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可以是哲学,可以是道德的实践力量,也可以是美的完成,它跟很多东西有关,如果把信仰孤立出来,它就很危险。
只有一种信仰很可怕,臂如只有政治信仰,只有财富信仰,只有权力信仰,甚至只有单一的美的信仰,都是不健康的,它应该要平衡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是一种“自然信仰”,就是对于各种现象都能有比较平衡的思维。如果有自然农耕法,我想也应该要有自然信仰法,把自然作为一种最高准则,就像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高信仰就是自然。
信仰没有速成之道,我觉得它应该是一种长时间与困感的对话关系,好像是在一种螺旋形的山路上盘旋,每次盘旋的过程中好像升高了一点点,又好像在原地绕圈圈,我的信仰追寻旅程到现在还没有停止。从小时候到天主教堂拿卡片、背《圣经》,只是因为进口的卡片很漂亮,因为教堂的彩色玻璃很美,是不是真的信仰我不知道,那段时间的信仰其实是和美的感受结合在一起的,我会背《圣经》是为了得到卡片,但是那些句子还是让我开始变化了。
老子最崇拜的信仰是婴孩,他觉得婴孩是最圆满的状态,因为无所求,无所缺,一旦开始有困惑、有不足时,就会追求,就会要“返璞归真”,表示你开始作假了,你开始有很多尴尬、不舒服的情结,所以要努力回到璞跟真。这个过程,我称它为信仰的过程,是很漫长的探索,而当你又回到璞跟真时,就不需要信仰了。
在青少年时期,因为身体、心理的变化,有更多的困惑,我需要更明显的信仰,所以我进到天主教。到了高中、大学,我会希望信仰能够和思维、哲学结合,这时候佛经更能满足我,所以我长年住在庙里读佛经,这样的信仰旅途,让我在听到别人问我“你信什么教?”时,会愣在那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陪伴我的不是单一的宗教,而是所有的宗教陪伴我度过一个困惑、自我觉悟的过程,我到现在还是在一个巨大的困惑当中,所以我会说对于困惑的信仰不应该有嘲讽,而应该要悲悯,因为我们都在困惑当中,只是知道或不知道。
以我自己而言,我仍然在困惑中,但比较不急了,不会今天走进教堂、庙宇,就要立刻得到解答,或是今天买了什么东西,做了多少捐献,明天就要马上解脱,我开始觉得信仰不需要这些形式,而是像一个好朋友,永远陪伴在旁边,和你做更多的对话,甚至勇于去自然地呈现自己脆弱的情感,因为已经够坚强了。
信仰是帮助人解惑的,如果无惑可解,信仰就消失了。《金刚经》说法、非法,一切法皆非法,这样的说法让我领悟很多,当法是虚妄的,那么信仰本身有一天也可以是不存在的。因为它变成实践的力量后,就不需要再拘束于语言、仪式了,这是一种阶段性的,我们不需要去批判不同阶段的人,去说:“你怎么还在那个阶段?”因为我们也曾在那个阶段过,当你走过来以后,应该要知道每一步踏过来是多么艰难,你不会去嘲笑,反而会尊敬。如果你会嘲笑某一个阶段的信仰,就表示你连那个阶段都还没有到。
对于文化,我一直秉持一个原则,就是文化要与现实生活结合在一起,落实在生活当中,文化如果从生活里隔离出去,这个文化本身就只是一种假象,甚至它只是过去的遗产,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文化。
所以我不太能够理解,一个国家的美术馆很好,表演艺术很发达,但国民的生活非常粗糙跟野蛮,我想这是不太可能的,两者应该是一致的。所有在博物馆里面所得到的美的训练,在音乐会、戏剧当中得到的对生命的反省跟提炼,都应该在生活里落实成为一种国民的品质。
当然,艺术的发展是一个上层结构,或者文化的表征,可是更重要的是,必须回到国民的生活中,在食衣住行里再现,如果中间出现很大的落差,那就是有问题了。
作者:蒋勋,台湾作家、画家、诗人、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