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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刺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

  秋夜,坐火车路过河南宜阳。车厢的灯光不知什么原因灭掉了。火车呼啸行使,速度虽然很快,却可看清寥廓的星空。秋风萧瑟,秋月朗润。清辉如水,月华如练,遥远天际的星光努力的发出光芒。

  突然天际划过一颗流星。它在天宇中飞驰而过,身后拖着明亮的一段光辉,从粗到细,再到隐约的尾尖,最后消失无踪。这就是飞逝的流星。它努力的燃烧自己,用生命陨落的光芒照亮整个寰宇。它的生命如此短暂,却如此闪耀,瞬间所迸射的能量大得惊人。

  一闪即逝。人们连合十许愿的时间都没有。

  天际那一道闪光的弧线,久久重现在眼帘里,仿佛没有消逝一样。星空恢复平静后,人们怅然若失,为流星短暂的生命旅程兴叹。生命虽短,意义却足够闪耀。这让人自然而然的想起一位本地人。他就是李贺。河南宜阳人。

  生命意象是人生全景的比照。比如彩虹,夏花,蝉,落红,流水,流星……这些东西虽然浅显单纯,却可以类比一个人的人生。前文所述及的王勃,文中说他生如夏花,则是比喻他的一生像夏花一样,短暂而绚烂。贴切而动人的表述,让人铭刻心扉。

  李贺的一生就是那颗滑落天际的流星。他只度过了短暂的廿七年华。那是人生当中最精彩的章节。与流星一样,当它达到最闪光的那一顶峰时,生命也随之消耗殆尽。

  用死亡的代价换来生命的光彩。这就是流星的宿命,也是李贺的人生写照。

  李贺字长吉。说起来还是李唐宗室的远支。上溯不知多少辈,他的先祖李亮和大唐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李渊的父亲,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被封为郑王。可到了李贺所在的宪宗时代,距开国将近二百年,即使是宗室,也和路人无异。

  李贺的父亲李晋肃,按照宗室谱系,尚能证明他是王室贵族的后裔,可却领不了祖宗多少遗泽,只做到县令这样的芝麻小官。母亲郑氏非常贤惠,除了李贺外,还育有一女一子。

  李贺的童年和少年并不缺乏温暖和快乐,只是到了他十八岁的时候,李晋肃英年早逝,他和一家人的生活才发生逆转。

  皇室的出身,虽是远支,却给李贺带来了卑微的荣耀,使他天生有一种使命感,想要重整河山,复兴李唐。因为他所生活的时代,大唐帝国已然病入膏肓。

  李贺正生在中晚唐交替时代,宦官势力的崛起,党争趋势的抬头,藩镇割据的尾大不掉,种种弊病和沉疴已令大唐帝国回天乏术,距离灭亡还剩下不到一百年的时间。这个时代有抱负的英雄人物,都想挽回颓势,中兴唐朝。

  人不可避免的烙上时代的烙印。时代有时代的要求,人只能服从而不能超越这个要求。尤其是李贺,身为宗室的一分子,怀着满腔的热血,要为国家的中兴出力。可事与愿违,颓势不可挽救,机体已腐烂不堪,李贺因此而痛苦倍增。

  他从小就是个神童,非常具有潜质。

  那个时候没有炒作,如果有,时下的某某年代后作家必定难以望其项背。”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用现在的话说,七岁的时候就能写出畅销的作品,轰动京城文坛。这种功力不是吹出来的,而在于天赋。

  国家虽然在走下坡路,文坛却群星耀眼。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柳,提倡新乐府运动的元、白,各领风骚。李贺七岁的时候名动京华,令这些文坛耆宿侧目,要是放到现在,乖乖不得了,肯定成为众媒体追逐的对象。

  其中,韩愈不太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有如此造诣。年仅七岁,刚刚入学的年纪,怎么可能震动文坛呢?不会是背后有推手吧。

  带着这样的怀疑,韩愈将七岁的李贺小娃请到家中,亲身试验一下。史料中记载李贺小娃的出场颇为传奇,”总角荷衣而出,欣然承命,旁若无人。”小孩子家家的,不但不惧怕生人,而且表现出很欣喜的样子,这份胆略和从容足以愧煞千古扭捏的穷酸子弟。李贺小娃当场写了一首诗,名之曰《高轩过》: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韩愈当场惊呆了。惊诧于一个七岁孩子的才华。当时在场的还有皇甫湜,也是同样的惊叹。两位老爱惜李贺小娃的才华,亲自为其整理头发,并把自己的坐骑赠送给他,让他骑回家去。

  他日不羞蛇作龙。李贺的一生抱负所在。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化蛇成龙,飞腾于云际,参造化之功,完成中兴大唐的使命。可自古才子多命舛。老天爷偏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怀才不遇,壮志难伸,他尝尽了人世间的悲辛,屡屡遭受失望的折磨和绝望的打击。

  明明是人间的一条龙,却只能混迹于蛇群,宁不悲乎!

  十八岁的时候,李贺携带大作《雁门太守行》再次拜访韩愈。这次不是为韩愈解疑而来,而是为了推销自己而来。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他要开启新的人生。一种追求上进,永远昂扬的精彩人生。

  关于这次会见,与上一次相隔十年,唐突中必定有不少趣味。

  话说酷暑炎夏,蝉声高唱。韩愈午睡方醒,脸上还有倦意。正恍惚间,忽有看门人来报,说有个叫李贺的带着自己的作品前来拜见。

  李贺?韩愈的脸上略显惊诧之后,马上想起十年前的一桩往事。当时的李贺还是一个总角孩童,天真烂漫,场面上却颇显从容。一首《高轩过》令人记忆犹新,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时光流水,不觉竟已十年。快快请进来!

  李贺不卑不亢的走进来,向韩愈呈上大作。韩愈见李贺英俊倜傥,镇定自若,心中欣喜。揽卷一看,韩愈更是满脸的钦佩。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读完这诗,再看这人。李贺瘦高挺拔,虽显羸弱,但精神昂扬,意气风发,给人一种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双眼炯炯有神,焕发出热烈的光彩。两眉相通,即古人所谓的”一字剑眉”。

  相书上讲,长有这种眉毛的人,天赋英气,却诸事琐碎,难称心意。并不是相信迷信,而是说明李贺后来所遭遇的种种坎坷际遇,似乎有一种命运使然的色彩。

  这次干谒,令李贺名声大振,也使得他和韩愈结成忘年之交。

  同一年,李贺迎来了自己的新婚。

  新娘子娴淑美丽,李贺十分倾心。可惜没有留下芳名,事迹也无从考证。只能从李贺的寥寥诗篇中揣度这位新人的风姿。

  新婚后不久,沉浸在燕尔欢乐中的李贺写了一首《美人梳头歌》: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春风烂熳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鬉鬌妆成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

  字里行间,新娘子慵睡懒起的状貌,梳理鬓发的姿态,让人如亲眼所见。细腻入微的笔触,通篇下来,没用一个”爱”字,也没有一”喜”字,喜爱之情却扑面而来,让人避之不及。下阶自折樱桃花,美人攀枝,令人遐想!

  只是,十八鬟多无气力,新娘子也是体格弱的,多愁多病的身。她比李贺还要早死,可见她的糟糕的身体状况。

  李贺对这份情意充满了期许,对这个让人无限怜爱的新娘子充满了深情。在一首《后因凿井歌》的诗歌中,李贺的热恋情怀表露无遗:

  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

  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流畅的民歌调子,清新脱俗的语言,满怀深情的表达……热恋中的情侣形象跃然纸上。辘轳离不开井,井也离不开辘轳。李贺以此来表明与妻子白头偕老永不相弃的愿望。对于新婚的女人来说,这种类似于盟誓的表白足以打动她,使她落下幸福的泪水。

  爱的真挚而强烈。人生如弦声一样浅短;爱情却如水声一样深长。我们一定会像古时候荀奉倩夫妇那样获得亘古的永恒。也要像他们一样伉俪情深,感情至笃。

  他们向着城头的太阳许愿,希望太阳永远驻足,不要落下山去。这样子就可以把一天当作一千年来过,爱情也可天长地久。

  令人悲痛的是,愿望不可以拿来当日子过。否则世界上就会有数不清的神仙情侣。事情往往不能遂愿,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让人难以招架。

  新娘子的过早夭亡,给李贺带来莫大的打击。这种打击比起其它的伤害,是深入骨髓,痛彻心肺的。李贺哭过漫漫长夜,眼泪耗干,神情憔悴,但终归人鬼殊途。怎不教人痛煞!

  落叶满长安。秋日的长安,金风飒爽。

  风华正茂的李贺款步走来。一首《雁门太守行》深得文坛领袖韩愈的赞赏,奠定了他诗坛新星的耀眼身份。这是李贺命运的拐点。他开始有些飘飘然,竟不自知无常的命运随时可能将他抛掷谷底。

  那是一段快意的生活。新婚燕尔,爱情的甜蜜使他痴醉不已;文坛得意,风采奕奕的出席各种社交活动使他忘乎所以。终日沉浸在推杯换盏的优容岁月。豪情万丈,不可一世,天下舍我其谁。这种状态加剧了生命中的不稳定因素。

  一天,著名的诗人元稹慕名求见。李贺接过名帖,一看元稹是明经出身,就有几分轻蔑。当时明经擢第的士子与正宗科举出身的人不可同日而语。李贺不想浪费时间,就打发人将元稹辞退。而且还奉送一句话,”明经擢弟,何事来见李贺?”元稹又羞又恼,含恨吞下这句带有污辱性质的话,拂袖而去。

  谁知世事无常,凡事不可做得太甚。几年光阴忽悠而逝。时过境迁,曾经毫无名气,只做过校书郎等小官的元稹,不想官运亨通,一跃成为进士科考的主考官。

  不是冤家不聚头。李贺也如愿的得到了进士及第的科考机会。只是他万没有想到主考官竟是几年前受到自己污辱的元稹。他若知道,兴许会知难而退。但他才高胆壮,不管谁是主考官,都阻挡不了他进士及第的宏愿。

  元稹为人心胸狭窄,报复心极强。他一日闲翻考生名册,翻着翻着,李贺两个大字赫然醒目映入眼帘。元稹脸上堆满了坏笑,心想,你李贺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元稹不顾文坛泰斗的身份,决定对这个曾经污辱过自己的小伙子实施报复。可是没有适当的理由,这使得元稹绞尽脑汁。最后,他定下一计。此计必中。

  心怀鬼胎的元稹向皇帝奏道:”启奏圣上,李贺之父李晋肃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这不合乎朝廷的礼法!因此,李晋肃的儿子李贺应取消考试资格。”皇帝略有迟疑,最终还依从了元稹的建议,将李贺的考试资格取消。此事一经传出,京城一片哗然。对这事反应最激烈的当数韩愈,他断定是元稹妒心所致,蓄意陷害。

  韩愈为此专门写了《讳辩》一文,文章指出按元稹的逻辑倘若父字中有”仁”字的话,做儿的就因”仁”与”人”同音从此不能做人啦!只可惜当时韩愈只能口诛笔伐,对如日中天的元稹莫可奈何。

  李贺因一次小的过失竟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深思就里,韩愈可谓一语中的。元稹的嫉妒心在作祟,他不能容忍李贺的诗名超越他,他要借手中的权柄把李贺扼杀在起步阶段,使其经此一难,终不复振。用心何其毒也!

  李贺极度愤懑。抑郁的心情伴随余生。

  翌年,在韩愈的举荐下,李贺再次来到长安,谋得一个”奉礼朗”的九品芝麻官。奉礼郎,不过是一个具体执行宗庙祭祀礼仪的卑微小官。傲岸自尊的李贺将它视为奉箕帚的臣妾,心中充满了屈辱感。

  这三年中,李贺饱受煎熬。仿佛孙悟空做了避马温,满腔的才能报复俱都无处施展。苦苦捱过三年,实在不能再容忍下去了,李贺便打了辞职报告,不等批文下来,就挂冠而去。

  再次离开长安的李贺,神形消瘦,”憔悴如刍狗”。流年似水,功名难就。带着沉重的绝望和悲哀,李贺带了书童,沿古道回到老家昌谷。”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他如此自况。一路上悲叹着”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自此,理想已死,壮心不复。

  家是温暖的港湾。可以遮风挡雨。身心俱疲的李贺得到了暂时的休憩,家人的安慰和同情令他不盛嘘唏。他过上了读书写实的简单生活。没有了功利心,没有了雄心壮志,终日沉浸在苦吟当中。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中有这样一段有趣的记载:

  旦日出,骑瘦马,从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即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非大醉吊丧,率如此。

  对于诗歌的苦吟,能使他忘怀人生的失意。人生有得有失。仕途不称人意,诗歌上的造诣却独步当时,自成风格。这得益于失意后的闲居生活。他一门心思的研究诗歌,寻求创作灵感,以其独特的方式–骑着瘦驴,背着古囊,到郊外野游,成就了焕发着独特异彩的李贺风格,奇峭冷艳。

  晚唐著名诗人杜牧谈到李贺的诗歌,曾有精辟的叙述: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苟如其言,李贺亦得知音之赏。

  辞去奉礼朗后,李贺由长安返回昌谷,途经洛阳。

  在洛阳,李贺写下了这首大名鼎鼎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在诗的开始,叙述了写作的因由和动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这首诗牵涉到三国时期的一段往事。

  金铜仙人是汉武帝时所造,矗立在神明台上,”高二十丈,大十围”,异常雄伟。汉武帝建造金铜仙人的目的是为了祈求长生不老。传说,金铜仙人掌心向上,手中擎着托盘,为了承接露水,以便汉武帝服用金丹时饮用。

  魏明帝曹睿景初元年,金铜仙人被拆离汉宫,运往洛阳,后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习凿齿《汉晋春秋》说:”帝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霸城。”金狄就是金铜仙人。金狄或泣,就是李贺在序中所说的”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

  金铜仙人为什么会流泪呢?主要是亡国之恸引发悲泪。它是刘汉王朝由盛到衰的”见证人”,眼前发生的沧桑巨变早已使它感慨万千,神色凄惨。而今自己又被魏明帝强行拆离汉宫,兴亡之感和离别之痛一齐涌上心头,怎不让人落泪。

  金铜仙人寄托了李贺的凝重的伤感。金铜仙人拆迁时表现出来的”思悠悠,恨悠悠”,”乃潸然泪下”的情状,正是诗人仕途无望、被迫离开长安时的心境。其时,诗人”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铜仙人耳”。

  金铜仙人的泪就是李贺的泪。忆君清泪如铅水。好凝重的泪!

  泪水涔涔,掷地有声。每一滴都包含着诗人的艰辛苦痛。诗人的遭际十足堪悲。急盼着建立功业,中兴李唐,同时光耀门楣,重振宗室的地位。却不料进京以后,到处碰壁,仕途绝望,报国无门,最后不得不含愤离去。《金铜仙人辞汉歌》正包含了诗人的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

  诗人途经洛阳,念及历史上的一段故事,感怀自己蹭蹬的遭际,不免潸然泪下。

  悲泪始终伴随诗人的余生。

  廿七岁那年,李贺的泪水流干,年轻的生命随风陨落。传说,弥留之际李贺受到感召,天帝新建成白玉楼,特招他撰写碑记。为诗人的死增添了一层浪漫色彩。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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