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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安妮宝贝

    四

    六岁时,在清远山上的古老寺庙里,母亲与她看破损墙上留有的古老墨迹,有人用放逸行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墙外腊梅在雪后的寒气中绽放,黝黑色清瘦枝干上,金黄色梅花秘密排列,散发出清香。那是一片的腊梅树林,如同芳香的海洋,在灰白天色里,显出勃勃生机。母亲为她读诵完毕,沉默伫立,长久凝望这片黯淡字迹,深长呼吸空气中的花香,牵着她的手指十分有力,渐渐握紧,仿佛要传输一种感受予她,是内心的感恩,无言的理解,还是因此而被激发的充沛的情怀。这样的时刻,对她来说,是重要的记忆。这记忆将会结构成她的体系骨架,使她坚硬地走上自己的人生。不管是穿着白色和灰蓝色优雅衣服的女童,还是在南半球沉默克制的家庭主妇,还是离异之后带着孩子生活的单身母亲。她的人生身份会一次一次地转换,但这骨架将会始终存在。

    月亮的背面你在地球上无法看到。除非坐在飞船绕道它的背后。而唱一首童谣的时候,你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烦忧。忘记了深渊。忘记了虚无。嘘。母亲说,用手指堵在嘴唇上,轻轻对她示意,取出那块丝绒布来。默默地,默默地,把这一切,覆盖起来,遮挡起来。这样你就能保持平静。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这不是你的过错,因为,在我们的幻象之中,这可触及可想念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可以是一种焦灼深刻:疼痛,欲望,蹿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你没有过错。你只是不懂。你在唱歌的时候,相信了真理。但它不是俗世中的真理,它不是科学。在天真无知,清醒认知,怀疑推翻之后,她渴望再次相信母亲曾经为她唱过的童谣。真理不可能建立在见解之上,应该首先摧毁见解。此后我们才有可能获得自然和真实的核心。月亮里面有棵苍劲的桂花树,有人被惩罚砍伐它,但它总是在不断地复原。为它吟诵,为它举行仪式。中国古人的智慧,来自审美,来自想象,来自创造。而这智慧的能力,又建立在消极和洞彻之上。他们小心翼翼,试图维系人类与天体之间的距离。而此后的人类,野心勃勃,竭尽全力,试图占有一切证明一切,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如果我们不能够拥有童心,只会清醒地见到彼此处境逐渐陷入绝地。这只会令你更加恐慌。电视转播里阿姆斯特登上月球,并用力插上一面美国旗,但他的余生一直在逃避人群和媒体。这不代表什么。是的。人类无法占有月球,谎言或真实都不起作用。月亮依存太阳而发光。五十亿年之后的太阳,却将变成一颗巨大的红色的星星。它会吞噬掉水星和金星。而那时地球上所有的一切存在将会燃烧。就如同《圣经》里所预言的那样,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销融。建筑,纪念碑,宫殿,政权,文明,生命……所有的所有的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迹。一切归于宇宙的黑暗之中。无思,无为,没有任何私欲,没有任何做作。超脱于一切科学,一切哲学之外的,宇宙的黑暗。

    告别之后,在没有见过他。她相信并且依旧需要自己平静而用力地生活下去。这微笑的却如同宇宙的个体,黑暗的,寂静的,个体的生命。它是这样艰难而天真的事情。人的生活另有方式存在,并不如她以前消极的想象,却又超出她心境的客观性。它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并不由人控制,但最终可以尽量获得了然与心。若对世间复杂多变的规律和秩序,有了理解,也就有了宽容之心。她暂时得以忘却自己的内疚,无助或无能为力,或者说,取得与它们和平共处的余地。

    很快开始新工作。孩子在母亲身边上学。她去国外完成一个短期工作。闲暇时被带领去拜访一个寺庙里的和尚。男子光头,布衣,木屐,将近五十岁的年龄,眼神明亮,看起来很自在。他们彼此不通语言。靠翻译传话。吃完晚饭,她被邀请去他的住宿地做客,是位于歌舞伎町的一处幽深庭院,传统的木结构房子。脱掉鞋,光脚走上榻榻米,房间里空敞,几乎空无一物。他点亮一根蜡烛,说,我们其实应该多和烛火相处。电灯虽然方便,但它与人不和谐,只有火苗,能给我们宁静。在柔和的烛火下,她见到墙壁上有一幅旧绢,有人用端正楷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她童年时候熟记的诗句,曾经出现在清远山上的古老寺庙里。如今跨越海洋与国界,一字不漏。出现在一个日式房子里。人的情怀息息相通,超越时空。这就是我们内心的自由,母亲若在身边,一定会这样对她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起,只是跟他走到外屋。

    敞开的门户外,是院子里的幽幽树林,地上的苔藓厚而绒密。她跪坐在前檐,面对着月光下梦魇一般的树林,感知到空气中的静谧与清凉,一股一股,无声的渗透到胸腔中。无言而旷达,洞察而分明。男子跪坐在她背后,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与常人不同的异常明亮的眼神。他似自言自语般,轻而有力地在那里说话,翻译在一边解说,说,来时的路虽然曲折动荡,常令人想起,内心感伤复杂,但也不必放在心上。只要用自己的双脚,坚实地走路,一直一直地走下去,路就会在前面。她没有应答,只是在黑暗中,端正跪坐,长久地看着天地与树。眼泪突然储满眼眶。是童年的故居庭院里,在夜色中,与母亲一起,坐在雨檐长廊的竹凳上,观望早春的滇藏木兰,那光秃挺拔的枝干上,如白色灯笼一样悬挂的白色大花。月光给饱满坚强的花瓣洒上一层光辉,像散发出来的淡淡雾气。母亲说,这是月光,但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它折射太阳的光线。是。如果没有被告知,大多数事物都具备错觉。因为人只相信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不能够相信他的心抵达不到的事物。此时,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语言不通的异国男子,一个和尚,用黑暗和寂静,寥寥数语,带着她直抵内心深处。这瞬间的感应,难以言喻。只能称之为是一种释然,一种理解,一种和谐。也许,也是一种相爱,一种救度。

    于是她跪坐在敞开的天地之中,在他的身边,畅快而静默地,流下眼泪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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