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读《古诗十九首》，尤其喜欢其中的一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心无挂碍，秉烛夜游，这样迟慢地度过光阴，真是让人心生艳羡。

后来又邂逅了清少纳言所著的《枕草子》，一字一句，亦是引人迟慢、清净。这是日本文学史上最早的随笔，距今有1000多年。《枕草子》与《源氏物语》并称平安文学双壁。与镰仓时代的《方丈记》、《徒然草》并称日本三大随笔。

清少纳言在宫中任职女官，所见所感良多，她将其整理成305篇，分为类聚、日记、随想三大内容。类聚是受唐朝李义山《杂篡》的影响，将同一类型的事物罗列在一起，比如“草”、“桥”、“可憎的事”、“担心的事”……日记，记录了她在宫中的见闻，从中可以回溯千年前平安时代的皇族生活。随想则是她对人生的体悟。

在书中，你看不到什么朝堂风云的大事件，也没有苦口婆心的大道理。作者五感敏锐，她关注的是琐碎日常中，那些细微的纹路：日色的变化、子规的啼声、衣饰的颜色……她写道，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即使隔着千年时光，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文字背后，作者闲适的心情、清雅的情致。

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说：“文章真是好，是那种素面朝天的明净、妩媚。”作为《枕草子》的译者，周作人对它也是爱不释手，他在日记里写道：“下午《枕草子》译了，校讫。即使溘然，亦已满足矣。”

它就像一匹颜色清浅的绸子，绣着细密精致的纹理。值得细去玩味。

1、清少纳言：才智高绝，有情有趣，其文有如其人

《枕草子》之所以流传千年，得益于清少纳言极富个性的人格魅力。

清少纳言本名是什么？现已不为人所知。“清”源自姓氏“清原”，少纳言是官职名称。她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曾祖父、祖父都是著名歌人。家学渊博，自幼熟读《汉书》、《蒙求》、《白氏文集》等汉文著作。据统计，《枕草子》中引用汉文典籍的一共有39处。其中，白居易所著的《白氏文集》被引用得最多，有13处。以诗文为底色，字里行间，流动着知性之美。

《枕草子》中有一个著名桥段——“香炉峰的雪”。

有一天大雪纷飞，定子突然问道：“不知道香炉峰的雪怎么样了？”其他女官都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清女莞尔一笑，叫人把窗帘子卷起来。

定子话中的玄机，来自白居易的诗歌“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清女和定子，心照不宣。诗文往来，不染尘埃。在某个似曾相识的情境中，定子与清女、白居易，同频共振。这种遥远的相似性，是很令人感动的。

《枕草子》呈现的，多是诸如此类有情有趣的片段。因此总有一种清女身处太平盛世，一派岁月静好的错觉。其实，她的人生并非全然无波折。

清女身为中宫藤原定子的女官，定子家族的起落，对清女的影响非常大。在本书的最后，译者周作人提到，清女约莫于正历四年（公元993年）进宫。这时，定子家族正处于鼎盛时期。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定子的父亲藤原道隆去世，家族权势落到叔叔藤原道长手中。定子的哥哥伊周犯了“大不敬”罪，被贬为地方官。定子受牵连，引咎出宫。她在24岁那年，生下女儿，患病去世。这件事对清女打击很大，她悲痛不已，第二年便离开了宫廷。

出宫后，她嫁给年长她很多的摄津守藤原栋世，婚后没多久，丈夫也去世了。她的晚年，据说很是黯淡，日子过得相当清贫。

前半生，身处波云诡谲的宫廷，后半生，晚景凄凉。但当她提笔，记录种种过往，看到的都是美好和感动。她的心境可谓豁然达观，这是让人十分敬佩的。书中出现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是很有意思的。”每每看到这句话，你的心情好像也被撩拨得欢快起来。这是她的可爱之处，也是文字的可爱之处。

2、日式“物哀”：在琐碎日常中 ，感受事物的瞬间美

什么是“物哀”？很多人认为“物哀”就是“悲哀美”。其实，“哀”从日本语源学的角度来看，它在古代日本是表达快乐、悲伤、惊讶等各种感情的感叹词，相当于我们的“啊”“呀“。

“物哀”是指是“我”（主体）与“物”（客体）产生了共振。人面对事物时，产生一种幽深玄静的感情。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是这样阐述“物の哀れ”的:

“世上万事万物的千姿百态，我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身体力行地体验，把这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品味，内心里把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

《枕草子》开篇《四时的情趣》，是体现物哀之美的典范：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的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这是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那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

清女具有诗人一般的敏锐，她的五感是打开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每一种感官都像是无形的触须，伸展在当下的时空中，像一个高超的捕手，准确地捕捉到事物瞬间的美。像是文艺片里特写的慢镜头，呈现出事物最细微的纹理。

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贪婪而好奇地收纳世间美好：光线、颜色、流萤、云彩，再放进心里细细咀嚼，发自肺腑地赞上一句“这是很有意思的。”好比明朝沈灏的题画诗：“挹之有神,摸之有骨、玩之有声。漫漫汗汗一笔耕,一草一木栖神明。”

兴之所至，信笔由缰，清女的情感附着在一草一木之间，朦胧、幽玄而闲寂。让阅读的人，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3、平安朝的活标本：1000年前的宫廷生活，活色生香，跃然纸上

《枕草子》真实记录了宫廷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诸如，御猫被一只叫“翁丸”的狗吓得屁滚尿流；修验者诵经除妖，一点都不灵验，自己反倒像是被妖精附体一样，念经念到睡着了；中宫给大家讲故事，说村上天皇某一天心血来潮，翻阅《古今集》，出了很多道题，考验女御的文学功底……

都是很小的事情，但一件件小事串联起来，就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平安王朝的生活画卷。女官、修验者、藏人、天皇、中宫、大纳言……各种人物角色仿佛从书中走出来。生动地演绎了平安朝皇室的生活状态和审美情趣。

《清亮殿的春天》一章中，描写大纳言：“在中午时候，大纳言穿了有点柔软的樱的直衣，下面是浓紫的缚脚裤，白的下著，上边是浓红绫织的很是华美的出袿，到来了。“

人物着装的款式、颜色，气质的华贵，呼之欲出。你甚至能看到大纳言挺直的腰板，旁观者羡慕憧憬的眼光。那个生活在1000年前的人，在你的脑海里活了过来。

4、无用之用：文学的美，要在“静观”里领受

如今，各种励志鸡汤、职场技能的书籍层出不穷，能够让我们“静”下来，“慢”下来的书，实在是少之又少。

所谓生活，无非是公司、家里两点一线。拥挤的公交和地铁，忙碌的工作，让我们的神经产生了钝感。我们分身乏术，没有时间驻足当下，去看一轮上弦月悬挂在两栋高楼之间。没有心情去欣赏秋风中，扑簌簌往下落的叶子。

清女写这本书，并没有著书立传，名扬后世的打算，她只是把自己眼里看到，心里想到的事情写下来，”也没有打算给什么人去看，只是在家里住着，很是无聊的时候，记录下来……但是没有想到，却漏到世上去了。“

她是随心而为，我们作为阅读者，不妨也随性看看。朱自清在《文学的美》里说：“文学的美是要在‘静观’里领受的。“不带任何功利心，不带“一定要获得什么”的执念，用目光一字一句抚摸过去，静静地感受日本平安时代那些琐碎的，带着微光的日常。

对于我们这些停不下来脚步的人来说，通过阅读，得到片刻的宁静和喜悦，即是所获。

作者：埃及蓝，每天读点故事、仁仁阅签约作者。每周分享一本好书，写有温度的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