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案头的青灯摇曳了几下,影子在墙上婀娜生态,我拾起浣花笺,藏锋都尉于手,却不知如何下笔。踌躇许久,只款款写下:子翘。
子翘。
子翘是一只妖,楼顷亦是。
子翘是楼顷非常重要的朋友,楼顷亦是。
十年了,子翘没有回来。
【一】
朱檐溅细雨。
“子翘,来,干了这杯!”隔着雨幕,影影绰绰可见檐下有少年,棱角分明,俊逸逼人。此时他斟起一斛酒,嘴角泛笑。
“我,我不行了,楼君自重。”那被换做“子翘”的少年,脸色酡红,修长的手扶着额头,百尺青丝绰绰而下,透明的酒液顺着嘴角,缓缓地滴落在檀木上,宛如晶莹白露。
楼顷递出酒杯的手没有再向前,嘴角的笑意依旧,温和地问一句:“醉了么?”半晌没有回答,是默认吧,或是不敢应……
楼顷突然起身,低首看着醉意阑珊的少年,瞳孔暗暗溢出浓浓的哀伤:“如果我开口,你会不会为我留下?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友情?”
【二】
暮辽山。
风凉凉地扑在脸颊,吹送着一份白色的花香。
就是在那时候,一支长箭,穿过花间,急速而过,恰似飞奔的野马,狠狠地,穿透一只雪狐。
那是扇茸。
扇茸是子翘的妹妹,是未修成人形的狐妖。如此,子翘也是一只狐妖。
我看到子翘的眼泪,在他墨绿色的瞳孔里翻滚,比波涛还要汹涌。
“哥哥……”扇茸的声音微弱至极,透出奄奄一息的虚弱。
“阿扇!”子翘抱着扇茸,泪如雨下,“阿扇你要坚持住啊!”子翘嘶声喊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子翘露出比他丧母时还要悲怆的神情。
我看到他迅速解了腰上的系带,取下一个玲珑玉瓶,倒出一颗血丹,小心翼翼地递至扇茸嘴边。可是扇茸不愿意,她愤怒地瞪着子翘:“哥哥你疯了吗!这是父亲留给你的!我不能吃!”
子翘又焦急又无奈,扇茸如今负伤,可猎师就要过来了,
他一个人自然是可以逃脱的,可是扇茸……
“哥哥快走!不要管我!”扇茸声嘶力竭。
猎师过来了,一步、两步……
子翘终是消失在白花摇曳之间。而我,刚刚好瞥见了他临走时那含恨的眸子。
【三】
暮辽山上演了这么多年的游戏,不过就是人马族与狐妖的斗争。
扇茸没有死,猎师过来时,我救了她。
我带她回到“初澄”——我的店,打杂工。
丫头就是丫头,话唠一个。她告诉我她们家族,亦告诉我她的哥哥:子翘。
初澄的西窗爬满了青藤,风一吹,绿浪就荡漾不止。扇茸喜坐在那里,小巧玲珑的狐狸身子像一团雪球,可那和子翘如出一辙的墨绿眸子却常常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哀伤。
我曾问过扇茸,得到人身和再次见到哥哥,她选择哪个。
毫无疑问,她选择了哥哥。
子翘,你有一个好妹妹。
【四】
子翘下山这天,很大的雨。
一身湿衣,他不在乎,他只是在无数遍地想着:阿扇,你不能有事。
可是他不能回去,阿扇舍了命要他走,他再回去,不是辜负了阿扇?
阿扇,阿扇……答应我,不能有事。
雨顺着他的头发软软地淌下,路上偶有行人,撑着雨伞,奇怪地看着他。
分明是一身华贵的白缎,却被淋得如此落魄。
他的脚麻了,又似乎无知觉了,他感到全身无力,然后,软软地瘫在地上,雨水泥泞了他的白衣。
曲笙楼。
一个俊逸的少年抱手立于窗前,窗外有雨潺潺。
“咳,咳咳。”檀木床上,正是子翘。
少年勾起唇角,回过头,温柔而又调侃道:“终于醒了?”
这少年,正是楼顷。
“你是……”子翘疑惑。
“恩人。你该谢我,子翘。”
“呵。”子翘突然又冷笑,“不过是一条贱命。”是啊,贱命,不过是扇茸苦苦换来的。
“何出此言呢?”楼顷修长的手划过鬓发,“我们都一样。”
他是第一个说他和自己一样的人。
那天晚上,血色盈盈,曲笙楼上,子翘吹笙,楼顷倾听,他们就是伯牙子期。
夜光杯里,酒液不绝。
子翘第一次喝那么多。楼顷亦是。
晓色迷蒙,花外漏声迢递。朱檐之下,一只白猫,一只雪狐,相偎相依,睡得好不舒爽。
“喵……”猫舒展着两臂,向前一跃,落地即为少年,意气风发。
“你真不该吵醒我。”化身人形的子翘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可不想让别人被你吓到。”楼顷不屑地反击。
“我们都一样。”
“哈哈哈!
楼顷的笑,点亮了四面风。
【五】
后来,听楼顷说子翘和他在一起。
我没有告诉扇茸,虽然我救了她,但是她还是被猎师下了咒,只有吞下血丹,否则此生一旦与亲人相见,便会魂飞魄散。
我自然不愿如此,因此不告诉她。可我担心,事情决没有这么简单。
外面又下了雨,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葭凉姐姐。”扇茸又在唤我。
我侧耳向她,这丫头前些日子才得人身,今日一袭天水碧,澹澹衫儿薄薄罗,甚是婀娜。
“还是没有哥哥的消息吗?”她仰面,目光澄澈对我。
“没,没有。”我发现要说谎是一件很难的事。
“是吗……”她有瞬间的疑虑,但还是走开了。
但愿,我能一直瞒着她,一直一直。
【六】
楼顷此时端着白玉杯,向着明月,酒杯里波影微光,酒液潋滟。
“又在装大唐诗人哪?”子翘咧着嘴角,笑得荡漾。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楼顷不在乎地说。心里却在想书信的事,扇茸,真的一辈子都不可以再见到自己的哥哥吗?
“你又在想什么?”子翘走过来,左手搭在楼顷右肩上,右手,撩了撩青丝。
“想你。”楼顷故作玄虚,转过头仰面笑得一脸灿烂。
子翘,如果有一天,你必须离开,那么,我可不可以,用我的命换你停留?
楼顷想问,但他不敢问。子翘是极敏感的男子。他怕,怕他知道。
也许,我的命,都不足以换回扇茸一命,或者说,你的命……
【七】
朱檐上,一只翠鸽。
“啪!”翠鸽应声而落。打落他的是子翘。
“这是什么?”子翘突然瞥到鸽子脚上的白布。
心生疑惑,不觉打开。
“致楼君,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扇茸开始觉察我在骗她。葭凉书”
扇茸!
楼顷知道扇茸!
子翘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楼顷他,他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将他看做那样重要的人!
失望。
可是,扇茸是没事的对吧!
子翘突然又兴奋起来,阿扇,你没事,真好。
真好,五年了呢……
【八】
“子翘,你要去哪!”楼顷问道,这家伙一直不说话,埋头收拾东西。现在似乎是在生谁的气。
“子翘!”楼顷抓住他的手,怒目而视。
“我要去属于我的地方。”子翘面无波澜,可这神情在楼顷看来更是心惊,子翘,从不曾如此的。
“阿扇,怎么样了?”甩开少年的手,子翘问。
“你,知道了?”聪明如楼顷,他怎么会不知道,子翘现在这样,必定是生那件事的气了。
“嗯。”惜字如金,不该是子翘。
“很好。”
“谢谢,我走了。”
“如果你想扇茸魂飞魄散的话,随你。”楼顷云淡风轻地说出。
“你对阿扇做了什么!”子翘回头,怒视着少年。
“你该去问问猎师。”楼顷索性闭上狭长的星眸。
“我知道了。”子翘颓废地软在地上,呵,他怎么就没想到呢,纵然扇茸安全脱身,可箭里藏着的,除了剧毒,可还有诅咒。
“我要怎么办?”子翘疲惫地笑了,很苦,很无奈。
“我就是猎师。被驱逐的猎师。”楼顷缓缓睁开眼帘。
“100年前,我因为公然反抗人马族族长的命令,被驱逐了。那个命令,我根本就不想应承,你知道吗,他要我们杀光所有雪狐。可是他们不知道,人马族和狐妖一族,永远都只能并存。呵,况且,我的母亲,本是雪狐的圣女,却因身份被父亲,亲手血刃。”楼顷笑得凄凉而诡异。
“我是自愿离开的,但是如今你们要相见,恐怕只能去找人马族族长了,解咒的药,在他那里。”
“我知道了。”子翘黯然。
楼顷,谢谢你,我终是没有看错你。
【九】
子翘离开了曲笙楼。
那天,雨湿了江南。
得知这个消息,我带着扇茸连夜奔赴曲笙楼,我要找楼顷,我要责问他,为什么,明明那是最危险的。他怎么舍得。
“由他去吧。”楼顷这么回答我。
曲笙楼下车水马龙,楼内却是安安静静。
有蝶绕花,有花倚墙,有墙傍岸。
我告诉了扇茸实情,她说:“谢谢你,葭凉姐姐。”
我笑,“以为你会怪我。”
楼君亦笑,“那你不怪我了吧!”
【十】
我是葭凉,一只蝶妖。因为是妖,所以不怕。
十年了,楼顷不是没后悔过,借酒消愁不过常事。
扇茸,还是帮我打杂工的丫头,不过,最近似乎喜欢上了店里的九屿。
楼君有时又问我:“子翘如何了?”我说:“我怎么知道呢?兴许已经逍遥去了吧。”可是,每说完这话,都是内心一阵怅然。
我写这东西的时候,正是暗夜,拖着步子走到阑前,星海斑斓,又想起子翘了……
恍惚之间,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葭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