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双手合十,向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某个女神祈祷。
当小恩随手包著大浴巾出来的时候,那人已一丝不挂坐在挂著刚脱下衣服的躺椅上,半睁半闭的眼睛透出黯淡的困倦。
「可以对我温柔点吗?」小恩将大浴巾放在男人的肚子上。
「……」男人面无表情,将浴巾缓缓揉在手里。
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男人就这样轻掩著湿湿温温的浴巾,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
活脱就像这房间里最差劲的家具。
「怎麼了?」小恩怔住。
「……」男人一点搭理她的意思也没有。
不知不觉,小恩的视线已跳出属於她的第一人称,从旁观察这荒谬的画面。
这未免也太莫名其妙——
一个援交妹缴出浴巾后,只能一丝不挂地看著躺椅上的裸男。
但裸男一整个不想动。
除了局促不安之外,还可以从辞典里找出二十几个成语形容此时的糟糕。
早知道至少也穿条内裤再出来……小恩大悔,这烂房间甚至连张多余的椅子让她坐下都没有。
地板?地板是凉的,而且随著尴尬越来越凉。
这尴尬像一块正融化的冰,从小恩领口背后滑下,脊椎起了一阵哆嗦的麻。
静默持续,墙上的黑白时钟切切切切地刻动。
过了五分钟,两个没穿衣服的男女形成一种难堪又变态的对峙。
视觉的领域毫无变化已彻底呆滞,逼得小恩的听觉跟嗅觉特别敏锐。
隐隐约约,除了黑白时钟的刻动声,依稀从左边墙后、另一个住户那传来歌手康康翻唱张学友的名曲「蓝雨」。
黯淡的星微亮的天整夜里无眠
忍不住要对你多看一眼
站在你窗前心中是她被我遗忘的脸
她说等著我好疲倦
迎著雨点走出你淡蓝色的房间记得你说离别要在下雨天
就像你已明白有一天它会实现原谅我不对你说再见
那低沈浑厚的歌声不断重复、重复,从头到尾就只这一首。
除此,小恩闻到一股浓郁的烟硝味。
这种莫名其妙的味道,让小恩无论如何没法镇定下来。
「对不起,你到底……想做什麼?」小恩的脚趾蜷了起来,快哭了。
男人的眼皮一动不动,视线却缓缓挪了过来。
「如果没事,我想走了。」小恩蹲下,不想再光溜溜了。
男人这才勉强开口:「等一下,有事请你做。」
小恩抬头,说话时男人的耳朵好像红了。
大概是不想让小恩陷入更深的不安,男人慢慢坐直身体,正面朝向小恩,而视线也毫不回避地盯著小恩的胴体。
这姿势很像刻意凿出来的、自以为帅的石膏像,但在接下来持续变态对峙的五分钟里,男人的下体一点反应也没有。
小恩忍不住想:「该不会是个没办法勃起的人吧?因为奇怪的自尊心,所以一定要我等到他自然勃起,而不要我帮帮他吗?」
这一猜,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应该做些性感的姿势帮他一把吗?还是管他三七二十一,走过去……
不,绝不,宁可站起来捞了衣服就闪人,也不想大刺刺走过去用嘴帮他。
用那种方式结束对峙,太羞辱自己了,也很容易激怒他。
这当小恩一筹莫展、又快哭出来时,房间门缝底下传来窸窣的沙沙声。
「!」
男人触电般冲向门,一手抄起从门缝底扔进来的物事,一手将门飞快转开。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8)下
门外空荡荡。
只看见楼梯后的,对面人家的一堵水泥墙。
如果刚刚有人从门外丢东西进来,不管脚步放得多轻,应该多多少少会听见踩在生锈的铁制悬梯的声响吧!全身缩成一团的小恩也呆住了。
男人对这样的结果有些失望,却也显得异常激动,用笨拙的手指竭力做出最保险的精细动作,将手中的物事——一只牛皮纸袋,几乎毫无损伤地拆开,毕恭毕敬地从里头捧出一小叠纸。
小恩傻眼。
男人转身,单膝蹲下,将那叠纸慎重地交给小恩。
「读给我听。」男人像个听话的孩子,语气温柔。
「念出来?」小恩摸不著头绪,看著纸张最上面的两个字:蝉堡。
「尽量用适中的声音。」男人点点头。
那眼神既不容反驳,也流露出希望被安抚的热切。
好古怪的要求,不过总比两个人持续诡异地对峙要好太多,小恩立刻照办。
纸页的材质非常普通,是市面上最寻常的影印纸,但上面所写的东西就怪了。
是篇小说。
「蝉堡,没有梦的小镇之章3。」
小恩尽量咬字清楚:「晚餐后,全家人一起在客厅看电视。母亲打著丈夫的新毛衣。一直处於朦胧状态的乔伊斯在母亲的怀中睡觉,全身缩在一起,睡相甚甜。乔洛斯像个流氓一样,大刺刺抢过父亲习惯的摇椅位置,翘起二郎腿玩打火机。恩雅坐在正翻阅圣经的父亲身旁,专注地看著电视的玩偶卡通「爱莉丝梦游仙境」。」
男人坐在躺椅上,闭著眼睛,浓密的眉毛轻皱。
小恩看了男人一眼,继续道:「”爸!要不要来只菸!”乔洛斯用打火机点燃铅笔末端,假装抽烟。“住嘴。”父亲嫌恶地瞪了乔洛斯一眼,乔洛斯只是嘻嘻嘻怪笑,没大没小。」
就这样,小恩原本还分神观察男人听故事的表情,但随著口中的故事发展,她的眼睛也渐渐只停留在纸片的字句上。
细细读著,忘了自己一丝不挂。
五分钟过去,小恩念到最后一段:「乔洛斯咧开嘴大笑,剧烈晃著摇椅大叫:「做梦!做梦!做梦……」母亲看著躺在怀中熟睡的乔伊斯,乔伊斯睡到身体都微微发热起来,眼皮快速颤动,嘴巴微开,口水从嘴角渗出。母亲亲吻乔伊斯的颈子。那麼爱睡觉的他,现在不知道是否做著梦?做著什麼梦?」
小恩抬起头,遗憾地说:「没了。」
男人睁开眼,好像睡了一觉那麼朦胧。
「确定吗?」
「就写到这了。」小恩将纸翻到背面,空白一片:「这是哪一本书的内容?」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再读一次吗?」
就连辍学的自己都觉得识字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怎麼,这个男人连学校都没去过吗?喔不,说不定这男人不是本国人,所以难怪话特别少,表达能力也差。
小恩当然不知道,也不敢问。
反正只是再读一遍,小恩便仔细又念了一次。
这次还刻意放慢读故事的节奏,让专注聆听的男人听得更深刻。
七分钟过去,男人再度睁开眼睛,大梦一场似的。
「现在呢?还要再念一次吗?」小恩似乎没有刚刚那麼紧张了。
「……」男人摇摇头,眼角却意犹未尽。
於是小恩又念了第三次,用平常的速度。
男人这次没有闭眼,而是看著小恩读纸的唇,不住微微点头。
当故事结束,男人毫无变化的脸孔深处,第一次有了蜘蛛丝牵动荷叶的表情。
「没头没尾的故事。」小恩将那叠纸放在地上,抬头。
愣愣地看著男人的家伙。
「……你很好。」男人说话的时候,已有了反应。
男人不须起身,长手就将小恩轻轻拉放在身上。
就这麼在躺椅上做了起来。
一时没看清楚,但九成九没有戴套,小恩有些惊慌失措,却不敢表示意见。
被牢牢抱住。
下体深处整个充实饱满,小恩不需要多做什麼就能尽到来这里的本分。
「唔……」男人低吟。
深度的接触中,小恩感觉到男人身上的肌肉几乎没有弹性,从最底层一直紧绷到最外的皮肤,好像一把随时都张开的弓。如果体毛全部竖起来的话,铁定会扎伤人。
出奇地小恩并不讨厌,因为男人动得比想像中慢得多,似乎在压抑更猛烈的欲望,不知是怜香惜玉,还是在进行什麼克制欲望的仪式。
这让小恩有些可怜他。
这人平常的工作显然很吃重。
小恩虽不懂,但指尖轻轻刎过的触感让她有种直觉,这种肌肉绝非健身房能够锻鍊出来的温室体魄,也不是海军陆战队在短时间内所压榨出的精实。
而是一种来自底层的人生。
做到激烈处,那人用手将小恩湿湿的头发拨开,像是要看清楚她的脸。
那股刺鼻的烟硝味扎进小恩的鼻腔。
这味道,她受不了,也永远忘不了。
忍不住,指甲轻轻刮著那人的背。
越刮越深,留下十道歕红。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9)
真是个古怪的客人。
做完后倒头就睡,而且睡得很死。
男人皮肤都发烫了,小恩只轻轻一碰,就好像要被灼伤似的。
这是深度睡眠的表徵,小恩知道。
该是走人的时候,小恩可不想待在这个奇怪的房间。
「只是,根本还没给钱啊?」小恩犹豫,一边穿上衣服:「连谈价钱也没。」
最讨厌做完没给钱,任何理由都一样。
被白嫖比起遭强奸,感受恐怕更差。
该不会……小恩突然愣住:「他以为是一夜情吧?」
依照刚刚短暂又漫长的「相处」,那怪人有这种想法绝非不可能,但问题是……
「不管怎样,做完立刻就睡,就是差劲。」小恩决定。
这房间所有的东西都很简单,小恩很快就在男人破烂的牛仔裤里找到一个皮包。里面共有十七张千元大钞,还有三张一百元钞。
好多钱。
小恩不是没有偷过客人的钱,但所有的客人都对援交妹有所防范,身上带的钱绝不会多,所以最多也不过拿过五千块。「反正你刚刚弄得我很痛,算是一点惩罚。」这是她上次偷客人皮包,拿来应付自己的藉口。
但这次呢?
该拿多少?
小恩看著垃圾桶里的卫生纸,有点兴奋地想:「谁说可以射在里面的?」
小心翼翼抽出十六张千元大钞,再将皮包塞回牛仔裤。
惦起脚尖,打开门,几乎是屏住气息地走下危险的铁梯。
当踩在地面的那一刻,小恩涨红著脸,笑得眼睛都眯了线。
「今天,果然是超级幸运!」
杀手铁块,流离寻岸的花(10)
罕见地,手机的闹钟功能发挥了作用。
眼睛一睁开,慎重其事画了妆,小恩便著手她的小计画。
小心翼翼地写字,由於太久没有拿笔,一笔一划都格外谨慎,立可白上场的次数寥寥可数。对中辍的小恩来说,这表现已是可圈可点。
好不容易完成,小恩踩著轻快的脚步来到便利商店。
那条要流浪不流浪的「黄金梅利」,正趴在店门口,意兴阑珊地玩弄吃到一半、烂烂的苹果。
小恩故意将苹果踢开,黄金梅利却只是呆呆地看著苹果歪歪斜斜地滚走,一时之间无法决定要不要追。样子呆得要命。
「吃太好了喔。」她啧啧。
柜台有个工读生正趴在柜台看书,不过不是奇怪的书,是一本显然是自己从架上拿来「试阅」的电脑杂志。头发跟梳得很整齐差得远,全部都乱翘。
另一个工读生一边拖地,一边随手将架上的零食排好。
这个拖地的工读生头发梳得可整齐,后面却往上翘了一小撮。
跟晚班的女工读生形容的一模一样。
小恩先走到饮料柜前,若无其事拿了一罐苏打汽水,再走到影印机,迳自将刚刚完成的「作品」印了一百张出来。
结帐时,一头乱发的工读生还是只顾看杂志,由拖地的工读生走过来处理。
「下次要印这麼多,不要来便利商店印,很浪费耶。」
那工读生扫描影印卷上的条码,嘴巴念个不停:「在这里印一张要两块钱,多走几步路到旁边巷子出去、右手边的影印店,印一张只要零点六元。一百张啊,就差了……一百四十块。一百四十块钱,就差不多三个便当了。三个便当耶!」小恩瞥了他别在胸前的名牌一眼,叫乳八筒。
第一印象是罗唆。
还有……乳?真是个不正经的怪姓。
不,连名字都很不正经。
「谢谢。这样吧,既然你人这麼好,顺便帮我做一份问卷好不好?」小恩从那叠「作品」中抽出一张,放在结帐台上。
「是喔。」那乳八筒拿起来,瞪大眼睛喃喃说:「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写设计运卷喔?我还以为只有在我们乡下才会有这种事咧。」
怎麼有这麼罗唆的人啊。
「因为我没电脑,公司叫我用手写就可以了。」小恩比ya。
「什麼公司啊?」
「虽然不关你的事……不过,是一间没有名气的化妆品公司啦。」
「反正现在没别的客人。」乳八筒从上衣口袋里抽出原子笔,对付起问卷。
小恩无聊地踢著脚,看向门外。
「门口那个苹果是你丢给狗狗的吗?」
「狗狗?喔,你是说黄金梅利吗?」乳八筒看著问卷,眉头慢慢紧了起来:「我吃不完就给它吃了。」
「狗好像不会吃苹果吧?」
「吃的。狗连自己的大便都吃了,怎不会吃苹果?真正的饿啊,就是最好的开胃菜。」乳八筒的视线抽离问卷,突然说:「可是这份问卷不是在问化妆常识的吗,我怎麼会写啊?」
这就是重点所在了。
「是喔……还是你有没有女朋友,帮我带回去写,我住在附近,明天再来跟你收。」小恩镇定地看著他。
「这样喔……」乳八筒犹豫。
小恩暗中祈祷,却见乳八筒不置可否,将问卷折成四折,塞进口袋。
唉,好伤心喔。
要是把这个反应告诉晚班的女工读生,她一定会很失望很失望。
「我呢?」那个精神不济的工读生突然撑起头,眼神有点迷惘。
「还有你,你也拿一份,明天我来收。」小恩同样塞了一份过去。
「可是我没有女朋友,以后也很难交到耶。」
虽然小恩不感兴趣,不过……勉强问一下好了:「为什麼?」
「因为我的头发太乱了。」那工读生满脸歉疚地说。
「……」
杀手铁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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