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决定做个“强人”或“女强人”吗?我没有。虽然,另一方面,我倒也并没有决定做个“弱人”。
既然不打算做强人,大概就已经放弃了“主动攻击”的生存架势,于是,很快地,便发现自己已沦落为“招架者”了。
但招架又谈何容易,至少也要招得住才行啊!也要抵抗得有模有样才像话啊!否则一旦溃不成军,就混不下去了。
记得《天龙八部》里的段誉吗?他对武功一窍不通,却经过特别管道,学会了如何游走闪避。
大凡一般武林高手行走江湖之际,都难免带伤挂彩,可是,如果一旦知道如何走避,则终身安吉。
不要告诉我逃避是“阿Q精神”,我就是靠这种种“抵御外侮”的伎俩,才安然无恙活到今天的,以下且公布一招半式,以供同道参考:
话说我家门口有个小公园,里面有几棵榕树、几把椅子、一座滑梯,虽不怎么像样,勉强也算有几片绿叶可瞧。
不料一逢选举,简直成了灾祸之源,尤其是××党的,每次政见发表总要从六点闹到十一点,尽管台下只小猫三两只,他们仍靠着现代科技,声动数条街。
我把门窗严闭,播放自己的音乐,仍抵挡不住。后来只好强自镇定,正襟危坐。不幸自己的浩然之气并未养足,挡不住魔音来入耳。
不料,正当此际,我忽然发现了一枚柿子。那柿子我放客厅也有十天了,说起这柿子,也是有来历的。
那是个假日,朋友开车带我去北埔玩,北埔在竹东,是个客家乡。朋友画画,因而和那里做画框的畲先生熟,便相约去他家采柑子,中午吃“放山鸡”煨煮的四神甜汤。
我比较没出息,偏偏爱上他们的旱稻米,抱了二十斤回台北,卖米的是畲先生的亲戚,他说:“从台北来这里买米?我没见过!”
那天带回来的东西里,我最喜欢的是二枚柿子,那柿子长在山径旁的树上,是硕果仅存的两枚。
畲先生听我赞叹,便猴子一般猱升而上为我采下。我真是乐歪了,市面上虽然也卖那一百元一粒的日本箱根柿子,但怎敌这枚朋友的朋友为我采下的枝头柿子。
柿子采回来,连着干,斜插在客厅的一只绿釉老瓮里,显得红艳欲滴。每次出出入入只见一团喜气盈眉逼眼而来。
被音量袭击的那个晚上,柿子成了我的救生浮板,我虔诚地面柿而坐,对它的美致敬。然后,诚心诚意,一点点撕下它的薄皮,柿肉绵软甜润,一口咬下去,整个客家乡的美丽山容都重现了。
附带重现的是那些人、那些树、那些如灯笼的垂垂白柚,以及芳香袭人的野橘酱。
我因一枚完美的柿子而感恩、而爱上整个岛,爱上整个人群。我因拥有一枚山野采来的柿子而自认是个幸福的人。
靠着这份幸福感,我逃开了那夜声浪的迫害,重新捡回半条性命,重新和这个扰攘的尘世打成平手。
我觉得,是山救了我,山把它自己的美,凝聚成一枚小小的柿子,藏身在我家客厅里,成了我的秘密保镖,在我和世局相争快要不支的时候,它用它的雅美芳醇救了我。
我是那拥有一枚柿子的柿长,不必经过任何人投票,我本然就是。
——摘自张晓风自选集《绿色的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