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他日相逢,
我将何以贺你?
以沉默,以眼泪。
那个我深爱过的姑娘,今天嫁人了1
谢晨朗收到一份快递,沿着虚线剪开,一不留神从里面滑出一张卡片,落到地上。红彤彤的卡片与深棕色的地板形成巨大反差。他弯腰从地上将卡片拾起,翻开,见到上面印的“永结同心”,心蓦地沉了一下,仿佛一切都有预感。映入眼帘的名字与他脑海中翻涌上来的回忆重合。
“顾湘”。
好久不见了。
前些天谢晨朗看完一部电影,在结尾处男女主角在机场告别。离别总是需要在特定的场合进行,才会在日后想起时被无数个相似的场景冲淡,比如火车站,比如机场,这样才不至于为过于深刻的细节神伤。可最后一次与顾湘告别的场景,时至今日再次想起,谢晨朗仿佛连窗上结霜的纹理都可以清楚地临摹下来。
那是在她卧室的床边,在2012 年离开墨尔本的那个清晨。天光依稀,谢晨朗穿戴整齐,打包好行李,临行前强压住千万分的不舍,在顾湘的床边坐了一会儿。她向来起得很晚,唯独那天早早地就醒了,她眼眶通红是因前一宿偷偷哭过。她问谢晨朗:“最多三个月是吗?”
彼时谢晨朗的签证出了问题,和中介再三沟通,他还是决定先回国待一段时间,等处理好签证再回来。而他心里知道,三个月是不可能的,最快也得半年。但当顾湘向他要一个准确的答案时,他哽住了,终于明白书里写的那种感觉,想哭却根本哭不出来。
后来他扯开了她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临要关门的时候,他终究没能忍住不回头。他看到那个总是乐天派的姑娘,拉过被子哭声汹涌,像是惊涛骇浪在他脚下卷起一个巨大旋涡。
那时他以为自己若不快点儿离开,会被旋涡留住再也不舍得离开。
而此时——
谢晨朗将请柬放到茶几上,他穿戴好衣服,推开门——
时光回溯,是墨尔本那个寒气逼人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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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晨朗第一次见到顾湘是在哥们儿的Party 上。他十六岁那年就离开了家,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了悉尼。年少的感情就像是温室里的花,虽然娇艳,但一经冷风就会迅速枯萎。到悉尼的第三个月,女朋友喜欢上了学校棒球社的学长,然后两人和平分手,女友从此变作前女友。
在悉尼又待了两年,升学的时候他选择独自来到墨尔本。空窗了两年按道理讲挺不可思议的,尤其是在国外独自一人,难免会寂寞,但谢晨朗交际圈子极广,身边总是不缺朋友和玩伴,所以单身对他而言倒也算是别样的自由。
那天的Party 上还是那些熟人,屋里high 得沸反盈天。Party 的主办人阿哲裹着一身寒气从屋外推门进来,他去机场接了国内朋友的上司的女儿,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姑娘。阿哲向大家介绍新来的小伙伴,那天谢晨朗有些喝多了,在大家都哄上去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独自靠在沙发上。他依稀能从人群的空隙中看到那张脸,不笑时很羞涩,笑起来却又是别样的画风。
等大家都散去了,阿哲拍醒睡在沙发上的谢晨朗,叫他送小姑娘回住处。
“你怎么不送?”谢晨朗还有些头晕,被从睡梦中强行拽出很是不爽。
“滚,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阿哲假装骂道,“你俩住得近,正好还能彼此认识一下。”
小姑娘也喝了点儿酒,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确实格外明亮。她搭手一拉谢晨朗:“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顾湘。”
谢晨朗听后扑哧一乐:“总这么叫着,不想家吗?”顾湘顾湘,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
许多年后谢晨朗才明白,回不去的地方,从来都是当时身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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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晨朗送顾湘回家那天, 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对方,两人住的地方很近,离别时谢晨朗告诉顾湘“以后有事找我就行”。但他当时说的纯粹是客套话,独自生活在异国他乡的顾湘却当了真。
自那以后她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叫上谢晨朗,有时是去逛超市,有时是一起吃饭,熟悉后便一起逛街买衣服,上学放学。很快,顾湘也融进了谢晨朗的圈子里,凡是有谢晨朗出现的地方,不出三米绝对也能见到顾湘。
而恰巧两个人都是单身,孤男寡女在一起时间久了,关系又总是那么亲密,外人难免会猜测许多,朋友们时常会拿他俩打趣,觉得他俩实在是不厚道,瞒着朋友搞什么“地下情”。
只有谢晨朗清楚顾湘是个什么性格,她在男女关系方面说是单纯也好,说是心大也好,她并不觉得他们亲近一些有什么问题。阿哲私底下偷偷问过谢晨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被他义正词严的否认唬住了,末了还是不死心,追上一句:“要不你俩在一起得了,一个摩羯,一个处女,挺合适的。”
正巧被顾湘抓住个尾音。她嬉皮笑脸地拉着谢晨朗的手,像荡秋千似的摇摇晃晃:“要不咱俩在一起得了。”
谢晨朗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反问顾湘:“在一起干吗呢?”
顾湘说:“我还是挺喜欢吃你的菜的。”
那时朋友正举着麦克风唱道:“ 能成为密友大概总是因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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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谢晨朗国内的朋友来墨尔本旅游,住在谢晨朗家,因为吃不惯西餐,谢晨朗便去超市买来一些菜,回家自己做着吃。两个人做了一大桌子菜,吃不掉了就叫来顾湘。谢晨朗鲜少下厨,一直觉得自己手艺平平,一下子展示到众人面前还有些小害羞。
神奇的是,一向挑嘴的顾湘竟对谢晨朗的手艺赞不绝口,自此隔三岔五地拎着食材往谢晨朗家厨房一塞,美其名曰“互帮互助,搭伙吃饭”。实际上是谢晨朗负责做菜,顾湘负责扫空,提前过上了上桌下炕的二大爷生活。
顾湘光吃不够,还下载了一大堆美食软件,每天在上头挑食谱。在顾湘同学的督促下,谢晨朗的厨艺一时突飞猛进,各大菜系不在话下。
谢晨朗隔三岔五和朋友聚会,大家凑到一起常常喝到不醉不归,时间久了难免伤胃。顾湘几次撞见谢晨朗在厕所吐得昏天黑地,之后去超市买菜,听说羊奶养胃,便总会随手带回几罐替他放进冰箱里,督促他每天喝一些。
顾湘一本正经地大谈养生时,谢晨朗还笑话她像个老妈子。嘴上虽不停取笑,心里却希望时间停在此时也挺好的,两个人没有尴尬,也没有暧昧的感觉。心情好了你就来找我吃饭,我去找你逛街。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不用搭理我,我也不用去理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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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男女之间,荷尔蒙作祟,纯友谊有之,大概是男的穷矬女的丑。偏偏谢晨朗和顾湘外形上都算得上亮眼,所以哪怕刚开始对彼此心无杂念,时间久了难免生出别样的情愫。甚至那张窗户纸被捅破,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早一些。
年末的时候,阿哲的女朋友回国过年,把阿哲一个人扔在家里,只能和大狗四目相对干瞪眼。他想起墨尔本还有另外两个没回家的小可怜,便载了一堆食物和酒来谢晨朗家过年。谢晨朗下厨,顾湘负责添乱,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年夜饭。吃完饭阿哲和谢晨朗酒瘾犯了,俩人拎着酒瓶躲进卧室里喝酒。顾湘也要凑热闹,便窝在谢晨朗的床上玩手机。
酒逢知己千杯少,阿哲和谢晨朗很快就喝完了一瓶龙舌兰外加半瓶VSOP,仍意犹未尽,便合计着再出去买点儿。两人拎起衣服就打算往外走,看见地上摆着的鞋,忽然想起还落下个顾湘。去超市的方向正好和顾湘家一致,谢晨朗回到卧室问顾湘:“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十点多也很晚了。”
顾湘当时有些困了,但觉得自己回家待着也没意思,强打起精神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去吧,我留下看家。”
两人买酒回来再喝完一歇已经一点多,阿哲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死活要回家。阿哲家离谢晨朗的住处开车要一个多小时,谢晨朗知道拦不住,也就不拦了,只是叫他顺便送顾湘回去。站在门口叫半天没人答应,这才发现顾湘早撑不住,猫在他被子里睡着了。
两人都有些傻眼,阿哲说:“这可怎么办?总不能扛回去吧。要不你当回好人,收留她一宿。”
谢晨朗又轻轻推了推顾湘,还是没反应。他酒劲儿正好也上来了,头昏脑涨困得不行,就在床边搭了一角,穿着衣服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谢晨朗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顾湘已经醒一会儿了,裹在被子里头玩手机。
墨尔本的清晨带着朝露未晞的寒意。他刚要说话,一个喷嚏先迫不及待地抢先一步,谢晨朗搓了搓鼻子,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假装生气地责怪顾湘:“你可以啊,挺自觉呗,自己裹着被子睡着了,这给我冻的。”
顾湘:“你怎么不说你们两个喝了那么久,我等得都困得不行了……”
她话还没说完,只看见谢晨朗怔怔地在她身旁盯着她,四目相对,他们仿佛听到有火苗噼啪作响。
窗台上一只麻雀被声音惊起,呼啦一下子张开翅膀,扑棱着飞离清晨五点钟的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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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两人照旧一起买菜逛街,回家一起做饭,偶尔在假期出门旅行,给彼此拍一大堆新奇有趣的照片。唯一变化的就是,顾湘离谢晨朗的距离从步行十分钟,变成了每天清晨睁开眼就能见到,这是他们同居生活的开始。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 两个人在共同生活的环境里, 带着对彼此的好奇与探索。但时间久了,许多矛盾则无止境地开始相互暴露。
顾湘经常会功能性发热, 就是身体会发低烧, 每当这个时候, 身体的脆弱会加深情绪的敏感和躁动, 两个人总会为此吵架。
许多时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谁洗澡的时间长了一些,也会成为两个人大吵一场的源头,然后是互不相让的指责。指责是最消耗感情的方式,只是那时仗着对方的宠爱,肆无忌惮地往爱人的心上插刀,冷静过后又会心生懊恼相互道歉,彼此亲吻,表达爱意不曾减淡半分。接着又在鸡毛蒜皮中爆发下一次争吵。
吵得最凶的一次,顾湘直接收拾行李走人,搬进了闺密家。谢晨朗待在家里,发现屋子里的陈设摆放丝毫不曾改变,却怎样看都找不回原来的感觉。
顾湘说:“如果谈恋爱整天都不顺心,要吵架,那我还谈恋爱干吗?谢晨朗,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比较好。”
谢晨朗也觉得,本来独自一人都可以快快乐乐,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互相折磨?
但他们说的分开并不是分手,而是还给对方独立的私人空间,不再将自己强行塞进对方的生活。他们依然会一同上学放学,偶尔去超市买菜,回来谢晨朗做给顾湘吃。但他们不住在一起,他们会恋恋不舍地在顾湘家门口吻别,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再抱着手机聊到深夜都不肯先说一句“晚安”。
那时他们重新找到了刚在一起时的感觉,有时一闭上眼,谢晨朗就会感到幸福从四面八方涌流,快要将他埋住。他喜欢顾湘,喜欢她乐天的性格,喜欢她的体贴和善解人意,她是最让谢晨朗觉得接近一张张美好蓝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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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一起一周年了,在假期,顾湘回国待了两周。那时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到瓶颈期,彼此心知肚明这段短暂的分离或许对他们而言将会是催化剂,更好或是更坏。他们默契地闭口不提,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一个结果。
顾湘刚回去的那几天,两个人还会视频聊天,睡前发语音互道晚安。没过多久,谢晨朗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因为过于熟悉,所以对彼此的生活再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与好奇;有时聊天反倒像是为了应付公事,只是为了履行男女朋友的责任。
而当爱情一旦沦为需要靠责任才能够来维系,只能说明他们的感情已经很僵硬了。
顾湘来墨尔本是因大学“2+2”的项目,她有一个要好的学弟,也是因这个项目来的。对方初来乍到,像极了一年前的顾湘,什么都不懂,急切地需要一个人能带领着他;而顾湘又是一个称职的学姐,闲暇时会带着他熟悉陌生的环境,介绍自己的圈子给对方。
当初是谢晨朗领着顾湘,如今是顾湘领着别人。一切景物风貌都没有改变,唯独旧人成了新人。
顾湘每天都和小学弟聊得欢,谢晨朗觉得不对劲,但想要问时,发现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而那时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的签证出了问题。
谢晨朗问顾湘:“如果我不得不回国,你会等我吗?”
顾湘想了许久才给出了一个看似潦草又无比谨慎的答复:“不知道。”
那就是“不等了”的意思吧,谢晨朗有些悲观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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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令谢晨朗的耳膜一度嗡嗡作响,好像耳朵进了水,听觉好似无形中被加了一个玻璃罩子。
他早早地来到请柬上注明的地址,辗转要到顾湘的联系方式。拨通时,她正在酒店的房间里等待化妆师来上妆。谢晨朗站在门外,深吸口气依然难以阻止心跳加速。门从里面被拉开,顾湘身着一袭洁白的婚纱,长长的拖尾点缀着亮片好像散落的星光。她那一张面孔,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与幸福。
许多年前在墨尔本,有一次睡前顾湘用手指在头发上无聊地打卷,她问谢晨朗:“如果以后我们分手了,许久不见你还能认得出我吗?”
当时谢晨朗十分笃定:“怎么会认不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你。”而此时此刻,近情情怯,少年时说过的话,他反倒不那么笃定了。
“怎么?被我美傻啦?”最后还是顾湘打破了这种沉默,她手攥成拳头不轻不重地在谢晨朗肩上打了一下,熟稔亲近—好像一个哥们儿般。只是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尾音会颤抖,还有些鼻酸。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顾湘说。
“嗯——得来。”谢晨朗还有些没缓过来,“恭喜你。”之后又是久久的沉默不语。
谢晨朗想起在飞机上听歌,一个女声唱:“反而羡慕有些人,分手不愉快,才舍得转身离开……”
化妆师在谢晨朗身后敲门,两个人猛然从深陷的回忆中抽离。
“你化妆吧,我先走了。”谢晨朗转身离开,没走几步他听见顾湘从身后跑过来。
“谢晨朗!”她喊住他,“你还记得你走那天,我发给你的信息吗?”
谢晨朗身上的玻璃罩子好像被人一把掀开,周围的声音变得真切起来。他转过身,笑着点点头。顾湘站在他面前,用力地拉过他的手,像过去那样:“谢晨朗啊,我真的很幸福,很开心。”
那就好。
离开酒店时,谢晨朗掏出手机,手机换了数个,手机号码也改了两次。只有那条信息,始终被他保存在手机里。
“如果我等不了你了,你会恨我吗?”
“还行吧,如果你没问我,也许会恨。但是顾湘,你一个人生活也很辛苦吧,只要你幸福开心,就好。”
手指点击“删除”,又敲下新信息“新婚快乐”发送过去,连带着顾湘的联系方式一并删除。
时间终究会比爱强悍, 原来放下什么都不难, 挣扎纠结过的感情,曾经固执地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轻易忘却,而当某天各自出现下一个牵绊, 关于前任的种种,自然会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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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决定不再回澳大利亚了,但因为各种原因,谢晨朗还是打算回到那里。每次因为墨尔本而想到顾湘时,他还是很感谢那段时光,她带给自己的美好回忆。大概就是她很早就教会了自己,要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充实,不管是两个人的生活,还是独自一人。这也是人在年少时对一段成熟感情的定义吧,分开后彼此都成了更好的人。
而现实不过就是一场漫长的离别,没有一生一世,只有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