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献给读者的
深爱之书
献给人世间
真实活着的你们
《星辰书》
蔡东/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8月出版
《星辰书》是青年作家蔡东最新小说集,收录《来访者》《照夜白》《天元》《伶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等作品。八个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故事,以开阔深情的笔触,以瑰丽而深藏力量的讲述,尽燃成耀目星辰,照亮生命中的幽暗与艰难。八篇小说如八颗星子闪耀:理想的生活或许并不在别处,就在人类柔软却强韧的抵抗里,就在成熟的爱及其可能创造的世界里。追求尊严与美好品格,给人以希望的小说,永远值得一份更高的敬意。
隐藏与诗意
——读蔡东小说随想
王樽
好的小说,或者说好的文章,必定有着弦外之音、题外之趣、言外之意,即文字表面所未能完全呈现出来的部分,海明威的所谓“冰山理论”,老话里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皆是。这个“意”的含义很多,情态为——未见的丰赡。若非要再武断指出,不妨挑明一点——就是诗意。伟大的文学,本质上都是诗篇。在俄罗斯或中国众多少数民族语境里,所有的作家,无论写小说、写散文或写戏剧的,一概都被称为“诗人”。
弦外之音也罢,言外之意也罢,都有个“外”字,这个字颇不简单,既然是“外”,就是没在文字表层,就是沉默或隐藏未显的部分。爱尔兰大诗人叶芝在中国闻名遐迩,很多人能背诵其短诗名篇《当你老了》,大家都在歌咏爱情的青春美丽时,叶芝的诗却表明——“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就非同寻常,独辟蹊径、惊世骇俗。然而,这种宣示仍属较为直白的部分,揣摩叶芝这首诗,会发现其中另有埋藏,即使爱情也已隐身——诗眼是岁月无情、爱的消逝与追怀。该诗第一段(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的读)中的最后两句是——“回想你往日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过去浓重的阴影”,这里“浓重的阴影”指的是年轻时长睫毛的映像,“回想”、“往日”以及眼神的“柔和”都是业已不再,都是当下所无,都是沉寂被隐藏的部分。到了诗的最后——“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那么,比黄金还要宝贵的爱情去了哪里呢?结尾揭示了去向——“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通常,人们将蔡东的《天元》视为爱情小说,文中确也有男女主人公始自校园、深至相处相居的耳鬓厮磨,也有些在天在地的此恨绵绵,但正如爱情并非生活的全部,此中的爱情也只是核心的线而已。更多的,还是对生活的延伸,比如闺蜜间不同命运的比照、职场竞争的虎狼文化、人至老境的衰颓,更以围棋术语,楼盘地铁广告、古诗书写等,观察和阐释社会急速发展中的人心裂变。小说不吝笔墨地展示了女主人公私下写的三首诗,一首涉及爱情,一首咏叹老年,最后一首名叫《瞄准,瞄准》——写成长中参加各种比赛,每次都目的昭彰,诗的落脚点是结末一句:我活着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一次次的不瞄准。人生在世,难免要在特定的时期瞄准特定的目标,不论结果,不瞄准和瞄不准,是迥然不同的两种境界。联系女主人公的爱情与职场,此小说更让人铭记的并非爱情,而是人如何在熙来攘往中找到或活出最真的自己。
作者蔡东
阅读蔡东的小说,我惊讶于其背后的文外之文,或者说,如影随形的隐藏。其中的诗意,亦是在或清晰或朦胧里,不疾不徐,锦衣夜行。篇中的人物,出现时似乎多有些猝不及防,其人其貌,全无交待,性别、年龄、职业、美丑,均需读者且看且识,抽丝剥茧,如同水墨浸染,渐现声色,渐出神韵,但仍处处有留白、时时有余音。比如《布衣之诗》,开端站着两个人物:一个有名孟九渊,一个无名曰老头,读时直觉是父子,又不确定,中间夹杂旧时冲突,阅读须迅即入巷、沉浸其间,才能厘清关系,体味那些平淡中的静水深流。此作的结尾是孟九渊抵达故乡海岸,他用贝壳在沙滩上写了首诗,又爬到山上看着诗行被海浪冲掉。具体诗句自然不必出现,且被冲刷的无影无踪,诗意由此漫溢出来。
从弈棋养花、逛街购物,到烹饪或餐桌上的菜品作料,每有涉及,蔡东总忍不住会列出其中的清单名目。她不描绘,不渲染,只是让这些司空见惯的日常实在具体,并于无言中衍生出生活的质感与诗意。可能与其中的人物情感相关,更多则是本身的蕴含,就是说,物名连接着物语,却又不局限于此,无需过度诠释,而是疏影横斜,相由心生,冷暖由人。表面看,她的小说都没有戏剧性的大起大落,内里却管弦急切,满是张力,细碎里隐含着心潮,诗意里掺杂着哲思。在《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里——患有痴呆症的丈夫本是哲学教授,从名叫朋霍费尔的白猫,到妻子要捆绑丈夫的“海德格尔行动”,到《林中路》的引语,以及不长篇幅里几次出现的月光描摹,哲理与诗意彼此多维渗透,彷如一曲林中月下的交响诗。
即使魔幻传奇的构架,也是对自然寻常的信守。比如《希波克拉底的礼物》,女主人公黛西一向反对或拒绝某种“科学的馈赠”,大难来临时,她却被副作用惊人的新药救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再也不会有眼泪”的人。《伶仃》和《出入》,都涉及中老年夫妻关系的困惑纠结,前者是身心皆离,后者是身在心隔,彼此相互对望,无限的况味都在欲说还休的隐情里。除了偶有如夜光藻的飞扬寓意,习见的尽为实际琐碎,看似平淡若水,细思动魄惊心。这让我想到阅读雷蒙德·卡佛或爱丽丝·门罗时的感受——绵密而舒朗,透气而不泄气,简约却绝不简单。
在蔡东小说集《星辰书》分享会上,海报背景书写着——星河触手可及,生活中藏着通往诗性的道路。一个“藏”一个“诗性”,妥帖恰当,堪称点睛。
伟大的文学当然都是诗篇。具体表现时,或抒怀或纪实,或沉重残酷或轻逸恬淡,风格各自不同,若非要找共同点,就是都有隐藏,都有留白,有诗意,有缝隙,有沉默。
严格说来,二十世纪最杰出的英语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是位隐藏大师,其代表作《尤利西斯》、《芬尼根守灵夜》都被称为“天书”,因为铺排里随处是隐藏。即使其手法最为传统的早期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也是篇篇皆有藏匿。其匠心或幽微,都游弋在若隐若现之间。比如,压轴篇《死者》——都柏林的一对老姐妹举行年末聚会,一段歌声唤起女主人公的初恋回忆,丈夫由此进一步得知曾经有个少年为妻子殉情而死。审视和比较这段消逝已久的爱情,丈夫看到了自己可怜可悲甚至可耻不堪的情感和人生。小说中的殉情少年,只是死去多年的逝者,他是个过去式,是个沉默和隐蔽者,却如镜子或幽魂一样,照彻着活人们的当下生活。美国电影大师约翰·休斯顿将《死者》改编搬上了大银幕,成为其电影绝唱,如同乔伊斯原著一样,以死后的沉默回响,搅动着观众的内心波澜。
詹姆斯·乔伊斯
要有诗意,要有弦外之音,有冰山下面的巨大存在——甚至占据显现的八分之七。有沉默,有语言所不见处,如同死者,曾经是鲜活的存在,现在已消逝隐藏。
顺便说一句,爱尔兰还有首举世闻名的经典歌曲,或许可作为音乐作品的绝佳案例——《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也是讲述隐藏、诗意、沉默和消逝的力量——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所有他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
王樽,专栏作家,批评家,深圳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与国内外著名导演的对话录收进《一个人的电影》等专著;在《大众电影》、《读者》(原创版)、《收获》、《看电影》、《城市文艺》(香港)等杂志开设专栏。主要著作有《与电影一起私奔》《厄夜之花》《人间烟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