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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知我心

楔子

在那黄泉上,有一小鬼问我:“这一世你可曾悔过?”

我不语,笑意黯然。

“若你怨念太深,是过不了这奈何桥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变成那奈河里黑色的石头。”说着小鬼又是一声叹息。

“那你为何也迟迟不过那奈何桥?”

小鬼一怔,我竟从他可怖的脸上看出一丝怜惜和无奈。

“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

夜里的风阴冷而刺骨,我蜷缩成一团,紧紧地贴在墙角。

身上的毛早已被府上丫鬟泼出的脏水弄得又脏又臭,粘糊糊的成了一团。

可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也不愿离开。只因,那府上住着我的心上人。

我记不起自己这副模样已有多久,粗略一算,约是有半月了吧?云砚半月未见我,竟未寻我。

这么久以来,我头一次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我把这小小的身体更往墙角里缩了缩。这夜风,好似更冷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为何变成一只猫的。

那是个很平常的夜,我照旧在云砚的屋里弹琴与他听,他躺在榻上闭着眼细细地听。檀香袅袅,琴声绵绵。他慢慢睡着了。

我起身为他盖好被子,便抱着琴出了屋子。一走出来便觉眼前黑影一闪,没了知觉。

我再醒来时,就已经变成了一只猫。我被关在柴房里,两日过去早已饥肠辘辘。有一仆人来开门,我便顺势窜了出去。

想在膳房寻些吃食,却被丫鬟发现,扔出了府邸。

后来我就成了一只流落街头的猫。我日日夜夜都念着云砚,念着他对我的好,念着怎的他还不来寻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蓦地一盆水当头而下。我被惊得跳起来。

“你这只猫怎的这么不识抬举?不是说了让你走?还赖在这儿做甚?”

抬头,水雾迷蒙中看见府里丫鬟那恁然的模样。

“我是林南烟啊,我是云砚公子的……”

一句话说出,竟变成了“喵喵喵”的叫声。我感觉喉间似有异物堵着,连“喵”也叫不出了。

云砚若是心里有我,怎会这么久不来寻我?怕是早就厌了我吧,等着我离开,他才好去寻别的女子。

我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耳边却听见丫鬟的一声:“云公子。”

我猛地抬头。黑发用白玉金冠高高束起,眉飞入鬓,眼中一片熠熠生辉。的确是他。那个我日日夜夜都念着的人,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俊美坚毅。丝毫没有因我的离去而有伤心失落之感。我心下一酸。

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一抹粉紫罗裙,黑发如瀑,用一只银簪挽起。眉黛轻点,双眼微含笑意。

我瞪大了眼睛,这……这分明就是我!我就那样站在云砚的身旁,和他说笑。但,那若是我,我又是谁?

我站起来,抬起爪子慢慢走到那女子脚边,仔细地看她。看着这个和我面容不差分毫的女子,我确定了,她不是我,她顶替我的位置!

我怒不能言,只有抬起爪子在她的罗裙上抓扯,印上我脏兮兮的猫爪印。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女子被我吓得惊叫了一声,云砚温柔地问她:“烟儿,怎的?”

那温柔本该是属于我的,我想哭,却流不出泪,只有把心里的愤怒和绝望发泄在那罗裙之上。

“不知哪里来的猫,吓着烟儿了。”女子一脸失措道。

云砚蹲下身来看我,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脸,我的猫爪慢慢停了下来,近乎窒息。这张脸还是如此俊美,只是已是别人的了。

他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站起身对女子说:“你平日不是最喜爱猫猫狗狗?”

女子一脚把我踢到一边,“我最讨厌猫了。”

她对我勾起嘴角,带起一个邪魅的笑,眸中绿光一闪。吓得我心下一惊。

女子挽起云砚的胳膊,娇嗔道:“我们快些走吧,戏要晚了。”

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心下抽痛。

一个仆人抓起我,狠狠地往墙上扔。身上传来剧痛。却比不过我心尖仿佛被人剜了一刀的痛。

“哪家的猫这么野,林姑娘的裙子都敢抓,她可是要做少夫人的人!”

伤心难过之后,我越想越觉得此事颇为诡谲。

那女子为何要化为我的样子?莫不是有什么别的不轨心思?毕竟可以肯定的是,那女子不是人。是鬼是妖,就不得而知。不管她本相为何,现在的云砚都很危险!

我趁着夜色,爬上院子旁的树,跳进了云府。

现已快到子时,早该睡了。云砚的房里却闪着荧荧烛光,两个黑色的身影映在窗上。

我急忙跑过去,透过窗间的缝隙往里看。

那女子坐在桌前,眸间魅惑,柔情似水,“公子,你可是不喜烟儿了?”

“哪……哪有?”云砚少有的慌乱,烛光映照下的脸上有一抹红晕,“我只是觉得,最近……烟儿你有些不一样。”

女子顺势靠在云砚肩头,右手绕着他如墨般的黑发,抬头望着云砚,笑意嫣然,“公子不喜这样的烟儿吗?”

云砚脊背僵直,眸中却有似水的柔情,“不管烟儿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只要你是你。”

那女子双手揽过云砚的脖颈,轻闭双眼,眼看就要吻上去。

我心里一慌,从窗间钻进去,拼尽全力,撞倒了窗前的瓷瓶。一声脆响。

两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装模作样地“喵”了几声,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表示我不知发生了何事。

云砚松了口气,避开那女子的手,缓缓踱步到我跟前,“怎的?你是来寻吃食的吗?”说着他抱起我,轻柔地捋了捋我的毛。

我贴在他胸前,甚至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一时有些羞赧。

我抬头看那女子,只见明灭的烛光中,她嘴角含笑,却格外森冷。我心下一颤。

果然,她的目的是云砚。大概是嫌我碍眼,才使了什么法术把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我龇着牙,朝她低吼一声,以示我的愤怒。

“这猫性子太野了,还冲我吼呢。公子快把她赶出去。”女子装作被我吓着的模样,满眼无措和惊慌,看起来真真是令人怜惜。

云砚没法,只得将我扔出门外。

我在院子里的草丛呆了一会儿,才见那女子出来。她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我小小的身体蓦地急速向她靠近,在离她不远才堪堪停了下来。把我吓得不轻。

顷刻,她的脸离我那么近,我可以看见她眼中闪烁的绿光和那姣好的面容上若隐若现的一张老鼠的脸。

“我应该把你变成丑得不能见人的癞蛤蟆,看你还敢跑来坏我好事!”

我心惊。原来这女子竟是一只鼠妖,难怪她说最讨厌猫。

“我不会让你伤害云砚的,你这只恶心的老鼠!”

我恁然地“喵喵”几声,她也不知听懂没有,顺手把我提起来,“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你觉得你一只猫斗得过我?我捏捏手指头就可以扭断你的骨头!”

眼见她眸中绿光闪烁,表情逐渐变得狰狞,我心下不安,我这是要死在这儿了吗?

“烟儿。”门被打开。

那妖怪转过头去,表情顷刻变得柔弱多情,笑意嫣然,“公子。”

云砚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你的提议……我答应。”

女子一脸欣喜,手间的力道也松了。我顺势跳下去,慌乱地往外跑。使出全身力气,不敢回头。

过了两日,我才知云砚答应她的是何事。

他即将娶她过门。全城都知晓,云家公子要娶妻了。

这几日府里人人都忙碌得很,处处张灯结彩。门口也挂上两只大红灯笼,红色的绸缎随风肆意飘着。府里丫鬟高兴,还赏了我个馒头。

我蜷缩在墙角,心间抽痛。我的心上人马上就要娶别人。

那日来的人都要踏破了云府的门槛。

云砚站在门口等着他的新娘子,身着喜袍,满脸都是欢喜。

我趴在对面的墙边看着他,与对面的热闹喜气格格不入。

唢呐声渐渐近了,一个大红花轿从巷子那头过来。喜娘大喊一声:“新娘子来咯!”

在众人的叫好声,鞭炮的噼里啪啦声,唢呐欢愉的调子声中,云砚把那女子牵下花轿,背着她跨火盆,过夫妻桥,拜天地。

我挤在人群中往里走,时常被人不小心踩到,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耳边只听得喜娘那尖细又带着满满喜悦的声音,在我耳边嗡鸣着。

我蹲在院子的高墙上,看着云砚和席间众人觥筹交错间有说有笑。满眼的幸福和柔情。

我的爪子抓在坚固的墙上,刻下几道爪痕。那爪子像是抓在我心上,深刻而疼痛。

夜间人渐渐散了,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云砚在院中踌躇了许久才进了新房。

我跟在他身后,跃上窗棂之时居然被一股力量弹了出来,摔在地上。想必又是那妖怪使了什么法术。

我蹲在门外,勉强能听清里面说话的声音。

“烟儿,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云砚犹豫着开口,“就算为我,你可愿奏上一曲?我很久未听到你的琴声了。”

那女子略显烦躁,“不是说与你听了,近日我不想弹琴。”

“可……今日……”

女子许是真是被云砚逼急了,一抬手就将桌上的茶壶点心扫到地上。

“你还要我说几次!”

云砚以往哪时见过我发过这样大的脾气,面对着这女子也是无可奈何,叹息了声走出了房门。见蹲在门前的我,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坐在凉亭里望着夜幕中那轮明月失神的云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猫爪子。

或许,我可以试一下。

我来到琴房,猫爪子扶上琴弦。心下暗自为自己鼓气。撒开腿在琴弦上舞蹈,努力回忆记忆中的曲调。一曲悠扬的琴声自我的爪子下传出来。是云砚最爱的《寒衣调》。

       千山月   一片伤心碧

     长门又误佳期    声清凄

     朱颜染尘兮梦中语

  二十三弦急    落花人独立

  惟有此曲能寄心中意

极怨极痴的曲调,缭绕于耳旁。我几欲落泪。

没过一会儿,一个慌忙的步子踩着琴声渐行渐近。

“烟儿。”他惊喜地推门而入。

我慌张地抬头,琴声一顿。

云砚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眉头紧皱。

我多想告诉他,我是烟儿啊。我们在扬州落花时节相逢,你在船上吟诗,我在岸上弹琴,彼此不语却默契十足。我们相依相伴的数余载她一个外人怎可知?

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这样望着他,多渴望他能认出我。

“相公。”他身后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

听见那一声“相公”,我心头一紧,周身毛发都竖起来,低吼着看着那个和我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

“你怎的出来了?”云砚脱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夜深露重,别着了风寒。”

“不是见吉时已过,相公你还不归来,有些心急。刚刚是烟儿过分了。”她一面对着云砚低头柔声细语,一面对着我弹了下手指,我就骨碌碌地从琴声摔了下来。

“烟儿你先回屋睡了。我过会儿就来。”云砚说话时余光瞥向了我。

那天夜里,云砚把我抱在怀里送出了府邸,他把我放在地上,犹豫片刻后道:“你走吧,不要回来了。”

“为何?公子为何要赶我走?我只是……只是想看着公子而已……”

见我“喵喵”几声,他叹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转身回去了。

那天夜里我没有离开,还是睡在府邸外的墙角边,念着云砚对我说的那句话,睡着了。

熟睡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扯着我的胡须,一下拔掉,我痛得惊醒。眼前却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这老鼠竟不怕我。

“小家伙,你拔我胡须做甚?”我抬起爪子揉着我吃痛的脸。

“谁是小家伙,我可是有着千年道行的鼠精!你这世人真是眼拙!”说着他的身体慢慢变大,竟成了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

我还来不及惊讶他竟变成了人,只是听闻那句“世人”有些欢喜。

“你怎知我是世人?”

“因为……府里变成你模样的那个鼠精……是我的未婚妻。”他说着竟有些羞赧。

我瞪大了一双猫眼,简直不敢相信。

“那她为何要害云公子!”

“她几时害了云公子?”那鼠精娓娓说道,“本来我和小蔻的婚期将近了,她却说她有一个心愿未了,还不能嫁给我。”

“这和云公子有何关系?”

“你有所不知,那云砚曾救过她,她是来报恩的。”

“报恩?!”报哪门子的恩?我一头雾水。

“她说她要亲自让云砚获得幸福,谁知这事愈演愈烈,她竟对那云砚生了感情!”说着那鼠精皱紧了眉头,“更加不可收拾的是,云砚似乎认出了你。”

我心跳一窒,所以云公子要我走其实是怕我受到伤害吗?顿时心间酸涩。

我赶忙问他,“你有什么办法让我恢复吗?”

他低头沉思,“你只有去冰先生那儿看看了。小蔻是偷了他的药才让你变成这样的。”

那是一条阴暗湿冷的巷子,狭窄得只有体积小的猫才能穿过去。

走到一半,一双闪着亮光的眸子从一旁缓缓走出来。

“你为何事所来?”一个阴冷肃穆的“喵”叫声。

我有些紧张,话到了嘴边也变得结结巴巴,“我……我来找……冰先生。”

那只猫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见了我居然是一脸笑意,“原来是找我家先生啊,快随我来。”

跟随那只猫来到了一处药铺,门前的牌匾用朱红的墨写着什么,只是早已斑驳得看不清。

一进屋里便是淡淡的药香,四周陈设和普通药铺无异。

坐在屏风里的只隐约可见是一只白猫,语气淡淡,“你的事情我都已知晓,只是你也知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

“冰先生想要什么?”面对这只白猫,我竟莫名生起一丝敬意。

“你的命,你可愿?”

我愣了下,随即释然,“也是,我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

我取到了药,约定三日后回来冰先生便要取了我的心。

跟随我一起回去的是带我到药铺的那只猫,她说她叫清。

那鼠精一看到清,脸色大变,转身就要逃跑,却被清用法术定了步子。生生变成了一只老鼠。

我跃到书房的窗棂之上,正在作画的云砚猛地抬头看我,目露欣喜之色。

“烟儿,你回来了。”

我低头一看,那宣纸上画的竟是一只猫。灰白相间的毛,正是我如今的模样。

我服下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云砚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烟儿,你终于回来了。”

我在他耳边柔声道:“对啊,我回来了。”

尾声

烟儿离开我已有整整三年。

或许她是怨我,没有认出她,还和别的女子成了亲。

从见她第一眼我就笃定我要一辈子对这个女子好,到后来,伤她最深之人,居然也是我。

有一个叫“清”的女子来过,她道:“寻常人到了黄泉喝了那孟婆汤便能忘却前世重新投胎。可林姑娘被诛了心,说来早该忘了前尘,可是即使喝了孟婆汤的她却也不能投胎转世。她的怨念,太深啊。”

我请冰先生渡我到了黄泉,我想到了下世我要更努力地对烟儿好,即使她还是不愿投胎,我就在黄泉永世陪她。

作者:夏安sil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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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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