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读书似有神助,读得快,思得深,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眉批时思维泉涌,如夏雨纷披。不过,我明白这种情景不会持续太久,时间稍长,就会情绪滞沉,有时会生一场病。经验了很多次,并不太怕,还很享受!
说说怎么读到木心了。两个月前,重新细读《世说新语》,越看越爱,就随手勾圈,挑出最喜欢的篇目,想编一个小册子给小孩读。又想,这事还敷衍不得,不能仅凭着个人喜恶瞎编一气,先要看看名家对这段历史及人物的梳理。于是,先找到一些平易的看看,如译注、评析之类,进而李泽厚,而陈寅恪,然后又拿蒋勋休息下脑子,读到后来,脑袋里灵光一闪,想起几年前买的木心的书,他那里似乎有对魏晋人物的臧否。于是,从书架的最上层把他请了下来。
几年前为啥怠慢木心呢?书刚买来时,亟不可待地看,也许是当时期待太高,也许是心情浮躁,也许是看他太狂,也许兼而有之,反正有些反感,因而束之高阁。
百度百科上对木心的介绍很简略:1927年生于浙江桐乡乌镇。本名孙璞,字仰中,笔名木心。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82年定居纽约。中国当代文学大师,画家,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出版多部著作。2011年12月逝世。
然而,这样的说明文字根本看不到木心,了解他,最好从这本《文学回忆录》读起。严格说来,《文学回忆录》不算是木心的著作。1989年至1994年,木心先生在纽约为一群中国艺术家讲述“世界文学史”,陈丹青随手做了五本听课笔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据此出版该书。
不知别人如何,我的经验,这种类似聊天的讲述比本人著作好得多,尽管讲述不如著作的系统性强。对于我们普通读者而言,重要的是汲取、理解和享受,而看一位智者的谈话录,要多有趣有多有趣。其好处不在于其语言的生动活泼,而在于其智慧累积的瞬间迸发。也许他讲述时不是一言堂,听者的回应引发他口头语言的鬼斧神工。这一点,从遍布全书的断语、警句、妙言就看得出来。梁文道说得好:“你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当然,读一本好书,也似走进一位智者的空间,与智者交流,但那和真正与智者面对面交谈有本质的不同。
为什么前几年觉得木心很狂,现在读来不觉得他狂了?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沉稳安静吗?我心里最清楚,这与自己的心情无关,与能否理解他的世界有关。
我本讨厌文人的轻狂,可是,人到了他这种程度,那是非狂不可了。李白,你能不让他狂吗?搬座大山也压不住他冲天的才气。杜甫同样高才,怎么看不见他狂,他的狂被沉郁销释了。他成了诗圣!人的狂和自信一样,是鼓励不起来的,有实力者当然自信,无才的人没法狂。读他的话,被文字背后的识见所折服,话语很简单,却透彻无比,能在人心里搅动巨大的波澜,余波蔓延到很远很远。是的,他狂,狂得有理,该狂。他的识见和表达,可以比肩者无几。
木心和钱锺书比如何呢?共性来说,都属大才纵横又自爱自重者。论诗才,木心在钱钟书之上,比渊博,应在钱钟书之下。因为才太高,都狂得很。但是到晚年,钱钟书成了默存,木心依旧狂。他两人感兴趣的领域不同,性格不同,人生境遇自然不同。读离骚,难道还看不出屈原的狂吗?只不过他的狂都疏散到了诗句里,没留下口头的文字,我们看到的是那颗拳拳故国心,被万代歌颂。木心不是,看着文字,你会觉得一阵阵的冷,冰冷、刻薄、孤独、无奈。冷从何来?因为他把社会、把文学、把世态、把人物看得太透辟了。世界看得透,多半因为智慧,少半缘于阅识。智慧乃天赋所赐,阅识来自后天。可是读到后面,渐渐的,冰就变成了水,水变成了巨大的温柔,那温柔是对世间的理解和悲悯。他心中有深爱!不要被他的冷所迷惑!
还是那罗曼.罗兰那句通俗的话来说吧: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读木心,从一开始的惊讶与好奇,到理解了他的天才与狂傲,到强烈的思想自卑,到思想的提升,到沉静的释然,再缓慢走出来,这是一个明晰而真切的过程。
我理解作为一个平凡人的好处了。感谢上帝,他赐我一双清澈却平凡的眼睛,我虽能看见愚昧、丑陋、虚伪和邪恶,却能毫不费力地将它们过滤,留在心地间的,是惊讶与美好。看不透多好,得有多大的福分才能漠视荒谬,眼睛在有意义的空间追寻!
缓慢地走出来,重新审视我所在的坐标与象限:一位穿着碎花小衫蓝色布裙的母亲,一位工作狂丈夫的妻子,一个遥远老父的女儿。孩子需要抚爱,丈夫需要安慰,远方的亲人需要关怀。惯常的生活里,左手淘米,右手执书,醉心于亲人的包围,习惯于对朋友的惦记。智者可望而不可即,过好平淡的生活,留恋这白草黄花,青山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