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另一半儿走了,于是,他迅速地膨胀起来。这其实不难理解,他变成了一个胖子。”
“不难理解?”
“当然,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种逻辑,”她说,“本来结了伴儿的家伙,落了单,所以就忧郁成了一个肥仔——其实,这也跟一加一等于二差不多吧。”
我们第一次交流更像是个搭讪,大家都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当然,跟酒精也有点儿关系。聚会的东家已经喝高了,老黄他摘下自己胸前挂着的玩意儿,挨个向不同的朋友分赠了好几圈。
“瞧瞧,这是块地道的战国玉。”老黄说。可大家伙儿即便都有些酒意,也都不傻,还是能分辨出那玩意儿绝非是件古物,纵然不明就里,但谁都看得出那不过是个电子产品。它的屏幕发着蓝光。于是,纷纷又给老黄挂回到胸前。
“他胖了多少斤?”我问。我断乎不会关心一个莫须有的胖子到底胖到了什么程度,但我得把话接下去。这也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种逻辑吧——别让一个主动跟你搭讪的、微醺的女人冷了场。
她将手机伸在我眼前,“喏。”
我看到一只体形短粗的啮齿动物。“他?”
“没错,瞧瞧吧,这是他现在的样子,没称过,不过我可以让你看看他之前的样子。”
“一只老鼠?”
“仓鼠。”她纠正。
“噢,仓鼠,可不还是个鼠辈嘛。”我本来想要说的是“鼠类”,结果说出口的却是“鼠辈”。这让本来中性而客观的科学分类,变得有点儿像情绪化的嘲讽。
“他把她带走了,他现在重度抑郁。”
要承认,我有着惊人的理解力,听话听音,至少,我从她的这句话里,听出了三个角色,并且,性别各异。
“他,是谁?”我问。
此刻,我认为她并不需要具备和我一样惊人的理解力,也能明白我是在问什么。这个搭上的讪,是被她所主导的,她理应把握内在的纹理与结构。
“雪糕,”她迟疑了一下,“尽管他是个小伙子,我们还是把他叫雪糕了,他特别白。”
我想她是会错意了,决定不再接她的话,安静地盘着手里的核桃。她欲罢不能,我看出来了,我们之间的话头已经打开,她会自己往下说的。
老黄的会所里全是些“战国玉”之类的玩意儿,真真假假,但我确信现在自己手里的这对核桃是真的。喝酒之前,我就将这对核桃从老黄的博古架上摸了下来,捏在手里,这对确凿的真东西,仿佛能给我定定神。
“女孩却被我们叫作肉球,”她果然继续说,“其实她挺苗条的,但他觉得肉球这个名字性感。”
老黄胸前的那件玩意儿再一次分派到跟前了,他兜头套在了我脖子上,将绳扣差不多推在了我的喉结处。
“他是谁?”我一边躲避着粗暴的老黄,一边故作镇定地继续着对话。我多少有点儿害怕,喝多了的老黄令人畏惧。我感到自己被按在砧板上了,生怕成为一个笑话。
“他,是谁——?”她还是不能够领会我的问题。
“你躲什么躲!”老黄将绳扣固定在我衬衫第二个扣子的位置,“戴这种玉,绳扣必须拉到这儿,”他替我整了整衬衫的领子,“这是个讲究!”
我挺感激老黄的理性和讲究,喝多了的他,完全是有可能给我来一个绞刑的。她在对面同情地看着我,继而伸手拍了拍我放在桌面上的左手。
“你,是个识货的,”老黄表扬我说,“这块玉也就只有你能配得上。小蚁,我看好你,你给我记住,我看好你!”这个表扬我是得记住。老黄是个收藏家,从战国玉到茅台酒,从文玩核桃到普洱茶,没人知道他这些藏品的真假,就像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积攒起的财富。但我知道,他是真有钱。有钱到能让我必须记得他酒后的看好。
老黄拍拍我肩膀离开。我能够感到自己有点儿惊魂未定,这让我变得迫切需要跟她继续交谈下去,借此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我认真地看着她,开始觉得她好看。
“你不打算还给老黄吗?”她指指我胸前的赠品,笑得令人玩味。
“我是说,谁带走了肉球?”我直接拉回了话题,谁会愿意在一个好看女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怯懦呢?这时候,追问一个带走了母仓鼠的人,会是个很好的掩饰。
“哦,罗宾,我们分手了,他坚持要平分这对儿伴侣。”
“就是说,实际上,同时有两对儿伴侣分开了。”
“哈,没错,肉球和雪糕,我和罗宾。我以为他会带走雪糕呢,结果他却选了肉球。可能他是真的觉得肉球很性感吧,没准现在他会搂着肉球睡呢。”
我需要脑补一些画面,不免也会联想她搂着一只公鼠睡觉的情形。老实说,我非常怕鼠类,非常非常怕。
“不知道肉球现在什么情况,雪糕倒是真的成了个肉球。”她说,“他的痛苦是不需要被专门理解的,那简直就是可以直接目睹的。肉球离开后,他疯狂地吃,食量是以前的五倍都不止。”
我不由得要仔细端详她的身材。她很苗条,至少不胖,胸还略微有些显小。而她,也是个落了单的。
“好在,你们可以结个伴儿。”
“我们?”
“对,你跟雪糕。”我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
“不,没用,我们不是一类。至少,我们落单后的表现方式不一样,我的饭量根本没增加,甚至,我现在还有点儿厌食。”
“会不会,那个罗宾现在也暴食起来了呢?”我从桌上的盘子里抓起一块炸鸡塞进嘴里,“没准,落单后的表现也是分性别的。”
“有道理啊。”
她点头称是。我感到了一份落单之后也许专属雄性的饥饿感,于是,又抓起了一块炸鸡。
老黄开始四处寻找他刚刚馈赠出去的玩意儿。客人们笑闹着躲避他的骚扰,他理直气壮地扯开每个人的领口检查,女性们尖叫着拍打他的光头。
“我可不想让老黄这么干,”她说,“你也赶紧把这玩意儿收起来吧。”
我着迷地看着她,仿佛被催眠,眼前的她,竟被我看出了某种“仓鼠之美”:高高的颧骨和玲珑的下巴,瓷白的、略略有些大却俏皮的门牙。我像个白痴似的摘下了自己胸前的玩意儿,窝藏进裤兜里。我压根不想要这件不知何用的电子设备,但她让我赶紧收起来,我就赶紧收起来了。
“我得找他看看。”她站起来,将椅背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围在脖子上。那是条很长的墨绿色围巾,她围上后,“仓鼠之美”更是美得不可方物。“看看他现在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肥仔。”她说。
我以为她围上围巾是要防御老黄,没想到她却是要抽身而去了。
“你现在就要去看——嗯,那个罗宾吗?”
“哈哈,当然不,他回英国了,过完春节才回来。那时候,他会不会真的肥到提不起裤子来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那么仓鼠呢?哦,肉球怎么办,他不会也把肉球带着一起回英国吧?”我抛出一个问题,不过是想挽留她。
“哦?”她歪头想了一下,嘟哝着,“这倒真的是个问题。”
说完她便走了。我却开始在心里敌视某个素未谋面的、回了英国的潜在胖子。
事情原本就会这样告停。我们历经过无数个这样的微妙时刻:似乎突然间会发生点儿什么,最终,却什么也不会发生;有那么一些瞬间,你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具有“仓鼠之美”的姑娘,并且些微地有些痛苦,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但下一个瞬间,你便跌入另外的幻觉里,觉得自己亦在令别人感到痛苦,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就是这么回事儿。
可过了春节不久,她却打通了我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