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娶梁多多,做老婆。唐小亮说。
王彩霞没有停下洗着衣服的手,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知道娶老婆是干啥?
“知道,就像你和爸爸一样,在床上睡觉,还要生孩子。”唐小亮抬手擦了一下快要过河的清鼻涕。
咦,这个你也懂,王彩霞忍不住笑出声来,多多才五岁呀!
没有关系,我可以等,唐小亮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决定。这一年,唐小亮七岁。
二十八年后的今天,梁多多带着两个孩子,站在这个院子的空地上。她走到墙角那棵碗口粗的苹果树前。枝头上的花还没有败,几只黄色的蝴蝶飞一下,又落一下。多多伸长脖子凑到花跟前,嗅了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一点的那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看地上的蚂蚁爬来爬去。苹果树下有一窝蚂蚁,已经很多年了。小的那个是个女孩,此刻正学着她妈妈的样,在嗅苹果花呢。当年唐小亮宣布决定时,这棵苹果树还是一棵小树苗。
此刻梁多多披散着一头长发,那身淡紫色的连衣裙看上去有点妖娆的意味。她的肩上背着个带子,带子很长,挎在身前,巴掌大的包包垂在大腿前——又亮又小,表面像是刷了一层亮漆。她好像没有太大变化,还是那么美,那么漫不经心,让人都忘记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好几年都没有梁多多的消息。七年前,她与一个来自北京做棉花生意的人离婚,那段婚姻没有维持几年。那时候,还有一个江苏人在追求她,是听她的姨妈说的。多多不愿意待在团场,她可不愿意像她姨妈一样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此后梁多多嫁给了上海离异的男人,这个男人做干果生意,脾气温和,大家是在婚礼上认识他的。多多和他的婚礼当时在这个团场很轰动,来了很多人。
多年后的今天,当梁多多走进王彩霞院子的时候,王彩霞和唐浩勇已经吃过午饭,正在纳凉。他们正坐在门廊下,说着闲话,消食。
“嘿,”梁多多说,“我来啦。”
她总是让人惊叹,无论是她的紫色长裙,还是两个孩子。她行事一向随意,从来都不事先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说她的计划,好像她知道他俩和唐小亮一样,随时在等着她的到来。
很多次了,她会在任何季节或是一天的任何时间来到,有一回是在凌晨一点了,来敲门。她会像上一次一样说些境遇不堪、遇人不淑的状况,但她说得轻描淡写,妙趣横生,让你觉得还不是那么不堪。她只是不想那么过下去了,她不得不换种方式生活。她带来的是和这个团场不一样的气息,有时候也会让王彩霞和唐浩勇看到另一种别人的生活,这有点像花椒面撒进了汤里——提味。
帅帅、晓曼,快来叫爷爷、奶奶好,多多笑着招呼孩子和王彩霞及唐浩勇打招呼。王彩霞伸手想摸摸小男孩的脑袋,被孩子灵巧地躲开了。王彩霞大着嗓门夸多多的两个孩子乖巧懂事,又夸她的紫裙子好看。孩子们大方地说完“爷爷奶奶好”,就去院子前的菜地里,追蝴蝶玩去了。
唐浩勇问她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她说,哦,前面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这两年都在乌鲁木齐。王彩霞让她坐下来,问她吃过饭了没有,张罗着去厨房弄吃的。
我在乌鲁木齐过得不好,多多说,得了神经衰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多多的姨妈在五十岁那年去世了。唐浩勇和多多的姨妈同岁,就是多多今年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大家都不再年轻。
多多的姨妈高雅雯,身量苗条,讲话细声细气的,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她一个人抚养多多长大,一直到死都没有结婚。梁多多呢,长大以后总是想方设法离开这个团场。
前一次回来的时候,多多还只有一个孩子,就是那个小男孩。多多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一刻也不离身。现如今,叫都叫不到跟前来,已经会自己去找乐趣了。那次回来是春节过后,天气已经有些暖和了,多多穿一件貂皮短大衣,即使是午饭后出门去散会步,她也还是穿着它,当时是要让人注意它,就跟现在她穿的紫色长裙一样,都是强调多多和这里团场人不一样。
梁多多如今变得从容了。她的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脸上抹了厚厚的粉,还是盖不住有点灰暗泛黄的皮肤。她却不在意这些。她谈笑风生,讲着城里的趣事和见闻,让王彩霞和唐浩勇不时地感叹,时间流逝得真快,有些人是注定了要过另一种生活,比如多多,就是和其他团场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多多坐下来的时候,腰身已经不是从前那么灵活,小腹上也有了赘肉,像是戴了个小号的游泳圈,肩膀下面臂膀处变胖了一点,袖口有点勒,裙子的面料是光面的丝绸,缝纫处有一点拔丝,这些她全都不在乎。那天,她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丝要认命当下的意思,对于岁月带给她身体上的痕迹,她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她那副样子,让人觉得梁多多依旧是以前那个漂亮、年轻的梁多多。
她从小就很漂亮。虽然那时候物质匮乏,常常吃饱肚子都是万幸。她的姨妈高雅雯带着她,经常是把自己的旧衣服改小了给多多穿,可是多多就算是一件最普通的黄军装,穿在她身上,也有不一样的风情的人。这一点常常叫高雅雯暗暗吃惊,她究竟像谁?
那天中午她依旧谈笑风生,风姿绰约。刚来时,她总是兴致盎然,说东说西,到后来就变得阴晴不定,要么半天不说话,要么说起话来心不在焉,有点直愣愣的冲。
多多的姨妈高雅雯,就住在唐小亮家后面,隔着一条马路的一个独门小院子里。高雅雯就是在这个院子独自把多多带大的。高雅雯爱种花草,把院子收拾得很漂亮,红的花,绿的树,夏天葡萄架下纳凉是最好不过了。小的时候,多多和唐小亮曾经在两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起玩耍。现在那个院子已经不存在了,团场重新规划职工住房时,将其拆除了,后来被夷为平地。
多多的姨妈也是死在那个院子里,当时唐浩勇一家都在。高雅雯是肝硬化去的,死的时候很痛苦。她到临终也没有见到多多一面。多多当时在上海,正在焦头烂额地处理自己的婚姻,顾不上她的姨妈,她让唐小亮照看一下她姨妈的后事。
在唐小亮的记忆里,这栋老房子和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好像都和高雅雯没有什么关系。她个子高,人也瘦,不怎么说话,走起路来轻轻巧巧的没有声音,整个人模模糊糊的像个影子。据说她是城里人,因为什么事情流落到了这里。照那些还记得她当年带着一个婴孩来团场的老辈人说法,多多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那个男人给了她什么,让她一辈子对此沉默。
刚高中毕业那会,多多没有考上大学,那时候青年连还在招工,青年连的职工种的是集体的地,大家下地一起下,农活一起干,倒也热闹。多多不会干农活,好在她漂亮,愿意为她干活的人多得是,她只要在一边乘凉就好。青年连的小伙子都喜欢她,尤其是一个姓李的青年,帮她锄地、拔苗、拾棉花,还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带她去奎屯市看电影、逛商场。其他男孩虽然也喜欢她,可是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啊,多多那样的女孩是要过好日子的。姓李的青年还让他当副团长的爸爸给多多调换了工作——在团部的合作社里站柜台。那时候还不叫商店或者超市什么的。梁多多从小就显得与众不同,就说站个柜台,她也和别人不一样,瘦骨伶仃的她,穿得干干净净,小腰和背直溜溜挺着,头抬得很高,眼睛总看着别处,没有人来买东西的时候,她哼唱着歌,仿佛她从事着一项神圣的工作。
那时候唐小亮在乌鲁木齐上技校,寒暑假回来的时候,他天天在合作社泡着,他整天跟在多多后面,多多身边也总是不缺追求她的人。那时候,王彩霞就说过,我不知道多多会嫁给谁,但多多肯定不会嫁给我儿子。可是唐小亮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他坚持着自己的誓言。为此,唐小亮小时候挨过很多次打。
秋天唐小亮偷果园的苹果,自己舍不得吃,拿去给梁多多,夏天下到排碱渠里捞水草给多多玩,春天唐小亮给梁多多摘沙枣花,冬天唐小亮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给多多。
谁能挡住一个少年的情窦初开呢,唐小亮沉浸在暗恋里,可是他面对多多时,却又羞怯得要命。围着多多的男孩子多,唐小亮是最小的一个,不仅年龄小,个头也小。多多当然也知道唐小亮喜欢她,可是知道就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的,她更在意她自己。当年的她没有嫁给姓李的青年。
如今多多嫁了两回,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两段婚姻各给她留下了一个孩子。她又回到了团场,上次多多离婚后,也是回来住了一阵子,是又要结婚时才走的。这次不知道会住多久。
唐浩勇想起这些过去的事情,听着坐在对面的多多说些城里的事情,他有点心不在焉。
院子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是唐小亮开着他那辆皮卡车从地里回来了。他把父母的地,还有自己的地都种上棉花,还承包了一些荒地,也都种上了棉花。这几年他运气不错,棉花收成挺好,他是二连的种棉大户。院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就听见多多欢快的尖叫声。唐小亮显然没有想到多多会在自己家里,他高兴地大着嗓门和多多讲话。
王彩霞在厨房里喊唐浩勇来帮忙端一下煮肉的锅,他便起身去了厨房。王彩霞看着他进来,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王彩霞,他俩傻呆呆地默不作声。此刻,院子里的两个大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高声大笑着,引得孩子们也欢呼雀跃起来。这次她会嫁给我们的儿子吗?王彩霞小声嘀嘀咕咕的,唐浩勇抬眼看了看她头上的白发,没有说话。王彩霞看见多多和儿子一前一后进门时,多多脸上两颊飞起了红晕。
第二天一早,多多和孩子们还在睡着,王彩霞做好了早饭,唐小亮吃完,开车去地里的时候,小男孩悄没声儿地跟在他后面,唐小亮看着他的小脸想了想,就把小男孩一把抱上了车里,带他去了棉花地。
晌午,多多起床了,她梳洗完,化了淡妆,这才在院子里的树下给小女孩梳头。王彩霞跟多多说,饭热在锅里,周一是团场赶集的日子,她要去买一点茴香,中午包饺子。多多说自己不吃早饭,要跟着王彩霞一起到集市上去逛逛。
以前团场没有集,家庭主妇要买东西都是到团部机关跟前的市场里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集,到了周一,各地的小商贩都围拢到团场来卖什么的都有,苹果、蔬菜、蛋糕、鱼、水壶、茶叶、卫生纸、酒、衣服、牛羊肉,还有活着的小鸡和小羊什么的。市场前面的一条马路被分成几段,一段卖日用品,一段卖活禽,一段卖吃食,宽宽的马路被围得水泄不通。集上的东西样式多,还便宜。女人们就不怎么去市场买东西,只要不是家里要紧赶着用的,就会等到赶集这天一起采购。赶集成了主妇们一项活动,平常见面不多的女人们,聚在一起还可以聊聊家长里短。
这天的集也和往常一样热闹,红的辣椒、绿的芹菜一堆一堆地摆放整齐,还没有等王彩霞找到卖茴香的摊,就有人看到穿紫色裙子的多多。女人们一阵大惊小怪地嚷嚷着,把多多和王彩霞挤开了。她们说多多看上去没有变,还是那么漂亮。
“你一点皱纹也没有,看着真年轻。”
“你看上去没有变,让人羡慕。”
“你吃的啥啊,怎么就不见老呢。”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王彩霞心烦,她带着小女孩子往前走了好一段,多多才跟上来。
当她们到路口的小商店去买酸奶时,商店的老板,以前住梁多多家隔壁,现在还是单身汉,把多多堵在货架和冷柜之间,问她是不是还是喜欢唱歌。他身材高大,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T恤衫,留着干净的板寸。梁多多还是姑娘时,他也是多多的追求者之一,他们曾经一起骑车去镇上唱卡拉OK。王彩霞正在把一板酸奶往塑料袋里装,没有顾上看孩子,晓曼拿了一桶冰激凌在吃,融化了的冰激凌滴在了裙子的前襟上。多多看到了,却在和老板说笑着,顾不上管晓曼。王彩霞拿出纸巾,给晓曼擦嘴,侧耳听到他俩的对话。
“你老公呢?”男人问多多。
“哦,他在乌鲁木齐呢。”
“啊,那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回来的啊,那可真够累的。”
王彩霞听不下去了,多多为什么不说自己又离婚了呢?她心里埋怨着多多,领着小女孩,买了茴香,没有等多多,就往回走了。回到家里,王彩霞系上围裙,开始做午饭。
王彩霞喜欢研究吃的,给家人变着花样做吃的是她的一大爱好。小女孩在院子里荡秋千,那是唐小亮昨天下午用捆棉花袋的绳子,绑在两棵树上给孩子做的简易秋千。午饭时间快到了,唐小亮带着男孩子也回来了,在院子门口弄一个拖回来的树枝。
多多回来就去灶台上烧水。她准备洗头发。她跟王彩霞抱怨着长发不好打理,想剪短。但王彩霞觉得她其实就是那么一说,多多一直很在意她的长发。
茴香很嫩,碧绿碧绿的。王彩霞剁着肉馅,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儿子唐小亮怎么就三十多了,在团场他很优秀。这些年来他其实已经接替了他父亲的角色,顶门立户。家里的地都是他在种,亲戚邻里之间的婚丧嫁娶也都是他去。唐浩勇更愿意种种菜地,侍弄一下院子里的花草果树。儿子个头高大挺拔,三十多岁了,还有一种少年的干净,单眼皮使他看上去没有那么世俗。他谈过恋爱,一个三连的团场职工,姑娘的父母早逝,她是家里长女,独立、自主,长得好看也很能干。有一度王彩霞和唐浩勇都以为他们要结婚了,可是唐小亮却无缘无故地和她分手了。
唐小亮还和一个小学老师也恋爱过好长一段时间,看着他俩郎才女貌的,就要谈婚论嫁时,姑娘家里人希望能在奎屯买婚房结婚。钱对于唐家来说不是问题,这几年唐小亮种地收入一直不错,家里的房子也都是翻新过的新房,装修得和城里的楼房一样好,卫生间的洁具都是法恩莎牌的。王彩霞也满意这个姑娘。可是正当人们都认为这场爱情要修成正果的时候,唐小亮就会对其他事情投入过分的热情,而在推进关系上退缩不前。他阻止了王彩霞的买房计划,他说他喜欢现在的生活,这个平房加院子不是很好嘛。最后是姑娘自己提出了分手,她觉得唐小亮不够爱她。
肉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有点硬,先切成肉丁,再剁,手臂都有点酸了,才弄好肉馅。愣神的工夫,王彩霞脑子里浮现儿子七岁时,说他要娶多多的情景。
院子里,小男孩围着唐小亮身前转来转去,兴奋不已,他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唐小亮。唐小亮坐在苹果树下的矮凳上,正在用刀削一个Y形的树杈,他要给小男孩做个弹弓。他用刀子在树杈两端各刻了一圈浅浅的凹槽,又找来一截报废的自行车内胎,剪成长条形,两端各自绑在树杈的浅槽上,系上死扣,这样一个弹弓就做好了。他在地上捡了一粒小石子,站起身来,拉开弹弓,抬头试着瞄了瞄苹果树梢的一枚叶子。小男孩雀跃着要拿弹弓,唐小亮嘱咐他不能对着人射,男孩鸡啄米似的点头。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多多已经洗完了头发,她叫唐小亮来帮她倒掉洗过头发的水。唐小亮放下手里正在干着的活,走了过来。多多坐在廊前唐浩勇经常躺着的矮椅上,侧着身子在晒头发,阳光透过苹果树的枝丫,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她的长发上细碎闪亮。唐小亮走到她跟前,弯腰端盆时,看着她的黑发,愣了一下神。他打了一声口哨,端着盆子,转身朝门外走去。厨房里王彩霞正在等着水开下饺子,唐浩勇蹲在垃圾桶前剥蒜,静悄悄的,没有人讲话。透过窗户,她注视着院子里有好一会儿,事情显然正在向着她担心的方向发展,可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扭头,看着沉默的唐浩勇。如果多多真嫁给了我们的儿子,那你一下就有两个孙子了,她说。如果我们的儿子真要娶她的话,你管不了他,他说。这两天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王彩霞就会对此嘀嘀咕咕。
中午吃过饭,多多帮王彩霞收拾碗筷,端去厨房的水池边上洗,水哗哗啦啦地在响,碗和碗相碰的声音很大,盖过了水流的声音。王彩霞转头看了厨房一眼,她又看向唐浩勇的眼睛,他也正在看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两个孩子嬉闹着不睡觉,男孩子缠着唐小亮要去树林里打鸟,小女孩也闹着不睡午觉。王彩霞心里不痛快,可是她能说什么呢,眼睁睁看着儿子和多多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院门。王彩霞叹了一口气,和唐浩勇去西边卧室里躺下,此刻窗外阳光正强,从窗口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王彩霞很困,可她睡不着,翻过来,觉着热,翻过去,还是热。唐浩勇背对着她,假装睡着了,不和她搭话。她一个人就觉着憋闷得很。
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学校要求学生勤工俭学,每个小学生给学校交两公斤废纸。那时候王彩霞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办公室订了《兵团日报》,看完也就没有什么用了,她收拾了一些废报纸都拿回来,还有唐小亮用过的作业本,捆成一捆,差不多有两公斤多一点。可是在家长会上,她还是被点名,唐小亮那个胖胖的班主任,指责她不关心集体、不支持班主任工作。王彩霞心里纳闷。开完家长会回到家,她把唐小亮叫到跟前,指了指墙角的扫把,说说吧。唐小亮明白,不说,王彩霞就会用笤帚打他的屁股。前天他把父亲出差给他买的带吸铁石自动翻盖的铅笔盒送给了多多,回到家谎称弄丢了,被王彩霞打在屁股上的红印子,到现在还没有下去,一坐在硬板凳上,还是隐隐有点痛。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是不是送给多多了?王彩霞大着嗓子吼着,可是唐小亮闷葫芦一个,任你怎么问,就是不说话。
王彩霞知道照例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过来,趴着,她说。唐小亮两手捂着屁股,一扭一扭不情愿地挪到她跟前。趴下,王彩霞的声音有着疲惫过后的歇斯底里的恨意,“扑通”一声,接着又是“扑通”一声,笤帚隔着棉裤打在屁股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唐小亮咧着嘴,嘴角抽一下、抽一下的,并不哭喊讨饶。开始他还可以感觉到疼,打到后面,他竟然麻木得不知道疼了。王彩霞打着打着也觉得没有意思,这个闷声不响的儿子最倔,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管教了。
昨晚十点多,两个孩子都睡下了,唐小亮和多多又出去了,说是去看看同学。他俩回来的时候都一点多了,王彩霞听见儿子跟着多多后面进的门,他们又在院子里苹果树下坐着说话。她假装上厕所,院子里没有灯,就看见树下坐着两个黑影,侧耳听听,儿子好像也没有说什么,就听见多多压低了声音在笑。不用看她都可以想见儿子贱兮兮、似笑非笑的样子。他们究竟怎么样了,进行到哪一步了,王彩霞的心里没有底。
越想越睡不着觉,眼前又是吃饭前,儿子给多多倒洗头发的脏水那种痴呆呆的样子。王彩霞的心里毛乱乱的,她推了一下唐浩勇,想和他絮叨一下这些事,可是唐浩勇已经打起了呼噜。
翻来覆去,躺了很久,都没有睡着,外面又热,太阳照得院子里白花花的晃人眼,王彩霞有点心烦。她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子已经出去了,两个孩子也不在,可能是跟着唐小亮玩去了。多多在卫生间里,哼唱着什么小曲洗内衣,见她转来转去,以为她要上厕所。她说她不是要上厕所。那你是要干什么呀,多多问。我要干什么?对呀,我要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呢?她嘟囔了一句,出门坐在了廊下的躺椅上,自己一个人生气,可是到底生谁的气,她自己也没有想通。
在王彩霞看来,多多已经完全把这里当家了,此刻她洗完了衣服,在院子里晾晒她粉红色的短裤和胸罩。多多和她的姨妈高雅雯太不一样了,虽然高雅雯不像团场女人那样咋咋呼呼、大嗓门说话,可她务实、简朴。当年王彩霞和多多的姨妈亲如姐妹。那时候大家都穷,一件衣服都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王彩霞针线活不行,又要忙着生产队的工作,唐浩勇和唐小亮父子俩的衣服鞋子上那些针线活,大多是高雅雯做。她不爱说话,手巧。唐小亮淘气,经常把裤子衣服扯破,磨了洞。王彩霞就那样拿给高雅雯,高雅雯会洗干净,再打补丁,经她手缝的针线都匀称齐整。王彩霞喜欢弄吃的,春天挖蒲公英包饺子,撸下榆钱,拌了面,上屉笼蒸。做吃的高雅雯就比不过王彩霞,高雅雯喜欢煮稀饭,可是多多不喜欢天天喝稀饭。王彩霞做好饭,总要给高雅雯和多多端去一大碗,有时候两家就在一起吃饭。她们曾经一起度过了条件艰苦的那些年。
王彩霞斜靠在藤椅上,下午太阳的威力减弱了不少,听着隔壁卧室里唐浩勇的呼噜声,她觉着担心也没有用,事情显然已经朝着那样发展着呢,剩下的就是她和唐浩勇接受了。好在她还有唐浩勇,这样想着,她心里不那么燥热了。
日头开始偏西,夕辉金灿灿的,从树的枝叶间漏下来,铺了一地光斑。有一丝细微的风,梁多多挂在晾衣绳上的粉红色短裤、胸罩和两件艳丽的真丝裙子随风轻荡,像彩旗。
又到了做晚饭的时候,王彩霞起身抻了抻衣裳、理一理头发,进屋把鱼和冻豆腐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晚饭她计划炖鱼。鱼是好鱼,是前几天唐小亮和团里几个年轻人去乌伦古湖垂钓的收获。豆腐冻过以后,有很多窟窿,和鱼一起炖,鱼汤可以渗进豆腐里,特别好吃。王彩霞想着唐浩勇父子吃饭的样子,扬了扬嘴角,这父子俩的生活习性几乎一样,都喜欢吃她做的鱼炖豆腐。
多多拦住了她,说晚饭她请客,去外面吃,她已经订好了馆子。王彩霞疑惑地说,在家吃多好,好端端的为啥去外面吃?外面吃又贵,还没在家里吃得舒坦。但多多坚持,王彩霞也就放弃了做晚饭的打算。
王彩霞在前山酒家吃过饭,原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饭馆。此刻她站在酒家门前,竟有些恍惚了。霓虹灯闪闪烁烁,门口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两个姑娘打扮得像花儿似的,立在门口。当年她和多多的姨妈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滩,现在竟也发展得像城市一样了,她不由得抬手理了理头发。那时候,她们也是一群年轻得像花儿一样的小姑娘,而现在,高雅雯去世了,她也老了。她瞄一眼身边的梁多多,心里生出许多感慨。
梁多多点了一桌子菜,还要了一瓶红酒,她为王彩霞和唐浩勇倒了酒,又为自己和唐小亮斟上,端起杯子举了举。她说,这些天住在家里,给叔叔阿姨添了不少麻烦,今天这顿饭,一是感谢叔叔阿姨,再就是告别吧,我明天要走了,去奎屯打工。
王彩霞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桌子上的几个人。唐浩勇显然也是刚知道这个结果,儿子唐小亮举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一手抚着男孩的头。王彩霞似乎能感到儿子眼里有一种很深的被压抑的眼神在游弋。怎么就要走了?她对梁多多说的这个消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太突然了。原本在她心里认定不可更改的事情,忽然一个急转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就像眼看着落下来的一个石头,就要砸在自己头上了,却忽然滑落到别的地方去了。她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唐浩勇。男人就是男人,总能很快从错愕中平复下来,这是王彩霞最佩服男人的地方。唐浩勇安然坐着,说怎么忽然说走就走了?听不出唐浩勇的问话有什么特别的深意,他也许和自己一样,啥也不知道,王彩霞想。
梁多多让着大家吃饭,她不停地给王彩霞夹菜。王彩霞能感觉到多多的殷勤,她轻轻踢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唐浩勇,朝儿子努努嘴。唐小亮在照顾两个孩子吃饭。这些日子,儿子没事时就和两个孩子黏在一起。
席间,话不多,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话题也是围绕多多去奎屯打工,比如做什么工作、吃住如何解决。这些问话多是在王彩霞和梁多多之间进行。唐浩勇偶尔插句话,然后又闷头吃饭。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两个孩子身上,你带着两个孩子,还要工作,能顾得过来吗?王彩霞有些替梁多多担忧。
我正要说呢,我想把两个孩子留下来,现在正好是假期,孩子们也不用去上学。等我在奎屯安定下来,再来接他们。梁多多夹了一块鱼,放在王彩霞的盘子里,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对着自己的父母,没有一丝为难,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王彩霞夹着一筷子菜,正要往嘴里送,听梁多多这么说,愣住了,她缓缓放下筷子。
儿子唐小亮正在盘子里翻翻拣拣,替两个孩子找土豆,好像她和多多说的话,一句也没进到他的耳朵里,或是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看来梁多多早就把儿子糊弄好了,这也是多多这次来就计划好的吧,只是她和唐浩勇还被蒙在鼓里。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恼怒,她乜一眼梁多多,才发现梁多多也正盯着她看。哦——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心里忽然又乱了,她真有点说不清自己了。梁多多这次和以往一样,依然不会嫁给自己的儿子,却把孩子放在这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唐小亮在想什么,他还是那样整天开着他的皮卡车去地里干活,有时候拉麦草,有时候收棉花,有时候带着孩子们出去钓鱼、疯跑,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干,坐在车里抽烟。
这一次,多多又走了。下一次她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王彩霞一直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原本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她心里竟然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她暗暗对自己的失落不解,难道她心里竟是希望多多嫁给唐小亮吗?当然不是。
两个孩子要在家里住多久,王彩霞不清楚,但是她对这个结果好像还是满意的。她有事情干了,给孩子洗洗涮涮,儿子大了,平常也不和他们好好说话,整天不是出门在外面,就是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出来。他们老两口子也有种失落,唐浩勇还爱摆弄一下门前的地,种花种草。王彩霞就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干了,家里人少,做好吃的热情都不高。有两个孩子在家里闹腾着也好,至少有点活气。
一个月后,王彩霞去奎屯检查身体,在团结路遇见了多多。那是个中档的宾馆,大门开着,前厅不大,地上擦得很干净,能照出人影来。王彩霞从外面望过去,多多斜靠着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只能看见上半身,下半身被柜台挡着了,看不见。
多多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眼睛画了眼影的缘故还是看得不很清楚,感觉虚虚的。王彩霞刚想走过去给多多说说两个孩子的事情,就见多多旁边一个男人拿着报纸,作势要打多多,而多多早就灵巧地躲开了。她笑着说来呀,来呀,看你能够着我!多多打扮得还是那么入时。那个男人看样子有五六十岁,站在柜台外面和多多说着话,半个身子都趴上了柜台,头探过去,凑在多多的脸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惹得多多“咯咯”地笑了起来。
王彩霞突然不想上去和多多打招呼了,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多多和她妈妈一样,是属于城市的。
赵勤,女,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奎屯生产建设兵团,现居东莞。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东莞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有小说在《上海文学》《西湖》《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出版有散文集《重返阿瓦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