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之眼》是有史以来第一部没有演员、
也没有摄影师的电影,
素材全部来自监控摄像头,
从11000个小时中挑出了81分钟,
剪成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2017年,影片在洛迦诺电影节上获费比西首奖,
次年又获得瓦尔达影像奖“特别关注人物奖”。
影片先后被全世界四五十个电影节邀约展映,
每次都成为电影节上的焦点,
看过的人都啧啧称奇,
“这对电影本身是一种颠覆”。
影片的创作者是中国“最具突破力”的艺术家徐冰,
他惯于颠覆人们对熟悉事物的既定观念,
代表作《天书》以活字印刷术造了4000多个伪汉字,
《凤凰》,把破烂的建筑垃圾变成了一只大鸟,
在城市上空翱翔。
今年11月底,一条团队来到北京拜访徐冰工作室,
跟徐冰聊了聊《蜻蜓之眼》背后的故事,
“世界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摄影棚,
我们每个人每天要被各种摄像头捕捉300次,
很多变化不以我们的个人意志为转移,
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让技术为人类服务?”
自述 徐冰 编辑 潇钺
今年8月开始,《蜻蜓之眼》在北京今日美术馆展出三个月,电影每天放映三场,观众络绎不绝。
“我们活在了一个最安全的时代,不过未来可能再也没有真正的好人了。”
“震撼、感动、感慨,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生活在别人的监控里,成为别人故事里的主角或配角,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记录着。”
“监控剪辑的电影,艺术形式大于剧本内容本身,但是个人觉得这个故事最后还是充满哲思的,不虚此行。”
——来自网友留言
《蜻蜓之眼》讲述的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主角蜻蜓因为身体多病,17岁被送到寺庙出家,后来因为不喜欢寺庙里市场化的那些改变,她选择离开寺院,下山到人间,在奶牛场找到一份工作。
她认识了技术员柯凡,柯凡被蜻蜓的纯真打动,爱上了她,一次为蜻蜓打抱不平,他犯事进了监狱。出狱后,他到处寻找蜻蜓,但是蜻蜓已经从人海中消失。为爱执着的柯凡认定网红潇潇就是改头换面的蜻蜓,但是种种原因,潇潇也失踪了,最终懊悔不已的柯凡决定整容成蜻蜓过去的样子……
“蜻蜓”在寺院里和师父对话
中国是世界上视频监控发展速度最快的国家,根据IHS Markit今年的统计,从2015年到2018年,中国的监控摄像头用户从2.1亿增长到3.49亿,每4.1个人里就有一个摄像头覆盖。2021年,中国监控摄像头的用户将达到5.57亿。
《蜻蜓之眼》的素材全部来自各种各样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视频,这些摄像头分散在全国各地,拍摄的时间线各有重叠,有如一种“复眼观看”。
这也是片名的寓意,蜻蜓是最著名的拥有复眼的昆虫之一,它的每一只复眼由两万到两万八千只小眼组成,可以将周遭环境的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
今年11月,我们探访了徐冰的工作室。办公室里陈列着他的代表作《天书》和《新英文书法》的局部,创作区在对面的另一栋楼里,墙面、地面四处堆放着不同的材料,可以依稀辨认出作品被生产重组的痕迹,《蜻蜓之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诞生的。
以下是艺术家徐冰的自述:
最早想用监控摄像头的素材来做一部电影是在201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电视上法制节目里出现了一些监控画面,当时觉得监控画面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要是能把这些剪成一部电影就很厉害了。
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我始终在琢磨这个事儿。很多电影界的朋友都说,你这个想法太异想天开,是不可能实现的,你连一个固定的主角形象都没有,故事不可能往下推进。我说那我做一个整容的故事算了,主角因为整容不断变脸,就有可能用不同人的脸,构成一个主线的情节。
《蜻蜓之眼》剧本手稿
一开始我先收集素材。那个时候还没有云服务的技术,监控很难找,我就通过一些私下的渠道,保安的朋友、电视台的朋友等等来收集。
第一盘素材我迫不及待打开去看。一个熙熙攘攘医院住院部的后门,有一个女的从这儿过来,递了一个饭盒,急忙进医院,一会有一个男的从车里出来了,他们俩在后门交头接耳说了一会话,然后各走各的就分开了。
监控视频是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我就一边看,一边编故事。我发现可以是一个敬老爱幼的故事,或者一个情杀案,有各种可能。从这以后我就坚信只要有足够的监控画面,剪出一部电影是可以成立的。
素材横跨17年,监控摄像头也能拍“大片”
《蜻蜓之眼》这个项目其实中间搁置过一两年。因为从私下的渠道获取素材还是太困难。2015年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网络上有大量的监控视频出现,而且是分好类别、实时上传到几个视频网站上的。我们都很兴奋,我在工作室准备了20台电脑,24小时地下载这些实时的画面,生怕错过一个精彩“镜头”。
日夜不停地下载监控素材
我们一边下载素材,一边做剧本。包括剪辑的时候仍旧在不停地下载,画面越来越丰富,而且越来越有意思,有些特别有意思的画面。我们就想办法怎么样能够用在我们的剧情里面,所以剧本就来来回回地改。
全片的第一帧画面是上个世纪的1999年,一个街道上,像井喷一样从井里头喷出水,当时的画面质量很不清楚,但是它很有那个气氛。最后一帧是我们定剪时候,也就是2016年5月,跨越了总共17年的素材。
最后定剪之前,有些画面是关键的、必须有的,但是没有下载到,我们就有针对性地去找。比如需要一个在山路上、下雨时有汽车开过的画面,我们就先查天气预报,南方某山区要下雨了,我们就锁定那一片的摄像头。第二天早上再来看,是不是下雨了?是不是有车开过?就这样找到了我们需要的画面。
监控画面的构图往往非常奇特,因为摄像头的角度安排,不是从艺术出发的,而是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希望囊括更多的信息和范围。所以拍下来的画面常常是超出我们惯常对摄影构图的认知范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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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让这个片子像大片,它得有可看性,所以往里插入了很多天灾人祸的画面。这些画面真的很精彩,不是纪录片或者一般的故事电影所能够获取的,是只有监控在长期的等待下才可以获得的瞬间。
一开始我们是想用这样天灾人祸的情景来铺垫和配合剧情推进,渲染人物的情绪。但是后来发现,其实情节上并不能完全直接地对应。出现的另外一个效果是,等于把两个主角非常古典的、私密的个人情感,放在今天这样一个杂乱的、无奇不有的、不可控的世界语境中。
在这种衬托之下,我们会感到,人类实在是太微小、太脆弱,太容易受到伤害。
后期给电影配乐
我们获得了上帝视角
监控画面其实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很没意思的,100个小时可能什么都不发生,但是下一个瞬间就发生超出我们认知范畴的非常疯狂的事情。
今日美术馆的展览上,观众可以通过电脑看到馆里的实时监控画面
在我们这个团队工作了几个月以后,大家都有一个同样的感觉,出门比以前都更加小心。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坐在这儿,可能我们下一条街就会有谋杀。
我们线性的眼睛变成网状的眼睛,同时能够知道世界各地发生的各种事情,所以起名《蜻蜓之眼》,是想把我们工作室的这种体会通过电影传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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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画面,真的是只有监控摄像头才能够这么冷静和客观地记录下来。比如有两个老人,从一个屋子里头被推出来,屋子里伸出一条扫帚在打这两个老人。
再比如说柯凡出狱以后,看到的社会现实,一个男的劫持了一个孩子,然后拿着一把刀,抓住孩子,在那里晃来晃去,对面只有一个女的,可能是孩子的母亲,在那恳求。
我们下载了这么多监控画面,里面有一些画面残忍到我们不忍心去使用,一个活人怎么被弄死,比好莱坞那种一枪过去、到处都是番茄酱的画面要残忍不知道多少倍。
我们的项目进展到中间的时候,贾樟柯来看过,他觉得非常震动。他说好像过去他们拍的东西都有点变得没有意义了。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对《蜻蜓之眼》这样的影片那么有兴趣,因为他也一直在追求客观、真实、没有任何主观判断的这样一种上帝视角。
监控画面可能是最接近这样一种视角的。可以说所有的剧情电影都是演出来的,纪录片其实也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但是监控拍下来的画面是没有任何作假成分,全部都是真实发生的。
一个一个找到监控画面里的真人,确认肖像权
我们使用这些监控素材涉及到一个肖像权、隐私权的问题。电影制作完成之后,我们非常认真咨询了律师,用一种很传统的方式去挨个寻访视频中出现的那些人。
可以说,电影中出现的所有近景、中景的人物,我们都获得了他们肖像权的认可,这个过程也被拍下来成为一个纪录片。
到全国各地去寻找“演员”
怎么找到这些人,也是根据监控素材本身提供的信息。在监控画面的左上角有一个卫星定位,可以看到素材拍摄地位于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条街道。
有的时候这些信息不准确,我们就根据画面出现的物件,比如一包土特产,查这个产品是哪个地区生产的,销往哪个地区,或者跟着里面说话人的口音等等,来锁定他的位置。
我们找到的第一个人是小王,就是片中柯凡出狱后去见的第一个人。真实世界的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电脑维修店,自己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我们找到他时,他觉得非常有意思,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导致了命运的改变,他说,“要是我没安这个东西,你们怎么可能从北京找到我这儿来?”
有一段画面是两个“警察”在交谈,我们用了好几次。这两个警察其实不是真的警察,他们是超市的保安,但是画面中完全看不出。我们找过去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回乡了。我们又找到了他的家乡。他又帮助我们找到了片中出现的另外一个人。
大部分人对这个事情没有那么反感,反而是觉得有趣。我们去走访这些人的时候,因为工作室的电脑还在实时下载这些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于是工作室里的同事们看到我们走访组的同事也出现在了监控画面里。这样一来,有一种时空内外的穿梭感,也是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后“楚门的世界”:99.9%的素材都是我们自己上传的
在做这个影片的时候,我保留了监控画面原本16:9的比例,也保留了素材上面的时间码,以及它本身就带有的各种各样的标识、网站或者台标等等信息。这样一来,它就形成了很复杂的一个时间线,从而可以进一步深入探讨什么是真实,真实和虚假的关系。
今天,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就像《楚门的世界》那个电影。主人公生活在一座人为制造的城市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实际上在跟踪和记录他从小长到大的过程,被记录的人毫无意识,观看的人心里全都清楚。
但实际上今天的监控时代,其实已经扩展出太多的范畴了,不再局限在这种传统意识形态对“监控”的认知上。我们的影片所使用的素材,99.9%全都是民间自己上传的,或者是公司自己上传的。很多摄像头是被拍的人自己安装的,画面是他们自己主动要“被拍”的。
其实四年来,在我们整个的工作过程中,监控技术一直在变化,最困难的事情是判断什么素材属于监控画面。
监控技术一直在变化。比如说15年下半年,行车记录仪就特别广泛,美国警察随身也带着类似的记录仪,运动员身上带着Go Pro相机,随时拍摄,这和我们旧的监控概念就不一样了。
又过了一年左右,网红直播变得特别的繁荣。在我们制作的后期阶段,网红居然成了一个产业了。那么网红直播的画面可以作为监控画面,在我们的影片中使用吗?
我们经过大量的争论,最后界定的是,我们使用的所有画面,都不是为我们的电影而拍摄的。
移动影像被人类发明以后到今天,很大一部分趋向成为表演。现在,我们进入了人脸识别、动作识别的时代,那么影像捕捉到的和我们真人看到的,之间的距离到底在哪?屏幕上的和实际真实存在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
徐冰和马修(剪辑师)讨论剧本
影片里面,有一段故事是柯凡进了监狱,但是监狱的监控画面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我们才明白,监狱的画面都是由政府或者公安机构掌握的,不可能流传到民间。除非新闻直播或者法制节目里面,经过授权可以使用个别画面,但是少之又少。
所以这一段情节,我们就黑屏,然后出字幕“三年以后”,这样给取代了。最后发现这样处理反而帮我们深化了主题。人们会觉得监狱本来应该是监控画面最多的地方,可是却完全没有,反而在监狱之外,有这么多监控画面。
今天的世界确实像一个越来越大的摄影棚,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建造的。技术都是双刃剑,就看我们人类怎么去使用它。
视频、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今日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