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试想我这孤身女子牺牲了一切为的还不是他的爱,如今连他都离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机?我怎的始终不曾自毁,我至今还不信,因为我那时真的是没路走了。我又没有钱,他狠心丢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缠他,这也许是我们白种人的倔强,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泪,出门去自寻活路。我在一个菲美合种人的家里寻得了一个保姆的职务;天幸我生性是耐烦领小孩的——我在伦敦的日子没孩子管,我就养猫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个活灵的孩子,黑头发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热的岛上我是过了两年没颜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险的热病,从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复平衡的时候两件不幸的事情又临着了我:一件是我那他与另一女子的结婚,这消息使我昏绝了过去,一件是被我弃绝的慈父也不知怎的问得了我的踪迹,来电说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罚我!等我赶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赶着与老人诀别,忏悔我先前的造孽!
从此我在人间还有什么意趣?我只是个实体的鬼影,活动的尸体;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澜;在初次失望的时候我想象中还有个辽远的东方,但如今东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新伤,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还是不自主的到这饭店里来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这一生的经验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准知又碰着丁你,苦苦的追着我,逼我再一度撩拨死尽的火灰,这来你够明白了,为什么我老是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过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温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淩乱的地板上现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灯光,侍役们已经收拾干净,我们也该走了,再会吧,多情的朋友!
二 “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惨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他的开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
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的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分!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那是瞒不过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镜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妆台兼书架,一个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版的卢骚集子给饕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长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落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的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斓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的底稿当废纸买来的,这是我临蒙内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部画坏了,这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错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子便宜,挨了半年八个月的饿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楣路过佛兰克福德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察尔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法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爿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恺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块,钉疤,全化成了哥罗画帧中“飘欲化烟”的最美丽林树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及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们,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着那边走进来的娘们手按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娘们,全是年岁青青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丁?……崦!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别扭,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Bel Ami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过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
不错,那沙发,这阁楼上要没有那张沙发,主人的风格就落了一个极重要的原素。说它肚子里的弹簧完全没了劲,在主人说是太谦,在我说是简直污蔑了它。因为分明有一部分内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间,看来倒像是一座分水岭,左右都是往下倾的,我初坐下时不提防它还有弹力,倒叫我骇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着黑黑黄黄不知是什么货色,活像主人衬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发那样儿叫我想起爱菱。爱菱是谁?她呀——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模特儿?你的?你的破房子还有模特儿,你这穷鬼花得起……别急,究竟是中国初来的,听了模特儿就这样的起劲,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红印了!本来不算事,当然,可是我说像你这样的破鸡棚……
破鸡棚便怎么样,耶稣生在马号里的,安琪儿们都在马矢里跪着礼拜哪!别忙,好朋友,我讲你听。如其巴黎人有一个好处,他就是不势利!中国人顶糟了,这一点;穷人有穷人的势利,阔人有阔人的势利,半不阑珊的有半不阑珊的势利——那才是半开化,才是野蛮!你看像我这样子,头发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脏衣服,鞋带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国,谁不叫我外国叫化子,哪配进北京饭店一类的势利场;可是在巴黎,我就这样儿随便问那一个衣服顶漂亮脖子搽得顶香的娘们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儿,那更不成话,哪有在巴黎学美术的,不论多穷,一年里不换十来个眼珠亮亮的来坐样儿?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按你说模特儿就不该坐坏沙发,你得准备杏黄贡缎绣丹凤朝阳做垫的太师椅请她坐你才安心对不对?再说……
巴黎的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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