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的年代,一个家庭里的正室夫人,生存环境比我们现在恶劣多了。没有一夫一妻制的法律保护,男人天经地义地可以三妻四妾,正室太太一生所遭遇的风浪和危机,真是波诡云谲,步步深渊。
就算是这样,正室太太们也不是无所作为的。对付第三者的手段和经验,积累到今天,也很难比红楼太太们已经示范的更丰富更高明了。
红楼太太们对付第三者,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式的。比较有代表性的,大致可归为这么几个类型:
一、激进决战型,代表人物:王熙凤、夏金桂。
这是厉害在明面儿上的厉害夫人,很容易被指为妒妇,甚至毒妇。在发现威胁到自身地位的第三者时,表现得比较急,如王熙凤之于尤二姐,夏金桂之于香菱,敌对意识强,拉出的是不共戴天的阵势,卧榻之侧,绝不容第三者喘气儿。不管多激烈、多不堪的计谋手段都用,不顾后果,也不思虑周边。只要能立竿见影地收拾下来,自家的声誉、老公的感受、夫妻的情分一概在所不计,甚至豁得出引狼入室、再树新敌。
熙凤、金桂都够锐利也够聪敏。她们对“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类根本性问题,有超级清醒的认知。她们利用秋桐和宝蟾,是因为她们心里瞧不起秋桐和宝蟾,知道后二者不是同量级的对手,真和自己有一拼,能分老公之心、动摇家庭根本的,是“温柔和顺”的尤二姐、是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
她们了解自己男人的弱点,知道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在短期内起效。所以,她们在觉得自身的女性魅力,不足以从真正有威胁的对手手中夺回老公之心时,会借秋桐和宝蟾当一下工具。这两个丫鬟虽然都不是善茬儿,却不构成真正持久的吸引。因为她们的丈夫,是好色的贾琏和薛蟠,所以,她们找到的“枪”应该也算对路。
她们的问题,是狠过了劲儿。在捍卫自己正室夫人的地位时,失去了女性最基本的良善之心。这种撕破脸的、下狠手的、泼出一切、务求清除的急功近利,虽然比较容易收一时之功,但往往会埋下后遗症。
最锋锐的剑,几乎都是双刃的;太惨烈的战争,通常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二、稳健斗争型,代表人物:王夫人、贾母、李纨。
这是且忍且战的一派。在老公和公众面前,树立的是温和、明理、大度、宽谅的形象,和第三者保持一定阶段(或长或短,在红楼梦的年代,有可能是一生)的和平共处。但她们是有底线的,一样要保护自己家庭结构的稳定,一样要坚持正室夫人的地位不动摇。她们的忍,和她们的战,是看谁熬得过谁的路数,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这种和第三者的长期抗战,是对正室夫人自身素质、心理承受力乃至战术应用的全面考验。技术含量那是相当的高。
首先,是自身的心理调适。第一,要有足够的自信。知道在这场对抗赛中,比拼实力可以旗鼓相当,不输于人。比如用累积的绵密的亲情对抗冲决一切的激情,比如用多年共历的甘苦对抗蓬勃诱惑的青春,比如用经验和智慧对抗娇柔和美貌,总之要有立于不败的自信。第二,忍功一流。能容一个情敌,天天晃在老公的眼前、心里,而保持风度,举止温文,不发泄、不绝望、不崩溃,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呢,经年累月的持久战呢?
能走这一派的正室夫人,可能各有各的专长,但共同的特质,一定是冷静、理性、意志坚定。
她们的战法,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百忍成钢的。像王夫人之战赵姨娘。
基本上,王夫人是做到了不露声色的,镇压、挤对和克扣的事,自有嫡系人王熙凤等体察上意、一手代办。她的形象,是吃斋念佛,“木头似的”贤惠善心人。只在非常偶然的情形下,像贾环用灯油烫伤了宝玉的脸,她才会咬牙切齿地骂出“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这种对母子都流露深恨的话。
她从不出面弹压赵姨娘的撒泼,也许内心还为赵的每一次泼赖胡闹、自降身份窃喜。把个情敌晾成万人嫌,神厌鬼憎,王夫人也就顺理成章地“郑伯克段于鄢”了。
下一辈里,境界差相仿佛的,是李纨。“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李纨怎么忍过的,我们看不到,但一朝权在手,趁能作主,就都“打发”掉了。而且,还派人家的不是,说人家守不住,对爱情不坚贞。
稳健斗争型的极致,应该是老太太贾母。红学家们考证,贾赦、贾政都不是她亲生,只黛玉的母亲贾敏是。据说贾代善的房里也是有过几个“老姨奶奶”的,但贾母坐享儿孙绕膝之福时,那些竞争对手又在哪里?久经沙场、经验老到的贾母给凤姐贾琏劝架,说小孩子们“馋嘴猫似的”、“都打那时候过来”,固然是看开一切,也是谈笑间令敌人灰飞烟灭的气度啊。
她成精了。
三、曲意求和型,代表人物:邢夫人、尤氏。
正室太太自分综合实力不足,除了名分、现实利益,什么尊严、感情一概放下,曲意奉承,谋求与第三者和平共处,不被替代。
像贾赦的太太,邢夫人。老公要鸳鸯,她就甘为先锋去披荆斩棘。连贾母都批评她“贤惠太过了”。不然怎样呢?她可比不了王夫人,有个显赫的娘家撑腰,自己肚子争气,生个女儿是贵妃,儿子是全家至宝。书里说她“禀性愚僵,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是呀,要年轻没年轻,要美貌没美貌,要智慧没智慧,要背景没背景,要儿女没儿女,不哈着老公,有别的选择吗?
贾珍的夫人尤氏,身为填房,对老公的扒灰、乱来一概装看不见。还有本事放下身段,跟姬妾们胡混,其乐融融,一室皆春。
她们的隐忍到底,不是生性温和,她们忍的,也不是第三者,而是自家老公。她们是自知之明之下的想得开,只要名分地位在,别的都可不在。
由此可知,妻子们对付第三者,无非是鹰派和鸽派,强硬派和温和派,战派和忍派,或在温和中强硬、在忍耐中斗争。
大观园女儿,下一代正室夫人们,也是如此:宝钗天生是忍派,但会忍中有战;黛玉回答袭人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摆明是个战派;探春是强硬派的坯子,迎春则是温和派甚至受气派的潜质。
我不知道迄今为止,当第三者现身,妻子们有没有更具新意的拆解之术——幸好,可以离婚了。
能有恕不奉陪的自由,不受那个气也不受那个累,真是身为现代女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