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屈丽
光阴荏苒,父亲离开我转眼已有十年。其实,他未曾走远,悠然的细碎光阴里,他一直都在。但他不在我的梦中,只在我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当母亲和妹妹说起梦中的父亲时,我是羡慕的,至少他们的神识,在梦中与父亲晤面。我是自别他那日起,就再无相见的缘分了。
父亲与我印象最深的,是吸烟喝酒。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卷旱烟吸。他把我们用过的作业本扯成一寸宽三寸长的纸条,从塑料袋里捏一撮发黄的大烟叶,洒在纸条上分散均匀,纸边重叠碾实,粗的一头拽掉纸梗点燃,细的一头叼在嘴上,一股白烟便从他的鼻孔喷出来,满屋子充满了烟草的味道。花两块钱在集上买烟叶回来,够他喷云吐雾一周的。烟油子染黄了父亲的指甲和牙齿,也熏得肺部发起抗议,他晚年咳嗽厉害,有时一声咳半天喘不来气,但他依然吸烟,背着我们,躲过医生护士,烟瘾也大到一天一包。
他从来不吸贵烟。我记得八分钱的马缨花他吸了好几年,照他的话说,有的吸就成,哪有那么多讲究?饭后一支烟是他多年的习惯,考虑事儿、听母亲唠叨时嘴里吐着烟圈也是习惯。一个人坐在椅圈里,黑着脑门,驼着背,眼前一明一灭,把时光织进静静的岁月里,那日子,值得回味。
午饭前一杯小酒,父亲是乐此不疲的。几块碎咸菜,一绺酸菜梗,浊酒一杯,兀自端着,不言不语,一扬脖儿,“咕咚”——吃饭!父亲的酒,大皮壶装着,上下干干净净的连个商标也看不到,他把酒放到身边条几下的柜子里,伸手够到。看他满足的样子,我疑心酒是甜的,于是偷着呡了点,那冲劲,辣得我差点蹿上房,呵!父亲真敢喝!
父亲能忍事。我两周时,他在队上打场出了意外,右腿卷进脱粒机,截肢保了命。事后若干年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小队会计被人顶替,破损的假肢得不到及时修理,干了农活却不给计公分,减免公粮抵扣假肢费用的白条在乡、村两级政府的相互推诿中变成一句空话,父亲多次理论反招来“牢狱”之灾(被关进乡里)。为了生存,他骑着破自行车,拴两个大篓子,凌晨三点从家里出发到远处贩卖桃子,晚上九点偷偷回来,还是被眼尖的乡邻看见。这一切,父亲唯有吸烟喝酒,他无话可说,他能说什么呀!
父亲能扛事。小妹出生后,本来贫寒的家庭更加艰难了,母亲一人队上劳动,辛苦一年连件新衣裳都添不上。父亲吸着闷烟,琢磨起了木匠手艺。也不知他从哪里鼓捣来了颜料、工具、木板,在家里叮叮当当个把月,一对木头小柜诞生了。我家北屋门后就放着一个洋灰抹成的一米来长,二尺高的柜子,半块木盖儿,可以自由开合。平时躺在上面,凉凉地很舒服。实木小柜现在正时兴,结婚的成对买,记得父亲第一次把柜子五花大绑带到宁晋集上,下半晌回家后那份高兴,坐在圈椅里竟然喝了两盅酒,然后抖抖嗖嗖卷起一支烟,猛吸。
后来我到瓜家庄姥娘家上四年级,父亲还驮着小柜看过我一次,他走时找个高岗垫起左脚,再把不灵便的右腿摁进大梁右边,一个助跑,歪歪扭扭在街上画着曲线,看到他远去,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泪水却涌满眼眶。
他用卖小柜的钱供我和妹子读书,给弟弟娶媳妇。弟弟经商亏了本,他每天骑着电车往返宁晋,帮他守门市还债。后来干不动了,没人愿意雇佣他,他拖着残腿走路慢,抬抬扛扛又跟不上,就只能呆在家中了。这段闲下来的日子,他依然喝酒,还喝二锅头;依然吸烟,吸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你看,悠悠的烟圈里,他一人自斟自饮,阳光射进来,照在烟雾里那个干瘦的老头身上,一时恍惚,我竟不知道此时的父亲心里是个啥滋味。父亲能做事。小时候过年玩意少,他把平时积攒的木条插成灯笼,四根立柱大钉眼,插在涂了蜡的钉尖上;把我写字用的白纸在红绿黄三色颜料中浸透、平展,上面压书本阴干,再糊到立柱上,多彩的灯笼纸就有了。底座中间卡一个放了猪油的铁皮小碗,里面插上纳鞋底的绳头做灯芯,点燃。暗夜里灯火辉煌,跑起来兜动了风,四根立柱就不停止转动了。有人远远地高呼一声“走马灯,走马灯!”我看不到马,也没有见到动物行走,却感受到了四周目光中的羡慕神情。
一年夏天,雨水出奇的勤,村中唯一的大壕坑蓄满了水,蒙了岸边的树婆子。我和母亲洗衣时找个水浅的地,铺上一块塑料布,放上搓板,这样不起浑水儿。坑边三三两两洗衣的女人,带着的半大孩子还不知道护身,兀自脱光了在眼皮底下玩狗刨,泼水。夏天天热,岸两边的树丛中一条发白的蜿蜒小路通南彻北,常坐着纳凉的行人。一个后晌,二三十个小伙牵起手往岸上赶鱼,鱼苗半尺来长,队上放养后再没人理会了,钓鱼是经常见到的。现在水波涌起,大鱼翻着白肚皮在空中跳跃,引来一片喝彩。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跟前,手握一根竹竿,正奋力地向大白鱼肚扎去。竹竿尽头拴着三根偏平的铁棍,顶端尖尖,带着倒钩,鱼腹上立刻出现三个血窟窿,他嘱我端好盆子,跟他沿岸走着。
赶鱼的一见有人叉鱼,更加来了劲儿,人墙越来越壮大,水波越来越凶猛,鱼儿地跳跃也更欢快。父亲叉鱼时身法灵活,下手稳,一个侧身,一道闪电似的弧线,鱼就到手了。功夫不大,鱼儿就塞满了盆。我在目光地护送里,猫着腰小跑到家,把盆放下。那些日子,我家鱼香飘扬,酒香弥漫。
此时,烟酒中的父亲终于露出了笑脸。
父亲乐事。他在弟兄六人中排行第三,小学三年级没读完,就辍学劳动。他聪明,会打算盘会记账,还写了一手漂亮字,二十出头做了队上的会计。谁知那场变故让父亲饱尝了苦难。闲暇时光,他会伏在方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个没完没了。我看着他的字长大,也喜欢描字体,看书,画画。父亲喜欢看戏,我也跟他出村看,于是听懂了京、平、梆、豫,南西章、东纪豪、换马店、大石桥都有我的身影。赵县大礼堂里的《铡美案》,让我记住了那个寒冷的冬天。看完戏,我坐在他的车横梁上回家,双腿在冰冷的夜色里失去知觉,昏暗的灯光下,我瞅到公路两边那一片洁白的霜花。
父亲唱丝弦,最拿手的是《李天宝吊孝》,手里叮叮当当响,嘴里咿咿呀呀地唱。院子里的槐花洒满珠翠,也为父亲的唱腔动情。偶尔唱唱河北梆子,《辕门斩子》里的杨六郎一句“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他的锤子就举向了半空。
父亲自得其乐,我亦陶醉其中。地里拣麦穗时我是三圣母,挑水洗衣我学胡凤莲,喂一次鸡、割一次猪草自然联想到了《拾玉镯》。我爱戏曲,哪里有戏哪里就有我的身影,在父亲耳濡目染下,戏也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挥之不去了。
父亲手巧,门板掉下来,他过去鼓捣一阵,门就开合自如;车轮爆胎,他挫平粘补,保准还你个结实的轱辘;桌子晃悠,推拿几个来回,一根木棍解决问题。家里只要父亲在,就没有收拾不了的东西,我们戏称他是万能医生。他笑而不答,点燃一支烟,悠闲地吐烟圈。
父亲这点手艺我得了真传,摆弄起家伙什来也是陶然醉之。父亲于我的影响是在潜移默化间。他爱琢磨,一琢磨烟就不停;喜欢唱戏,一唱戏酒就多喝,每每此时,父亲是最高兴的。
人们过日子离不开油盐酱醋,我的父亲一生平凡,最爱烟酒。烟酒中的父亲在挫折的境遇里是清醒的,在苦难的生活中是快乐的,在情感的世界里是富有的。我爱父亲,也爱他烟酒熏染的一生。他寡言,但睿智。机遇坎坷,却乐观豁达。他在我的精神世界永生,是我前行中永远的榜样与牵挂。
屈丽,女,70年代生人,2017年开始学习写作,赵县县城居住。经常参加各地征文,并在多家公众号上发表文学作品,偶尔有获奖,以此作为动力,且行且写且生活。平时喜欢读书、唱戏、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