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袈裟,握禅杖,行路万里,踏黄沙大河,走小桥流水,攀连绵山脉,行古道瘦街,一八零八颗念珠,缠住左手脉搏,万千经文印于心中。
我能看到世间万象,也能看到灵魂归处;我行走在这世间,为活人指点迷津,为魂魄指引往生。
我想,这就是我注定的一生,青灯古佛,暮鼓晨钟,花叶菩提,无垢无尘。
直到我遇见,那一缕不愿往生的孤魂。
她着红色喜服,却未凤冠霞帔;长发及腰,姣好年华。
我想,她心中是有不甘的。
“前尘往事已断,别再留恋了。”
她看向我,虽只是一缕魂魄,眼神却如此,摄人心魄。“前尘?那早已埋入黄沙。”
“为何不愿往生?”
“我怕来生,记不得你了。”说着,她的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我没有去问,世间的事,不要去过问,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清净。
就这样,这缕魂魄,跟了我整整四十九天。
“走吧,有来生,总是好的。”
“可是你没有来生了。”她看向我,眼神如此坚定。
我握紧手中的念珠,十世修行,为的不就是超脱轮回吗?没有来生,是我十世的追寻,那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命中注定。
“过了今天,你就永远只能作为魂魄在这世间游荡了,上天不得,入地不行,无人看得到你,听得见你,摸得了你,你最终会因为这种孤独,而逐渐消散,这世间便再无你痕迹。值得吗?”
“能够伴你这最后一生,我愿意。”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命中的劫。师父曾告诉过我,我是修行了十世的僧人,这一世功德圆满,便能成佛。只是,这一世,我会遇到一个天劫。
我看着这缕魂魄,我没有见过她,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认得她。仿佛在很遥远的曾经,我们曾发生过一段深刻的故事,我不记得了,但我又确定那一切发生过。
可我并不想记得,这世间的劫难,往往都是自寻。只要我不去记得,就能心静如水;只要我不记得,就能够渡过此劫;只要我不记得,就可以超度她也度化我自己。
”见到你的第一日,我就可以超度你;但冥冥中,我知道自己欠你一些东西,这四十九日的陪伴,便当做一场成全。走吧,将今生全然忘记,去开始崭新的人生。“说着,我双手合十,默念经文。
就在这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仿佛万语千言,却只化作一句,“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成全你。”
她就这样一直抓着我的手,默默落泪,直到往生的光束将她带走,也未曾再说过一句话。
她走了,我的心,突然空了。
一滴红尘泪沾染了我的念珠,顿时光芒全散,化作乌黑。
一缕魂魄,怎会有真的眼泪?
直到我摸上自己的脸,才知道,那滴泪,是我的。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故事虽然被遗落在八百里曼珠沙华的黄泉路上,可是记忆会消失,爱情还是会留下。
深爱过的人,即使轮回这世间万载,只要重逢,便会再一次爱上。
所谓的,在劫难逃,逃不开的,是本心。
如果这一生带着迷惘,又如何悟道?我收起念珠,紧握禅杖,踏上黄泉路。
当我再次看到那八百里曼珠沙华,竟全部凋零,一片凄凉。好像,在远古时代,我曾来过这里,曾遇到过谁,我的手中好像握着长剑,上面沾染了鲜红的血。
等我再回望,一切都消失了,变成了八百里黄沙,寸草不生。我看到沙暴的尽头,一个红色的身影,逐渐靠近。
是她!
那缕魂魄,不!
那是一个女子,活生生的女子,皓齿明眸,红衣似火,美得让人一见难忘。
“和尚,你迷路了吗?”她走近了,我才发现她骑在骆驼上。
风沙太大,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仿若梵音。我想拒绝,她却向我伸出衣袖,大红色的水秀,“你拉着我的衣袖,快,上来!有命,才能再诵经!”
就这样,我拉住了她的衣袖,坐在她身后。
眼前的景色又变了,这一次是在宫殿里,她在走廊里徘徊,而“我”,那个人应该是我吧,在厢房内诵经。她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是一串念珠,一八零八颗,小叶紫檀,每一颗上面都刻着一朵莲花,
我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念珠,一八零八颗,小叶紫檀,每一颗上面都刻着一朵莲花。
她终于敲了门,将念珠塞到那个双手合十的“我”手上,就跑掉了。我看见“我”站在那里,愣了很久,嘴角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突然,下起了雨,漆黑的夜,电闪雷鸣。”我“准备关窗子,却看到她出现在眼前,浑身湿透,满脸是水。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袖,“和尚,你还俗好不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看着她,那模样如此惹人疼惜,”我是出家人,这一生的爱,都给了芸芸众生。“
我看到她走的时候,哭得让人心碎。
没有人知道,爱情是在哪一刻发生的,等察觉的时候,早已情根深种。
画面又变了,这一次,她身着喜服,凤冠霞帔,美得动人心魄,可是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似一潭死水。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送她远嫁。她那模样,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肉身。眼看就要出这宫门,她却突然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万年。
“我们一起离开,好吗?”她用唇语对我说到。
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眼前的一切消失,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良久,我突然看到“我”骑着白马,策马扬鞭,追寻而去。
可是,等我追到的时候,却是一片兵荒马乱,而她衣衫褴褛,满身是伤。她拿着剑,在人群里厮杀,那样倔强,那样勇敢。
执剑,只为来到她身边。
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当我终于到她身边,她虚弱地倒在我怀里,“怎么来的,这样晚?”
我想伸手抚她的脸,却不敢。
“来了,就好了。这一生,我不能陪你了,下辈子,等我……”
“不!”
我是在那一世,那一刻,成魔的。
我怕来生,我们就把彼此遗忘了。
是我的执念,撕开了黄泉的入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八百里曼珠沙华,却无一盛开。
我看见她,在远处哭泣。我走到她身旁,“我来了。”
她看到我,眼睛里都闪着光,可是一刹那的喜悦,却在看到我额头的红印时,消失了,”你不该如此的。你是要成佛的人,不该入魔。“
“此生,有你,足矣。”
她哭了,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我就这样搂着她,我想,天地万物就是此刻全部毁灭,也无所谓。
“你还带着,我送你的念珠吗?”
我点了点头,从衣袖里拿出念珠,放在她手中。她把念珠放在眉心,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的魂魄就开始发光。
“你……”
“和尚,带着这串念珠,十世修行,你终能偿清宿怨,功德圆满。”
她以魂魄为祭,换我一个机会。
我看到她最后消失的时候,嘴角露出那般温柔而明媚的笑容,八百里曼珠沙华,刹那花开。
那景致,我永生难忘。
“是因为,你在哭,所以曼珠沙华全都凋零了吗?”我踏着记忆归来,看到她在不远处,红衣似火,黑发如墨。
她看向我,”你还是来了。“
“你是我生生世世的劫,所以我出不了轮回,成不了佛。”
“我是地狱之花,误入红尘,却偏生成为你的劫。”她走到我身边,”不能成正果的缘,是孽,和尚,放下吧。“
”十世修行,是你牺牲自己为我换来的,我做到了;十世孤独,何尝不是为了等你?“我看着她,从我在漫天黄沙里,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伸手,抚上我的眉心,“和尚,这里该是莲花而不是魔印。你刚才已经超度了我,这劫已解,走吧!”
“永世不见?”
“我为你守着黄泉,虽不见,却不忘。就像这曼珠沙华,花叶虽不相见,却永不分离。”
说着,她拿过我手上的念珠,轻吻了一下,刹那间光芒四射。
我看着她,万语千言,却只字不言。慢慢接过她手中的念珠,双手合十,作揖。
“和尚,我希望永远不要在地狱见到你。”
说完,她一笑,八百里曼珠沙华,刹那怒放。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我们永生都不会再见。
八百里曼珠沙华,根根情根深种。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
皆为君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