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诗刊》2019年4月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
麻雀
在空碗的倒影中它是灰色的花瓣,
随扁舟划过钟声鼓荡的山坳。
冬天持续地缩减,卖弄,
枝叶孤独地护守。
岁月在飞翔中编织布匹,
有人在如花的寒露中死去。
别问麻雀小小的心脏有何秘密,
让它在狂风和怒雨中归隐。
一声哀鸣是一只鸟的呼叫,
一阵缠绕出自人类仓促的举动。
多少斑斓的鸟儿走进笼中,
望着麻雀在扑簌的命运中飞翔。
风雨如晦,夜色狰狞。
星光杳远,万物岑寂。
宁静的世界一片漆黑,
似一头梦中失神的麋鹿
闭上双眼疯狂摆动头颅。
湖面竖立起来,像一个醉鬼,
侧卧于自己的三角支架。
雪
少女的蜂腰在山间起伏,
烈焰般的燃烧引起盲目。
白色覆盖着人类的脑门与心田,
如同一匹马从侧面响亮地驰来。
他人的赞美是出土的蝉蛹,
用虚无的手势演奏轰鸣的寂静。
来自童年的声音响彻记忆,但不如
一双脚从阴影中走向消融。
最高的赞美是践踏,正如
最好的韶光在于虚掷。
雪是天空与大地的对饮,是
月亮与山地对细节的渴望。
有人驻守在茫茫雪夜瞩望,
所有纯洁与消逝的事物。
看那黑色的持久,白色的虚无,灰色
笼罩着平原和丘陵。
慢慢聚集的心事,像雪
落在华北平原上,
堆积于记忆,而非现实中。
桃花
由于缺乏注视而独自开放,
大山深处的故事。
桃花是眼泪与树木的合葬,
死亡从女性的面颊上飞吻而来。
危险与禁忌结伴,引起猜疑和咕哝。
路过失散的季节,每一朵笑声
都是桃花翩跹的舞步,
落入泥淖中的叹息!
痛惜引起的哀愁一闪而逝,
粗糙的手捏碎了整个春天。
作为帮凶,风是无声的语言,
在天空的授意下四处游说。
我热爱桃花如同热爱光明,
追溯它的含苞期,
在实现内核与真理时,
大海
我不称颂梦中的虚假事物,
也不渴望生活突然的造访,
面对大海没有豪情迸发,
只是感到一阵恐惧和迟疑。
汹涌的液体比爱情的狂潮还要宽广,
叫人恸哭却并非出于疼痛。
波诡云谲的景象随潮汐起伏,
星空
夜晚仅仅是光芒被挡在身后,
星空在白天也无所动摇。
我反复注视
这茫茫宇宙迟来的祝福,
带着对现象真挚的凝视。
——这些孩童时期的可笑记忆,
危机与敌意出于自然,
但它并不在意任何幼稚的游戏。
黑色像牲畜的毛发熠熠生辉,
高岭
“所以我写诗,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
彼时的我身体孱弱,常年蜷缩在一副病体中顾影自怜,无法在青春勃发的年龄中拥抱广泛的世界,算得上在“凝视自己”,尽管尚未领会黑暗如何发出回声,但能够从被动的精神状态中碰触另一个世界。这种偶然性带来了语言构筑的独立王国,从过去那种接受的教育中翻向另一道鸿沟。语言从自身的散漫状态竖立起来,形成结构性的世界,与现实并行。这让我能够独立使用自己的理性去处理经验和想象。
数年后,我读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迅速从它的叙述口吻中发现一个哮喘症患者“向内追索”的无奈与艰涩。诗歌与小说都是凝神观看的产物,以穿过厚厚的浓雾去寻求生活的多样性与真实性。写作本质上是苦心孤诣的事情,它避免热闹。多数时候,作者们试图从生活中跳脱出去“描述”生活,而忘记了写作本身也是生活的项目之一。文学不能过分注意自身,否则文学性就会成为一个装潢项目的广告词。
然而事实往往并非如此。从自己的观念系统投向整个外部世界的目光,是黑格尔所阐述的一种“已经形成”并且“继续形成”的精神现象。作为读者我看到的是寻求自我认同的东西,作为作者我表述的也是寻求自我认同的东西。总体上,写作是精神寻求认同的过程,但首要的是你自己站立在什么位置。
从文学的意义焦虑中走出来,剩余的就是那些不被注意但持续存在的事物。这或许就是艾略特所说的牺牲个性而融入浩瀚的文学整体的意指所在。从个性出发,泯然于整体,在于你的作品引起他人的注意,不是出于虚荣和流行的趋势,是源于心灵的相通与精神的相似。生活必然是多样的,充满悲欢离合,但精神的上升最终会万象归一。至于文字,只是精神世界的海面,它可以波澜壮阔,可以波平如镜,但在意义的深渊中,并非无可替代。诗歌既不高于生活,也不低于生活,就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