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四野无声,连树上禽鸟也已安歇。乡野深处的陋屋里,一盏残灯悄悄亮起。跳跃的灯花映出一双纤弱的手,苍黄,结着厚茧。贺双卿无限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手,灯火的微暖笼住她清秀的脸,年轻,却带着病态的憔悴。
里屋躺着她的丈夫,打着山响的呼噜,正沉醉梦乡,不时发出呓语。确定他熟睡后,她才敢悄悄屏住气,从他身边小心爬至床尾,谨惧到连鞋都不敢穿,光脚溜到了外屋。
她悬着的心似暂时脱离了樊笼的束缚,长长吁出一口气。终于,是自己的天地了,没有谩骂,也没有敌视。可以任自己将心飞扬,坠入那无暇顾及却爱之如命的诗词曲赋里。
那么珍贵与安宁的时刻,可以忘掉所有责难与劳顿,多好。她起身将窗透了一缝隙,晚雨方歇的夜,一穹星光照着苍地,黯然清冷。
这星斗在天上挂了多久?她怔怔地想,是不是照见过那宋时暗香盈袖、柳絮才高的旷世女子?李清照、朱淑真……她们定有宽敞深幽的书房吧,一排排的诗词珍籍摆在身边,端砚磨出令人沉醉的墨香,精致的狼毫吸吮了墨汁,然后在小笺上写下她们的流世诗词……
“东篱把酒黄昏后”,多么慵懒的黄昏,多么娴雅的人儿!即便是夕照里突至的忧伤,也被晚风凝成恬静,将褶痕褪去,让心儿平缓无波。而自己的黄昏呢,只有薄暮中劳作的身影,患着时好时恶的疟疾,正陷在红尘世俗中战战兢兢地使出平生余劲,做一个乡间农妇应做的没完没了的活。
“冷厨烟湿障低房,爨尽梧桐谢凤凰。野菜自挑寒自洗,菊花虽艳奈何霜!”那一首诗念来竟没了初作时肺腑皆疼的感觉。寒水洗野菜,湿柴炊饭食,本是农家女子的日常琐碎。她从没怨过自己的命,没有书房桌案不要紧,没有笔墨纸砚也无妨,无钱沽酒浇闲愁也不在意,若有良人怜惜也好……可是,那个他动辄便是辱打,何曾怜惜过她。那一朵初绽的菊花快要负不起寒霜相逼,盈盈欲垮了……
君若怜我!此生不枉。她不是没有默默祈祷过,只求夫君勿百般挑剔,只求婆婆、小姑不再将她视如奴婢。她也曾是娘亲怀里的小女,家境固穷,也是由娘亲疼着长大。嫁入周家多日,日日劳作到深夜,闻鸡又要起身。苦些累些也无妨,布衣荆钗也欢喜,只要一家人和美安好,可是她百般周转,应着他们的使唤做活,叱骂声仍不绝于耳。
对他,她仍心怀奢望。“今年高雨断秋云,为补新租又典裙。留得护郎轻絮暖,妾心如蜜敢嫌君。细纫麻绳线几重,采樵明日上西峰。乍寒一夜风偏急,莫向郎吹尽向侬。”这是她一字一句写下的心意,宁愿将自己罗裙典当补交地租,也要留得他御寒的冬衣;入夜,听着突如其来的朔风,心疼着他砍柴路上要受的寒苦……
总想用自己的体贴抚慰他冷漠的心,妄想唤起他的爱怜。
他又是怎样相待的呢?不消说见她涂涂写写便要暴跳如雷,打骂成常事。单是昨日,已使她心如枯槁。她烧粥时因疟疾突发而无力顾及柴火,以至粥溢于锅外,小姑见了竟恼怒地扯掉她耳环。耳垂裂破,血流于地,那样痛,她仍不敢哀号出声。他不体恤她病情也罢,居然一脸快意地看着她无声悲泣,命她立于桌边饿着肚、忍着痛、咽着泪、和着笑,看他们吃饭。他不知道她的虚弱,因着病的折磨已要摇摇欲坠。
这就是一生一世要与之携手的人吗?这场婚姻怎不教她憔悴如此,心哀如死?
她只能避开人眼,将心付于诗词,拿起柴木细棍,蘸上石灰粉,在芦叶上赋词一首又一首。
此生似浮萍,漂于万难中,不知何时是尽头。这样活着,活着受一世人的遗弃;这样无助,无助到不知怎样可少些苦痛。知交好友已别,再见不知何时,满腹心事从此与谁倾诉?孤寂如她,不幸似她,一声叹息,幽幽长长,年年岁岁。
那么纤细袅娜的身影,有时抱膝蹲在草叶中,有时无助扶着因辛劳几乎要直不起来的腰身,她写道:“……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凫凫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今生已然如此,命运不眷顾,那么来生呢?
这夜呵,不要明。这一盏残灯火光微弱,似要被风吹灭。有灯火相佐总算有些慰藉,可是这盏灯火明明灭灭,摇摇曳曳,与自己何其相似,不知何时归于熄灭!且让她执棍蘸粉,再于叶上书点点滴滴:“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于萤。听土阶寒雨,滴破残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只有这字在叶上呈现生命,给她慰藉;只有这诗词与她相偎相依,知冷知暖。人世的温暖竟不敌这道出她灵魂的字!悲也。
睡吧!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早起劳作,煮食、浣衣、清扫、下地、舂谷、织布……她站起身,轻捶酸痛的腰肢。突然脑后一阵生疼,一头青丝不知被谁硬拽住,尖锐的疼迫使她将身子往后倾去,又不敢哀号出声,只在咽喉深处发出丝丝的低颤……
“叫你再点灯,叫你再费油!你嫌白天活不够?半夜三更还有力气写这破东西!”一阵晕厥间,她见到婆婆厉鬼似狰狞的嘴脸。
灯灭了,黑暗中,再也见不到那张因恐惧而惨白的脸。这个可怜的女子,永远永远掉进黑暗里,渐渐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