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及动因
视角本是个视觉上的概念,即视线可及的角度范围,主要应用在绘画、摄影等艺术领域。文学上将视角这个概念含义扩大,不再局限于视觉,而是指写作内容或事件的叙述角度。它可以是第三人称全知的,也可以是有限的;或从第三人称特定人物的认知出发,也可以是叙述者自己的第一人称写作。因为不同人或同一个人处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对同一件事的认知也可能不尽相同,这就是“视角”的差异性。
迟子建在她的代表作《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叙事方法采用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特别之处在于,她在有限中包含着全知,且又由于叙述者自己即故事主人公,加之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使得这部小说的叙事视角由儿童的有限,逐渐过度到成人的“几近全知”。
并且在书中,迟子建特别用心于儿童视角的写作。之所以如此,我想这与作家本人的成长及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出生在中国最北方的边陲小城,漠河市的北极村,迟子建的童年记忆为她的作品提供了异常丰富的素材。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多年的创作生涯,她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因此对于这种本色自然、素朴天真,又充满空灵之美的写作风格,她总能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使得她的作品充满无限多的暖人情愫。
童眼观心
运用儿童视角写作的作家并不少见,鲁迅早年的小说《社戏》,以及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都是现代文学史上开启儿童视角写作先河的作品。继而表现比较突出的作家是萧红和林海音。与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不同,萧红的《呼兰河传》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几乎是用儿童视角结构全篇的。
说到东北女性作家,也不得不提萧红。迟子建与萧红无论在童年生活经历和写作风格上,都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并且她们的作品除去惯用儿童视角外,又都同时包含了女性对于童年和社会生活敏锐而独特的生命体验。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小说第一部分,首先回忆“我”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我”所见的森林、驯鹿、河流以及大自然中的一切和鄂温克人的游猎生活,还有“我”听说的关于我们民族祖先的历史、故事和玛鲁神的传说等,全部都在运用儿童视角。
跨越百年的传奇历史,远离尘世的山林深处,鲜为人知的原始部族,再将萨满教“万物有灵”思想进行艺术夸张后导入,为小说蒙上一层神秘且浪漫的奇幻色彩,加之儿童视角的运用,更让《额尔古纳河右岸》呈现出童话般的美境。
因为出生不久的弟弟鲁尼太得宠了,“我”和姐姐列娜便起了嫉妒心,开始在私下里直呼父亲、母亲的名字,而不再叫他们阿玛和额尼……
书中类似这样充满童真和童趣的细节很多,读后让人啼笑皆非,但细想却在情理之中。迟子建对儿童本体及精神世界给予极大的关注,她深谙儿童心中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而这一切因为真实也让人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自然会引发阅读者广泛的共鸣。
童眼观事
就像萧红作品里经常提及的后花园,这个大人们眼中普普通通的菜园,却成就了她一生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儿童视角,有着更贴近大地的视平线,因而能发现被成人忽略或不屑一顾的细节。百草园中短短的泥墙根一带,那些油蛉、蟋蟀、蜈蚣、斑蝥等,就给年少的鲁迅带来无限多的乐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出于好奇,儿童也比成人更喜欢眺望远方、仰望天空。小说中的“我”之所以喜欢住在森林中的“希楞柱”里,就是因为透过它尖顶处排烟的小孔,睡觉时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这种童年生活的情结,一直影响到“我”的成年,乃至于鄂温克人被要求走出山林下山定居时,“我”却说:
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
如前文所述,文学概念上的儿童视角,不仅局限于视觉范畴。当儿童具备了一定的主观辨识能力,他们喜欢用自己的认知判断问题。由于未被世俗所染,他们没有成人世界的功利心,他们的判断很可能更接近事物的本真。
《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是个悲剧人物,被婆婆百般折磨不说,还说她有病。众人也都附和,只有同为小孩子的萧红说她好好的,根本没病,也不介意和她结伴玩耍。小团圆媳妇的婆婆,舍不得吃穿上花钱,却舍得用十吊钱抽帖判吉凶,最后又是跳神又是洗澡,把个好端端的孩子活活折腾死。大人们如此愚昧,从萧红和小团圆媳妇之间的对话上看,两个小孩子反而不相信这些东西。
与此相反的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跳神这件事,通过儿童视角被赋予了无所不能的神奇力量。也正因为儿童视角,让阅读者有了充分想象空间的同时,又不必为它的可信度较真。再有小说中林克带“我”和鲁尼猎取“堪达罕”的情节,作者通过儿童视角写作,将这种森林里最大的鹿科动物凸显得更加巨大,令人读后印象深刻。
童声童语
儿童视角的运用,还体现在写作语言上。最初喜欢《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部小说,也是因为那些充满童趣而又其极富想象力的语言。刚学会说话的小达西,看着达玛拉突然说了一句,你的头上盖着雪,你不冷吗?
其实是达玛拉苍老了,生出越来越多的白发。而这样的话,只可能出自孩子之口;这语言生动形象,让人听着笑中带泪,我仿佛看见了小达西一本正经的表情。汪曾祺在一篇论废名的文章中写道:
孩子是不大理智的,他们总是直觉地感受这个世界,去“认同”世界。这些孩子是那样纯净,与世界无欲求,无争竞……他们最能把握周围环境的颜色、形体、光和影、声音和寂静,最完美地捕捉住诗。
孩子能“最完美地捕捉住诗”,说得多么贴切!“我”的孙子安草儿,在一次下雨的时候,忽然天真地说,雨来了,那个插在坟头上的木库莲(口弦琴)得到滋润,就会生长了。“我”问他木库莲会长成什么?安草儿说:
它叫出的声音那么好听,起码要长出一群小鸟啊……
此时小说中的儿童视角,已经不是第一人称。而另有一些充满童真的语言,却并非出自儿童之口。东北沦陷时期,男人们都被要求下山接受军事训练。拉吉达与“我”告别时,书中这样写道:
我们送他们离开营地的时候,见林中飞舞着许多白色的蝴蝶……我还记得拉吉达伸出手抓了一只蝴蝶,回过头对我说,送你一朵雪花吧。他笑着,撒开手,那只白蝴蝶果然翩翩朝我飞来……
这段文字描写的虽然是成人眼中的世界,但却如童话一般美丽,语言也是天真烂漫且充满诗意的,营造出极其强烈的画面感。
成人世界里,人人都在为生存而拼搏,随时可能会有突如其来的意外,他们无心留意自然之美,事物的丑陋和阴暗却被无形中放大。儿童则恰恰相反,他们的心灵纯净,天性热爱自然,善于发现事物美好的一面。不仅如此,透过儿童视角,也最能展现人性之善。
森林里的人们第一次看电影。第二天“我”的孙子安草儿一连煮了三壶奶茶。“我”告诉他昨晚看电影的那些人已经回去了,现在不过多了一个放映员,再怎么喝也不需要三壶啊!安草儿却很认真地说:
他们是走了,可昨晚电影上还来了好多人呢……不知他们都睡在哪里了?等一会儿回来,不也得喝奶茶吗?
这样的语言,发自儿童的口中,却让成人的心灵得以净化。
结语
成人能看见并思考更深刻的东西,却也很可能因此忽略了事物纯粹、简单的本来面目。所以在圣埃克苏佩里笔下,小王子眼中的大人世界,是奇怪而无趣的;《城南旧事》中,小英子眼里的小偷也不是坏人。同样,在《呼兰河传》中,童年的萧红,看扎彩铺中的纸人纸马等,都活灵活现、万分好看。而这些东西在成人眼里呢?却意味着死亡!明末思想家李贽在他的《童心说》中指出: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李贽还将认知的是非标准归结为童心,认为文学应该真实坦率地表露作者的内心。因而一个优秀的作家,任何时候都应该保有童心。迟子建,就是这样的作家。
参考文献:
[1]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鲁迅.呐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74-186
[3]鲁迅.朝花夕拾[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40-44
[4]萧红.呼兰河传[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133-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