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国时代，有一位宫廷画师，他死前用亲生女儿的鲜血画了一幅画：“地狱变”。
——芥川龙之介小说人物良秀画师
新西兰有一位中国诗人，他用生命写了一首诗：“女人和斧头”。
——诗人顾城

他们或许是“艺术至上主义”的践行者。所以，作为平常人千万不要试图揣度或理解他们，他们也不需要被人理解。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的生命分作两段，前半生可以说是过着一对夫妻、儿女双全的幸福生活。而不惑之年的他，却突然辞去证券经纪人的稳定职业，抛妻弃子离家出走，去追求所谓的绘画理想。

颠沛流离、几经辗转后，他在塔希提（大溪地）岛上度过余生。生前没卖出过几幅画，死后却声名大噪。有人说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就是法国后印象派代表艺术家保罗·高更。

往期文章，我已从自己的角度，分析过思特里克兰德这个集魔鬼和天才于一身的人物。所以，本文我想着重谈谈小说中另一个较为重要的人物——施特略夫。

老好人施特略夫

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理解思特里克兰德，但施特略夫却如同你我身边的平常人。书中说他是个很蹩脚的画家，并且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但同时他又很得意有人会买他的画。

施特略夫靠画画、卖画养活自己和妻子。很显然，他需要迎合世俗人的胃口。别人喜欢什么，他就画什么，他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人。而思特里克兰德则不同，他的作品在画廊根本卖不掉，或者说他也没想过要出售作品。他为理想画画，不需要别人的认可。绘画对他来说就像呼吸，是生命的需要，而非为生活所迫。他正是放弃安逸生活选择追逐理想的，他曾坚定地说：

我要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施特略夫不仅在绘画方面缺乏原则，于待人方式上，他也惯于迎合，从不拒绝别人。所以他的朋友，那些自命不凡的同行画家们，除去毫不掩饰对他作品的鄙视外，还一方面厚颜无耻地向他借钱，一方面又嘲笑他的愚蠢。毛姆在书中说，施特略夫是个性格善良的老好人，他从不肯怀恨别人，而那些人因为他太好欺负，非但不会感激，反而有点看不起他。

可见，施特略夫和思特里克兰德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思特里克兰德近乎无情、不知感恩，在我们看来简直没有人性！他在受尽施特略夫恩惠后反而评价他说：

“那个滑稽的小胖子喜欢为别人服务。这是他的习性。”

施特略夫对待朋友真心实意。他还时常不无得意地夸赞妻子，满足于当下的生活，甚至表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这一切，都因思特里克兰德的到来而化为泡影。

可怜人施特略夫

施特略夫自己的绘画才华虽然平庸，可他却独具慧眼。在巴黎，只有他能看懂思特里克兰德的作品，只有他发现了思特里克兰德的天才；他不止一次地向画商推荐思特里克兰德，还无私地接济他的生活。思特里克兰德在破旧旅馆里快要病死的时候，施特略夫不顾妻子的强烈反对，将他接回家来照顾。病愈后还将画室让给他使用，结果导致妻子勃朗什爱上这个一无所有只会画画的家伙，最终又因为他的无情而自杀。

这让我想起哲学家罗素和诗人艾略特的故事。不同的是艾略特当时穷困潦倒，罗素在接济他的过程中和他妻子擦出了火花。不过你要了解罗素的话，就知道他其实是个“火种”。没多久，罗素这把火又燃烧到其他女人身上，致使艾略特妻子发疯，住进精神病院。

而思特里克兰德不是这样，他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他认为爱情是一种病。对于勃朗什，他甚至说：

“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人体画。等我画完以后，对她也就没兴趣了。”

可怜的施特略夫，在妻子死后失魂落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回到画室，看见思特里克兰德留下的那幅以勃朗什为模特的人体画，居然被深深地打动了。他原谅了这个伤害自己最深的“情敌”，甚至还想邀请他去家乡荷兰。他完全忘记自己是如何失去妻子、如何毫无尊严地恳求勃朗什回心转意的。他说在爱情面前考虑尊严，那说明你最爱的还是自己。然而，勃朗什可不这么想，毛姆在书中说：

女人对一个仍然爱着她、可是她已经不再爱的男人可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残忍……

施特略夫的外貌特征是秃顶、圆脸、矮胖加小短腿儿。可见，毛姆将他设定为一个滑稽、庸常的小人物。因此书中的“我”觉得施特略夫不是一个能引起女人爱情的人，很难确定他妻子是不是真的爱她。关于这个问题，思特里克兰德亲口为我们揭晓了答案，他说：

“勃朗什原来是罗马一个贵族家的家庭教师，这家少爷勾引了她。她本以为那个男的会娶她，没想到却被这家人一脚踢了出来。她快临产了想要自杀。这时施特略夫发现了她，并同她结婚。”

所以勃朗什对施特略夫没有爱情，只有感激。然而，思特里克兰德又说了一句非常尖刻但很耐人寻味的话：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但永远不能原谅她的牺牲。

这自然是毛姆的惊人发现，是他对人性敏锐的洞察和犀利的解剖。勃朗什怀着感激与愧疚之情，其实是委身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如果没有思特里克兰德，她那颗破碎的心或许永远不会重燃激情。然而，她再次失望了，并且是绝望地跌倒在谷底，结束了悲剧的一生。

世俗人施特略夫

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如果说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物原型是保罗·高更，那么施特略夫的原型是不是带有梵高的影子呢？梵高在法国时曾邀请高更用自己的画室共同作画，结果两人因性格分歧等原因闹翻。但很快梵高将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传说他割耳朵的事件便与此有关。高更离开后不再和梵高相见，梵高却多次想与高更和好……

当然，施特略夫的形象与梵高本人相去甚远，我只是推测书中情节，是否存在借鉴两人之间真实故事的可能性。毕竟就算思特里克兰德，也不完全等同于保罗·高更。二人相同的地方固然不少，比如都曾做过证券经纪人，都曾在塔希提岛作画。但不同之处更多，高更虽也在与家庭关系破裂后出走专心作画，但他始终与妻子保持着书信联系，和儿子更是常在一起。并且，高更频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努力推销自己的作品。而思特里克兰德，几乎是与世隔绝的。

我觉得，毛姆是要将施特略夫塑造成为一个同思特里克兰德经历截然相反的形象。有如小说的主题，探讨艺术与人性，或者说理想与世俗生活之间关系的问题。

《月亮与六便士》中，月亮当然象征着人生理想，六便士即为世俗生活。月亮代表着思特里克兰德人生道路的选择，六便士则是为施特略夫准备的。因而，在施特略夫打算返乡生活后，毛姆写道：

或迟或早，他会同一个朴实的荷兰女人结婚，我相信他会生活得很幸福。想到他这辈子还会画出多少幅蹩脚的图画来，我的脸上禁不住浮现出笑容。

但无论如何，施特略夫的遭遇还是会引人深思。没有思特里克兰德的到来，他或许继续过着平常而平庸的生活。但透过他与妻子的婚姻关系，我们也无法确定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能否长久维持。也可以说，是思特里克兰德让他的命运得以提前转变吧。

施特略夫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生活中有千千万万这样的角色。他们容易满足，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他们于世界、于他人从无恶意，但同时他们又无法逃避来自外界或他人的伤害。施特略夫遭遇思特里克兰德，如萨特《禁闭》中那句经典台词——他人即地狱！虽然，施特略夫的地狱，也许不仅仅是思特里克兰德。

借着月光拾起六便士的人

尽管毛姆一再强调，从艺术角度上看，施特略夫画的不怎么样，他的作品很蹩脚，他的才华很平庸。然而，真是这样吗？

我想，思特里克兰德的艺术如此超前，以至于没人可以理解。但施特略夫却能看懂他的画，这足够说明他本人对艺术的理解和造诣极深。只不过他自己的艺术、他的画是为迎合世俗人的眼光而作，或者说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做出了妥协，他是一个想要借着月光拾起六便士的人。我们大多数人不过如此。他和思特里克兰德，代表了两种活法：是要活得理想，还是为理想而活？这是个问题。

至少这时候的施特略夫不是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然而，当他因思特里克兰德而失去妻子、失去家庭、失去幸福生活的一切后，却还能被他的作品打动，忘记自己的耻辱，宽恕思特里克兰德的“夺妻之仇”。这又说明他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他自述看见那幅画，失去理智正要用刮刀毁掉它之前所发生的心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