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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籍,清醒的草根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节妇吟》

  太逼进现实,就会产生悲悯情怀。

  现实主义是一种人生态度。但人的主观力量太过于渺小,在现实的强大惯性面前,虚弱无力,转而为内心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难得糊涂。看这个世界太清楚,就会伤害自己。

  中唐的大诗人张籍一生坎坷。

  贫贱的出身,蹭蹬的际遇,对黑暗现实的过于关注,以及多病的躯体,使得他终生挣扎在痛苦的边缘。既有肉体的痛苦,也有精神的痛苦。这种痛苦除了来源于残酷的现实,还有他的清醒的人生态度。

  众人俱醉我独醒。匕首般锋利的清醒,直刺心房。让人产生不可抵御的寒冷。张籍伴着无尽的寒冷,独自与这个浊世抗争。

  然而他太自不量力,不要说改变社会现实,就是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贵之处在于,他坚持自己的清醒,他坚持自己的写作风格,他坚持自己的现实主义的人生取向,这些立场至死未变。

  有的人高高在上。有的人不可一世。有的人狐假虎威。有的人醉眼惺忪。

  张籍是个另类。他俯下身来,观察民生疾苦,体味底层人民的辛酸,把这些严酷的黑暗和压抑诉诸笔端,写成千古传诵的诗篇。

  他的清醒,他的不混同于流俗,造就了他的不朽。

  张籍的出身,无甚可说之处。

  没有显赫的政治背景,也没有值得羡慕的家世。出身于地地道道的草根阶层。草根的好处就是接近地表。张籍天然的对底层人民有一种熟悉和亲近的情愫。

  迫于贫寒的现实,张籍不得已少小离家,过早的走上浪迹天涯的道路。他四处游历求学,任凭生命之舟漫无目标的漂泊。

  残酷的社会现实给他的幼小心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他出生的时代,盛唐的气象已经成为不可复制的记忆。就像一个人由旺盛的青壮年过渡到老气横秋的暮年。残存的生命力还可以勉强支撑机体的运转,但要想再次焕发光彩,重新复兴往日的辉煌,几率为零。

  开元盛世被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匆忙收拾。大唐帝国的命运不可挽回的颓靡。历史迈进了中唐的领地。形色大变。往日云烟俱都飞散。一路颠簸的走来,发现情况殊异。江山还是那个江山,主宰却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

  由于安史之乱中的种种错误决策,藩镇割据势力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纷纷占据要津,各自为政,不再服从和尊奉中央的权威。

  藩镇的节度使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是名至实归的土皇帝。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刮尽民脂民膏,让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让江山社稷濒于倒悬。凡是有生灵的地方,藩镇的邪恶势力就会入侵。民生由此凋敝。民心由此不安。大黑暗时代又要降临。

  可笑的是,这些手握权柄的节度使为了粉饰自己的种种罪恶行径,竟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忽略自己的尊严,用尽各种伎俩延请名流高士。

  偏有一些掉价的文人,骨头软,极尽斜肩谄媚之能事,迎其所好。幸而张籍不是这样的人。

  将近二十年,张籍过着一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生活像一个巨大的罗网,将人缠绕得死死的。有的人怯懦了,选择了逃避。有的人清醒着,直面惨淡的人生。张籍属于后者。

  少小离家。心中对现实的艰辛不甚了然。对未来也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家境贫寒,走出去是唯一的活路。寥落的夜空,一个踽踽而行的孤独的少年。他执著的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

  艰辛的求学生涯。一种孤独无助的心境始终伴随着他。念君少年别亲戚,千里万里独为客。需要呵护的时光,却独自一人承受种种凄凉。

  幸好遇到了志趣相投的同学王建。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互相激励,彼此携手,凄凉外总算有了温暖。张籍和王建最终成为时代的标杆,乐府诗人的魁首。

  张籍少年的朋友只有王建一人。他们有接近的人生取向。也有相似的辛苦和坎坷的遭遇。王建在诗中说:昔岁同讲道,青襟在师旁。出处两相因,如彼衣与裳。形影不离。像衣裳那样紧密联结。这份友谊始终是张籍对早年的流离生活的温暖记忆。

  还记得那次送别。羊肠小路,柳色青青。王建折柳,目送张籍远去。

  那是在学业有成之后。他怀着满腔的抱负,开始了江南塞北的游历。他来到了古燕地战场,看见了残破的村落,衣食不全的百姓,军阀的跋扈。他的心里隐隐生痛,没想到国家衰颓至此。这还是那个有着辉煌记忆的李唐王朝么?他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他的脚步跨越太行山,跨越黄河,来到四塞坚固的关中。一路上凋敝的景象让他触目惊心。无助的百姓和骄横的军士形成鲜明的对比。张籍的远大抱负未曾施展不说,经过一圈的游历,原本热切的心也变得寒却。

  张籍痛苦的返回,再一次与王建相会。他想和老朋友再畅谈一次。然后就返回阔别已久的家乡。他向王建诉说了一箩筐的失望。言谈话语间充斥着无尽的悲凉和痛苦。最后朋友相拥而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能重逢。

  ”行成归此去,离我适咸阳。失意未还家,马蹄尽四方。访余咏新文,不倦道路长……归乡非得意,但贵情义彰。”王建临别赠诗。向后人吐露了张籍的隐衷。

  古人讲究衣锦还乡。可张籍的返回故里却因为失意。注定又是一场痛苦之旅。憧憬中的安慰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骨肉望我欢,乡里望我荣;岂知东与西,憔悴竟无成!

  张籍在《南归》诗中如此感叹。让人想起”会稽愚妇轻买臣”。让人想起苏秦落魄时受到的来自兄嫂的鄙夷。张籍也好不到哪去。他如果衣锦还乡,乡人和亲友必定围拢过来,嘘寒问暖,亲情如蜜。

  偏偏一无所成,贫困潦倒。白眼冷语如浪涛般扑面而来。安慰已属奢望,寒意逼近心灵。没成想回到故里,迎面的打击更让人难以承受。眼光只有一箭之地的乡人,冷言冷语心怀轻蔑的亲友,再次让张籍感受到世态炎凉。

  憔悴,不仅是身体的状态,更是心灵的无助。张籍在憔悴中落泪。南北游历,残酷的现实使他如堕深渊;返回故里,人情的冷暖使他倍增凄楚。

  张籍决定再次离开。这次的方向与上次游历相反。由浙江南下,经赣州而至岭南,甚至深入蛮荒之地的广西柳州。可依旧无功而返。憔悴之外又增憔悴。

  心老了。心灰意懒之际,意外的收获不期而至。

  异乡的辛苦游历,增长了他的阅历和见识;执着的追求,接连的碰壁,使他深刻的体味了尘世间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种种人间的不平事,以及底层人民无比艰辛但却饱受饥馁之患的黑暗现实,刺激了他的感官,震撼了他的心灵,成为他进行诗歌创作的无尽丰富的源泉。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些苦难虽给诗人带来了深巨的痛苦和折磨,但也赐给了诗人巨大的叙述能力,逼近现实的写作风格。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所有的不幸即是有幸,万幸。

  苦难是一所大学。张籍的诗歌中闪烁的现实主义的光芒,至今仍保有强大而鲜活的生命力,引起人们的共鸣。这一切全拜悠悠的苦难所赐。

  现在终于要毕业了。

  张籍在艰辛的游历生涯中所创作的诗篇,使他名声大振。尤其是他和王建所选择的创造道路,使他们在颓唐的年代,争得了属于自己的强有力的话语权。

  张籍是乐府圣手。他的新乐府诗直指时弊,犀利而深刻。他对底层民众怀有深沉的情愫。他的灵魂因他们而鲜活。他的笔触也因他们而有力。

  由于有了这份力道,张籍的诗受到了当时的文坛领袖,也是文章大家的韩愈和白居易两位的重视和赞赏。韩愈赞他”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白居易更赞誉他”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如果不是赋到沧桑句便工,很难相信这两位文坛耆宿会对张籍如此赞誉。

  更有”苦吟派”诗人贾岛,对张籍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和向往。”寄居延寿里,为与延康邻。不爱延康里,爱此里中人。人非十年故,人非九族亲,人有不朽语,得之烟山春。”这位被贾岛誉为”有不朽语”的”里中人”就是张籍。

  可是,赞誉改变不了张籍乖蹇的命运。

  在韩愈的赏识和安排下,张籍终于高中进士。可进士及第后不久,即居母丧,失去了平步宦海的机遇。若干年后,才谋得太常寺太祝的卑微职位,具体负责祭祀时跪在祭坛下朗读祭文。

  大材小用的怨愤和失落伴随始终。更让人不平的是,这个芝麻粒大小的官职,张籍一任就是十年,一点没有升迁的意思。连白居易都看不过去,为他鸣不平:谏垣几见迁遗补,宪府频闻转殿监;独有咏诗张太祝,十年不改旧官衔。

  官职的卑微固然可叹,怀才不遇更令人痛心。张籍的”远大理想”业已被无比残酷的现实所吞没。他把自己比喻成埋没井底的古钗。好不容易被人打捞出来,重见天日,以为这下可以大用了。没成想却因为不称时机,而遗弃匣中,囫囵度日。

  古钗堕井无颜色,百尺泥中今复得。

  凤凰宛转有古仪,欲为首饰不称时。

  女伴传看不知主,罗袖拂拭生光辉。

  兰膏已尽股半折,雕文刻样无年月。

  虽离井底入匣中,不用还与坠时同。

  虽离井底入匣中,不用还与坠时同。呜呼!张籍的命运乖蹇如此!

  官职虽无望升迁,诗名却日益隆盛。

  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看过张籍的诗集后,曾发如此感慨:”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绝妙词。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苏州司业指的就是张籍。张籍祖籍苏州,除做过太常寺太祝以外,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国子司业,故被时人称为张司业。王安石作此语,乃是叹服张籍的针砭时弊的劲道和现实主义的笔力。

  声名远播的张籍成了藩镇军阀的青睐对象。争相延请他到幕府任幕僚。

  当时统领平、卢、淄、青四州的节度使李师道,久闻张籍的大名,以重金厚礼相邀,征聘张籍到他的地盘任幕僚。

  李师道的名誉不是很好。他与其父及兄长都是气焰嚣张、飞扬跋扈的地方军阀。平日里纵容军士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张籍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军阀是国家颓靡不振的祸根。

  韩愈对张籍有知遇之恩。韩愈的政治立场自然会影响张籍的政治抉择。中唐时代,藩镇割据势力愈演愈烈。一些患了软骨症的文人名士,经不起藩镇军阀的种种利诱,加入狗头军师的队伍。韩愈曾做《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转地加以劝阻。

  张籍支持韩愈的主张。不能混同流俗,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因为藩镇军阀的”慷慨”馈赠而丧失气节。而且从骨子里,张籍是反对藩镇分裂国家的。因此当李师道携厚礼来征聘时,心中颇为踌躇。

  应邀而去,是肯定不能的。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婉拒绝呢?对方是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的军阀,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辞拒绝,下场难免一死。如何是好……

  最后张籍决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谢绝李师道的”美意”。遂有以下这首诗的产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一篇脍炙人口的《节妇吟》。诗中,张籍把自己与李师道的关系比喻为妾与君。他用委婉的笔触娓娓道来:

  你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妇,还要赠给我代表情义的双明珠。

  我感谢你的缠绵之情,把双明珠系在我的罗裙上。

  我的夫家高楼一座连着一座,我的丈夫是为国家执戟当差的。

  我知道你的用心如日月一样光亮,但我与丈夫誓同生死。

  双明珠还是还给你吧,我伤心的双泪垂下,可恨我们不在我未嫁时相逢。

  这里,诗人的眼泪是为逢场作戏而流。这样做既可以谢绝李师道的邀请,也可使李师道的心里颇为受用,不致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正因为这些许的暧昧态度,招来后世论诗者的质疑和批判。说他诗与题不称,所写的女人当不起节妇两个字。论调不免迂腐。锺惺在《唐诗归》中评价《节妇吟》时,只有一句话:节义肝肠,以情款语出之,妙妙。

  这则断语相当高明。因为诗中的节妇,不是从礼教出发而言的,而是发乎真感情的剖白之语。张籍的目的不在宣扬礼教,而在于规避现实中潜伏的杀身之祸。

  抛开政治背景不说,单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一句,千古以下,犹令人为之神伤。如今,这句话的政治内涵经过上千年的风霜洗礼,已经湮没无闻,只剩下一种遗憾的情愫。

  面对相遇太迟的钟情人,”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奔涌而出。这时候,在寂寞的深夜,泪水飘零无序,乃属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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