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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铁块

小恩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块质地柔软的铁做爱,不像是人,却也不像交易。
至少不是钞票与肉体的那种交易。
结束时,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倒头就睡,而是僵硬地看著天花板。
而小恩则觉得自己刚刚死过一次。
这次小恩注意到,他一滴汗也没流。
那些淌在他身上快要沸腾的浆液,都是虚脱的自己留下来的。
也许刚刚所谓激烈的交媾过程,对他来说根本不到流汗的程度。
小恩竟有些歉疚。
他起身,从丢在地上的长裤口袋里拿出皮包,数了十六张千元大钞给她。
「谢谢。」小恩脑袋一片空白收下。
他观察她的表情。
「不够吗?」
「够。」小恩的声音有些颤抖:「很够了,谢谢。」
那些少女漫画都怎麼形容这种男人?
未知的生物。
是了,就是未知的生物。
这男人一定没有叫过女人。要不,就是总是被女人骗。
他一言不发,继续看著小恩。
小恩被看得脸都烫了起来。这种感觉从来没发生过。
每一本言情小说的核心都是「缘份」两字。
不可思议的缘份表现在男男女女阴错阳差的巧遇,但就是没有一本小说提到关於职业杀手赤手空拳击碎一个人的脸后,立刻偕同援交妹一起全身脱光光读小说,然后交媾的故事。
没可能有这种事。
很多小说家都会宣称:「现实比小说还要离奇,因为真实人生不需要顾及到「可能性」。」但真正比小说还要离奇的真实人生到底有多少?
小恩有种嗑了药的迷幻感。
「你杀人。」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喉咙、嘴唇、牙齿,一点感觉也没有。
连害怕也变得太抽象。
「我杀人。」
他说,语气很乾净。
跟「是的,我是个工程师。」差不多的那种语气。
「你真的不会杀我?」
「不会。」他每个字都很慢:「你念故事给我听,你很好。」
小恩不知哪来的勇气,挺起微喘的胸膛,说:「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们都叫我铁块。」他有点生涩地说。
铁块。
这两个字不够资格称为名字。
却很传神。
「你杀过很多人吗?」
铁块默认。
「你杀人,怎麼不用枪?」
「没想过。」
「杀一个人,可以赚多少钱啊?」
她这麼问的时候,自己也大吃一惊。
「……不一定。」铁块的声音勉强从牙缝中敲出。
她轻轻摸著铁块暗灰色的手指:「你的拳头很硬。」
铁块任她抚摸。
「怎麼会有火药的味道呢?」她很好奇。
那股神秘的烟硝味一直没有消失过,在做爱的时候尤其浓烈。
铁块默然。
「你几岁?」
铁块默然。
「有没有被关过?」
铁块默然。
「这里是刀疤吗?是哪一种刀砍的啊?哗!」
「你有被子弹打到过吗……对不起,是这里对不对?还有这里。」
「你举重都举多少磅的啊?」
「你是不是看不懂字?还是懂一点点?台湾人还是外国人?」
「对了,你以前有当过兵吗?还是国外的佣兵?」
无论是什麼问题,铁块不再说话了。
小恩没有感觉到铁块有一丝不耐,更没有敌意。
或许铁块只是很单纯地不想说话,要不,就是用光了今日说话字数的额度。
倒是小恩,她好像一点也不怕了。
不过面对一个不肯说话、却不介意大眼瞪小眼的职业杀手,即使不再感到恐惧,也很无聊。一无聊就很容易尴尬。
如果像平常一样银货两讫便一走了之,那也没什麼。而且更好。
没有援交妹真正喜欢跟拿钱搞她的男人说话,最好是射完擦乾净就走。
但小恩并没有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没有人在哪里等她。
更重要的,小恩有点莫可名状的兴奋。
「那个小说,蝉堡,到底是什麼东西啊?」
铁块皱眉。好像问了不该问的事情。
小恩靠近,大著胆子说:「你还有很多吧?蝉、堡。」
「……」铁块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小恩微笑。
她很想读完蝉堡所有的故事。
最好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
「你想要重听一次所有的蝉堡吗?」
铁块瞪大眼睛。
小恩掩不住嘴角边的小勾,说:「我可以重念一次给你听。」
如她所想,铁块立刻从躺椅上坐起,用生怕她反悔的焦切速度从底下捞出一个鞋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大叠写满故事的A4纸。
小恩感到有些好笑,那麼宝贝的东西,竟就这样放在连个锁都没有的鞋盒里。
「嗯。」铁块勉强从明天的说话额度里,预提了一个字。
「有水吗?」小恩光是看到这叠故事,就觉得很渴。
铁块怔了一下,随即会意过来。
他冲进浴室,一阵冲水声,再出来时已抓著盛满自来水的漱口杯。
「……」小恩看著塑胶漱口杯,看看铁块,勉为其难喝了一口。
铁块重重闭上眼睛。
於是又开始念故事了。
这个神秘的故事章节错乱,叙事迷离,场景看似扎根在美国内华达州的绿石镇,来自西元1976年,却又东奔西走。
沙漠,繁城,地底,监狱,巨脑,巨船……
犹如跳跃的火焰,给那流焰轻轻扫到,便即狂烧成另一个灼热暴躁的故事。
杀戮,囚禁,游戏,双胞胎,怪物,分裂……
小恩原本很有耐心,保持稳定的速度。
但想侵犯下一句话的视觉欲望,逐渐超越用唇齿逐字读它的平衡。
於是越念越快,却念越急。
专注用听觉跟踪故事的铁块,全身开始渗汗。
他的想像在加速的过程里再无法保持姿势,几乎要踉跄飞行起来。
那股烟硝味随著汗水的蒸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随著不同章节故事的大量松脱、无法直接串连、甚至还开始碰撞、激烈矛盾;半小时后,小恩的思考也被重新拆解、中断、错乱,念故事的速度明显锐减。
这一慢,铁块全身虚脱,脚下早已被热汗湿了一片。
再念半个小时,鞋盒里的蝉堡还有三分之一没有读,突然一阵鼾声。
铁块恍惚睡著了。
而小恩也正好失去了往下读的力气。
这故事精彩,却因章节阙漏变得好复杂,恐怕不是一口气能读完的,她想。
他睡了,钱也拿了。
她也该走了。
小恩有个念头,她想将蝉堡偷偷拿回家,或至少拿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影印复制一份,毕竟这个奇妙的故事不知道出自何处,搞得这麼神秘,应该不是在网路上可以用google搜寻得到。只是她有个预感。
她还会遇到这块杀人的铁。再见面时可不想用求饶开始。
她将奇异的小说纸稿放回鞋盒,摆回躺椅底下收好,有点恋恋不舍。
「一个职业杀手,怎麼会在我这种女孩旁边睡得这麼熟?」小恩看著他。
铁块的皮肤又因深度熟睡而发烫,像个玩过头的小孩子。
离开的时候,巷子沁凉的晚风未能将她带回真实的世界。
唯一跨越梦境与真实的东西,大概是皮包里那十六张千圆大钞吧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15)
回到廉价的小旅社,她迫不及待打开电视,很快就找到重播的社会新闻。
为了客人打炮的隐私,汽车旅馆并没有监视器正对著柜台,所以没拍到铁块行凶的画面。死者的头部被马赛克盖住,但记者夸张的用语将死状淋漓尽致地形容出来。
三立新闻台:「脸部全毁,凶手好像是用了小型炸药。」
TVBS新闻台:「太惨了,根本看不清楚原来的样子。」
东森新闻台:「好像是铅球近距离砸中了死者的脸,而且是反覆地砸……」
民视新闻台:「除了脸部的重伤,死者的肩膀也严重骨折,惨不忍睹。」
中天新闻台:「脸部的骨头几乎全部碎裂,满地都是乳白色的脑浆。」
至於死者的身分,根据警方的说法,是一个叫黄志伟的媒体记者。
不晓得这个记者是写了哪则新闻得罪了谁,对方要用这麼残暴的方式要他的命?媒体同业讳莫如深。至於一个媒体记者,怎麼买得起价值三百万的宾士轿车,又怎麼会随身带枪,也是警方继续追案的重点。
不过这都不是小恩关心的东西。
铁块杀掉那个记者,只是因为职业需要。
就跟自己一样,跟谁谁谁做爱,不如说是跟钞票做爱。
真正的凶手,应该是幕后花钱的人。
那些新闻画面仅仅是小恩回忆发生一切的辅助。
什麼样的人会「变成」职业杀手呢?
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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