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爹,你醒醒啊,落儿从小就没有娘在身边,爹怎么狠心……”
倾城落满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这样的梦境六年来一直萦绕在落儿的脑海中。那场祸乱永远都无法忘怀,繁华的倾城府一夜间覆灭,家中男丁被征派去修补茂陵,凡是女子妇人便成婢或是自寻他路。
但更使她心痛的是倾城绝吐血而亡后,狠心的霍光不管不顾,只一句话“取消霍成颀和倾城落的婚约”。那一刻落儿没有哭,只看着霍将军冷漠远去的背影,对霍氏一族的恨意从此深深扎在心里,她恨那个承诺保护自己的青梅竹马的成颀哥哥,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落儿坚强地跪倒在父亲的灵位前,发誓让那些陷害倾城氏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所幸的是,她的隔房叔父接她去了南阳,并集钱建了倾城宫供她起居生活。
(二)
从梦中醒来,落儿再无睡意,推开窗,天蒙蒙亮。雨洒窗前,微凉。子时三刻,倾城落便掌灯更衣着装,然后在外堂的书房中看了一会儿《孙子》,丝毫没有困倦之意。
迎着拂晓日出,落儿在倾城宫的后园中习武,树叶哗哗的声响阴森恐怖,花魂尽散。宫中女仆个个身怀绝技,落儿的武艺在南阳三宫间无人匹敌。
约莫卯时三刻,倾城宫的宫管离仪对正舞剑的落儿说:“倾城主,一个叫霍成羲的人又来了。”
“这是第几次了?”落淡淡地问道。
“第四次了。”离仪不敢怠慢,“他是何方人士,居然敢四顾倾城宫?”
“带他到正堂,我片刻就来。”落儿心平气和道。
“喏。”离仪知道落儿做事素来无需问为什么,就如无形中设定的宫规。
倾城落一袭白色裙装束身,黑色发髻高盘,即便她还未嫁。手中一把素色的无字扇也很招眼地一晃一晃:“霍公子,别来无恙。”倾城落冷冷地说。
“今日特来高价讨要尊宫宫宝香雪兰以治母亲之疾。”
倾城落冷笑道:“母亲?据我所知你本庶出,你娘地位卑微,你刚出生便因生产而亡,现在的母亲恐怕是霍光的正室,霍成颀的亲生母亲,如今他不来倒让你这个非亲儿子来,这诚意总是说不过去的……”
“陈年旧事无需再提了吧?”成羲的语气中稍稍有些怒意。
追溯之前,倾城绝本不是追名逐利之人,独子幼年早夭,因而视独女倾城落为掌上明珠。那些年安生度日,倾城府也渐而繁荣。阴差阳错间,冠以图谋不轨莫须有之罪被抄家,而前来抄办的,竟是霍光。从此昭帝一朝再无倾城氏之臣,就如同从未存在一般。
空气间微微凝滞了一会儿:“陈年旧事?或许是于你们而言。但于我,非也。”
(三)
亥时,月光皎洁,身着黑衣的翩翩少年站在窗前守着残缺的月亮,月引愁心,诡谲难测却另有一番风骨。月何必争夺辉煌,她的目的只是让黑夜不再害怕,却不想换来了长久的孤独。她虽然显得高高在上,却又挡不住那清郁的惆怅和彷徨。
“哥,房中怎么不点烛火?”
“落儿又难为你了吧,成羲。”少年语气伤感沉重。
“哥,六年前若是爹爹没有把你关在太学院里,是不是你们现在早该结成夫妇了。要是当年爹爹帮倾城家挡一挡上官一族的势力,她家是不是就不会抄了呢,倾城绝到底还是那么实诚的人啊!”成羲也忧郁道。
“世事难料,谁料爹竟会袖手旁观,约为婚姻的两个家族的关系竟会如此脆弱。”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成羲疑惑道。
“你信不信,倾城氏的沦亡我们霍家也有推波助澜。”
“什么?”
“很多事情,你以后会慢慢懂的……”
黑衣少年不再说话,静静地走出房间,独留成羲在那儿乱加推测。子时的月亮已经挂于头顶,外头蝈蝈正浓浓地诉说着寂寞。
(四)
入秋那日,霍成羲与成颀一同前往倾城宫,兄弟二人皆身着素纱蝉衣,丝丝缕缕的三层,远远看却仍是透明并且轻薄。
“倾城主,霍氏兄弟来访。”离仪来报。
“终于等来了他。”落深深吸了口气。六年未见,倾城落眼前的霍成颀英姿飒爽之气,氤氲而生。
“好久未见。”落儿冷冰冰喃喃道。
“你若安好。”成颀毫无表情地痴念。
瞬间,在空气迅速凝华之际,倾城落拔剑出鞘,旁边的侍女也同时抽出剑,成颀手中只有却只有把木扇。
倾城落的剑直逼着他,他只是躲闪,而不出手,霍氏的武功自然不差,出生将门的落儿亦是不甘。再次见面,只两句话便是刀光剑影。
忽地,成颀意识到背后有女侍者,身子便往左一侧,谁知正遇上倾城落锋利的剑梢,左肩上的蝉衣划破,血红色逐渐泛开。
那瞬间的美丽,在恐惧与不安中薄如蝉翼。
“记得吗?小时候一起拿木剑练习的时候,你总是怕木头的尖端弄伤我……”
(五)
夕阳在秋意的笼罩下逐渐苍老,苍老在向四围蔓延的回忆里,苍老在潮起潮落的仇恨中。有个深沉地回旋在半空中的声音不怀好意地逆耳袭来。
闲厅对弈,芳草欢嬉;韵华牡丹,芬芳满园;池亭观鱼,荷塘采莲;踏雪作赋,烹食观雪。看似远离尘世如同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却不可避免地被倾城落蒙上一层微微的希冀与企盼。
三年后,倾城落的隔房叔父在长安受牵连入狱,落儿为报当年恩情便赶回长安探望。谁知刚进城,便听见老百姓议论纷纷霍氏满门抄斩之事。落儿先买通狱卒,探望叔父。
“叔父,到底是怎么回事?”落儿慌忙问道。
“两年前霍光病逝,皇后霍成君不久也被废。半月前霍光的两个儿子霍云、霍山筹谋造反,结果东窗事发,皇帝下令株连九族。其中株连的旁系也有几百人,我也是受牵连被打入牢中。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在南阳丝毫未知。”倾城落听得愣愣地。
“皇帝怕影响百姓,因而封锁了消息。刚下诏说后日午时三刻斩首霍氏一族的士族子弟,听说以前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也在列单里。”
倾城落一闭眼,过往如同水霁般蔓延上来,拂之不去。记忆宛若飞鸿雪泥,真真假假。自从之前误伤之后,他们就再未见过面。而今却要成为阴阳相隔之人,黯然神伤,所有的埋怨与仇恨都随着时间的消磨,碾为细小的粉尘。
“叔父,你的事我会安排的。”落儿神情恍惚地转身离开。
(六)
远远望去,便是个身着囚服但骨子里仍透着清朗的男子。岁月的更换,家族的变故,从太学学士降到死囚犯,从呼风唤雨的富贵公子变为受尽冷眼的罪臣,他带着满身的怨气,满身的身不由已。
“成颀。”落儿轻轻唤着。
成颀扭过头上,吃惊地看她,勉强挤出微笑:“落儿。”
倾城落不知该说什么,“我宁愿你死在我手里。”
“又如九年前的那场变故,当年的我就像现在的你,我们都是可怜之人,别人羡慕我们的富贵,却不知我们更在意情字。”
“此皆晚晴矣。”落儿喃喃道。
“成羲在长安城外的木家村,他因违背爹的意愿娶了位歌妓,被革除在霍氏族谱里竟逃过一劫。你若愿意就帮他找个安生之所,他生来无忧,恐怕日后日子会艰难,拜托。”
“自然,那你呢?”
“只要你记得,在这里总有一个人在等你。无论何时,何地,我从未放弃过你。”双瞳剪水,绝望、坦诚却又坚定。
倾城落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眼里泛起薄薄的雾气,递给他一个小罐:“我不想你身首分离。”
“鹤顶红。落儿,你还记得我叔父一代名将霍去病所栽的那一园牡丹吗?你总爱看那花的娇艳,因为就像我们一样,完美到虚华,然后,沉沦到我们生命的落幕……”
听到瓦罐落地之声,落儿转身离开,脸颊滑过两行清泪,长吁几口气,长久地没有缓过神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答应了,你为何独留我一人度过?
——“对不起,我爱你。”
(七)
南阳的清明未到,空气中却有一种浓浓的哀伤,似乎随着长安的那种祸乱逐渐蔓延。
霍成羲褪去家族的光环,长吁口气:“十几年前,昭帝刘弗陵弱冠之年驾崩,平民天子宣帝刘询被我爹迎回宫登基。当年,上官桀认为倾城绝妨碍到他做大司马,因而同我爹商议。因为爹先前有把柄在上官桀手中,因而被迫弄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倾城府。当时新帝刚登基,大权都在家父和上官桀手中,因而抄得很顺畅。那时哥哥被爹软禁在太学院,无从得知外面的消息,连解除了婚约都丝毫不知。后来哥哥和爹闹翻了,至于我俩去南阳要香雪兰,不过是他借口来看你不让爹知道。不巧这皇帝甚是精明,先把上官氏连根拔起,如今也顺带收拾我们家。”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落儿有些震颤。
“哥哥在我离家前告诉我的,说如果看见你,就告诉你。他说一直欠你一个解释,还有,那场婚约。”
所有的一切,拂过如绸岁月,破碎后又重新缝合起来,如同一场梦,分崩离析,支离破碎。飞进岁月深处,醉了远山,低了眉黛。
后记:
清明时节情重重,庄生晓梦竟无从。最是十年留恋处,世事无奈恨且消。
牡丹惊艳度华年,霖霖春雨恸哀怜。冷处偏佳布衣止,再勿投胎贵人间。
《木兰花·忆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