往往教人笑不出来。笔底妙语连珠的老舍,“文革”时期还是投湖自尽了。又渊博又有文采的沈从文一度给揪到天安门城楼上洗男女厕所。苗子先生说:“沈先生认认真真天天去打扫,像摩挲一件青铜器那样摩挲每一个马桶,将来有人写‘天安门史’,应该补这一笔。”“忍”功真是中国的国粹了:忍着哭,忍着笑,忍着所有逆来的横祸。沈先生背着30万字的《中国服装史》初稿到咸宁干校,结果被扣下来,丢了。老人家居然有勇气重新写出一本来。《阿甘正传》里说:生命像一盒巧克力糖,你永远不知道盒里乾坤。不是每一个民族的生命都像一盒漂亮的巧克力糖。幸好沈从文会说:“中国的刺绣,美呀!汉代漆器纹样,美呀……”
生命畅想曲

《真善美》
田澍
一生命是一条河流,它只是一味地向前奔腾,而不回头。生命之源是什么?或许,是密密森林那阔叶林上滴落的露珠;或许,是危危石崖那缝隙里渗出的一缕清流;或许是云的哭泣;或许是雾的凝思;或许是闪着寒光的冰山的溶化。它起初总是无比纯净,闪着梦幻,倒映着一路红花绿叶。渐渐地就挟着泥沙,渐渐地就呼啸奔腾,渐渐地就千百次与同伴汇合,融为一体了。逮至流进蔚蓝色的大海时,河流消逝了,在那一片蔚蓝色的宁静里,化为永恒……你可以想象当心灵与大海融为一体时那种不能自已的欢悦;你可以体验生命在苦难中由短暂转为永恒的那种悲欢。大海在汹涌,在几千年、几万年地不息地汹涌,在那蔚蓝色的深处,是生命不死的灵魂在呼啸:无论怎样的苦难,生命是不屈的,它将顽强地生存和繁衍,不息地追求着光明和幸福。
二当人们欢呼晚霞的时候,你不妨去拥抱黑夜;当人们在黑夜中做着香甜的梦时,你不妨睁大着黑亮的眼睛;当人们从惺松中醒来时,你却采撷了一大束思想的朝霞;当人们匆匆涌上坦途追名逐利时,你却折向另一条科学小道,消失在无人知晓的那一片密密树林里。我不敢保证你能得到比他们更多更好的东西,但可以肯定,你得到的一定与众不同。
三世界上什么路最漫长?心路。它似乎可以远远地超越生命的界定,无休止、无尽头地绵绵延伸;它永远没有一条既定的轨迹,唯一的导引来自心灵:痛苦的心,惆怅的心,甜蜜的心,凄梦的心,苦涩的心,欣悦的心。心路使生命得到绵绵延伸。
世界上什么路最短促?心路。它可以远远落后于生命的延伸,在狭窄的地面上旋转。有的生命存在了半个世纪,却始终没弄清是怎么存在的,甚至不曾意识到生命是一种存在。如同拉着碾子的驴,艰难而沉重地转了一辈子,心路始终未曾突破那圆周的半径。
四生命或许总是要通过这样一个区段:渴望进取却怯于进取,追求乐观却得到苦闷,神圣的偶像骤然坍塌,精神在无边的荒原上流浪;消沉颓丧却又不甘堕落,企望解脱却又陷入重重束缚,一派呓语却找不到听众,灵魂的独白带来寂寞和更多的不安。而时间仍在飞快地奔驰着,生命仍在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消失,这种焦灼和困窘,语言是无法诉说的。
五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一种使命。意识到这一点极其重要。在漫长的生命道路上,始终怀抱着这样一种庄严的使命感,就能使许许多多的人生变得比较辉煌起来;在没有完成使命之前,无论如何要珍重生命,生命是完成使命的载体。
六有时,当我们无意间翻阅那些剩下的日子时,突然间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早春过去了,晚春消逝了,初夏紧跟着过去了。盛夏是最难熬的,殊不知熬过了这最难熬的日子之后,生命就进入了一片宁静、高远、明净的秋季,而等待你的,就是漫长的冬日了。下一个生命的春天当然还会尾随冬日而来,但她已经不属于你,而属于你的结晶——孩子们的了。
七一个个金子般的日子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回眸凝视,有时硕果累累,有时一无所获。遗憾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没有遗憾的生命或许是一种真正的遗憾。
生命的化妆

林清玄散文
林清玄
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
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
因此,我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化妆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她说:“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并且这化出来的妆与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突显出来,让她醒目,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而这层妆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或年龄的。最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又失去了五官的协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没想到,化妆的最高境界竟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我感叹地说。
“不对的,化妆师说,“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是不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化妆师接着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我为了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最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
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方,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在这个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里改革。
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
生命的角色

当代青年
林治平
记得读小学时,有一次被老师指定演一出话剧,我扮演剧中的爸爸,另一位同学演剧中的儿子。
因为设备的短缺,一切只好因陋就简,譬如说化妆吧,老师先在我头上抹了些油,然后就撒了一些白粉在头发上,再拿眉笔画了些皱纹胡须便算完工,而饰演儿子的那位同学则被另一位教师带到另一个角落替他化妆,等到临上台前,我看到他脸上搽了少许胭脂,嘴上涂了口红,越看越觉得滑稽,天下哪有“男生”涂口红抹胭脂的?真是太好笑了。但是他看着我,也讶异不已地伸手指向我,笑得前仰后合;老师看我们彼此笑,几乎误了上场的时间,不觉又急又气,指着我们说:“有什么好笑的,到镜子前照照就谁也不敢笑了!”于是我们连忙拿起镜子看看,果然都不再笑了,因为当我们看到自己时,才知道自己的尊容并不比别人好看。
人类的悲剧好像就是如此。我们常常去看、去找、去挑剔别人的不可爱之处,我们也会大声疾呼:“这是一个丑恶充斥的可怕社会!”我们看到了别人眼中的刺,却没有看到自己眼中有梁木;我们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却没有发现自己也在那江河日下的世风中担任推波助澜的角色!
哲人说:“我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这戏不是演给自己看的,演员的优劣也不是自己所能评定的,上帝、天使和芸芸众生都是我们的观众,以他们的炯炯之目光凝视着我们的演出。
面对着这一出严肃的生命戏剧,你将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你将如何举手投足?哲人在他垂暮即将离世之时,写下了几句铿锵有力、震憾人心的话: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朋友,你认识自己的角色吗?你对自己的演出满意吗?你对自己的角色有把握吗?你能坦然无惧地向生命的主宰——这位公义全能的上帝,呈献你一生的演出吗?但愿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终点临到之前,都能做一个庄严的宣告。
生命的启示

人民日报
徐力群
生命,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自然拥有它而习以为常;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真正认识生命、理解生命、珍爱生命。
我是在经历了磨难和风险之后,才逐渐懂得了生命的意义的。
沙子粘在身上,像虫子在爬。燥热蒸着汗榨去我体内的水分。极度劳累使我直不起腰,终于躺倒在戈壁上。
蓝天和大地一样空旷,孤独的苦涩烧灼着心。如果有另外一双手,推上一把,也许我和这车早就冲出这片荒漠中的凹地了!随手去抓水壶,心在发抖:水没了!环顾四方,地气袅袅,戈壁是死寂的海。
心怦怦地跳,头发根竖了起来,恐怖袭上心头。蛮干使我耗去了许多水分,后悔来不及了……那是我“边陲万里行”出发后的第二年(1987年)夏天,我沿内蒙古西部巴丹吉林沙漠北缘,驾着挎斗摩托车向额济纳旗进发。从早上4点启程,没见一个人影,下午4点左右,车轮陷住了。
戈壁只是一层硬壳,下面是软软的沙。拿起锹我拼命地挖轮子底下的沙,让车轮重新高于沙面,再发动车向外冲。冲出几步,车轮又碾碎那硬壳陷在沙中,于是我再挖。脱光了所有的衣服,我拼死拼活地挖、挖、挖……途中见过的白骨又幻映在眼前,我会困死在这里吗?忽然我想起了梭梭。
“梭梭,梭梭,梭——梭——!”光着身子,我发狂地在戈壁上奔跑,高喊。
记得刚进大漠时,一位蒙古族老人告诉我,能在沙漠中找到梭梭你就不会死。
终于找到了,只有一小丛。蒙古人叫它“扎格”,学名“梭梭”。我知道它是大漠中极耐旱的木本植物。
“你能给我水吗?”它默默地立在那里。它的躯干被风沙打磨得光光溜溜,使人想起古玩店里的根雕。水在哪里?枝干没有皮,叶子又小又苦,根?莫非根有水?我开始挖,指甲挖出了血,仍未找到根的尽头,也没找到一丝湿润。我傻了,嗓子眼儿冒火。
黄昏很长,我昏沉沉地睡去。人啊,只有在这时候,心灵才会平静下来。我不懂得宁静,不安分的灵魂又在做梦了。梦中挖到了梭梭的主根,我用力拔,根断了,水喷了出来。梦被水惊破,睁开眼,哪有水?只有梭梭的小叶,像“绿眼睛”一样注视着我。
我想问它:你为什么能活下来?这里已有8年没下过一场透雨了,你是怎样活下来的?我急忙把沙培回它的根部。我还挖什么呢?一株草木能活下来,我为什么想到死?心不再发抖,我也不再去躁动,午夜时分,我又重新振作起来,将衣服垫在车轮底下,冲出了那片“陷阱”。
那以后,我不再蛮干,不再动辄就去拼命。困难的时候我常想起它,大漠中孤单弱小的梭梭。它太穷困了,连件衣服都穿不上,可它却有惊人的生命力。它可以把叶子变成枝,以不损失一丁点水分和养分。严酷的条件下,它可以脱落枝叶,压缩生存的消耗而不死。
其实,人类为生存而做出的选择,为了生命的延续而做出的顽强探索,是比植物更高级更动人的。
那以后的5年中,我走过中国周边广阔的土地,不管在沙漠边缘还是戈壁之中;不管在雪山脚下,还是草原尽头;不管那里的气候多么恶劣,自然条件多么艰苦,总有人在那里生息、劳作。他们不嫌弃那土地,也没有叹息和抱怨。劳动舔食汗水,丰收带来欢乐,在改变自然、索取自然的同时,他们的生命焕发着迷人的光彩。
在去拉萨的路上,我曾遇见5位朝圣的藏胞,他们排成一行,每走完身体的长度,便双膝跪下,五体投地,伸长双臂——用身体丈量大地,全身心地拜向他们心中的神灵,毫不懈怠。是生存的需要,是信仰的力量,还是人性的顽强?神灵在哪里?神灵在他们心中,生命本身难道不就是“神灵”?这使我想起了我和妻子潘蓉去北极考察时见到的爱斯基摩人。
1818年,一艘欧洲探险船历尽艰辛在格陵兰的西北部图勒靠岸,当白人探险家们正在欢呼他们创下距北极点更近的探险纪录时,一群身着北极熊皮和北极狐皮的黄色面孔从冰山雪谷中跑了出来。白人们吓傻了,这些手持长矛的人莫非是鬼?或是神?是人怎能在这样极端严酷的条件下生存?他们是人,爱斯基摩人。当这些探险者发现他们时,他们已在绝对没有粮食、没有蔬菜、没有燃料的冰雪世界里生活了两三千年,与地球上的人世早已断绝信息。在非常寒冷的世纪时,他们遗失了桨、箭和小船。在没有木材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用鲸鱼的骨头做雪橇,做捕捉岩鸟的网子上的柄;他们靠生吃海洋哺乳动物、鱼类和驯鹿的肉活了下来。
正是被爱斯基摩人神话般的生活和顽强的生命力所吸引,我和潘蓉开始了环北极的人文考察。于是我们了解到了更多让人震动的远古史实。
环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南北。在两千到三千年前的世界北方人类大迁徙中,爱斯基摩人的祖先经历了生与死的严峻考验,他们的路线是蒙古高原—东北亚—白令海—北美阿拉斯加—加拿大西北地区—格陵兰。从草原、森林走向大北方的人类,必须放弃过去的生活方式,甚至放弃了火熟食物的习惯。他们必须学会捕捉海中的动物,学会吃海豹、鲸鱼的生肉;必须面对力大无比的北极熊的袭击,在北冰洋沿岸以石块、冰雪、兽皮筑巢穴居……最终他们用生命战胜了一切。如今,环北极10万之众的爱斯基摩人(因纽特人)就是那些人类历史上最勇敢最顽强的生命的后裔。
在加拿大北极地区的班克斯岛(北纬71*{附近)我曾经久久地注视着一棵蒲公英,它从开放黄色的小花到结籽只用了7天,第8天它的种子纷纷乘坐“小降落伞”飞走了,它们将选择生命的落脚点,以求再生……这使我又想起了梭梭。□
生命如花篮

《青年人报》
周勇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聚会上,她与一位朋友同在一个公司共事。严格说来,她算不上漂亮,也许还有几分孱弱,使我注意到她的是她朗朗的笑语和漾在脸上的如春花般绚丽的笑容。我惊异于这笑容的坦然和随意。
一个春日的夜晚,朋友们相约去跳舞,在一群妙龄男女中又是她的笑声最响亮。朋友们调侃地问:“你永远都这么高兴吗?”“是的,永远。”笑声如银铃。
舞厅里彩灯闪烁,曲声悠扬。我发现节奏较快的舞她从不跳,即便是一曲沉稳的中三步,同舞伴回到座位也显得异常疲惫。趁她又步入舞池的时候,我问朋友:“她年纪不大,身体怎么这么虚弱?”
“因为患病的缘故。”朋友回答,“至于年纪,你可不要估错,她比你我都要大。”
一曲终了,她在我们对面落座,一面轻轻喘息,一面用微笑的眼睛看着我。
“你很像我弟弟。”
“他在哪工作?”
“外地。”
“很想念他吗?”
“是的。”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这时,响起了一首慢四步舞曲,那旋律流畅舒缓,生动而富有韵味,宛如淙淙的山泉静静地从心田流过,又恰似野山的薄雾迷醉清新,悠扬起伏,我惊异于音乐的神奇与幻惑。同伴们纷纷步入舞池,我抬头望去,她正凝神听这首田园诗般的曲子,我忽然发现她敛笑沉静的时候也很动人。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跳舞。她的舞步很轻盈,正如这首舞曲一般。不知为什么,她一直不说话,为了打破沉默,我随意找了个话题:“这首曲子真好听。”
“知道它的名字吗?”
“不知道,叫什么?”
“《生命如花篮》。”
说这个曲名的时候,她脸上很有神采。我由衷地慨叹:“这首曲子不仅曲调优美,曲名也很迷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她说。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一年以后。
也是一个春日的夜晚,朋友们相邀去跳舞。还是那处不算富丽的舞厅,舞曲一支支地飘过,朋友们一圈圈地旋转,在大家兴浓意未尽的时候,音箱里响起了一首我熟悉的曲子,它唤醒了我沉睡中的记忆,“《生命如花篮》,”我在心里默念着曲名,也搜寻着那幅微笑的剪影。朋友在我身旁坐下,我急急地问起她的消息。朋友满脸的笑容马上幻变成深深的沉重,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我的脑际。停了片刻,朋友悲惋地告诉我,她已告别了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再来跳舞了。一种酥麻的感觉在我身上扩散,像电流般神速,我感到身心的振颤。
她患的是癌症。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奇怪的倒是她一如往昔,倩笑依旧。
她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从不恋爱,不论这种情感是出自别人,还是出自自己,也许这算不上崇高,但没有人否认这是一种牺牲。她是躺在她妈妈的怀抱中离去的,她要她妈妈抱住她,虽然形容消瘦,精疲力竭,但一直把惨白的微笑和低声的呢喃带到生命的终点。
后来,我从朋友那里得知,她没有弟弟在外地工作,除了一个妹妹外她别无兄弟姊妹。如果可能,我真想告诉她,我非常高兴能有她这么一位姐姐,也非常乐意陪她跳出一个花篮般的人生,尽管这人生很短、很短……生命于人,无论他是高贵的,低贱的,富有的,贫穷的,都只有一次,这一次可能是悠长的,也可能是短暂的,无论是怎样的一次生命,我们都要善待这一次,美丽这一次,灿烂这一次。
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浪漫

黄翠华
自从意识到自己身患这种“不治之症”后,便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其间,有过一丝挣扎。
因为我深信:浪漫无罪为它而死,死而无憾。
之所以用这样黑色的口吻来恐怖“浪漫”一事,吐露的,无非是一种无奈的伤感──一种不为世容的慨叹。
曾经,当你我都更年轻、更单纯且涉世未深之时,生命里饱胀着无比的热情,任何不经意的挥洒,都可能成就出一幅动人的、属于自己的图案,且从此,这张色彩浪漫的影像便会不时插播脑海之中,及时拉起自已此刻沉沦的心情,乘着记忆的翅膀,飞向浪漫的从前……或许那是个曦微初露的清晨──你不屈不挠地踏遍了家里,及至学校附近的所有花店,只为了寻找一束深具“离别”意味的黄玫瑰,要把它交至将有远行的友人手中,希望她(他)握着你的祝福,别后的日子能更顺利。
也或许那个小雨淅沥的午后──你睥睨着身旁拥嚷于一把小伞下,结果却还是都湿了半个身子的三、四人,耸肩撇头:“没伞又如何?”遂兀自蹬走你心爱的座骑,漫行雨中。一面哼着“Raindropskeepmy·纽曼所表演过的单车特技;更可能那个凉风轻拂的夜晚──你裹着一袭嫌薄的衣衫,瑟缩在泛着草香的平野上、星空下,仰首等待着一颗流星的经过,贪婪地要向它倾吐心底的积愿,急切地要为心爱的家人、好友祈福……直到眼也花了,脖也酸了,发也乱了……最后,人也老了。心灵不再易感,行为不再洒脱。同样飘在天上的白云,落到地下的黄叶,此刻,却再也无法带给心中一丝的触动与惊喜:你是真的老了!
老了,是因为浪漫的殇逝。你无法再坚持这种所谓“不切实际”的“年少”情怀,“他们”总是絮絮叨叨地劝你要把精神心力放在“名、利、权”的争逐上,而你也隐约感到这三者之于你的诱惑愈来愈难以抗拒……终于有一天,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幡然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浪漫主义”这个曾经一度令你倾命相随的信仰,如今也只能偶尔在心境难得澄明的午夜时刻轻轻撩拨你那根锈而未朽的心弦,下意识击出的还是那首异常熟悉的调子,走了音却依然令人心颤。
留下寂寞的我等──浪漫而不悔。但其实,谁又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说不定,到头来我也是逃兵一个!
生日祝辞

若秋
小时候过生日,记得那天总是母亲把我从床上唤醒,慈爱地说:“儿子,今天的生日,祝你健康成长!幸福快乐!”然后在我的额上轻轻地一吻!我不记得了,我是否说了“谢谢”!我不明白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记得接下来的便是吃一碗味道极鲜美的面,真香啊!那味似乎现在还留在口中。更令我高兴的是,上学时父亲给我揣上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我不知道怎样表达那无比的兴奋和欣悦,用手捂着两个热乎乎的蛋,一溜烟小跑,跑啊伴,神秘地说:“嘿,我今天过生日啦!”看着他们怀疑不信的神情,我急急地掏出仍旧热乎乎的鸡蛋举在他们眼前:“看,这是什么?”于是,欢乐变成了3份,鸡蛋呢,当然也是3份,我吃一个,他们俩吃一个(真不好意思)。
生日很快就忘记了。因为没有了那一天,没有了可以证明那一天的鸡蛋。但那首儿时的歌谣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们两个要好/买个鸡蛋来炒/我吃蛋白你吃黄/剩下蛋壳怎么办?/丢掉!生日的意义何在?不知是父亲说了多少次你又长大1岁了。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生日,对于我,对于我的父母,对于大家,对于整个世界,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高兴而有意义的日子,它意味着一个新生命,一个人类新成员,一个科学家、一个医生、一个工程师、作家、诗人、哲学家、政治家……诞生了。
生日的意义何在?因为有了它,才能使我们这群各奔前程、四处忙碌的哥们儿和姐们儿共聚一堂,共庆同乐。这,还不够吗?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盼望过生日,而且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因为这一天,我可以尽情地去笑、去闹、去歌唱,甚至舞蹈;因为这一天,我可以忘掉工作,忘掉永远沉默的办公桌,忘掉急急去赶制明天的图纸,忘掉……因为,因为我今天刚生下来嘛!在这一天,我竟会感到20几年的享受都在今宵了,我多快乐啊!可是,也只有这一天,短短的一天,生日很快过去了。我想过生日,可是我不能对自己说:“嗨,明天再来过一个吧?不行,不行。于是,只好又眼巴巴地盼望,期待……终于有一个机会,我说服了自己,天天过生日,天天快乐!那是有一天我看到一群幼儿园的孩子们过斑马线,一个一个,手牵着手,唱着听不清词的歌,摇摇晃晃地流过去。这情景,使我深深地感到生命,联系,延续……我的,你的,他们的,整个世界的——手牵着手。我们都拥有自己的生日,又有了每天每天,因为牵起了手,彼此就将一切欢乐和幸福传给了对方!我祈祷上苍,让这份童真永驻人们的心田,让欢乐时时刻刻充满我们的时空。
人们啊,一定要彼此牵起手!
圣诞节的早晨

他能够爱,这是多么幸运呵!只有用爱才能唤醒爱。
赛珍珠魏然####一清晨4点,他忽然醒来,就再也无睡意了。过去,他父亲总是在这时唤醒他去帮着挤奶,他自己对迄今还保持着这个早醒的习惯也觉得有点奇怪。父亲已经去世30年了,可他现在仍然一到4点钟就醒。今天早晨──因为是圣诞节,他不想再接着睡了。
可今天的圣诞节对他又有什么魔力呢?他的孩提时代和青春的时光早已逝去,就连他的孩子们也已长大成人、各奔东西了。
昨天,妻子对他说:“没必要去修剪圣诞树了,噢,也许用不着再花那份功夫了。”
“不,艾莉丝,”他带着肯定的语气说,“虽然只有咱们两个人,但是还要好好过个圣诞节。”
她有点勉强地说:“那咱们明天再修剪吧,我实在有点累了。”
他同意了,现在那棵树仍在后门外放着。
他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妻子睡在隔壁的屋子。两屋之间的门关着,因为她常彻夜失眠,即使有时睡着了,也极易被极小的声响弄醒。因此,他俩几年前就决定分开睡了,可再也没有从前睡得那么香。毕竟,天长日久在一起的生活,使他们再也无法分开了。
他今晚为何毫无睡意?寂静的夜晚,繁星闪烁,满天星斗构成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每当他在这时想起那件往事,特别是在圣诞节黎明之前想起它,星星就好像显得特别大,特别亮。
二这些年来,他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去的时光。那时他十几岁,住在父亲的农场里。他很爱他的父亲,可父亲却从没有意识到这种爱。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他父亲对母亲说的话。
“玛丽,我讨厌老是那么早就叫醒鲍勃,他身体长得那么快,需要睡眠。我真想把挤奶的事全包了。”
“可这不行呵,亚当,”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传来,“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该学着干点事了。”
“这我知道,可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他。”
当他听到这些,从心底里明白了:父亲爱他。他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因为以前他认为血缘关系大概就是这样,很自然。现在他明白了,于是早晨他再也不想钻在被窝里磨时间,还要让父亲来叫。想到这儿,他揉着睡眼,磕磕碰碰地起了床,穿上衣服。
一晃几天过去了,圣诞节的前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第二天要干的事。他家里不富裕,过圣诞节最使他们高兴的,就是吃火鸡和妈妈做的馅饼。他姐姐每每都要缝制一些圣诞礼物,而父母总给他买些他需要的东西,有时可能不光是一件温暖的夹克,还有另外的东西,比如说一本书什么的。而他呢,也总是把零用钱攒起来,给他们每个人都买份礼物。
他想,这个圣诞节他就15岁了,该送给爸爸一份更好的礼物,而不像过去那样,老是到商店里给他买条普通的领带。他侧身躺在阁楼的床上,眼睛望着窗外,心里琢磨着这份礼物。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问父亲:“爸爸,马厩是什么?”
“就是牲口棚,”父亲回答说,“就像咱们家那个牲口棚一样。”
接着,父亲告诉他,耶稣就是在牲口棚里诞生的。还说牧师和圣人来到牲口棚,给人们带来了圣诞礼物。
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对呵,我为什么不能在牲口棚里送给爸爸一件特殊的礼物呢?我可以早早起床,悄悄去奶牛棚里,一个人给牛添草加料,把奶挤了,并将牛棚打扫干净……这样,在爸爸进去挤奶的时候,就会发现所有的事都干完了。
他凝望着满天的星斗,静静地想着,不觉得意地笑了。他想,要干这事,就不能睡得太死。
这一夜,他醒了好多次,每次都要擦根火柴,借着火光看他那只旧表,生怕误了时间。
半夜两点半他就起了床,悄悄下楼,轻轻拉开房门,以免发出声响,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屋外,一颗泛着微红的星星很大、很低,就像挂在屋顶上。牛棚里,一头头奶牛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显出惊奇的样子,好像在说:“你好早啊!”
这群牛对他还挺顺从。他给奶牛添了些干草,然后摆好奶桶和大奶罐。
过去,他从没有独自一个人挤过奶,可现在觉得似乎在做一件不简单的事。他不慌不忙地干着,桶里散发出的醉人奶香,使他开心地笑了。奶牛也配合得很好,似乎他们也知道今天是圣诞节。
挤完奶时,两只奶罐全已盛满,他盖上了盖子,接着打扫牛棚……诸事完毕后,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当他回到房间里时,离4点只差5分钟了。他赶紧脱衣上床,钻进被窝,因为他已听到父亲起床的声音。他用被子捂住头,生怕自己激动的喘息声被父亲听见。
这时,房门开了。
“鲍勃,”父亲的声音,“虽然是圣诞节,我们也得起来干活呵,孩子。”
“好──吧──”他故意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
“那我先去了,我得把事先干起来。”
门关上了。他仍躺在床上,忍不住笑出了声。想到等一会儿父亲就会明白一切时,他的心跳得都快蹦出来了。
这段时间过得好像特别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
“鲍勃!”
“嗯,爸爸──”“你这鬼,”父亲激动得话也被哽住了,“你这家伙骗了我,是不是?”
“这是给您的圣诞礼物,爸爸!”
这时,他发现父亲已经紧紧地搂住了他,双臂在他的后背上下抚摸着,炽热的泪水滴到了他的面颊上。天很黑,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却都能感到彼此的心在跳动。
“孩子,我真谢谢你。再没人比这干得更棒了!”
“噢,爸爸,我想要你知道──我真想成为好样的!”这是从他心底里冒出的话。他不知再说什么好,而心里却充满了爱。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好了,我想我该去睡觉了。噢,不!听,小家伙们都醒了。想想,孩子,我从没有在你们第一眼看到圣诞树的时候见到你们,那时我总是在牛棚里干活。来吧!”
他重新穿上衣服,跟着父亲走到圣诞树旁。不久,星星消失了,太阳爬上了天穹。噢,这圣诞节多美好呵,特别是在他听到父亲告诉母亲的话,说他──鲍勃已经如何能自己起床的时候,他感到有点羞愧,但更多的是感到自豪。
“我从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我会记住它的,孩子!”父亲说,“只要我活着,每年圣诞节的早晨,我都会想起它!”
三那时,他们俩都记着这份礼物。而现在父亲早已不在了,只有他独自默默地记着:在那个美妙的圣诞节的早晨,他独自在奶牛棚里制作了一份挚爱的礼物。窗外,星辰渐渐淡去。他穿好睡衣下了床,穿上鞋,把那棵树搬进屋里,开始仔仔细细地修剪起来。很快,一棵圣诞树就修剪好了。然后,他走进书屋取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送给妻子的礼物──一枚不大却很精致的钻石胸针。可他还不满意。他想要告诉她,他是多么地爱她!
他能够爱,这是多么幸运、多么美好啊!能够爱,这是生活真正的乐趣!他相信有一些人不会去爱别人,但爱却存在于他的心间,直到现在依然如故。
他猛然想到,这爱所以留存在心中,是由于当他明白父亲爱他的时候,挚爱从他的心底醒来──只有用爱才能唤醒爱。
而这天早晨,这美好的圣诞节的早晨,他要把这爱献给他亲爱的妻子。他可以把这些写在信里给她看,并让她永远保存着。他走到桌前,提起笔写道:“我最亲爱的爱人……”写完以后,他把信封了,系在圣诞树上。然后关上灯,踮着脚轻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天空中的星星已经消失,绚丽的早霞将东方的天际装点得分外好看。多么幸福呵,幸福的圣诞节!
圣光

羊城晚报
詹嘉珍
浅黄色的台灯光柔曼地照着,映出他轮廓分明、充满男子汉力度的脸庞。她坐在他的对面,醉心地倾听他说话。
他是她心中的一尊偶像。
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博学多才。说话像银行帐目一样缜密,无懈可击。
在很多场合,他都会有上乘表现。姑娘们背地里都称他为“一号选手”。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是个幸运儿,美得她在梦中也笑出声来。
他侃侃而谈,从燧人氏谈到“澳星”失踪,从黑格尔的美学谈到萨特的存在主义,从全球十大富豪谈到中国的市场经济……话中充满了情调和哲理。她觉得眼前有一片圣洁的光,她的身心和灵魂都笼罩在光晕中……他拉开抽屉,展示他发表在某刊物上的一篇佳作。她无意间瞥见里头放有许多电灯泡、灯头。
“放这些东西干啥?”疑惑在她脑中一闪,但很快被他一个极为潇洒的动作打断了。他关上抽屉,手一甩,说:“爱因斯坦认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首先取决于他的感情、思想和行动对增进人类利益有多大的作用……”又说:“柏拉图说过,情绪及其带来的快感都是人性中卑劣的部分。”她静静地聆听,整个身心沉浸在一种无与伦比的虔诚之中。
这时,他的妈走了进来,说道:“楼梯口的电灯泡烧了,这次该我们家出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灯泡,走到门口又踅了回来,走进厨房。她跟了进去,看到他站在凳子上,用新灯泡换下旧灯泡。见了她,他解释说:“新灯泡自己用,楼梯口用旧的。”
她愣住了,眼前的灵光霎间化为一片雾气……
诗人的花园

《南方周末》
周国平
诗人想到人生的虚无,就痛不欲生,他决定自杀,他来到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给自己挖了一个坟。他看这坟太光秃,便在周围种上树木和花草,种啊种,他渐渐迷上了园艺,醉心于培育各种珍贵树木和奇花异草,他的成就也终于遐迩闻名,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游人。
有一天,诗人听见一个小女孩问她的妈妈:“妈妈,这是什么呀?”妈妈回答:“我不知道,你问这位叔叔吧。”
小女孩的小手指着诗人从前挖的那个坟坑,诗人脸红了,他想了一想,说:“小姑娘,这是叔叔特意为你挖的树坑,你喜欢什么,叔叔就种什么。”
小女孩和她的妈妈都高兴地笑了。
我知道诗人在说谎,不过,这一回,我原谅了他。
诗三首

《诗神》1994.
张春中国
佩剑而歌
我已经等待过
并且还将继续等待
直到缺水的山头种子能够成活
我不能接受颂词和祝福
直到受伤的鸟群在春天
重新找到故乡
我在荒原聚集火种
火中铸造的冰雪之剑
比黄金更明亮比诺言更高贵
劈开寒冷阴暗虚伪
如果剑不说话
沉默是它最锋利的刃
穿越四季的边缘风暴源头
谁把安宁锁进心谷高高的山崖
灵魂的翅膀不曾栖落
我看见持幡而行的使者远游他方
村庄的劳动者在泥土深处
耕种福音和甘露
包括马匹帆影枕边的泪
我错过的正是我不愿拥有的
但我决不放弃怀中的琴瑟
它将飞渡我所有的道路和诗篇
我最终要到达的地方
必然是秋天
什么都快乐

倾城
三毛
清晨起床,喝冷茶一杯,慢打太极拳数分钟,打到一半,忘记如何续下去,从头再打,依然打不下去,干脆停止,深呼吸数十下,然后对自己说:“打好了!”再喝茶一杯,晨课结束,不亦乐乎!
静室写毛笔字,磨墨太专心,墨成一缸,而字未写一个,已腰酸背痛。凝视字帖十分钟,对自己说:“已经写过了!”绕室散步数圈,擦笔收纸,不亦乐乎!
枯坐会议室中,满堂学者高人,神情俨然。偷看手表指针几乎凝固不动,耳旁演讲欲听无心,度日如年。突见案上会议程式数张,悄悄移来折纸船。船好,轻放桌上推来推去玩耍,再看腕表,分针又移两格。不亦乐乎!
山居数日,不读报,不听收音机,不拆信,不收信,下山一看,世界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如我,不亦乐乎!
数日前与朋友约定会面,数日后完全忘却,惊觉时日已过,急打电话道歉,发觉对方亦已忘怀,两不相欠,亦不再约,不亦乐乎!
雨夜开车,见公路上一男子淋雨狂奔,煞车请问路人:“上不上来,可以送你?”那人见状狂奔更急,如夜行遇鬼。车远再回头,雨地里那人依旧神情惶然,见车停,那人步子又停并做戒备状,不亦乐乎!
四日不见父母手足,回家小聚,时光飞逝,再上山来,惊见孤灯独对,一室寂然,山风摇窗,野狗哭夜,而又不肯再下山去,不亦乐乎!
逛街一整日,购衣不到半件,空手而回,回家看见旧衣,倍觉件件得来不易,而小偷竟连一件也未偷去,心中欢喜,不亦乐乎!
夜深人静叩窗声不停,初醒以为灵魂来访,再醒确定是不识灵魂,心中惶然,起床轻轻呼唤,说:“别来了!不认得你。”窗上立即寂然,蒙头再睡,醒来阳光普照,不亦乐乎!
匆忙出门,用力绑鞋带,鞋带断了,丢在墙角。回家来,发觉鞋带可以系辫子,于是再将另一只拉断,得新头绳一副,不亦乐乎!
厌友打电话来,喋喋不休,突闻一声钤响,知道此友居然打公用电话,断话之前,对方急说:“我再打来,你接!”电话断,赶紧将话筒搁在桌上,离开很久,不再理会。二十分钟后,放回电话,凝视数秒,厌友已走,不再打来,不亦乐乎!
上课两小时,学生不提问题,一请二请三请,满室肃然。偷看腕表,只一分钟便将下课,于是笑对学生说:“在大学里,学生对于枯燥的课,常常会逃。现在反过来了,教师对于不发问的学生,也想逃逃课,理在老师逃了,“再见!”收拾书籍,大步迈出教室,正好下课铃响,不亦乐乎!
黄昏散步山区,见老式红砖房一幢孤立林间,再闻摩托车声自背后羊肠小径而来。主人下车,见陌生人凝视炊烟,不知如何以对,便说“来呷蓬!”客笑摇头,主人再说:“免客气,来坐,来呷蓬!”陌生客居然一点头,说:“好,麻烦你!
“举步做入室状。主人大惊,客始微笑而去,不亦乐乎!
每日借邻居白狗一同散步,散完将狗送回,不必喂食,不亦乐乎!
交稿死期已过,深夜犹看《红楼梦》。想到“今日事今日毕”格言,看看案头闹钟已指清晨三时半,发觉原来今日刚刚开始,交稿事来日方长,心头舒坦,不亦乐乎!
晨起闻钟声,见校方同学行色匆匆赶赴教室,惊觉自己已不再是学生,安然浇花弄草梳头打扫,不亦乐乎!
每周山居日子断食数日,神智清明。下山回家母亲看不出来,不亦乐乎!
求婚者越洋电话深夜打到父母家,恰好接听,答以:“谢谢,不,不能嫁,不要等!”挂完电话蒙头再睡,电话又来,又答、答完心中快乐,静等第三回,再答。又等数小时,而电话不再来,不亦乐乎!
有录音带而无录音机,静观音带小匣子,音乐由脑中自然流出来,不必机器,不亦乐乎!
回家翻储藏室,见童年时玻璃动物玩具满满一群安然无恙,省视自己已过中年,而手脚俱全,不亦乐乎!
归国定居,得宿舍一间,不置冰箱,不备电视,不装音响,不申请电话。早晨起床,打开水龙头,发觉清水涌流,深夜回室,又见灯火满室,欣喜感激,但觉富甲天下,日日如此,不亦乐乎!
时间

《农妇随笔选》
农妇每早睁开眼,就计划这一天该做些什么,到晚上躺在床上,好像什么也没有做。
记得幼年写作文,总爱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些词句,似懂非懂地照抄。箭也好,梭也好,在小小心灵里,今天就是昨天,今夜就是昨夜,只是同一个白昼,同一个夜晚,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了,去了会再来的,直到鬓边有了白发,才蓦然惊觉光阴果真似箭如梭,去了永不再来。
于是,问自己:过去几十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这一生肯定要交白卷了?8月中,在美国一小镇,拜访一位84岁的老学者,在他那狭窄的厨房里,我向他倾诉内心的困扰。
他说:“你应该抓紧现在和未来的日子。”
我说:“是的,我在尽力,但是,我已浪费了几十年。”
他摇摇头:“达尔文说他贪睡,把时间浪费了,却写了《物竞天择论》;奥本海墨说他锄地拔草,把时间浪费了,后来成为‘原子弹之父’;海明威说他打猎、钓鱼,把时间浪费了,终于获得了诺贝尔奖;居里夫人说她为孩子和家务忙,浪费了时间,然而她不但发现了镭,而且还把孩子教养成了科学家。”
我大喊:“这些人都是天才!我只是个平凡人,愚蠢的平凡人!”“你有权评定你自己是愚蠢的平凡人,我的意思是提醒你,只要有确定的目标,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都不会妨碍思考和研究,甚至有助于思考和研究,他们自以为浪费了时间,实际上并没有浪费。”
“但是,我年纪大了。”
“我70岁那年,拟完成一个需要10年才能完成的研究计划,当时,我向一位30多岁的年轻朋友谈到这计划,他笑了笑,我知道他为什么笑,在他看来,70岁的老人,时日已不多,还能做些什么,10年过去,我的工作如期完成,仍然在实验室忙着。”他挺了挺胸,笑了。
“你那位年轻朋友呢?”我问。
“不再年轻了,已经中年啦!”“对他来说,这14年来,应该是黄金年龄,相信有很不错的纪录。”
“没有,他也承认过去的14年是空白,真正的空白。”
“为什么?”“依旧熙熙攘攘、推推挤挤的生活,14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一番话,如当头一棒,我呆了。
他拖着我走进他的书房,说:“来,让我们谈谈目标问题,烤鸡腿香味诱人,边吃边谈,并不浪费时间。”

联合报
远人
人生在世,不免要面对若干不可解的问题。比如,生命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比如,宇宙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又比如,自己何以一瘦至此?前两个比如,不妨留给愿意伤脑筋的人去做严肃的猜想。最后一个比如虽然沾不上玄学的边,可是也够玄,而且具体切身,想不去伤脑筋都不行。照洋式说法,身高减去某一数字就是标准体重,低于这个标准,则谓之瘦。这项公式,看似科学,其实过于呆板。真正的瘦,有比较精确的定义,必须病骨支离,出奇的难看;必须生来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没有改变的希望。其特征在于差异性、先天性和不可变更性,与天才和白痴的特征性质相同。
瘦子长得与众不同,往往不能自安;又因为是先天的,不免带点原罪意识;又因为是不可变更的,又沾上了些宿命的色彩;他的生命是很复杂多乖的。家里有个胖小子或是有个胖丫头,是育种和养殖成功的表现,荣耀自然归于双亲。可是手上牵着个瘦脊脊的孩子,家长就像做错了事似的,老是得提出种种辩解,例如妊娠期不幸感染疾病,身体虚弱;孩子过分挑嘴,屡诫不听等等。总之,亲生亲养,绝无虐待情事。
直等孩子上了学,大人才算松了口气。功课太紧,怎么胖得起来?由此急转直下,把话题岔进当前教育问题,处境就从容了。然结尾仍不忘淡淡加上一句:成绩倒是挺好,将来升学大概不成问题。”更足以连克数城。升学告一段落,当事人也已经长得定型定款,那就开始瘦责自负,事态也开始严重起来。
瘦得实在太离奇,就会引人注意,周围的人先是惊诧,等发现你并无疾病,侦防的重点就渐渐朝生性俭吝和生活荒唐两方向展开,于是委婉的劝勉和严正的告诫接踵而来。面对舆论的未审先判,你只好且战且走,言其家族中人向来中年之后才渐渐发福,请稍假时日,必不辜负厚望云云。可是转眼中年了,你还是铁梅一株,骨节上都像长着刺似的,还怎么说?只好恶言相对:“怎么样?瘦子命长!你见过90岁的大胖子?”理不直而气壮,通常收效也佳。
气虽壮,心却是虚的。瘦的头一个坏处就是穿衣服不好看,尤以男人为甚。女人尚流行,身材都不例外。当前时兴的是瘦,清肌无脂,稍显赢态者最称性感。可是瘦男人从来没有走过一步运。自来男子的仪态一如雄鸡公牛,以壮硕者为上选,服装的设计也一概以此为前提,很少为瘦子着想。传统的中装倒好,直统统一裹到底,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这一来更显得脖子细长,老是探头探脑的样子。
西服为上下身分穿,是进一步的考验。穿上之后,躯干瘪瘪的,四肢空荡荡的,好像还是挂在衣架上。天冷了,必头戴帽子,脖子尤其不识时务,把个小头小脸高高顶起,让帽沿一箍,活脱脱一朵洋菇!
那么着便装吧,仍有不便:只见偌大一个喉结不断上下运动,永远像是吃不饱,说不完似的。夏天一到,更是窘态毕现:精细的胳膊腿儿布满青筋,膝盖骨像是两只大眼睛,尽瞪着人看。
整个布局如此,不知是露哪一截好?有个同命的朋友,比我还多少带点碎肉,可是怎么也不肯穿短袖上衣──热死事小,露骨事大。瘦子的外型和内涵都像竹子,很注重气节的。
夏天怕出丑,冬天偏又特别怕冷,人瘦,像是没有内胆的热水瓶,通体导温,外界的冷气穿壳而入,直透骨髓。那冷,冷得发人深省,冷得令人自卑,偏又得不到别人的同情。
怕冷之冷不同于饥寒之寒,是自发性的众人未冷我独冷,是最不得谅解的一种世间苦,连分析人生苦痛最透彻的佛家都没有这一条。其中之苦涩,欲说与谁?就是说了,人家也只当是痴人讲古,尽管唱作俱佳,却是不知所云。悲夫!生而为瘦子。
痛苦的人毕竟没有悲观的权利。在各种无形和有形的困扰和折磨之下,凡是自认为万“瘦”无疆的人,大概都渐渐能发展出一套秘而不宣的生存之道,诸如冬少出门、夏不游泳之类。非但如此,久而久之,甚至还可以发挥对自己的无限爱心,欣赏自己的缺点。
瘦子天生悲剧人物的造型虽不免引起若干人的讪笑,同时也得到更多人的怜悯。多数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平等的,可是对那瘦小的一个总不免要多付出一分关怀。
不振的胃口是瘦孩子用之不尽的政治资本,鸭肝鸡腿手到擒来,兄弟姐妹无不望风披靡,一阵半真半假的咳嗽,可以闹得母亲衣不解带。长大之后,这些个特权难免大幅度缩小,可是无论走到哪里,多少还是要占点便宜,谁愿意跟一副弱不禁风的骨架子多计较呢?
胖子喝水都能长肉,瘦子吃东西只会化为智慧,因此毫无节制的必要。甜食、肥肉和一切高卡路里的食物,几乎成了现代人类的公敌,却是瘦子的密友。据我多年观察发现,在中国人嗜食的干贝、内脏、蛋黄等许多食物中,其美味其实来自同一种化学物质──胆固醇。这又是胖子的克星,而瘦子无不乐于接纳。瘦子的血管隔着表皮都能看得清楚,即使阻塞也很容易发现。这种说法也许不合科学,可是科学能使瘦子变胖吗?
其实瘦子的缺点也莫不是他的优点。既然特别怕冷,相对的也就不大怕热,只要不计形象,他的夏天是和树上的鸣蝉、水中的游鱼同样快乐的,瘦子的尊范在现实世界固然不甚受人恭,可是极宜入画入曲。要不说山水画里策杖凭栏的人物无不清癯潇洒,就是古道西风,不也要配上一匹瘦马么?退一步天地皆宽,瘦人的生命还是值得珍惜的。要是还想不开,那只好绕回生命与宇宙的天问篇上去,那可是玄门一入深似海,再也想不到自己的胖瘦了。

朱湘
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够我们赏鉴了。
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单是纸色已经在我们的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它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这段历史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思索、感叹,更不须提起它的内含的真或美了。
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诗;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三条狗的风,在秋高草枯的旷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猎犬风一般快地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的响,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家走近。等着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挟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义兄,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
印书的字体有很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夭娇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有如褚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来: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扁短的楷体,浑厚颇有古风。还有写的书:或全楷体,或半楷体,它们不但看来有一种密切的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姓名别号之中,你说不定可以发见古代的收藏家或者是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缥缈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藉此揣摩出这主人翁的命运:他的书何以流散到了人间?是子孙不肖,将它舍弃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支持家庭?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着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决想不到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结局的;正如这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
更进一层,让我们来想象那作书人的命运:他的悲哀,他的失望,无一不自然的流露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太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将他一生心血呕成的文章,一把火烧为乌有;或是像《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一般命运,被浅见者标作禁书,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讲别的,只说书这件东西,它是再与世无争也没有的了,也都要受这种厄运的摧残。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鹤一般兀傲的文士,他们的遭忌更是不言而喻了。试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们在不得意时,有的采樵,有的放牛,不仅不异于庸人,并且备受家人或主子的轻蔑和凌辱;然而他们天生性格倔强,世俗越对他白眼,他却越有精神。他们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书在手里读;有的骑在牛背上,将书挂在牛角上读;有的在蚊声如雷的夏夜,囊了萤照着读;有的在寒风冻指的冬夜,拿了书映着雪读。然而时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们学问已成的时候,眼光是早已花了,头发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们的头额上新添了一些深而才的皱纹。
咳!不如趁着眼睛还清朗,鬓发尚未成霜,多读一读“人生”这本书罢!
书画琴棋诗酒花

北美世界日报
戴碧晨一我18岁的侄女、棠山居士归昀,最近从外州来和我同住两个礼拜,她心里有掏不完的感触,对人和人生有做不完的比喻,她对我说:“姑姑,我觉得我像水。
““你昨天不是说你像云吗?”“水有三态,云只有一态,我同时也可以像冷凝的冰,像清流的水,姑姑,你觉得你像什么?”我除了生产时觉得自己像母猪外,已很少去搞这类文学小把戏了。我看看窗外,不!窗外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年轻人的。我只好在厨房找答案,没来由的,我说:“我觉得我像一块猪油。”
“你乱说。”她笑道。
“笑什么?猪油也有三‘太’:太油滑、太多余、太无益。”
她站在人生的起点上,用已累积的课本知识来对比未知的人生,人生对她似近实远。她抓不住核心,只好用文字、意境来捕捉周围的氤氲之气和朦胧之美。也就是说,明明是瘦巴巴的人,她不说“竹竿”,却要说“玉树临风”;明明是孤傲的”“人,她不说“不合群”,却要说“一人独钓一江秋”。她周围的人不是风就是雪就是星星月亮太阳,唯一不被拿来做比方的就是她妈。我听着她对人物的叙述,觉得有趣又伤感,不必戳破她吧!有这样理想化、美化的心境,社会上才会有偶像事业,如果社会上只有中年人,那么当道的将是一群讽刺家。
用了18年的名字,她认为毫无味道,于是替自己取了别号,陶醉在文字的情韵中。“归昀有非常深厚的意思,”她说,“昀是日出,归昀是回到日出的地方,日出在东方,那表示我是东方来的女孩,同时我又具有太阳女孩的骄傲。”这番解说对我而言,简直比屈原的“天问”还难懂。
不仅如此,她连儿女的名字也取好了,女的叫“子蕴”,男的叫“子容”。她认为我也该有个别号,帮我取名“弄尘游人”,她的意思是“玩弄尘世、优游人间”。我说听起来像清道人”,我情愿站起来扫地。
如果人生是舞台,她便是戏台前感应力最强的观众:崇拜主角,赞叹布景,期待情节;然而随着剧情越走越深,越走越久,她终会一次次发出这样的疑问:“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或“本来就是这样!”脸上随着剧情喜怒哀乐的表情越来越少,在若干年后终于变成和她姑姑一样,成了戏台上的道具师,看着演员上妆、换衣,不发一言。
我要如何向18岁的女孩解释,“水”怎么变成了“猪油”?二她在浴室光着上身,我偶尔看到,眼光惊得收不回来。
丰满的乳房对着我,粉红色的圆晕大大占据了顶峰,柔柔的散着诱人的光辉。
我被一种“久违”的恍忽感觉迷惑了,那是原本的颜色吗?那曾是“我的”颜色吗?在粉红色和暗红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在肚子里怀小生命的那段日子,身体各部门就在昭告女人:从炫亮的舞台退下吧!你不能再去吸引男人!粉红色太娇艳了,娇艳招惹蜂蝶,为了使女人安心哺乳,惟有把它弄丑、弄暗。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乡下阿巴桑,天热就穿一件薄衫,两个喂奶过度的乳房,像被压扁的面团,松松垂挂胸前,乳房对她,恐怕只等于两个用过的口袋,随身带着而已——相信年轻时她也曾坚挺着胸部,受尽男人的注视和崇拜,只是如今在生活的折磨下,她风华尽褪,女人身体最骄傲的一部分,变形落魄至此,甚至引起路人的讪笑。
我看到整形杂志上,把产后乳房下垂当成女性最大的悲哀,意思就是“你完了!”如果身体是机器,产后女人的乳房和肚皮是折旧率最大的地方,好在肚皮不会引发性感应,否则社会上必然会兴起肚皮整形风。
我想起父母年轻时,那个“有男有女,三个恰恰好,有女无男,一直生到老”的年代。蔡家七仙女的妈似乎一年到头都敞开着乳房,当众喂奶,即使旁边有国庆阅兵也不在乎。到我这个年代,没有人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喂奶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再也找不到院子的缘故。到我侄女这个年代,女权高涨,谁知道呢?我要如何向这位已在憧憬家庭生活的女孩解释,因结婚、生殖、岁月而失去的粉红色,岂仅限于她的胸部而已?三她气呼呼地说:“我妈凭什么管我?她怕我吃亏,她会伤心,那还不是为她自己着想,她才是自私的!”辩论社主辩竟然如此词不达意,其中一定有什么和逻辑无关的东西在作祟。
她具有超越年龄的辨别分析能力,竟能从我随口谈的几件事情中,说中我最细微的心情。我有充足的自信能当她信任的朋友,但是当我也把她当成最知心的朋友时,我不免诧异了。我们可以彻夜谈论女人的心情小秘密,印证彼此的经验,谁也不笑谁。
她说:“为什么我能和姑姑谈得那么好,却不能和妈妈沟通?”我说:“很简单,因为我不必对你负责。”
不是吗?当她小时,她母亲像赶鸭子似的逼她练琴,做功课。我看了大为反感,“好好说”不行吗?可是轮到我管教孩子时,“好好说”只限于开学第一天,钢琴第一课。除非是那种天造地设的孩子,否则孩子本性永远是和父母的希望完全相反的。一开始你拿着一把尺,在每一刻度上规划好孩子的进度:每晚七点到八点做功课,吃十分钟点心,亲切对话二十分钟,弹钢琴半小时,妈妈坐在旁边,帮他们打拍子、翻琴谱,九点喝牛奶,九点二十分检查书包,三十分洗澡上床睡觉。
不!这是修道院作息,不是家庭的。首先,孩子对功课没有虔诚的信仰;再来,他们没有清修的决心;最后,父母也不是神的使徒。
所以父母、孩子的耐心和毅力马上就用完了,父母只有一条路好走:叮咛叮咛再叮咛,唠叨唠叨再唠叨,虽然效果难测,但是说了才安心。有一天你可以告诉孩子:“早就告诉你了,谁叫你不听……”或者告诉朋友:“跟他说了一百次,孩子不听话也没有办法……”父母不是青少年发展心理学的白痴,更不是亲子沟通蠢蛋,只是他们的期望焦虑,不是纸上文章、专家座谈可以消除的;况且,谁有时间来等那些专家意见、心理咨询奏效?当然知道女儿日记不能看,可是天天打电话来的到底是哪个浑小子?你到底是要提心吊胆三个月,还是要偷偷地触犯一下隐私权?当然知道女儿自有主张。可是你到底是要等她30岁以后再来和你讨论,还是逼供一番、大吵一架至少也会提供点线索?我对侄女说,我可以欣赏你恋爱时的酣醉之态,但是我不必面对你酒梦俱醒时的心醉和泪水;我可以赞扬你男友的外表和学识,但是我顾不到他对情感的稳重;我可以和你大谈诗词文艺,但是我不必管你日后如何营生;我可以畅述自由意志的快乐,但是如果你迷路了,我不必把你接回来。
我希望我已解释清楚,亲爱的侄女,我可以做讨人喜欢的姑姑,未必能做你讨人喜欢的母亲。对18岁的女儿来说,不受欢迎的父母,是父母的必然之罪。□
书中自有铁和钢

沙叶新的鼻子——人生与艺术
沙叶新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得上是个意志坚定、性格刚毅的人,但我至少敢说我还不太懦弱,不太卑怯。某些事,只要认定是应该做的,倒也毅然决然,义无反顾;某些话,只要觉得是必须讲的,也还能直言不讳,无所忌惮。
1957年我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因幼时曾患脑炎,头常痛,担心大学功课重,不胜负担,于是想起契诃夫的一句话:“寒冷使人坚强”,便决定在冬季开始冷水浴锻炼。谁知我第一次在学生宿舍盥洗室用冷水淋浴时,便听到隔板之外有人冷嘲热讽:“这么冷的天,洗不长的,出什么风头!”就是这么一句话,让我咬牙坚持了一个冬季的冷水浴,以后便一直洗下去,直到如今也未中断。洗冷水澡的最大好处,是我要干什么事,就不怕别人泼冷水,我洗了30多年的冷水浴,还怕你泼冷水!我21岁开始抽烟,抽了20多年,烟瘾很大。1984年秋体格检查,大夫劝我戒烟,我说戒就戒,当场便将未抽完的香烟送人。尽管在戒烟后的一个多月里,我生理、心理失调,整日哈欠连天,又流眼泪又流鼻涕,难过得想骂人,要打架,可我还是坚决不抽一口,就这么彻底把烟戒了!有人说烟鬼若能把烟戒掉,那往后什么不要命的坏事都能干得出来,这是说能戒烟的人心狠意坚。
1979年有起诈骗案轰动一时,不少剧作家都想以此为题材创作剧本,后来听说有关部门官颜大怒,于是诸君便弃而不写了。可我偏不信邪,人弃我取,硬是和两位合作者写了出来。上演之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以致不得不召开全国性的会议来裁断。当时的压力真是天来大,我倒也未屈服,一直坚持己见。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时加诸我身上的罪名也不复存在了;历史已证明我并非恶意诽谤,为此我在前不久给自己取了个室名,叫“善作剧室主人”,善作剧,不是恶作剧。
某年某一社会团体选举主席,候选人名单只一人,并已内定,为能顺利通过,还请来领导压阵。当时众多委员敢怒不敢言,我却强充出头鸟,敢冒领导之大不韪,反对未经充分民主酝酿的候选人名单。结果一言既出,如石破天惊,掌声四起,令我这个不轻易掉泪的硬汉子也激动得眼眶润湿。
“文革”中,在周恩来总理去世的那天,我第一个在单位里戴起黑纱;“批邓”时,我坚决不写一张“批邓”的大字报;“文革”后,我更敢于著文表达我要表达的观点,敢于采取行动来支持我要支持的事……凡此种种,似乎可以证明我还是一个有点意志、有点性格的人。我之所以能够如此,母亲说是天性使然,我从小就倔,挨打从不讨饶;朋友却以为我是回族的关系,回族性格刚烈坚忍,反抗时爆发力极强;我则认为我很可能是受了一本书的影响。那是我15岁时读的一本书,书名叫《意志和性格的培养》,作者为苏联的心”“理学家柯尔尼科夫。这本书并不堂皇,是本通俗的小册子。我读得极用功,还详细地写了读书笔记,并保存至今。这本小册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如下一些话:“凡是具有意志和性格的人,应该是一个勇敢、诚实、正直,有社会责任感和自尊心的人。”
“敏锐地感受优美的事物,勇敢地揭露丑恶的现象,并将这种情感化为行动,便是一个有钢的意志、铁的性格的人。”
这些话并不深奥,极朴实,却使我受用了几十年。真理原本是朴素的,只要掌握在手,便产生巨大的人格力量。中国的知识分子过于软弱,缺乏独立的意志和性格,要启蒙大众,须先塑造自己。当我重温我15岁时阅读的这本小册子时,我越发感到中国知识分子意志和性格的痼疾。
舒展你的心灵

中国妇女
邓皓静坐静坐如禅。
这时候你却宛若一个洗衣妇,不过你洗濯的不是衣服,而是你的思想。
选择一间小屋,关上门。让光源从窗口静静地倾泻进来。
这时候你便坐在书案前。静下心来,把思想的井掏空了,空灵如无穷的白纸。
你逐渐理顺和找回自己的思想,聆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此地平稳有节奏,如此地无忧。
此刻,不说幸福,你至少是一个好健康的人啊!桌上有一杯茶,袅袅地升腾起几丝热气,你忍不住轻啜一口,却发现茶是微苦的。
人生如茶,有淡淡的愁苦。
在你心底,世界展现了她真实的美丽和忧伤。但此时此刻忧伤不会让你走进忧伤,美丽却让你投靠美丽。
散步不一定要选择个黄昏,不一定非得在月下,不一定要有和煦的风,也不一定要有伤感的雨……四季中任何一天任何时刻,你都可以从很小的世界中走出来,随意地走走,就是走走……散步是亲近自然的方式。
自然是人类的爱物。天地山川,花鸟虫鱼,日月风霜,人人都可以去爱,却不必去占有。
在自然面前,人类变得平等。自然与人是一种很融洽的交流。自然永远大度地接受人的疏远与喜欢,不像生活,人强加给你不愿接纳却无法拒绝的种种。
散步的时候,风是你的朋友,雨是你的朋友,蓝天大地都是你的朋友。
生活中至少一半的美丽来自自然。散步,让生命投入自然,让心不停止快乐。
凝视镜中的自己立于镜前,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装。然后一言不发地凝视镜中的自己,你无法不对自己产生崇拜。
曾否记得一则很可心的笑话:有一个小孩问母亲自己从哪里来?母亲说:是母亲的一卵子和父亲的数十万个精子中最强壮的一个结合便产生了你。那小孩高兴地大叫:哦,是我赢了!是的,我们来到人世的第一天,我们就当过了一次强者。
生命是万物中最强大最可钟爱的!我们应该对自己的生命产生惊奇,产生崇拜,继而热爱。
我们没有成为别的什么,而选择了从属于人类,这本身便是一种伟大奇迹。
凝视镜中的自己,感受自己的心跳,你不会太在意自己拥有的是怎样的一副面庞,经历的是怎样一种人生,你唯一想说的只是:生命,真好!走进孩子中间生命是花,孩子是那花中的蕊。
孩子是人间天使。孩子甚至是护肤霜,让世界的面孔变得姣美。
孩子是你走过的渐忘又不能忘的童年呵。
走进孩子中间,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年轻。假定不知道人与人间存在欺诈,假定不知道世间的一些丑恶来自人类本身,假定所有的承诺都可以相信,假定所有的梦想都会圆满,假定笃信美好的事物长存于天地之间永不消失……孩子的面孔是最耐人寻味的诗歌,孩子的眼睛是最清澈澄亮的小溪,孩子的声音是人间最美丽的音乐,孩子的梦幻是天上最绚丽的彩虹。
孩子是最贫穷的富翁,最无知的智者,最无忌的哲人。
携着孩子从阳光下走过。我是孩子好渊博的师长,孩子却是我膜拜的圣人。
热爱孩子,便是让生命长驻,一抹最温馨的春心……
曙光中的祷告

羊城晚报
程乃珊
祖母于清晨去世,曙光中我默默祷告。我的祷告没有文字,只有思想。
人们来到世界时,都是热热闹闹挥舞着拳头,准备大干一场;但是,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却安安静静的,摊开一双手。这世界上“物”的东西,我们一样都带不走。当我们的灵魂通过那窄长漆黑的生命通道向另一个未知之处飞去时,人世折磨得我们痛苦不堪的一切恩怨是非都释然超脱了。
我想起有这么一句歌词:昨天的太阳,照不到今天的树叶。每一个属于我们生命的太阳是多么好呀!珍惜生命,不在乎得多少钱财和权势,而是生命有没有充分燃烧。
爱我们的人总有一日要离去,为了令这份爱在人世永不消失,我们要爱他人。
水泥地上的野花

含笑看我
钟淑儿一每天早晨上班,都要经过一片铺了水泥的停车场。这停车场若不是年岁已久,就是当初修建时偷工减料:凸凹不平不说,还有许多裂缝,缝里长了小草,还热闹的冒出许多野花。
初夏的时候,有些像牵牛花的藤和花,在清晨的阳光和露水里晶莹闪烁。仲夏以后,有一些叶子细长,枝茎粗细有致,均匀盛开的紫蓝色花。到了秋天,在那几乎看不到泥土的细缝里,竟然长出一丛丛三四尺高的小白花来。这些花,在我们家后园的树林里也有,可是这几棵却长得有点特别:枝茎朱红微带透明,叶子细小翠绿,每朵花直径约四分之一寸,有着深黄的花心和白色的花瓣。花瓣一片片摊平的围着花心,成为一个个像用圆规精心着意画出的圆圈,开得满枝桠都是。
每次走过,看到这些野花,挤在糖纸、烟头和啤酒罐可乐罐里,开得那么恣意灿然,心中总感到人类渺小而宇宙伟大,自然洒脱。二上下班的路上,常常有许多发胖的中年人在做健身跑。他们流着汗、喘着气,拖着一身上上下下多余的肌肉,一抖一跳地跑着,这情景总使我为文明带来的矛盾感到可笑,现代人发明了洗衣机、洗碗机和许许多多只要一按电钮就可代替人工的机器,以为从此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日子了,怎料缺乏运动的身体发了胖,反又得把用机器省下来的时间和力气还原出来。自然规律是不能用科技来违反吧!
每个时代,因为承受了先人的经验,都会创造出一份独特的进步,可是每每因不自觉或不自省而走上极端,人类变得越来越盲目和愚蠢。现代人的愚蠢是太崇信科技,傲视宇宙,睥睨自然。每次看到肯尼迪太空中心发射人造卫星,心里总怏怏不乐。望着那火箭冒着几里白烟。划破长空而去,就好像看到一个抽烟的人,把还烧着火的烟头,往青绿的草地上一扔,染污了自然!
文明科技,原是人类从观察自然里创造出来的,而今,它却变成一堵墙,隔离了人和自然,而自然,应是生命和智慧的源泉啊!三前天,在朋友客厅坐着时,忽然听到一阵似是音乐,但又不成乐章的声音,转头往那边一看,但见几点红光,在那阴暗的角落里跳动着。再定神一看,才见到她13岁的儿子,跪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像砚台般大的电动玩具,聚精会神地按着控制钮。
我问他在玩什么,他答道:“我在打足球。”
突然间,好像看见他的头愈来愈大,身体愈来愈小。不禁想起三年前在纽约看毕加索画展,四五个钟头看了几百张毕氏的方块人像。后来走到街上,只觉得每个纽约人都是不成比例的:有时一只大眼睛生在脑后,有时手脚横长,曲曲折折,像装错了部位的机器人。
若是电脑再继续发展下去,人类无条件地把它应用到生活的每一角落,那么,毕加索就不只是个划时代的大画家,更是个预言人类将来命运的先知了。
但愿我只是多忧多虑吧。自然也许有着菩萨心肠,不会让人类自暴自弃的,不然,水泥地上怎会开出这么多美丽的野花呢?
水做的青春

现代家庭
素素
轻轻地一抬腿,同龄的朋友,都从多梦时节的少女,变成了愁肠百结的少妇,日日阴多晴少满目疮痍。
这些年就此做了“消防队员”,哪里有“火情”,便把“灭火机”带到哪里。
其实“灭火”的技巧、材料都简单,只须时间和耐心,只须静静地坐在她对面,任她说任她哭,掌握好节奏,适时地说别哭别哭别哭嘛。就这么点本事,竟然年年生意兴隆。
这一些朋友,个个都是善哭的女孩,那止不住的眼泪,虽然已无法再感动别人,却常常可以浇灭她自己心中的种种不如意,种种感伤。眼泪是女人独有的柔软剂,它会给你意想不到的轻松。为此,我从心底里羡慕这些朋友。曾有一阵,我总以为自己的眼泪,是让她们借支了去,所以心才难有雨洗过般的清亮。
近一年,忙忙碌碌,少有时间细想,但总觉得朋友们是有些异样了。
星期天清晨,人还在梦里,就被铃声吵醒。电话里的声音犹犹豫豫期期艾艾,我问华有事吗?华说没事我没事。然后便是一声不自觉地汉息,好似整个人要瘫倒一般。我揉揉肿胀的眼睛说你来,到我家来,现在就来。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好。
起床铺床,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扫,将家收拾干净,再烧了满满一壶水,等着她来喝。
像所有着了火的朋友,华进门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过了。”我不说话,只等着到时候说几句别哭别哭之类的话,老问题还是用老办法解决,驾轻就熟。但是,华不哭。她只是不断地吁气,绞手指,借以平定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尽量连贯。
我把茶几上的杯子向她一推,示意她喝口水。华端起怀子,像牛似地一口饮尽。给她续水的时候,我说听起来没什么事呀,你虚张声势干什么?不过还好,你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回头对着我家的镜子照一下,不自觉地抛起一个媚眼,笑了。轻骂我:你有病啊?现在这个年纪还有谁动不动就哭?你去试试看,一哭,整个脸都是肿的,怎么走得出门?这次我是真正地沉默了,还有什么话好劝慰她呢?都市将女性塑造得冷若冰霜,一个个都如石头般硬,久而久之,好多女人只记得想哭的感觉,却从不记得哭泣的滋味眼泪的形状,真正辜负了女儿家那一身水做的骨肉。想起从前的女人,碰到不顺心的事,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可以蓬头垢面几天不吃不喝,赖在房里不见人,以此要挟家人对她怜惜对她尊重。如今的女人,看起来无所不能,又独立又有笼络男人的心计手腕,然而,委屈其实是一样的委屈,辛苦其实是一样的辛苦,到头来却连哭都不敢哭不能哭。因为即使家破心碎,上班仍是天天要上的,陌生人、同事仍是天天要见的,摆出一张哭丧脸给谁去看?哭哑的嗓子谁耐烦来听?一脸的泪光盈盈,如何撑得起一张打天下的表情?于今,才知道能哭也是岁月给予女人的一项优惠呢。青春是水做的,因着水的柔滑幼嫩,青春才在女人的生命中显得那么娇贵。于今才知道,有没有恣意的眼泪竟是衡量女人老不老娇贵不娇贵的试金石。千锤百炼之后,水分都被榨干了,倒吞的眼泪大概都不可能有。
也好,不流泪的女人,撑得起自己的天空,不会时时遭男人讥讽欺侮。
只是,没有了会流泪的女人,男人怎么过?
瞬间的顿悟

《羊城晚报》
梁建增
我常常在寻找着奇迹——那些看似平淡却是令人振奋的奇迹。
记得我的婚礼计划在最后一分钟告吹时心中犹如下了一场六月雪。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停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不熟悉的邻居门口,一个敞开的窗户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上帝,谢谢你;谢谢你,上帝!”一遍又一遍,洋溢着无限的喜悦。
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欢叫声温暖着空气,融解着我心头的封冰,我心情豁然开朗。不管奇迹属于何人,我已经同样接受了一份馈赠。
有一次驱车上路,一只大蝴蝶扑面撞来,我爱莫能助地看着她被挤进车盖的缝隙中,不用说已是玉殒香消。我停下车去取蝴蝶,至少可以把她的尸体安放在草坪或灌木丛中,但当我提起车盖,蝴蝶竟然扇动着翅膀,摇曳而起!看着重生的蝴蝶轻快地翩翩起舞,一刹那,我震惊了。
也许,我不应如此大惊小怪,一点空气学的原理,就能充分解释蝴蝶生存下来的原因。但是,在我的心中,那飞舞的蝴蝶扇动的是新生活的信心,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此生此世,我们都需要瞬间的顿悟来振奋我们的精神。
说话

光明日报
贾平凹
我出门不大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人一稠,只有安静着听,能笑的也笑,能恼的也恼,或者不动声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吸烟就特别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最早是我补过一次金牙的时候,再是我恋爱的时候,再是我有些名声,常常被人邀请。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不说了。而我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常要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些字眼,说话的思维便要隔断,越发说话没了激情,也没了情趣,于是就干脆不说了。
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子,要过去了的危险感觉。偏偏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未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爱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
有一个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给我发了电报,让我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我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我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我也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问一个人××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这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
不会说普通话,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乏于社交,越发瓜呆。但我会骂人,用家乡的土话骂,很觉畅美。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给自己鼓劲,所以在许多文章中,我写我的出生地绝不写是贫困的山地,而写“出生的地方如同韶山”,写不会说普通话时偏写道: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一个和尚曾给我传授过成就大事的秘决: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我的女儿在她的卧房里也写了这八个字的座右铭,但她写成:“心系一处,守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说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会说普通话,我失去了许多好事,也避了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凭嘴,留言靠笔。——我不会去流言,而滚滚流言对我而来时,我只能沉默。
说实话,我爱你……

福建青年
宿浪
在这个世界里,我与你用心灵对话。理智是对陌生人的设防,我拒绝用理智对话。
“我爱你。”
“你爱我什么?”像小说中的语言,你问。
“我不知道。”真的。
你失望了。
其实,你应该明白:真正的爱是说不清楚的,说清楚的就不是爱,只是一种语言技巧。劳动产生了语言,而不是爱情产生了语言。
我不知我爱你什么,只知道我爱你这个人,爱属于你的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如果我仅爱你某一个特点,那你可能会成为这个特点的牺牲品。如果你也爱我,那么你也会为这个特点而牺牲你自己的个性,你会成为这个特点的奴隶,那么你就不是你,而是它——这个特点。
我不知道你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只知道你应该成为你能够成为的人。人不能去委屈自己,首先应该成为自己而不要被异化为他人的附庸。我们没有理由在上帝死了之后,还把自己丢失。你就是你,我喜欢看你跳舞,喜欢看你在坦荡的沙滩上自由地打滚,也喜欢听你哭诉,看你愤怒,伴你沉思。对我来说,痛苦的是被别人背叛,更痛苦的是背叛自己。因此,需成熟时,就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该快乐时,就像孩子那般无拘无束。我要为你提供属于你的完整的世界。
说实话,我爱你这个人。
我从不看《恋爱的秘诀》《爱情心理学》之类的书,我不愿有人代替我来感受这一切。我不想太理智,我总以为爱情是一种感觉,一种默契,一种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感应,太理智的恋爱可能是一场艰难的谈判。“我爱你”不是一张通知,是一种双向可逆的默契。叫人烦恼的是一起沉默,令人愉快的是一同畅笑。
也许一个人的世界是健全的,但两个人构成的世界却是残缺的。一个人的时候,我是自由的,当你和我的时候,我们应该是自觉的。对于别人,我们都各有着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格,而对于你,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人格。对于朋友,我将我自己的快乐给他,我们互相尊重;对于你,我将所有的快乐和烦恼给你,我们一起支撑着这个残缺的世界。正因为残缺,才需要了解;正因为不了解而需理解;正因为残缺,我们的世界里“每天的太阳是不一样的”;正因为残缺,才能不断发现,不断更新。这个残缺富有朦胧的诗意。
我努力使自己不想念你。因为想念也意味着一种不信任,不放心。思念的滋味有时也有一种对距离的淡淡的“酸”味,想念从来被人歌颂为一种忠诚的自私的报答。
为什么在你的面前,我总愿意表露自己软弱的一面?也许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他的生活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斗。累了,需要一个安全的港湾。于是,便赤身裸体地来到上帝面前,重归伊甸园。最快乐的是忘记自己的生存,丢失自己,回归自然,你便成了自然的象征。我毫无防备地走到你的面前,把最软弱的一面放在你的目光下。
真的,我不知道我真要什么,只是在未得到时,才隐隐若失。但作为男人,被人依赖,被人依靠,被人需要,也是一种价值的体现。如果你仅仅为了能成为你自己而拒绝了我的保护,不让我分担你的痛苦,我相信你是打击了一个男人作为男人的骄傲。说实话,我爱你,但不能告诉你。
我爱你,因为别无选择(既不是我选择了你,也不是你选择了我。是我们选择了我和你)。所以不可能后悔。我们的一切只要是真诚的,就无需道歉,即使做错了什么。
也许我们从未认识自己,因此也无法把握自己。我是因为爱你才爱你的,你呢?是爱我这个人,还是一个偶像?可我不想戴上假面具而成为偶像的。我不能因为太不能“失去”而委屈你。爱你,使我自私;爱你,使你疲倦。
因为我将全部的身心都交给你,也把你的爱放到我的心上,很重很重。我将全部的感情投资给一个人,累了,倦了,即使我失败了,也不会再去选择了。
说实话,我爱你,因为爱你。
是的,“我爱你”。没有比这句话更令人回肠荡气的了。没有比这更简单的语言,也没有比这更复杂的语言了。
思想的痕迹

邦达列夫人生艺术随想集
邦达列夫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发生,12月26日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后被蒋软禁。抗战胜利后,张想:当年因“兵谏”蒋抗日而被囚禁,现在日本投降了,蒋该释放自己了吧。但是蒋介石丝毫没有释放他的意思。张学良以为可能是蒋介石忘了这件事,便想出一个巧妙的办法,托人把当年在欧洲考察时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送给他的一块手表转赠给蒋介石,暗示蒋介石看一下时间,10年过去了,你为何还不释放我?数日后,张学良彻底失望了,因为蒋介石托人将当年美国总统送他的钓鱼竿回赠给张学良,暗示,手表我已收到,也看过了,不过我没有忘记时间,现在还早着呢,军政方面没有你张学良的事,你还是去钓鱼打发时光吧。就这样,张学良一直被囚禁了半个多世纪。
~1干清晰地标出花纹的小白桦树树梢,我感到很惊异,——是的,是的,现在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永恒的春天的王国,呈现出这棵白桦树以及它柔顺的叶子的本质。可以勉强听见这白桦树孩子似地咿呀低语,正与天际的船舶那淡紫色洁净的空间交谈。天际之船温柔亲切,永生不朽,它包含着整个世界和世界规律:出生,生活,爱情,还有那知宜的春天和那棵耸立在路边和我身旁的小白桦树,在这快乐而悲伤的时候,我正停留在路旁。
好像发生了一件不可信的事,我正在与白桦和天空对话,但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我们共同的感觉、理解和互相忠诚,这些是不能用话音来表示的。
瞬时我闭上了眼,于是结束了我与我们自己的船的沟通,结束了在人间不能命名的享乐。
更确切地说,这是全部存在的思想痕迹,这是一种迹象:表明世界联合一致的传大思想是存在的,它蕴含在一系列的印痕后面,而其中之一在处于秘密之门的一瞬间已被揭下了。
我相信,在我最后的时刻,仁慈的力量会把所有的印痕一个不剩地揭下来,但……那时在打开的秘密之门后面,向我揭示的是什么思想呢?
死·天堂

世界日报
刘墉
西藏民俗中,最令人惊讶的是“天葬”!
人死了,把衣服脱光,盘成蹲坐的姿势,用毛毯裹起来,诵经3天之后,抬到天葬场。
天葬师“惹甲巴”,以熟练的刀法,把尸体的肉一块块切下,再将骨头敲碎,混在青稞糌粑之中……有人在天葬场的四周燃起熏烟,让死者的灵魂升天,更有成群的秃鹫,看到熏烟的讯号飞来,争食切碎的尸骨。
死者的家属只是静静地坐在四周,默祷秃鹫能吃尽所有的尸骨,显示死者没有不可化解的罪恶。
让来于自然的,归于自然。
让一切仰赖苍天生活的,归于苍天。
不必留下什么……畲族民俗里,最使人讶异的是“歌丧”!
死讯传来,成群的亲友身穿白色的衣服,头绑白色的罗帕,围坐在死者的身边歌唱。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歌声越来越响,没有人哭,只有歌,把哭声化为歌,驱走恶魔,护送死者的灵魂平安往生,告诉死去的人:你安心地走吧!别挂念活着的,我们不哭,以歌声送你远行。
这不是挽歌,是骊歌!
美国有个医学研究中心,招募了一群患绝症的病人为会员,只要缴纳50万美金,就能获得重生的机会。
办法是,在断气之前,把“身体”送进钢槽,快速冷冻到零下四十度。有朝一日,科学进步到能治好这种绝症时,再解冻、治疗、复生!
那个医学中心已经存了上百具“冷冻身体”,据说被冷冻的人,不必举行丧礼,也没有亲友哀泣,因为“他”没有死,他可能比活着的人在未来活得更长。
报上刊载,一位患有绝症的老人,召集亲友,欢聚一堂。老人盛装坐在轮椅上,脸上扑了腮红,嘴上搽了唇膏,举着香槟,与宾客互道珍重。
然后老人送每个朋友到电梯,握手、拥抱、吻别。
老人返回房间,没有自杀,只是从此不再接见任何亲友,直到最后一天。
“何必让人看见自己最憔翠的样子?别人的同情、可怜,无法给我任何帮助,反而增加我心里的负提。”老人说,“留给大家最好的印象,别当我死了,只想是远行!”有一位长辈,平时嘻嘻哈哈,十分乐天的样子。惊闻他得了绝症,打电话去,仍然谈笑风生,仿佛是别人得了病。
他一日一日衰弱,一天天缩小,起初还能勉强起身送客,后来躺在床上挥手,再过些时,只能手指动动。
他很少谈自己的病,只说精神不好,常想好好睡一下,笑道:“上辈子困死的,这辈子要补回来!”直到断气前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提到死,只是很弱很弱地说:“我好想睡,睡醒了再聊……”他的亲友都没有哭,隔了好一阵子,彼此不解地问:“奇怪,他死我并没有太伤心,觉得他没死,只是睡了!”“奶奶说她老了,有一天会死掉!”3岁的小女儿,突然冒出这样的话。
“什么是死呢?”我问。
“奶奶说,死就是上天堂!”“什么是天堂呢?”我又问。
“天,就是天上。”小丫头指指天空,“堂,我不知道。”想了想,笑起来,“啊,对了!就是巧克力糖!”“奶奶死,你会不会哭呢?”“奶奶上天吃巧克力糖,好好!我为什么要哭呢?”死,不尽然可悲,不尽然可怕。
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去看它!
我常想起小女儿的这句话。
我希望我的天堂就是那样!
四季歌

文汇
铁凝一一个青年和一个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春天的黄昏。
黄昏和春天使北方的公园变得滋润了,脚下的黄土放散着苦涩的香气。
姑娘留意着路边的长椅,长椅上都是青年和姑娘。
小时候她常来公园,中学时也来过。那时她不注意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她爱看鱼、花、树、猴子、孔雀。今天她第一次想拥有一只长椅,一只安放在僻静角落的空椅子。于是她明白:她开始恋爱了。
青年忽然丢下她跑起来,原来不远处正有一只刚空下来的椅子。他比另一对男女抢先一步占住它,冲她招手。她也跑起来,心中赞叹他的敏捷。
这只椅子位置很好:设在甬路旁边微微隆起的斜坡上,可以俯视路人;椅子背后还有一株小垂柳,垂柳能遮蔽椅子上的他们。
他们坐下来。
青年掏出一袋杏脯递给姑娘。姑娘微微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杏脯?”
“我什么都知道。”
“我们才认识十天。”
“十天?是的。可‘知道’和‘十天’之间不一定有必然联系。”
“十天毕竟标志着时间呀。”
“时间又能说明什么呢?和有些人,你就是相处半辈子也不明白彼此是怎么回事,你们只能站在一个层次上对话;而和另一种人,只消互相看上一眼,就全明白了。比如认识你,我觉得比十天要久远得多。我甚至觉得上帝所以创造了你,正是因为世上存在着我。尽管人海茫茫,我们彼此终会碰见……”“是的……是的……总算碰见了。”姑娘低声嘟囔着。
她似乎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正在怎么说,只是受着一种感动。他那低沉的声音像一股股暖流包容着她。她心中暖暖的,身上却一阵阵发抖。
她咬紧牙关抗拒着颤抖,惧怕着又在等待着一个新的时刻。
长椅上没有出现那个时刻,青年又说起了别的。
姑娘忽然有点想哭。
当天色终于遮蔽了他们彼此的视线,她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那俊美的侧面使她一阵心跳。
“能看见我吗?”他问。
“看得见。”
他握住她的手。她想起一个诗句:“她在五月就挥霍了她的夏季。”
她没有握他。二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
正是夏天的黄昏。
四周静静的,近处短篱笆旁只有老花匠佝偻的身影在晃动。
他们在老地方坐下。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大多数认识许久的青年和姑娘幽会一样。
当天色模糊了他和她的视线时,姑娘握住青年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手背。
“我爱过一个人。”她说。
“哦。”他尽量不在意地问,“什么时候?”
“十二岁的时候。”
黑暗中他笑了。
“他是我们班长,有一次他病了三天没上学,我还给他写过一封信。”
“写了点什么?”他几乎是快活地问。
“唔,关于希望他好好养病什么的,还说我们都很想他。其实,是我想他。”
“他现在做什么?”
“火车司机。和我们语文课代表结婚了。”
青年抱住姑娘,抱得很紧,很开心。
“疼。”她说。
“我真爱你。”他对着她的耳朵说。
“为什么、为什么……”她象往常那样胡乱问着。
“就为了这个。”他吻着她那令人疼爱的肩膀。
他心中充溢着幸福,拥抱着满怀的爱情,又象拥抱着她那个动人的故事。世上难道有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妻子的男人么?他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抢先一步告诉她一件事。他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她。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别说。我知道。”她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知道什么?”他松开她。
“我什么都知道。”她沉静地说。三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
正是初秋的黄昏。
他们走到老地方坐下来。
青年向姑娘讲述他的事,讲他过去的女朋友。他所以坚持向她描述过去的一切,是请他相信,他鄙视并且厌恶过去的一切,只爱现在的她。
“那时候插队,因为寂寞才爱。再说,她热情奔放,主动找到我这儿,我怎么能够拒绝呢。我感激她给予我的一切,那时候有她在,我觉得黄土都是光明的。今天我才明白,感激是最靠不住的一种东西。”
“是的,靠不住的。”姑娘附和着。
“后来她先撇下我,独自回城安排了工作,和‘市革’副主任的儿子结了婚——工作就是他给她安排的。那时候工作比爱情吸引力大得多。”
“是大得多。”姑娘附和着。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值得庆幸!幸亏她离开了我,不然我怎么会认识你呢!你不知道她是一种、一种那样的人,常常有过多的要求……对于男人。在村里,她总是要我没完没了地吻她,当然,还要求我买吃的给她:花生、柿饼,有时连酱油都喝。女性怎么能这样不自爱呢……”“是的,怎么能呢。”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青年拉开距离,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总之,她和你是无法相比的,她的腿不短,但左腿有点弯曲。你的修长、笔直的腿是少见的。少见的,懂吗?”
“懂吗?”姑娘喃喃地重复着。
她眼前出现一片模糊的花。原来,她已不知不觉离开长椅,走到一个花坛跟前。
青年跟上来。
姑娘又向前走。
她在一畦人面花前停住了。
青年站在她身后继续说:“我承认我拥抱过。她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每当我们拥抱时,我都想到她的胸脯太丰满了。一个姑娘……我甚至怀疑……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是可怕的。后来,我常常觉得恶心。”
“是的,恶心……”姑娘盯着人面花。那一面面小花宛若一张张小老头的脸,正冲青年和姑娘做着种种鬼样儿。
姑娘移开视线。
青年绕到姑娘眼前:“请你相信,相信我只爱你,因为爱,才说了所有这一切。”
“是的,这一切。”姑娘说。
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古怪,他还从那声音里听出一丝委屈。
四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
已是冬天的正午。
没有太阳,有雪。
他们的老地方空着。
青年跑上去,用皮手套掸掉椅面上的雪花,冲姑娘招手。但姑娘没有跑,她继续在雪地上走。
青年丢开长椅跟上来。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说。
“我正在想我哥哥。”姑娘说。
她说:“文革”时哥哥被打成反革命,嫂子为了表示和他划清界限,偷出两本哥哥的日记交给工宣队,工宣队为了进一步证实她的立场,对她进行了种种考验。
比如,让她晚上躺在床上套哥哥的话,当然是对“大革命”不满的话;他们打他时,还让她掰他的手。
“她掰了?”
“掰了。她当众掰断了哥哥右手的中指。后来就离了婚。”
“太残忍了,真不可想象。”青年低语着。
“现在我又有了新嫂子。但哥哥从来不许我们当着新嫂子的面议论过去的一切。”
“他自己呢?”
“他自己从不对任何人诉说以往和嫂子之间的痛苦。我替他生气,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告诉我,因为,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
姑娘停住脚步:“从那儿开始,我才知道什么是男人。”
青年木木地望着姑娘。他发现她那副弱小的肩膀不仅仅引人疼爱,还有一种他从未意识到的威慑力量。
姑娘继续向前走。
青年没有跟上来。
姑娘走着,推断着自己会有哪些地方可供他将来向别人描述。
姑娘走着,用手背擦着让泪珠和雪花凝结住的睫毛。
她走出公园时,发现公园有门。
四叶草

讲义
喻丽清
生命终点是不可言喻的静。起点是无端莫名的痛苦。
于是,你哇哇坠地,你静默逝去。一切未静止以前,你总想尽方法去动。
于是,有喜剧,有悲剧。生命是一片喧哗。
在不该挥霍的时光,你挥霍着错误与悔恨。时间似水长流,而生命却要归还。
怎样经营,赢亏得失,是你自己的事。生命不过是上苍借你一用的资本。
雨旱的时候,想雨。
雨的时候,又盼望阳光。
就像并不讨厌悲剧,只怕自己串演悲角。其实,并不在乎落雨,只是怕走这一条泥泞的路。
眼前有乌云遮蔽看不到苍穹的光亮,但总该相信雨后必有晴天。如你痛哭,也该相信泪后的人生,才有水洗过的清明。踏稳脚步,尽管泥泞的路在雨中。
秋已走过云,一心想流浪,急急地、急急地带走了秋。
小小、小小的桂花,苍白地落在泥泞的地上。秋,走过了。
秋阳似酒,把果实都催熟了。所有光谱上的色彩,田野里的风一一点收。
只是,回首的时候,满阶都是喟叹。
想找秋的时候,秋已走过,想来想去,想少了青春。
刚要成熟,又要老去。时光,总是如此的不经用。
窗连一只鸟儿都不来访,有什么关系。总有阳光、月色和可爱的繁星做伴。
一扇轻窗,能框住雨露多变的晨昏,却框不住清风吹送的花香;能看见人生寻常的悲喜,却透视不了浮世曲折的沧桑。
还是打开窗吧,总比玻璃内朦胧的想象要好。
你老是忙着从外面擦拭那些蒙尘的玻璃,总不见明亮;有一天,你从心里面去擦,却蓦然洁净了。
于是你守在心灵的窗畔,将看遍生命一幕幕绝美的风景。
送你去远行

张家口市报
单英福
春风柳丝儿般纤纤吹拂着人脸,那天,我送你去远行。车是午后的,我们早早的出来,沿着那条蜿蜒的路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尽管你这次远行大约有半年长的时间。该说的话太多了,又该先说什么呢?也许这全部的话语只有用这种静默来表达,真的,我们只依偎着漫步在那条曾走过好多次好多次的路上。
你说过,分别也许能使爱更深沉,更炽烈。
哦,相处在一起是一种幸福,而短暂的离别却会使这种幸福加倍地得到享受。
远处飘来《大约在冬季》的凄凉歌声:“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我自己……”这歌声细细的,这样的柔曼,这般的缠绵。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怎样地想念你,真像我写给你的那首诗那样么:想你的时候你是泪滴流成的河思念之舟飘荡穿行在不冻的季节里寻找停泊的港湾遥遥无期一股苦涩的甜蜜袭向心头,仿佛我拥有的一切都离我而远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下起了细雨,雨丝儿轻轻飘洒,雨珠儿在你长长的秀发上滚落,点点滴滴不绝也不断。我轻拢着你湿漉漉的长发,说:“我回去取伞。”
而你却喜欢这样,你说:“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想的就是这个意境;淅淅沥沥,疏疏密密,要的就是这个韵味。”我默然。知道么,我的依恋之情就似这春雨,不绝也不断,有谁知道,相思的愁绪。你那时一定发现了我的这个秘密了,你不停地给我吟咏你写的那些诗,那些我听过不止一次的诗。你像以往一样,等待我对你的诗进行评说,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这一次没有说,也不想去说。你假作生气,嘟着嘴,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地说:“人家又不是不回来了,还说支持呢,就这个样子。”
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诗时走的就是这条路,这是一条很悠长的、很痴迷的路,我们沐着斜阳的余晖,你给我讲你写的第一首诗,给我讲你读过的诗集……于是,从那天起,我记住了这条路和那个黄昏,我的心震颤了,难得人生这样相知,难得你这样的深情,我似乎看到了在我的心海鼓满了风帆,似乎听见了我生命的大海有一支奋发的歌。记得每到我写文章写不下去的时候,是你,是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力量。你说:“你能写出来,你行。”每到这时候,我就产生了那种无法用文字表达,只能用心去细细体察的情感。真的,我写出了那一篇篇见诸报刊的文章,我很难说得清楚,这些文章是我写出来的,还是你写出来的,真的,我说不清楚。如今,你要去远行,我不知没有你的那些话,我还能不能写出文章来,尽管你说,你会在信上写给我。
车上坐满了人,我寻找每一个窗口。哦,找到了,你伸出了手,舞动着那块白手绢。汽笛长啸,车就这样载着你驰向了南方那个城市,那个你将生活半年的城市。我机械地舞动着手,泪遮住了视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舞动那块手绢,那块洁白的手绢。如果雨,遮住了眼睛,那就让雨把泪冲洗,洗净的是眸子,洗不掉的是那段记忆。
雨中,我在为你送行。
送行

雅致人生
梁实秋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条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刚要起碇,汪伦老远的在岸上踏歌而来,那幅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眼前,其妙处在于纯朴真挚,出之以潇洒自然,平夙莫逆于心,临别难分难舍,如果平常看着你面目可憎,你觉我言语无味,一旦远离,那是最好不过”“,只恨世界太小,惟恐将来又要碰头;何必送行!在现代人的生活里,送行是和拜寿送殡等等一样的成为应酬的礼节之一。“揪着公鸡尾巴”起个大早,迷迷糊糊地赶到车站码头,挤在乱哄哄的人群里面,找到你的对象,扯几句淡话,好容易耗到汽笛一叫,然后鸟兽散,吐一口轻松气,噘着大嘴回家,这叫做周到。在被送的那一方,觉得热闹,人缘好,没白混,而且体面,有这么多人舍不得我走,斜眼看着旁边的没人送的旅客,相形之下,尤其容易起一种优越之感,不禁精神抖擞,恨不得对每个送行的人要握八次手,道十回谢。死人出殡,都讲究要多少亲人执绋,表示恋恋不舍,何况活人!行色不可不壮。
悄然而行似是不大舒服,如果别的旅客在你身旁耀武扬威地与送行的话别,那会增加旅途中的寂寞。这种情形,中外皆然。Max《送行记》,他说他在车站上遇见一位以演剧为业的老朋友在送一位女客,始而喁喁情话,俄而泪湿双颊,终乃汽笛一声,勉强抑制哽咽,向女郎频频挥手,目送良久而别。原来这位演员是在作戏,他并不认识那位女郎,他是属于“送行会”的一位职员,凡是旅客孤身在外而愿有人到站相送的。都可以到“送行会”去雇人相送。这位演员出身的人当然是送行会的高手,他能放进感情,表演逼真,客人纳费无多,在精神上受惠不浅。尤其是美国旅客,用金钱在国外可以购买一切礼节,如果“送行会”真的普遍设立起来了,送行的人也不虞缺乏了。
送行既是人生中所不可少的一件事,送行的技术也不可不注意到。如果送行只限于到车站码头报到,握手而别,那么问题就简单,但是我们中国的一切礼节都把“吃”列为最重要的一个项目。一个朋友远别,生怕他饿着走,饯行是不可少的,恨不得把若干天的营养都一次囤积在他肚里。我想任何人都有这种经验。如有远行而消息外露(多半还是自己宣扬),他有理由期望着饯行的帖子纷至沓来,短期间家里可以不必开伙。还有些思想更周到的人,把食物携在手上,亲自送到车上船上,好像是半路上你要挨饿的样子。
我永远不能忘记最悲惨的一幕送行,一个严寒的冬夜,车站上并不热闹,客人和送客的人大都在车厢里取暖,但是在长得没有止境的月台上却有一堆黑查查的送行的人,有的围着斗篷,有的脚尖在洋灰地上敲鼓似的乱动。我走近一看全是熟人,都是来送一位太太的。车快开了,不见她的踪影,原来在这一晚她还有几处饯行的宴会。在最后的一分钟,她来了。送行的人们觉得是在接一个人,不是在送一个人,一见她来到大家都表示喜欢,所有惜别之意都来不及表现了。她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吓得直哭,另一只手扯着一个孩子,连跑带拖。她的头发蓬松着,嘴里喷着热气,像是冬天载重的骡子。她顾不得和送行的人周旋,三步两步地就跳上了车,这时候车已在蠕动。送行的人大部分手里都提着一点东西,无法交付,可巧我站在离车门最近的地方,大家把礼物都交给了我,“请您偏劳给送上去吧!”我好像是一个圣诞老人,抱着一大堆礼物,一个箭步窜上了车。我来不及致辞,把东西往她身上一扔,回头就走。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打了几个转才立定脚跟。事后我接到她一封信,她说:“那些送行的都是谁?你丢给我那些东西,到底是谁送的?我在车上整理了好半天,才把那些东西聚拢起来打成一个大包袱。朋友们的盛情算是给我添了一件行李,我愿意知道哪一件东西是哪一位送的,你既是代表送上车的,你当然知道,盼速见告。
计开:水果三筐,泰康罐头四个,果露两瓶,蜜饯四盒,饼干四罐,豆腐乳四盒,蛋糕四盒,西点八盒,纸烟八听,信纸信封一匣,丝袜两双,香水一瓶,烟灰碟一套,小钟一具,衣料两块,酱菜四篓,绣花拖鞋一双,大面包四个,咖啡一听,小宝剑两把……”这问题我无法答复,至今是个悬案。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素面朝天

北京日报
毕淑敏
素面朝天。
我在白纸上郑重写下这个题目。夫走过来说,你是要将一碗白皮面,对着天空吗?
我说有一位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姐姐,她自恃美丽,见了唐明皇也不化妆,所以叫……夫笑了,说,我知道。可是你并不美丽。
是的,我不美丽。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丽女人的专利,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
看着我们周围。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妆,面对骄阳、面对暴雨、面对风雪,它们都本色而自然。它们会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种真实。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见一位化过妆的女友洗面,红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洪水冲刷过水土流失的山峦。那个真实的她,像在蛋壳里窒息得过久的鸡雏,渐渐苏醒过来。我觉得这个眉目清晰的女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片刻前被颜色包裹的那个形象,是一个虚伪的陌生人。
脸,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证件。我的父母凭着它辨认出一脉血缘的延续;我的丈夫,凭着它在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寻;我的儿子,凭着它第一次铭记住了自己的母亲……每张脸,都是一本生命的图谱。连脸都不愿公开的人,便像捏着一份涂改过的证件,有了太多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背着化过妆的脸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劳累,多了忧虑。
化妆可以使人年轻,无数广告喋喋不休地告诫我们。我认识的一位女郎,盛妆出行,艳丽得如同一组霓虹灯。一次半夜里我为她传一个电话,门开的一瞬间,我惊愕不止。惨亮的灯光下,她枯黄憔悴如同一册古老的线装书。“我不能不化妆。
“她后来告诉我。“化妆如同吸烟,是有瘾的,我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不化妆的我。
化妆最先是为了欺人,之后就成了自欺。我真羡慕你啊!”从此我对她充满同情。
我们都会衰老。我镇定地注视着我的年纪,犹如眺望远方一幅渐渐逼近的白帆。为什么要掩饰这个现实呢?掩饰不单是徒劳,首先是一种软弱。自信并不与年龄成反比,就像自信并不与美丽成正比,勇气不是储存在脸庞里,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化妆品不过是一些高分子的化合物、一些水果的汁液和一些动物的油脂,它们同人类的自信与果敢实在是不相干的东西。犹如大厦需要钢筋铁骨来支撑,而决非几根华而不实的竹竿。
常常觉得化了妆的女人犯了买椟还珠的错误。请看我的眼睛!浓墨勾勒的眼线在说。但栅栏似的假睫毛圈住的眼波,却暗淡犹疑。请注意我的口唇!樱桃红的唇膏在呼吁。但轮廓鲜明的唇内吐出的话语,却肤浅苍白……化妆以醒目的色彩强调以至强迫人们注意的部位,却往往是最软弱的所在。
磨砺内心比油饰外表要难得多,犹如水晶与玻璃的区别。
不拥有美丽的女人,并非也不拥有自信。美丽是一种天赋,自信却像树苗一样,可以播种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我相信不化妆的微笑更纯洁而美好,我相信不化妆的目光更坦率而直诚,我相信不化妆的女人更有勇气直面人生。
候若不是为了工作,假若不是出于礼仪,我这一生,将永不化妆。
岁兄

中华散文
黎晗
冬天这个行客,在我们家乡,“客”的味道是很浓的。以时程来算,匆匆而过,冷的光景只有那么个把月多;倘若说起心情,冬在我们家乡,实在是不能叫人心满意足的了。
养花的人家,秋菊在中秋过后一阵子就开,要一口气开到冬至。到了冬至,才有那么一点冷的迹象。秋菊谢了,花们要歇一歇。新岁一来,春花就纷纷攒足了劲,呼啦啦开满了院里墙外,将一个活泼烂漫的新春衬了出来。
冬至实际上马上就挨着春,挨着岁的那派崭崭新新的气象了。冬至节和岁之间,只家长,到冬至,就开始揣了一个贺岁的计划。老人端把椅子,墙根底下坐了,晒着暖暖的日头,对阳光里奔来奔去的孩子说:“不吵架了,冬至到了。冬至是岁兄,大家伙儿要和气,和和气气招岁呢。”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祖母这么亲切唤过冬至。岁兄,岁的哥哥呢。冬日的阳光不远不近地耀着;村里村外,屋顶檐下,只蒙了那么一层毛茸茸的冷意;果真就有“哥哥”一样温和、亲切,又略带严厉的暖晴。
天气既是这般的温和,人们手中的事自然也一样素朴祥宁了起来。
冬至照例是要吃汤圆的。
要做汤圆吃的。知道了以后,就要问,冬至为啥要做汤圆吃呢?问过大人和书本,都回答不出来。冬至节是个奇怪的节,不像其他端午、中秋、春节,都有它们明确的理由。在我们家乡,冬至倒有个不小的缘由——冬至节,我们家乡要祭祖。
我们家乡的祭祖活动并不像其他地方,一提起“祭”,一提起“祖”,就鬼气森森的。由于祭祖,远远近近的家人聚了起来。一家人,大人小孩,围了一个大大的竹筐,各自伸了一双手出去,持续不断地搓了一粒粒圆圆的白汤圆下来。那大竹筐是平日里用来晒谷晒豆的,圆圆的,帮浅,色红,一粒粒白汤圆搓下来,红底红帮衬着,自然是一番可爱景色。
搓汤圆的时候,大人们会不断告诫小孩子,别把汤圆搓到筐外去,掉一粒在地上,明年冬至的那几天,脸上会长出白晕来。这其实是哄小孩子的。有一年,我故意搓了3粒汤圆掉地上去,到第二年冬至,脸上却真的隐隐有了3圈白晕。此后自然就乖乖地颗粒归筐了。
关于搓汤圆,家乡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是有个傻媳妇,婆婆冬至那晚病了,让傻媳妇一个人搓汤圆(不知傻媳妇的丈夫和孩子哪去了。——笑话常常是很简洁的)。傻媳妇不懂汤圆怎么搓,去问婆婆。婆婆病得不舒服,就说,你怎么这么傻,你看人家怎么搓你就怎么搓吧。我们家乡,“人家”和“人”是同一种说法。结果,傻媳妇辛苦了一个晚上,搓出了许多个栩栩如生的人儿来。到天亮,婆婆说,媳妇啊,我饿了,你下些汤圆给我吃吧。傻媳妇就抓了两个“汤圆人”,煮了端给婆婆。婆婆看到“汤圆人”,气得不行,叹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傻呢?我说的是别人怎么搓你就跟着怎么搓——你耳朵哪去了?傻媳妇怯怯地说,耳朵?耳朵刚才舀上来时,被铜瓢铲去了!——家人围着搓汤圆,听着这样的笑话,完全忘记了祭祖本有的那种肃穆和悲伤。
只是到汤圆搓完,整整齐齐排在大竹筐里,老人,大都是祖母,才拿两株带根的青葱、两块老姜、两个红桔子,拦腰圈了红纸,放在竹筐上端,以示祭祖或兆祥。——“岁兄”的氛围更浓了。
第二天,有些冷意的晨曦里,一人一碗汤圆,或蹲或站,在院子里吃得满头热气时,老人会说,拿调羹舀汤圆吃,一调羹两个,吃到头,会是双数。孩子们早就盼着山上祭墓的种种乐趣,三口两口吃个碗底朝天,哪里耐性一双一双乖乖地吃。
大人知道是笑趣,自然也不会那么认真去细吃。可有一年,我和姐姐那样试过,一双一双地吃,吃到碗底,却果真是双数。也许是碰巧吧,然而却实在有趣。
吃罢汤圆,真正的祭事才算开始。家乡有山有水,祖先的灵柩葬在青青绿绿的山上。冬至节那天,村人就一家一担供品,纷纷拥了山上去。那红色的篮担里,照例有汤圆、有酒、有鞭炮。
祭祖的实质工作是扫墓。一年下来,祖先那墓四周上长了高高瘦瘦的丛草杂木。祖先们寂寞了一年,终于盼来了子孙后代。草除掉了,落叶扫开了,一个个坟茔现了出来。“渭庄黄玉叶之墓”“沁后蔡金坤之墓”,各自的门派立了出来。女人们摆上供品,说上一些祷语;男人们将墓四周除下的杂草落叶拢到一起,一把火点了,青烟一股闷闷地冒了出来。只有这个时候,怀念先人的情绪才隐隐地漫上心头。男人们或者抽烟,或者用带上山来的红漆去描墓碑上的字;女人们袖着手,看那碑前青烟袅袅升腾;小孩们这光景也静了下来,听父母说说祖先创业的艰辛和光荣,怎么做人,如何处世。风在林间走,日头在远天,杂草落叶里的烟气升到了很高很高的林梢。
——然而,这样静穆的时刻是很短的。很快,别人家祭事完毕的鞭炮声响了。
于是这一家的鞭炮声也跟着响了。满山的鞭炮声,满山的青烟,满山的村人。
暖暖的冬阳洒满了一座山。
男人们端了碑前供的酒菜,就在墓围上圪蹴着,和隔壁人家的男人相互递烟,碰杯,话着贺岁的计划。山风刮过林间,松涛阵阵,男人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女人们隔着几棵树几丛草,彼此招呼着,说农事,说家务,说孩子。拿手去拢孩子的头,拢了个空——孩子们早就蹦达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山腰里有的是一汪一汪的山潭。到冬天,山虾们呆呆的,趴在水里鹅卵石上一动不动;孩子们的手罩住了它们的身子,才懂得跑——早已入了孩子清早带上山来的小瓶子里去了。也有的孩子,识了几个字,拿父亲描墓碑的笔和漆,在那些大树身上乱画。“黄小毛和菊子”,黄小毛和菊子干嘛呢,写不下去了。黄小毛的父亲和菊子的父亲看到了,彼此笑一笑,怎么样,做个亲家吧?又笑一笑,看一看那些坟茔,想想自己小时候在树上画字的情景,轻轻叹一口气,这光阴过得也真快呀!青烟渐渐渐渐飘散了,鞭炮声渐渐渐渐稀落了。女人们满山唤孩子:“小毛,回家啦!菊子,下山啦!”小毛从草丛里钻出来,头上戴了一顶野草编的绿草帽;菊子悄悄站在了母亲身后,两腮上多了一层山腮脂抹的红晕。
一家人下山了。女人肩上担里多了孩子脱下的毛衣;男人们的步子有些晃;男孩儿手里持了一支山芦苇,驾驾驾,想象出一匹马奔了下去;而小女孩光光的双眸,不知照哪个山头看。
遥遥地,就望到了自己的家,家门前的那株叶子红红的石榴树。树下站了老人,袖着手,驼了腰,站在一片暖暖的阳光里。□
他也有过辉煌

《文化周报》
雨东
他木讷,寡言。作为他的儿子,将近半个世纪的生涯里,我从未听他一连讲五分钟的话。平时,偶或冒出一两句,也纯属就事论事,而且必定有一句是“妈的×”,外人听了,以为他是骂人,其实不是,那是他的发言前奏,累计起来,这类“前奏”要占他全部语言的三分之一以上。
本来话就不多,加上夹杂这类不中听的口头禅,因此与人交谈很不顺畅。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极少与人交往,几乎没有朋友。退休之后,寓居合肥有十多年了,除了原单位曾两次派人登门慰问,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母亲去世后,他更加孤独了。我和妻子反复设法让他和我们同住,几次努力,均告失败。他早年在长江航道部门看信号灯,工作地点不是荒郊,就是水上,长期只身独处,习惯了。人多的场合,他嫌烦,别人交谈,他无法参与,也懒得插话,渐渐地,觉得还是一个人自在。他独居一处,一日三餐,自食其力,从不与邻居交往,全部乐趣在于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只要荧光屏上有图像,不论内容,他都看。近几年来,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他终日佝偻着腰,紧紧贴着电视机,直到电视台道“再见”。
夏日炎热,他时常独自坐在机关门口纳凉,默默地,一连坐上好几个小时。人们在他的身边走进走出,没有谁同他打招呼,可他也从不与别人打招呼。
其实,父亲也有过辉煌。据我所知,至少有两件事称得上辉煌。一次是我听说的,一次是我亲眼见到的。
我读大学时,有年放暑假回到安庆,航道部门的领导找到我,要我替父亲写一篇“活学活用”的材料,并给我讲了一件事。原来,父亲所在的船只疏浚航道时,曾在马当水域发现一颗水雷。水雷吊出水面后,需安放在一只舢板里,然后运到陆地上销毁。水雷是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在水下安睡多年,起吊或搬运,磕磕碰碰,一旦惊醒,后果不堪。谁去驾驶舢板?没有人吭声。一声“妈的×”,打破了良久的沉默,“我年岁大了,我去!”他不慌不忙地卸吊,安置,驾驶,搬运,直至水雷安全着陆。“你父亲真了不起,我们都替他捏一把汗,可他一点也不害怕,从容操作,非常娴熟。”那位领导人激动地说,他还给我看了一幅照片,那水雷圆圆的,黑乎乎的,体积比人还大。事后,我问父亲,当时你怎么想?“妈的×,总得有人上。”此外,再也无话。单凭这么一句,叫我如何写“活学活用”?即便我发挥想象写了。我想,他也未必肯上台讲。
“文革”期间,社会上发生武斗,我“逍遥”到南京,其时适值父亲的船泊在南京修理,我便住在他们船上,每天以游泳为乐。一次,我从甲板上跃入江里,另一位船员也跃入江里。那船员的姓名我忘了,只记得他很胖,入水好大一会,还不见他出水。起先,我还以为他有意潜水,不由暗暗惊羡他的水性。可是,时间越来越长,我疑惑了。这时,只闻“扑通”一声,一个人影从船上跳了下来,迅速潜入水底,过了一会,在下游几十米处,冒出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夹拖着另一个人,逆水而上,游近船舷,在其他船员帮助下,一起上了船。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就是我父亲。原来,胖子船员跳入江里时,脑袋撞在水下的铁锚上,昏了过去。
是父亲救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下水,这之前,我从不知道他会水,我小时候在江边玩水,他发现了,总是拿棍子来打,我一直认为他是旱鸭子。那年,父亲”“是54岁,祖母还健在,我同祖谈起救人之事,她老人家才说:“你父亲水性可好啦,小时候放牛,能游过长江呢!”然而,这一切,父亲从来不说。
他的沉默寡言里,兴许还隐藏有其他的辉煌?有时望着他的满头白发,我不免这样想。
台湾女作家文选

人间情分
下着梅雨的季节,令人心浮动,生活烦躁起来。尤其是上下课时,捧抱着大叠教材讲义,站立在潮湿的街头,看着呼啸如流水奔涌的大小车辆,却拦不住一辆计程车,那份狼狈,无由地令人沮丧。
也是在这样绵绵密密雨势不绝的午后,匆忙地赶赴学校。搭车之前,先寻觅一家书店,影印若干讲义给学生,因为时间的紧迫,我几乎是跑进去的,迅速将原稿递交给从未谋面的年轻女店员。
那女孩有一双细白的手掌,铺好原稿,开动机器,她先印了两张尺寸较小的,尔后将两张影印稿并排印成两大张。抬起头,她微笑地说“这样不必印80张,只要40张就够了,好不好?”我惊异地看着她继续工作,在影印机一阵又一阵的光亮闪动里,也惊异地看着她的美丽。
原本,她的五官平凡无奇,然而,此刻当我的心灵完全沉浸在这样宁谧的气氛中,她不再是个平凡女孩。
我看着她仔细地把每一张整齐裁开,叠好,装进袋子,连同原稿递还给我。付出双倍劳力,却只换来一半的酬劳,她主动做了,还显得格外光采。
离开的时候,我的脚步缓慢了些,焦躁的感觉,全消散在一位陌生人善意的温柔中,并且发现,即使行走在雨里,也可以是一种自在心情。
第二次去澎湖,不再有亢奋的热烈情绪更好的东西。望安岛上任意放牧的牛群;刚从海口捞起的白色珊瑚,用指甲轻划,会发出筝的声响。夏日渡海,从望安岛到了将军屿,一个距离现代文明更远的地方。有些废弃的房舍仍保留着传统建筑,只是屋瓦和窗棂都绿草盈目了。岛上看不见什么人,可以清晰听见鞋底与水泥地的磨擦,这是一个隔绝的世界呢?转过一丛丛怒放的天人菊,在某个不起眼的墙角,我被一样事物惊住了——一具蓝色的计划,渡海前来装置公用电话。
不过是一具公用电话,市区里多得几乎感觉不到;然而,当我想到当初设置的计划,渡海前来装置,架接海底电缆……那么复杂庞大的工程,只为了让一个人传递他的平安或者思念;忍不住要为这样妥贴的心意而动容了。
一个月的大陆探亲之旅,到了后期已如残兵败将,恨不能丢盔弃甲。大城市的”“火车站规模不小,从下车的月台到出口,往往得上上下下攀爬许多阶梯;那些大小箱子早超过我们的负荷能力了。
那一次,在南方的城市,车站阶梯上,我们一步也挣不动,只好停下来喘息。
一个年轻男子从我们身旁走过,像其他旅客一样,而不同的是他注视着我们,并且也停下来。
“我来吧!”他温和地说着,用卷起衣袖的手臂抬起大箱子,一直送到顶端。我们感激地向他道谢,他只笑一笑,很快地隐遁在人群中。
穿着白色衬衫的背影,笑容像学生般纯净,是我在那次旅行中最美的印象了。
现代人因为寂寞的缘故,特别热衷于谈情说爱,然而又因为吝啬的缘故,情与爱都构筑在薄弱的基础上。
有时候承受陌生人的好意,也会忍不住自问,我曾经替不相干的人做过什么事?
人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其实常常是与陌生人的交接,而对于这些人,无欲无求,反而能够表现出真正的善意。
每一次照面,如荷花映水,都是最珍贵而美丽的人间情分。
他曾经幼小我们所以不能去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我们不曾见过他们幼小的时候。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对你说:“啊!我记得你小时候,胖胖的,走不稳……”你是幸福的,因为有人知道你幼小时期的容颜。
任何大豪杰或大枭雄,一旦听人说:“那时候,你还小,有一天,正拿着一个风筝……”也不免一时心肠塌软下来,怯怯地回头去望,望来路上多年前那个痴小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晶晶,正天不怕、地不怕地嘻笑而来,吆呼而去。
我总是尽量从成年人的言谈里去捕捉他幼小时期的形象,原来那样垂老无趣口涎垂胸的人,竟也一度曾经是为人爱宠为人疼惜的幼小者。
如果我曾经爱过一些人,我也总是竭力去想象去拼凑那人的幼年。或在烧红半天的北方战火,或在江南三月的桃红,或在台湾南部小小的客家聚落,或在云南荒山的仄逼小径,我看见那人开章明义的含苞期。
是的,如果凡人如我也算是爱过众生中的一些成年人,那是因为那人曾经幼小,曾经是某一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
至于反过来如果你问我为何爱广场上素昧平生的嬉戏孩童,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爱那孩童前面隐隐的风霜,爱他站在生命沙滩的浅处,正揭衣欲渡的喧嚷热闹,以及闪烁在他眉睫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成年。
分终于,她和他离了婚。
他始终不能接受这个啃噬他心肺的苦痛,也始终无法习惯家屋中没有她的生活,甚至,时不时的,他会狠狠握两拳,咬牙嘶声地低喊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正呆瞪着天花板切切地思念着她,以致当他听见她的声音响自话筒的那一头时,竟而惊诧得怎么也回不出话来!毕竟,在他们离婚后的这两个多月来,他们之间还从未联系过。
“怎么不说话嘛你!我在问你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
怎么吃得下睡得好?但他还是中规中矩地答复了!老天,他想,她还是关心他的!“强,谁给你洗衣服?”他斜眼瞄了一下浴室里那一盆乱糟糟,口中告诉他自己洗衣服,心中却狂狂地喜悦着!她喊自己“强”呢!当他们吵闹得最凶时,她一向是“郭志强”连名带姓地吼叫他的!他喜得眼都湿了!她唤他“强”呢!“我今天打电话来,也是,也是想了好多天的。我,我,我实不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我,我开不了口哪!”他的泪潺潺而下。当初,她是多么坚决而强硬地办了离婚手续,如今,她悔了吗?他歪斜着脸孔,将泪与涕水轻抹在肩头的衣衫上,思忖着,要不要稍稍刁难她一下再接受她的忏悔?她缓缓的,似乎考虑了又考虑,最后又唤了他一声“强”,然后才结结巴巴地困难地开了口:“我,我们分开的时候,我不是把那个描金的德国瓷瓶子分给了你吗?我,你,你知道我一直喜欢那个瓶子!我实在喜欢,实在舍不得那个瓶子。我想,我想,我拿那个你很喜欢的那个红框框的外国钟和那个胖胖的大贝壳灯跟你换,好不好?两样东西和你换那一个瓶子,好不好?强,好不好?好不好嘛?”好不好?好不好?
太阳的指纹

青年月刊
霜城
既然活着,就不妨像水,点点滴滴都是真实的生命。
常听你感慨,一个人并不懒惰,也不庸俗,更不少才干,然而活得却未必尽兴。这困扰一直在折磨着你,使你常常在一次短暂的顿悟之后,又落入一个更深的蒙昧之中。从此你紧锁的眉宇间发源了一条长长的愁之河,只会在流星掠过的夜空下用琴弦交换自己孤独的故事,你说年轻的心只会不打伞地走入如泣的雨中,只会在不醒早晨执著于那个摇曳了千年的梦幻。这个时候,尽管你仍然是山,但已过早地荒凉。你漂泊的经历使你确信。青春只不过是黑夜讲过的一个黑色标题。
然而,这不是该是你全部的故事,因为你明亮的眼睛仍然证明着初春的雨,你该在飘飞的雨中抖落一身风霜,用你细瘦的手指在大地上用力写下:我感谢生活,相信未来!同样是以沉默作序,这次你的书又翻开了一个崭新的情节,你起身走向陌上草洲,让脸上的愁云慢慢步入天空,你细心晾晒潮湿了的青春,让青春,让青春成为骄傲的歌,汩汩流入时代的耳鼓。我看见你飘逸的长发收纳了强劲的风,听见你生命的竹林里叮咚的拔节声,于是你真正开始学会了笑,学会了生活,学会了在你年轻的心壁上,默默雕凿一种激情,一种信仰,一种向上的力量。
生命,需要在时空的经纬中慢慢沉淀了它的价值,尽管那个时候乾坤缄默,天地不醒;生命,也该在超越了晨昏的日界线后再次起程,让所有流动的血和热情,重新染上太阳辉煌而沉重的指纹。
谈抽烟

朱自清选集
朱自清
有人说“抽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吃点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错。”不用说,你知道这准是外行。口香糖也许不错,可是喜欢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赏识这种玩意儿的,除非在美国,那儿怕有些个例外。一块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还是嚼不完,凭你怎样斯文,那朵颐(鼓动肋颊,嚼食的样子。)的样子,总遮掩不住,总有点儿不雅相。这其实不像抽烟,倒像衔橄榄。你见过衔着橄榄的人?腮帮子上凸出一块,嘴里又不时地兹儿兹儿的。抽烟可用不着这么费劲;烟卷儿尤其省事,随便一刁上,悠然的就吸起来,谁也不来注意你。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儿苦吧。但抽烟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他的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就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嚼一块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够多腻味,而且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
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就说抽卷烟吧,你打开匣子或罐子,抽出烟来,在桌子上顿几下,衔上,擦洋火,点上。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动儿,像做戏一般。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到没有烟抽的时候,便觉得了。那时候你必然闲得无聊:特别是两只手,简直没放处。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地燎绕着,也够你一回两回的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忽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刁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有时候他还能够刁着烟和人说闲话;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这些大概也算得游戏三味吧。
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房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廓,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可出说的,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是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它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别别扭扭的,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天才梦

张爱玲
我从小被视为天才,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之外一无所有——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3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7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划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8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图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虽然缺少了这文明的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9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个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着《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16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那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活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天的灵堂

文艺报
王家玲
在干涸、飞沙走石的高原戈壁旅行有些日子了,没有看到过芦苇。就深信在到处布满石子,缺少水泽的砂石地上是不会有连成一片片的苇子或苇荡的。
“这里有的,只是很少的一片,在昆仑雪山脚下。”向导说。于是,我们就向着那绿色的梦飞驰而去。
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不同于所走过的任何地方。除了满目银色冰雪屏障外,就是纵横交错、裸露着岩土的山脊梁。久居“屋脊”上的人特别嗜好绿色,绿圈在有着厚实墙的屋里,不受任何暴风雪的袭击。生活在“天”上的人要求不高,只要有绿的陪伴就不会寂寞,就估摸着离人寰不远。
我们来到这片开满白花花芦花的野地。
“旁边就是举世闻名的察尔汗大盐湖。”向导说。察尔汗是块不毛之地,留不住生灵,也没有绿荫,是天帝眼前撂荒的土地。
书上说它曾是一片内陆海洋,因无法和外界沟通,只好留在高原上自生自灭。
终于有一天,海死了,留下凝固而浓缩的躯体,在天帝脚下浩浩荡荡铺陈着亡者的灵场——没有生命,只有生命的结晶体——盐湖。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一边小心翼翼拨开被烈日烤得分外尖脆的苇叶,一边向前走去。
“是墓地。噢,是海死了以后很久的事了。”
惊懔了一下,倏地停住脚步,一只脚陷在沙土里——是一个完全被芦苇覆盖着的坟包。前瞻后顾,原来已走在坟冢林立的地方。一个个坟包被密密匝匝的苇丛掩饰着,不容易看到。
果然是一片芦苇海,一个聚集了无数亡灵的地方。
“现在还不是最好看的时候。再过些时日,芦花铺天盖地开成一片,高原风吹来,它们就哗哗作响,人们都说那是在唱挽歌。”
我无心去想象向导所描绘的灿烂景象,只觉眼前的一切已足够壮观。
“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归宿,亡者该心安了。”
想到动情之处,就伸手去抚摸那枝冠上的芦花。没想到,沉甸甸的芦花在我触到它那一瞬间,只轻轻一跳,就弹向了一边。
“是亡者魂灵吧?”“有人说,芦苇海会讲故事。每到芦花开放,日头西沉的时候经过这里,那作响的芦花分明在说话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议论得可欢呢,偶尔还能听到咳嗽声……”我很喜欢这位说个不停的向导。只要须臾工夫,他就会把看到的、听说的,甚至是即兴想象的都告诉你。
我很欣赏他讲的关于芦苇海说话的故事,就有意甩下他们,兀自弯进芦苇深处,为了听到更多的故事。
“四川生人”、“江苏生人”、“甘肃生人”。
我默念着每座坟墓前木牌上已模糊不清的字迹,想象着他们会告诉我些什么。
芦花在我头上跳动着,尖利的苇叶甚至刺痛了我,但我仍顽强地站在苇丛中祷告他们讲给我听……说是一位年轻的战士外出巡线时遇上了大风雪,电杆和电线被狂风搅得一塌胡涂。一筹莫展时突然想到用喷灯把雪堆融化,用冰柱把电杆和大地牢牢“焊”在一起。本来是一个创举,但是悲剧也会发生——向冰雪,扑向电杆,把生命和维护的电杆永远凝固在一起。
是个幼童的故事。伴他在此地长眠的是一株嫩弱的新苇,小小芦花才齐肩高,挺乖挺稚气地依偎着我,像依偎着母亲。
他说,很想看到父亲。妈妈说,爸爸在天上,跟星星在一起。于是就更想父亲,想和父亲的星星在一起。
他说,到高原的第一个夜晚,叔叔阿姨说些什么不太听得懂。只知道让他们不要忙着上去,上去有危险……离朝思暮想的父亲,离父亲的星星只有一步之遥,谁能阻挡得了他们日夜兼程往“天上”赶。
他说,终于在星星歇脚的地方看到了父亲。父亲指给他看星星,指给他看月亮,就这样看着,说着,数着,笑着,在父亲的怀中永远睡去了,再也未醒。
父母亲轮流抱了他三天三夜,想用体温,想用自己的气息唤他回来……以后,就在他们父子说笑的地方栽了一棵小树,母亲说,这就是我的孩子。整日呵护着他——风雪来了怕冻着,烈日当头怕晒着,从此,全家三口再也没离开高原。
如今,那棵树已长得很高很大,成为高原一处绝美的风景。
温柔懂事的小芦花替我拭着满目泪花,抚平纷乱的鬓发,抖动着全身,轻轻说:去吧,去吧。
我一边应允着这个可爱的小精灵,一边深一脚浅一脚退出了芦苇海。
人们已聚集在车旁,望着刚从苇丛中钻出的我,责怪我不该离开他们。这里是墓地。
向导说:秋天,成片的芦花谢去,苇枝变得焦黄脆硬,枝头就会擎起一个个直楞楞的芦棒,像无数吊唁者高举火烛密密麻麻站满天涯,一直站到来年苇生新芽。
如果还能表达,我愿将眷念留下,种在每一棵芦苇之下,与芦苇柔韧悠长的生命缠绵在一起,夏日愿作素白的芦花,秋日结出烛样的芦棒,让生命燃烧起来,搅动寂静的天国,让灵光萦绕于天庭门前,惊动厮守于此的神。终于明白,对生命来讲,没有什么禁区,一种生命的完结将意味着另一种生命的诞生!地上是这样,天上也是这样。察尔汗是这样,昆仑雪山下的芦苇海也是这样。

天赋的才能

刘墉
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就已经会聆听音乐,哼出不成调的歌。
才学走路的幼儿,就已经会手舞足蹈,应着节拍起舞。
才知抓笔的孩子,就已经会涂涂抹抹,画些不成形的东西。
人似乎天生就是音乐家、舞蹈家和画家,但是,为什么他们成年以后,大部分都不再像儿时那么放情地歌舞和绘画了呢?因为他们渐渐学会了害羞,怕自己没有嘹亮的歌喉、曼妙的身段和绘画的细胞。
因为他们愈来愈忙碌,忙得没有时间欣赏音乐、没有余情应节起舞、没有闲暇挥笔作画。
就这样年复一年,他们遗忘了天赋的才能,也失去了许多的快乐。
天使心

海外星云
黄秋芳
教书有许多芬芳的报酬,给付“薪资”的老板是孩子。他们24小时营业,全年无休,而且年纪愈小的愈慷慨,随时随地不计工作现况,任意“支付”。
很喜欢这些孩子。
再见上课整天后,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充分放松。然后有刚上学的低年级孩子拼命敲着门大喊:“老师,老师老师,老师……”急切地打开门后,看到他乖巧地睁大眼睛报告:“老师,再见!”只剩我,来不及反应地目送他的背影。
听话孩子忘了带铅笔盒来上课,焦急的妈妈特地在上课时送来。我摸摸孩子的头,轻声交代:“跟妈妈说再见!”立刻,全班几十个学生整齐划一地大声喊:“妈妈再见!”吃惊的妈妈一愣,一时竟不能做任何反应。
具体和孩子说明看得到的是“具体”,看不到的是“抽象”。看得到的“眼泪”是具体,看不到的“悲伤”是抽象。看不到的“心”是抽象的,看得到的“心脏”是具体的。
“那么,我们可以在哪里看到心脏呢?”我期待着孩子用嫩嫩的声音来告诉我:医院、X光片、电视或卡通影片上。没想到,孩子直觉地答:“猪肉摊。”
你曾经在猪肉摊上仔细地看过心脏吗?糊涂穿着凉鞋上课的崇恺,把同学那双和他同样厂牌的球鞋穿回去。放学后,有一双凉鞋找不到主人;有一个找不到球鞋的孩子却哭啼着打起赤脚回家。
崇恺没事似地过了一星期,忽然大惊小怪地发现两双并排的一模一样的鞋子,他急着扯开嗓门问妈妈:“怎么又买了一双同样的球鞋?还去买人家旧的?”如果你是崇恺的妈妈,你该怎么办?不懂孩子上台鞠了躬,温柔地报告:“老师、同学,大家好,今天我所要讲的故事是,金斧头和银斧头。”
好多同学都急着问:“什么?鸡骨头和鱼骨头?”谁散“散”是一个很难解释的形容词。
我一直认为,我的学生奕勋最“散”。有一天,他那漂亮的妈妈买了双黑鞋子给他,他整个下午都吵着要咖啡色的鞋子。结果,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回去用咖啡色的彩色笔涂一涂就好了。”
奕勋大概不是最“散”的,我后来想,还有他妈妈。
天窗得钲来上课时意外地发现教室里的夹报资料和他家里那一份一模一样。他很好奇地问:“这我家也有!老师,这里怎么会有?”我故意逗他:“开飞机去空投的呀!打开飞机窗户,一路往下丢,大概被你们家人捡回去的。”
没想到他真的相信。他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我爸的车子开天窗,一定是从天窗里掉进来的。”
假钱学期结束时发给表现优秀的孩子一些礼券。
第一名的孩子500元,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巨额财富。他们在教室里开心地假想500元可以买什么、做什么,然后打开信封看到礼券,一下子脸色褪白、眼睛满溢着急切:“什么,老师给我们假钱?”男友很喜欢刘德华,办公桌上有一张他的照片。
奕钧刚来上课的时候因为家教严,总共只认识苏有朋(妈妈常常告诉钧钧,苏”“考上了台大)。他开心地捧着刘德华的照片,惊叹着:“哇,老师有男朋友了,好帅唷!”“哎呀,那是刘德华。”孩子们纷纷摇头,觉得他很好笑。
“什么?”奕钧惊异地瞪大眼睛:“你们连老师男朋友的名字都知道了?”心声写作文其实很简单,常常告诉孩子:“作文就是自己的心声。所有不敢讲、不好讲、讲也讲不清楚的话,其实都可以写进作文里,只要把心里想的事写出来,就可以是好作文了。”
后来我改到一篇作文:“我真的想要尿尿,快尿出来了,哎呀,我心里想的事就是,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听那立体的乡愁

这一代的事
董桥
法国鸿儒罗兰·巴尔特谈写作环境和书斋文具,说他不作兴在旅馆客房里写文章,原因不关气氛,不关装潢,但嫌它格局铺设不得其体,并戏言云:“人家称我是结构主义者,信口雌黄!”他惯常上午九点半钟到一点钟在卧房伏案工作;卧房里还有一台钢琴供他天天中午两点半弹奏。再有就是一堆画具,星期天没事总会画几笔。书桌要木头做的;书桌边还要另设一张桌子摆放文房杂物;打字机、索引架各得其所。巴尔特爱笔成痴,喜欢买各种笔,写一篇文章总爱新笔旧笔换来换去地写。他连鹅毛笔都用,可是绝对不用圆珠笔,说是这种笔只配偶尔记记零星杂感,勾画不出惬意飞动的文思。他始终最爱用细致的自来水笔,觉得一管在握,锋棱崭然,毫发无憾,意到笔到!写作原是家庭手工业,今昔中外作坊环境流露作家生平趣尚不说,纸笔之类的生产工具作家大半都相当考究。明代屠隆官拜礼部主事,遭小人构陷,归隐之后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更沃以饭渖,引出绿褥似的青苔;墙下又葬了薜荔,经常洒些鱼腥水,日子久了,藤萝蔓生,月色下浑如水府,别饶佳趣。至于斋中几榻、琴剑、书画、鼎研之属,更是制作不俗,铺设得体,入目心神为之一爽。这些“清规”,正是罗兰·巴尔特所说作家的写作“礼仪”,仿佛中世纪教会寺院抄写经书的人要默坐一整天才可以动笔一样神圣;巴尔特甚至向往中国古人重视书道、临池专心如僧侣摒除杂念的毅力。这样的流风,到了机械文明硬体发展撩人魂魄的今天,自然需要重新认识、另作安顿了。
“我不断在认真改造自己去适应时代潮流”,罗兰·巴尔特说。他买了一架电动打字机,天天花半个小时练习打字,希望“打”出更有“打字机风味的文稿”。
他说他的写作过程通常分成手写和打字两个阶段:先是把“情志”笔之于书,求其心手之相合,变成手写原稿;然后是把手稿誊清成印刷体的打字原稿准备付梓销售。巴尔特事忙,偶然不得不劳烦别人用打字机代誊手稿,却觉得这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打字员受雇主牵制迹近奴隶之受束缚,而写作的天地其实是最讲求自由抒发情志的天地!于是,惟一办法就是巴尔特自己练习打字,希望从此可以不必手写草稿而是直接用打字机打出文章,巴尔特毕竟到死都舍不得全盘放弃“笔”耕的乐趣,宁愿自叹落伍也不轻心冷落案头那些笔。
中国旧式读书人之重书道,固然是以书判取士的形势所迫,可也有不少是性之所近;这里头当有思古幽情在作祟。湖北杨守敬以书名天下,家中收藏古人书画很多,可惜身后家人不知宝爱,纷纷给日本人重价买走,只剩一些友朋书札充塞一楼,其中梁鼎芬的短简云:“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周弃子看了不禁感叹“承平文宴,铺风流,神往前贤,心伤世变,不止妙墨劫灰之可为太息也”!中国书道之衰微的确影响文人的兴味和文章的风韵;现在中文有了打字机,慢慢一定普遍于案牍之实际应用,中国作家迟早都要深刻领略“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但是,只要作家“情志”未死,写作“礼仪”不衰,尽量在手写原稿和打字原稿上追求一丝美感,那么,中国文人的手稿上起码应有应规入矩的馆阁体钢笔字可看,虽然无复魏晋飘逸之风,六朝碑版之意,到底自成锋棱,心手相合,文章连带也透出些远古的幽思来。
机械文明用硬体部件镶起崭新的按钮文化;消费市场以精密的资讯系统撒开软体产品的发展网路;传播知识的途径和推广智慧的管道像蔓生的藤萝越缠越密越远;物质的实利主义给现代生活垫上青苔那么舒服的绿褥,可是,枕在这一床柔波上的梦,到底该是缤纷激光的幻象还是苍翠田园的倒影,却正是现代人无从自释的困惑。生活情趣和文化艺术于是开始在高雅和通俗的死胡同里兜圈子,始终摆脱不掉消费社会带给他们的压力。美国诗人Frank不再太息:“太多诗人都像中年母亲逼孩子吃太多熟肉和土豆。我才不管他们吃不吃。强迫人家多吃会把人弄瘦。谁都不必吸取自己不需要的经验;他们不需要诗歌就让他们去吧。我其实也喜欢看电影。”用不惯打字机的人还是可以用圆珠笔、钢笔甚至毛笔;激光毕竟没有射断历史的细流。钢琴家荷洛维兹可以亲身到衣香鬓影的米兰歌剧院演奏,可是,纽约卡内基堂却同时放映他的演奏影片,运用现代立体效果数码录音技术捕捉当年肖邦的千缕乡愁。Vanity英国热”专辑,讨论今日美国人崇拜、模仿英国古龙气派的现象,从中对照英国人的文雅和美国人的冲劲、英国人的偃蹇和美国人的达观、英国人对过去的眷恋和美国人对未来的信心。金耀基从古城海德堡寄来的信上说:“其实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在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那里了!”
童年

《南方周末》
枫雨
小时候,头上长满虱子,随手搔几下,就能抓出几只来。
一次在幼儿园。老师问,谁的头发最脏?我说是我,老师不信,我便说,我头上长虱子。老师来看,果真。我得了冠军,老师说晚上把奖品送到我家。
傍晚放学,妈又让我洗头,我硬不洗。说,长虱子能当冠军。妈很气。
晚饭后,老师带来了奖品,一个小瓶瓶,老师对妈说,这药水杀虱子最灵。
后来,我知道,老师小时候也长虱子。
没有玩具,总爱坐床上学鸡叫。
学公鸡啼鸣的“喔喔”声,学母鸡下蛋的“哥嗒”声。一次,盘坐床角,“哥嗒”几声便睡着了。惊醒时,身边一只鸡正“哥嗒哥嗒”地叫着,脚边有一只蛋。
奶奶高兴,把蛋煮给我吃。妈问,奶奶笑着对妈说,咱家又多了一只下蛋的鸡。后来,学前班考试竟真得了个鸡蛋。奶奶的话没错。
我的牙齿常掉,张开口,满嘴沟壑,邻家小妹叫我“壑牙子”。我便说,壑牙子唱歌好听。奶奶教我歌谣,我唱得很动听,声音丝嫩丝嫩的,像手风琴伴奏。后来,牙长齐整了,歌声嗡嗡的,很难听。爸解释说,牙齿不漏风,少了一个音。真遗憾!
童心小世界

散文
王士学一妈妈,月亮真馋呀,天天夜里跑到屋后的大坑里偷喝水。
怎么?妈妈,你不信?真的。你看,原先坑里满满的水,都快叫它喝干了呢。
妈妈,我真的不骗你。你看,过去月亮扁扁的肚子,喝得象小西瓜一样圆绷绷了。
你笑了,妈妈。你说,它还会慢慢吐出来的,当吐尽最后一滴月辉,它便瘦死了。
噢,妈妈,我知道了:月亮是个好孩子,它喝的是水,吐出的月辉凝成露珠,挂在早晨的草叶上了。
什么什么?那露珠是奶水,小孩子的梦就是它喂大哩!
嘻嘻,那月亮就成了奶瓶子啦……二清晨,毛茸茸的太阳正在头上红起来。
我和伙伴们跳进瓜园。忽然,一个孩子嚷起来:“看呀,这里落个太阳!”
这惊喜几乎是同时把我们的眼睛点亮的:“这里也落个太阳!”
“这里也落个太阳!”……——差不多在每一片绿叶上都住着一个小太阳。
丫丫说:“人人都有个小太阳,但咱们的不一样。”
小小嚷:“太阳是谁手指上的血浆染红的呢?”
一阵风响,摇落了大片小太阳。
我在想:明天,用瓦块在当院开片地,种一片小太阳吧!再携给西邻的瞎奶奶一篮,晚上好照她上炕……哦,关于太阳的话题总是那么多……三小桐树,小桐树,站了这么多年,你不嫌累吗?
我扶着你走路时,你才手指头样粗,如今长成爸爸的一只胳膊了,这不是累肿的吗?
春天,你举着一片又一片绿色的小凉席,等谁来坐呢?
你总是不说话,默默地等呀等呀,把绿色的小凉席都等黄了,等凉了。
下雪了,你把一片片发黄的小凉席收起……第二年春,你又铺开了一片片绿色的小凉席……四天热了,妈妈给我铰了个月牙头。
“妈妈!你看门前的小土山,长一头那么稠那么密的绿发,为啥不叫妈妈给铰了呢?它不怕热吗?”
“不怕热,孩子。”妈妈回答……天冷了,妈妈给我捂上个大棉帽。
“妈妈,山上光秃秃的了,为啥不叫它妈妈给戴上棉帽子呢?难道它不嫌冷吗?”
妈妈笑了:“只有到很冷很冷的时候,才给它戴上雪白雪白的雪帽子呢。”
我想了想:“妈妈,到时候俺俩换换吧!”……五爸爸用青枝绿叶搭了座瓜棚。
黑天白日,瓜棚俨然一只支楞的耳朵,守望着夏季,守望着那一片青翠。
我躺在爸爸的怀里,把天上的星星数稀了,最后数成蜡黄蜡黄的月亮一轮。
一觉醒来,我发现总是搂着个枕头似的甜瓜睡。
而爸爸总是蹲在地头上,眼鲜红鲜红的,象两瓣红桔子。
我不敢摸那两瓣桔子,恐怕手一触血就淌出来,把心也打湿……六把个瓜抛在前面,伙伴们划着水齐追,看谁先追着好运气。
太阳的脚真烫人,把我的脊背踩得热辣辣的。
我一个猛子扎进清凉里,太阳便被隔在水上了。哈哈,太阳真的不敢下水。
洗完澡,光着身子瞄着河岸跑,且面天唱歌:“太阳太阳你出来云彩云彩下东北……”果然就从一扇白云下唱出个太阳,滋滋地发着响。
大家背着太阳追着兴奋。
太阳嗖地一下放出了我们的黑影子。
我们飞跑着追,影子飞跑着逃离。
我朝着影子扑过去。哈哈,影子被我压在肚子底下了……七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扇子。
在我童年的夏夜里,奶奶总爱把那面扇子摇呵摇。
我疑心那满天的星星,白胡子老头,还有那么多的故事,都是奶奶的扇子摇出来的。
我呢,也不知不觉地被扇进梦乡……奶奶终于把夏天扇得远远的了,把童年扇得远远的了,也把她自己扇得远远的了。
奶奶,在遥远的世界的那一边,我是永远也够不到你了……
痛恨作假

散文
楚楚
梦冰痛眼作假是与生俱来的本性。
此生能忍受的事物很多,不能忍受强迫自己忍受的很多;唯独最受不了也不愿勉强自己的就是作假。
记忆里数学从来就没及格过,但考试从不偷看,只是觉得歪眉斜眼、贼头鼠脑的样子很难看(也只停留在爱美的范畴)。长大之后,本性依然难移,纵是犯了弥天大错,试图也撒一个弥天大谎,却立刻早搏、冒虚汗、手脚发凉,仿佛要晕过去,终是败下阵来。
如今,假的事物琳琅满目,五彩缤纷,无处不在。除非你闭上眼睛不看,但不看不等于听不到闻不到吃不到。人的感觉器官从没像现在这么嫌多,逃了这个,苦了那个,谁也逃不脱。
虚的如假情假义假话假笑假死亡……实的如假药假花假酒假烟假夫妻……假还被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艺名,叫“仿”。仿就仿吧,又不肯安分,不以“像”为最终目标,更要超越原来,理想化得不合情理,比真的更像真的之后,算是绕了一圈,不幸又回到假的路上来了,这就让人很难忍受。
塑料花、绢花充斥市场。假玫瑰大得不可思议,肉弥弥的显得异常假,仿佛离开人间烟火十万八千里,又火红得令人头晕目眩,精神疲倦,像要兜头夺了人魂魄去。此后再看到真的玫瑰,即使很憔悴,很凋零,也让人感到亲切顺眼。昙花当然是遂了人们让它久开不衰的心愿,却没了那一份稍纵即逝的不舍与疼惜。朋友家里有一盆假茶花,冬天去开着,夏天去也开着,密密麻麻、有红有白,倒真像一群疲惫万分却不得不浓妆艳抹、强打精神的青楼女子,让人避之犹恐不及。蜜桃很完美,已是无可挑剔,却因蜡味很足,硬是逼人想到乡下跳大神的神婆腮边那两团触目惊心的胭红,不要说食欲,一看就倒胃。更有满架紫都都的葡萄,永没有收获的季节,空让人替它累着烦着腻味着。
但也不得不承认,有许多仿制得自然,工艺精美,分寸得体,几可乱真。不过仍然无法喜爱,因为我老看到它们美丽包装之下,露出的那一条狐狸尾巴——没有生命。它们没有时空水土的变迁,它们不能自自然然,坦坦荡荡地与人和天地一样走一条兴衰随缘的道路。真花真草纵是其丑无比,但因为它有生命,有兴衰,我们不能不珍惜它,如同珍惜人类自己的生命。
仿丝绸有着比真的更好的色彩与手感,滑而不腻,又少了真丝一洗非熨不可的烦恼,洗衣机里脱干就可上身,上身之后才叫苦不迭,那是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塑料袋,憋闷得连毛孔都喘不过气来。真皮服装,那是拿政府薪水的人轻易不敢问津的奢侈,假皮衣则以便宜的价格普及起来。不用上油,亮度很可心,当然也就不好再苛求它的质感与御寒功能。只是老远看着像是谁反穿了军用雨衣,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反正十个人穿,有九个像是借穿了别人的衣服一样不搭调。
假珠宝首饰满足了人们的爱美之心。但假的看来总是假的,那么大的钻石一大串,那么粗的金链一大捆,一挂珍珠,颗颗都比慈禧含着去死的那颗大而圆满,配在普通人身上,没人怀疑那不是借的或是窃的。
假烟假酒假药假食品是很怕人的。运气不好的,酒里有工业酒精、敌敌畏,烟里有毒品含量,食品饮料里说不定有些什么肮脏东西,交给想象力去发挥。而假药拖死了人还怨自己命薄,死了还是个冤死鬼。
有人自国外访问归来,以珍贵照片示人,自得地立于布什与英国女王之间,左右手各握一个之手。如此殊荣,羡煞人也。定睛再看,呜呼,蜡人也!虽只是谐谑而已,终是让人有受骗上当之感,很久都回不过味来。
连夫妻都可以为什么绿卡户口荣华富贵等等原因去作假,还怕什么假不了?但并非所有仿制、代用、假借的东西都令人痛恨与不齿,有些还被人接受与喜爱。
比如假牙假发,给病患者和爱美者带来福音,就有其医学价值与美学价值,又如假猫假狗假娃娃,就得儿童欢心。医学上还把大脑的暂时死亡称作“假死”,死而复活,真正是最令人开心的一种“假”。
在此还需特别一提“美丽的谎言”。面对一个患上不治之症而又着实没有心理承受力的人,善意的欺瞒是对他的爱护,否则真情实说,就成了他精神乃至肉体的杀手。当庆贺婚礼、寿辰、周岁时,说吉利话是理所当然的,非要说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么老了还有几年活头,这孩子长得丑等等才真是叫人切齿痛恨。
但这种美丽谎言的分寸要适中,假的痕迹过浓又让人鸡皮顿生,过犹不及。不漂亮的孩子去夸他漂亮不如说他聪明灵气来得自然。至于非要在一个婴儿面前说人总要死的大实话,以示唯物主义,未免残忍,也没人情味儿。生死乃不言自明的事,人人都要面对。这种实话纵是出自名人大师之口,也一样是没有意义的废话。
人类也许是穷怕了无聊极了,嫌这世界不够富足与多姿多彩,这才制造虚假来自欺欺人。不过人的生命不能作假,试管婴儿毕竟还是真的生命,只要生命永存,还怕没有识别真假的心灵?曹雪芹算得上是个大预言家,他早就忧心“假作真时真亦假”,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类难以辨识。看来我的眼光远不及曹氏长远,时下我只忧着自己能否存有一颗敏感的心,假若某一日一个穿着仿皮衣、执一束假花、布一脸假笔、揣一怀假情假爱,而脸又跟我丈夫一模一样的假人走进家门,我却一不小心弄假成真,给了他一份真爱,则悔之晚矣。
土地的爱

《新民晚报》
蔚文
一春天土地上的人都是忙人,请你们不要焦急地盼着送信的绿衣使者。叫南风吹给你一朵柳絮吧,不要误会它是冰冷的雪花;叫燕子剪给你一片绿茵,不能让牛羊去啮噬呀,绿茵会开花的。
二一只晴蜓,停在一支尖尖的小荷上,到底是蜻蜓发现了小荷,还是小荷先呼唤来蜻蜓?我该羡慕那只蜻蜓,还是那支小荷?不!他们是灵犀的相通,互信的默契,大胆的约会,也许是偶然的相遇。
我喜欢偶然。偶然中有意外的神奇,难料的剧情,横生的妙趣。我们都是偶然呱呱坠在土地上,像偶然飞来的蜻蜓,偶然出水的小荷!
外婆家纪事

开放
程乃珊
屯门大车祸导致68人受伤,涉嫌肇事者是一位保险公司高级女经纪,事后不顾而去,但两位俗称“的士佬”的仗义之士,却倾力救人。高级保险女经纪,据云还有秘书,肯定是专业人士了。至于的士司机,如以“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标准必划入劳动人民行列。
当世界已跨向电脑化和资讯化之时,今天的劳动人民,早已一改传统的苦力形象,从而显得专业化和知识化了,但由劳动大众承担社会金字塔的沉重基础和底盘这一形象,始终一如既往。
鲁迅的《一件小事》中的人力车夫,是我从文学作品中领略到的最深刻的劳动人民的伟大形象,远远较解放后出版的一些文学作品中的劳动人民形象具震撼力,是真正从生活中认识劳动人民的伟大,正如《圣经》中雅伯所感叹的:上帝呀,在苦难和绝望中,我终于看到了你的光辉!小时候因深得外祖父母疼爱,因此长住外婆家。
外婆家弄口有个老皮匠,几十年来出出进进,总见他埋头干活,面对着人来人往的街景,似总是视而不见。渐渐地,眼看他背也驼了,眼也花了,仍日日风雨无阻地守在他的摊位上。当时年少无知,还常为他这样胸无大志而叹息。
“文革”抄家那阵,外婆家被洗劫一空,四周邻里自身难保,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革命小将满载着战利品威武地离开时,在弄堂口的老皮匠驼着背,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他们的车:“你们这样不作兴的,眼看天要冷了,两个老人过冬衣被,总要留件给他们。毛主席都教导我们不虐待俘虏么!”红卫兵动了恻隐之心,开恩地扔下了一只箱子,老皮匠叫过自己的儿子,相帮着把箱子拎到我外婆家门口。如今,老皮匠早已作古,但他截下的那只箱子还在……我还收藏有一只翡翠马鞍戒和配套的手镯及耳环,是我外婆的陪嫁。这套首饰能奇迹般地从大浩劫中生还,也有赖一位劳动人民。我至今不知他姓啥叫啥,单记得他瘦瘦小小的个子,穿一件印有“安全生产”的工作服,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点也不似宣传书上的劳动人民的雄壮形象。那是大抄家之后的一个晚上,有人重重地敲外公家门,正当我们心惊肉跳地开了门,只见这样一位典型的劳动人民,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儿子,也不屑与我们打招呼,只是粗声粗气地对着儿子嚷:“看清楚了,是这家吗?你肯定吗?”然后将他儿子推上前。
他儿子就默默地掏出那几件首饰放在桌子上。那位劳动人民仍然一身正气粗声粗气地问我外祖父:“这东西是你家的吗?”外祖父早已吓得手脚打抖,忙忙说:“我们不要了,不要了!”他却睬也不睬外祖父,盯着儿子:“东西全部交出来了吗?老实点,要再被我搜到,我斩断你的手!你再去学人家坏样偷东西!”然后依旧不理我们(也难怪,当时外公属阶级敌人)扯着他儿子走了,一路还听到他在怒斥儿子:“人穷也要有志气,不是自己的东西,金山银山也不能要……”想来,这位少年当初参加抄家,将东西带回家,给其父亲发现了……尽管那位劳动人民对外公外婆一副“冷眉横对”的态度,但外公一直对这看来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赞不绝口,钦佩万分。那位少年现今应已年届不惑,他应庆幸,在人生交岔口上,父亲的手有力地拉了他一把!70年代中,形势相对缓和一点,上海街头食肆餐厅也相继恢复了。那日与男友一起在上海城隍庙颇有名的老饭店“撑台脚”,同桌来了一对老年劳动人民夫妻——当时外出就餐一定与他人并台,但见那位丈夫魁梧壮实,妻子瘦瘦小小,穿着崭新的棉袄棉裤,似是打扮好来的。
老头子重重地用脚踢开凳子,叫老太太坐。老太太安静地坐下,老头子对着小黑板上写的菜单,一一读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轻声说:“你价钱也读给我听。”老头子不耐烦:“你管它几钱,你喜欢吃什么就出声。”报了一圈见老太太仍没有反应,就冒火了:“你到底想吃啥!”老太太扁着嘴唇轻轻一声:“豆腐!”老头子一句粗话飞出来:“我×你妈,跑到这里来吃豆腐!”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当时上海鱼肉都配给供应,市民想改善点伙食,惟有上餐馆吃高价鱼肉。
老头子气冲冲地转身去买筹领菜(“文革”时一切自己动手),两菜一汤,只是其中有一碗豆腐,他重重地将豆腐往老太太跟前一推,一副冤屈的模样。老太太尝了口豆腐,啧啧地咂着舌头:“店里煮的豆腐到底好吃点。”老头子笑了,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齿,嘴角却又骂骂咧咧地:“屈死!(有如广东话傻佬之类)这是虾仁豆腐,价钱比红烧肉还贵!”老太太心疼了,一连扒了几口白饭。老头子火了,拎起豆腐往老太太碗里倒:“后悔告诉你价钱!你欢喜吃就吃啦!”两人默默吃着饭,除了老头子不断地粗着喉咙叫“吃吃吃”外,似是没有什么其他沟通和交流。吃好,老头子起身噔噔走出去,老太太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却十分默契。从窗口望下去,在熙熙攘攘的城隍庙街市内,老头子甩着手走在前面,好像在为老太太开道,他又似脑后生眼,高大壮实的身影像一堵墙,不紧不慢地护着自家老伴……事到如今,我和先生,总会常常提起这对劳动人民夫妇,他们就是这样相爱着,没有婚外恋,也没有空间局促感,更没有什么天长地久或曾经拥有的烦恼……他们爱得平实又朴素,老而弥坚。
我肯定相信,当一个人没有太多财物或地位的压力而需患得患失之际,当他的心只是被生活磨起茧而没有在名利场上滚得油光圆滑之时,当都市现代文明尚没有太侵蚀他们的思维方式前,上帝种植在每人心坎上的种子——良知,就比较容易生长!随着社会物质的日益丰富和科技及教育的普及,今天的劳工大众正向白领化发展,包括首富比尔·盖茨,以今天对“劳动”的新概念,他都可划入劳动者的行列。
劳动可致富,知识可成劳动的资本……今天的劳动人民已以一种全新形象存在于我们社会之中,但相信其精神正直、本色、质朴和坦白,将是一贯和永恒的。如今是一个推崇精英的时代,希望我们的精英们在攀上社会金字塔的上层时,保持一点平民的精神、劳动人民的本色——正直、质朴和坦白……
王蒙小品

我的遗憾
我的遗憾实在太多啦,写多少也写不完,不如偷懒,干脆不写文章,报个帐吧。
一、正是长身体的时期,11岁到17岁,营养不良,睡眠不佳,又忙,块没有长足。从我的父亲及弟弟的身量来看,我起码应该长1米80,而现在,虚报一点,1米69。
二、我非常非常地喜欢音乐,自以为音乐细胞不疲软,却不会任何一样乐器。
而且连五线谱也识不好,来了五线谱,须要拿手指头数“蛤蟆蝌蚪”。
三、学语言的能力似不甚低。例如我自学的维吾尔语,便达到了做同声翻译的水平。但至今没有哪一门外语过关。
四、初中时极爱数学,数学老师对我寄予厚望,结果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五、喜欢开玩笑,有时引起了不快,得罪了人。有时令人觉得不够庄重。有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仍然改不过来。
六、在极正式的场合吃宴会,有时把食品落到了雪白的桌布上。
七、接到了朋友的信,写完信找不到地址了。
八、为表示宽容大度,帮助了不应该帮助的人,然后活该吃他们的亏。
九、说是不喜欢奉承,却终于接受了、提携了奉承自己的小人。
十、有几本自己写的书,出版过程中连校对的时间都没找出来,错别字很多。
其他,举不胜举,数不胜数,写不胜写。写不好、写不完自己的遗憾,这本身也就是一种遗憾了。
雅与俗我每天都吃三顿饭,睡八小时觉,大便一次,小便六七次,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是雅还是俗。
我爱听柴可夫斯基、贝多芬、马勒、舒曼的交响乐,是因为我爱听。不是因为它们雅或是还不够雅。
据说,素食是雅的,而“肉食者鄙”,但是我还是鄙鄙地常常吃肉,除了吃肉要票的那些年,所以,我深为吃肉不要票而歌功颂德,不论这有多么卑鄙。
我爱听梆子戏、相声、芭芭拉·斯特拉桑德与凤飞飞的流行歌曲,不害怕也不避讳它们的俗,因为我爱听,从中能够得到某种愉悦。
写文章,我要稿费,因为我有这个俗俗的需要,也就不怕其俗;我又不会专门盯在稿费上,不是为了雅,而是为了文章的最佳效果和我与编辑出版部门的友谊,还有我作为一个作家的自尊自信。
只有最俗的人才没有自信,只有没有自信的人才怕人家说自己俗。只有自恋不己的人才需要表白自己不俗。
最大的庸俗是装腔作势。最大的媚俗是人云亦云。最大的卑俗是顾影自怜。
什么是俗?世俗、通俗、庸俗、卑俗都是俗,却大不一样。
迎合旁人是可悲的。适当照顾旁人却是难免的,有时候是高尚的。坚持原则而不苟同,是可敬的。为了不媚俗而不媚俗,是一无可取的空洞。
考虑雅与俗或是考虑是否媚了俗,都是活得找不到感觉的标志。就像一个人,只有消化不良的时候才会没完没了地看自己的舌苔。
媚俗不好,媚外媚洋媚上媚下媚学者媚批评家媚潮流媚青媚中媚老,都同样不好。因为你正在装起一种媚,就是媚那个批评媚俗的进口流行色。
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掩盖本色,然后才有了进行价值评价的前提。
逍遥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这样喜欢逍遥二字?是因为字形?两个“走之”给人以上下纵横的运动感,开阔感。是因为字音?一个阴平,一个阳平,圆唇与非圆唇无音的复合韵母,令我们联想起诸如遥遥,迢迢,昭昭,萧萧,淼淼,骄骄,袅袅,悄悄……都有一种美。
不知道对于庄周,对于“文化革命”中不参加“斗争”的一派,“逍遥”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从《说文》到《辞海》对于“逍遥”有些什么解释;反正对于我个人,它基本上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态度,把生活,事业,工作,交友,旅行,直到种种沉浮,视为一种丰富、充实、全方位的体验。把大自然,神州大地,各色人等,各色物种,各色事件视为审美的对象,视为人生的大舞台,从而得以获取一种开阔感,自由感,超越感。
自己丰富才能感知世界的丰富。狭隘与偏执者的世界则只是一个永远钻不出去的穴洞。自己好学才能感知世界的新奇。懒汉的世界则只是单调的重复。自己善良才能感知世界的美好。阴谋家的四周永远是暗箭陷阱。自己坦荡才能逍遥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蝇营狗苟者永远是一惊一咋,提心吊胆。
因为逍遥,所以永远不让自己陷入无聊的人事纠纷中,你你我我,恩恩怨怨,抠抠缩缩,嘀嘀咕咕,这样的人至多能取得蚊虫一样的成就─嗡嗡两声,叮别人几个包而已。
当然不仅逍遥。也有关心,倾心,火热之心。可惜,只配逍遥处之的事情还是太多太多了。不把精力浪费在完全不值得浪费的方面,这是我积数十年经验得来的最宝贵的信条。
再说安详为了安详,我的经验是:一、多接触、注意、欣赏、流连大自然。高山流水、大漠云天、海潮汹涌、湖光如镜、花开花落、月亏月盈、四季消长、三星在天。万物静观皆自得,世事“动观”亦相宜。到了对大自然无动于衷,只知道斗斗斗的时候,您的细胞就要出麻烦了。
二、多欣赏艺术,特别是音乐。能不能听得进音乐去?这大体上是您需要不需要请心理医生咨询的一个标志。
三、遇事多想自己的缺点,多想旁人的好处。不要钻到一个牛角尖里不出来,不要越分析自己越对、旁人越错。不要老是觉得旁人对不起自己,不要像一个钻头一样地钻了一个眼就以为打通了世界,更不要把风钻的所有的螺丝钉焊得死死的。
那样的话,您能不碰壁么?
四、不管您是不是有一点点“伟大”,您一定要弄清楚,其实您百分之九十几与常人无异,您的生理构造与功能与常人无异,您的吃、喝、拉、撒、睡与常人无异(如果不是更差的话),您的语言文字与国人无异,您的喜怒好恶大部分与旁人无异。您发火的时候也不怎么潇洒,您饿极了也不算绅士……人们把您当成普通人看,是您的福气。您把别人看成与您一样的人,是您的成熟。越装模作样就越显出小儿科,人家就越不“尿”你。再别这样了,亲爱的!
五、注意劳逸结合,注意大脑皮层兴奋作用与抑制作用的调剂,该玩就玩玩,该放就放放,该赶就赶赶,该等就等等……永不气急败坏,永不声嘶力竭。
六、幽默一点。要允许旁人开自己的玩笑,要懂得自嘲解嘲。有许多一时觉得急如星火的事情,事后想起来不无幽默。幽默了才能放松,放松了才可以从容,从容了才好选择。不要把悲壮的姿势弄得那么廉价,不要唬了半天旁人没成,最后吓趴了自己。
七、小事情上傻一点。该健忘的就健忘,该粗心的就粗心,该弄不清楚的就不清楚,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如果只会记不会忘,只会计算不会大估摸,只会明察秋毫不会不见舆薪,只会精明强干不会丢三落四……您的心理功能不全─比二尖瓣不全还麻烦,您得吃药了。
八、也是最重要的,要多有几个“世界”,多有几分兴趣。可以为文,可以做事,可以读书,可以打牌,可以逻辑,可以形象,可以创造,可以翻译,可以小品,可以巨著,可以清雅,可以不避俗,可以洋一点,可以土一些,可以惜阴如金,可以闲适如羽,可轻可重,可出可入,可庄可谐,尊重客观规律,要求自己奋斗,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您还要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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