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记(10)
10
他们从在读经会上相识,到决定结婚的这一刻,不过也就是十五天。见过三次面。但这不说明什么。他们之前为等到对方,付出的时间已经太过漫长。
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一双耀眼的红绣鞋,缎面上刺绣并蒂莲和鸳鸯。夏天,她只穿白色刺绣上衣,配各种棉或丝绸的大裙摆褶裙,碎花或者圆点的图案,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格的衣裙。黑色浓密的头发,像孩童一样略有些湿。她坐在桌边,长时间不发一语。
大多数都市女子,涂抹化学成分的昂贵化妆品,穿人造质料的衣服,热衷在头发上喷浓稠摩丝,做奇怪发型,穿尖头高跟鞋子。重光穿着红绣鞋,只穿清爽的布衣服。她也从来不修指甲。她的手需要打字,需要洗衣服,需要做饭,需要抚摸猫咪,需要翻书,所以,它不能被做装饰。那些被疏忽丢弃的传统审美,出现在重光身上,他看到她的绣花鞋子,十分欢喜。
他第二次见到她,她尚且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一个想娶她为妻的男子。她抽很多烟,喝了很多白葡萄酒。毕竟是习惯在路上风餐露宿的人,举止不拘小节,并不讲究,略带心不在焉,伸手拿烟缸的时候,白色短袖衣服的袖子往上缩,露出手臂上端的刺青,一个诡异古朴的图案。他确定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应该还有。她是一个积累了长久的生活阴影和创痛的人,因为沉默,因为始终控制自己,这些积累使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刀锋的气质。有时并不悦人。
她始终有一点点破损的不尽意的气质。像一个刚刚走出昂贵场所,就可以蹲在街边点起一根烟的人。没有束缚。看不出明显的界限。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场合里,过任何一种质地的生活。完全混搭。是这样一个边缘和不合理的女子,神情寥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她身上互相交错的明与暗,善与恶,但这并不使他畏惧。他在瞬间认定了她。
他曾置疑她的工作,他说,你做义务支援的工作,是因为衣食无忧,不需要为生存奔波。你们的帮助,无法改变那些贫困地区的人的现状。她坦然承认,做支援工作的少数人必须要先跨越过生活本身的需求。宗教不是一种拯救或解脱,它不是我们手里可以用来改变任何现状的工具。它只是一种觉悟。觉悟是过程,也是目的。觉悟需要我们事先为自身做好许多准备工作。人有了觉悟,会解决更多的问题。
当然她也有在试图寻找觉悟中所得的困惑。说起在高山木楼里度过的奇异夜晚,闷热之中辗转反侧,站在山顶,看到山谷之间的层叠木楼,灯火明灭,云层浓厚,星辰亮如钻石。广袤天地回响着巨大的轰鸣,那是瀑布,泉水,昆虫,稻田,狗吠,松林……一切自然存在,所发出的回声。她说,回声里分明有某种足迹行过天地。它这样明亮地行走在人世的苦痛之上。仿佛没有任何怜悯,仿佛是一种喜庆。因这是它得到的世界,并不需要人来理解。山峦层叠,一头高过一头。人无法走遍这地球上的每一座山头,这是世界上最为虚无的事。
她说,行走,是一件落魄的事情。它仅是一段心与天地连接的幻路,被那明亮运行与天上的光照耀,似没有救渡,又似时时处处可得新生。如果有人喜爱落魄的生涯,他们就将成为幻路的牺牲者。
她又说,经过一个寨子古老的风雨桥,看到桥头那块石头碑写着,六畜清吉,丁口平安。只觉得心里稳妥。而有人在门口的对联里写着,日清月明。也一样让人喜悦。
这个女子,她想停歇,想休息。可以顽强对峙,也可以渐行渐远。只是所负担着的虚无压力如此之重。她一直在防备,抵抗,从不松懈。可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却只有一种无辜的纯洁的眼神。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嫁给他。
月棠记(11)
11
重光确定自己要出嫁了。
除了告诉母亲和桂兴及兰姐,她没有告诉身边任何认识的人。她和清祐,都不准备有常规的婚礼。不宴宾客,不告知外界,也不拍婚纱照。只是请人选定一个吉期做简单的注册。这一点,他们的观念相同,毕竟只是一件私人的事情。两个人打算在一起生活,结为夫妻,十分平常。见多盛大热闹的婚礼,日后又不长久,舞台般的展示,最后只成为一个戏剧。很多人彼此离弃的时候,是连婚纱照都要丢弃的。
一起布置清祐的公寓,重光要搬去那里。定了樱桃木的暗红色地板,花鸟图案的丝织壁纸,新的古典风格的家具。他尊重她的工作,特意为她辟出一间书房,订制大排书架,买来桃花心木和樱桃木镶拼的书桌,桌面上有菱形暗格的图案,英国风格的式样,纯实木,十分漂亮。一把椅子有丝缎的衬面,名字叫弗朗西斯卡。她一早已知道,他会好好照顾她。
注册之前的几天,重光每天只做两件事情:上街去采购,买嫁衣,买首饰;整理家里的书和物品。逛街逛累了,在街边的咖啡店里买份三明治,喝杯冻饮。她没有订婚纱的必要,所以只是买了两件正式的裙子,作为结婚用。一件白色连身裙,裙边和领口处有刺绣的镂空花边。一件橘红色桑蚕丝裙子,长及过膝,十分端庄大方。
买了两条Kanzo的裙子,大朵鲜艳花朵的绢丝和缎子质地,这种名贵衣服,她平时极少买,她没有什么场合需要穿华贵的衣服,但结婚是另一回事。衣服穿完,也许会收在抽屉里做纪念,留很多年,也许以后还会给女儿,说这是妈妈结婚时候穿的衣服,假如他们会有女儿的话。在王府井买了两双簇新的红缎子绣花鞋,一双鞋面上是牡丹,一双是鸳鸯。买了一件旗袍和一条珍珠项链。
清祐找了一天,特意带重光去珠宝店,买了黄金龙凤镯子,钻石项链和戒指,很是传统。他也知道重光不会戴,但是觉得该买的都必须要买好。重光平时只在手腕上戴个银镯子。
重光把新的嫁衣、鞋子和首饰,放在卧室里。晚上睡觉之前,都会看到挂在衣橱门上的白色裙子,和放在底下的红色绣花鞋。就这样要把自己交付出去。重光知道自己的意愿依旧是一次正确的决定。她给自己做的决定,一般不会出错。如果有出错,那也是为了后续的正确。
那几日,清祐即使在公司事务繁多,也会抽空发短信给她,有时是结婚之前的一些感想。他是心思细腻的人,反而比重光来得更温情脉脉。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淡淡的怅惘。过了那么久的单身生活,就要嫁人。这是她独自持有的秘密,因此格外郑重。她想清祐又何尝不是。这个承诺里面,的确是有着各自的牺牲和承担。这就是婚姻。
他们一起去王府井的老相馆照合影,为注册登记准备照片。相馆生意很好,拍照片的人排起了队,空气闷热。重光穿着那条橘红色裙子,等待间隙,在镜子前抹上淡淡的口红,把清祐买的钻石项链戴在脖子上。她拿出纸巾,说,要不要擦一下脸,他顺从地把脸俯向她,闭上眼睛,她一点一点替他抹去额头上的汗迹。此时她认真看完这个男人的脸,他有一双细长眼尾的眼睛,十分清秀。他的长相因为有了时间的痕迹,有了信仰,所以有一种力量。重光觉得四十多岁的清祐应该比二十多岁的他要好看。而她,注定要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遇见他。他比她大十五岁。她是个恋父的人,适合有个年长的丈夫。
戴上钻石为男人擦去汗迹的重光,在这个瞬间,发现自己成为一个新妇。
去注册的早晨,为了不赶上堵车,他们很早起床,提前出发。天气已经转入初秋,空气里有微寒。重光穿上白色绣花裙子和新的绣花鞋,发髻边戴一朵绢制的粉红牡丹。在肩膀上搭了一条羊毛披肩。民政局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那天只有重光做这样的打扮,她的白裙和头上的牡丹花引起纷纷侧目。
他们当时也没有拍照,重光手里没有捧花。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他们拿到两本鲜红的结婚证。一切没有丝毫费劲之处,水到渠成,顺其自然。换言之,一个男子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与她联系,靠近。他总是在那里,随时可以找到,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就那么简单。她果然也没有做过任何其他的事。
原来真的是有奇迹的。命里有的,就一定会有。自己会冒出来,不需要任何努力。只能等待。
她去郊外的农场见到了他的母亲和家人。见到给他打电话的小女孩,是他亲戚的孩子。他有一大家子的人,重光不会缺少人做伴。她也看到了他自己设计的大房子,美丽的花园和绿色菜地。他养着一条温顺活泼的大金毛犬。他会做木工家具。自然,他也会种树,种了银杏、樱桃、合欢、枣、苹果、桃树和梧桐。已经是秋天,池塘里的荷花枯谢,斑斓活泼的锦鲤不时蹿出水面来觅食。老柿子树挂满澄黄色的硕大柿子。两株矮壮无花果树,可看出曾结过累累硕果。清祐从掌形的绿色叶子下面,摘下一枚余下的熟透果实,软而沉坠,紫色外皮上尚沾染着露霜。他把它擦拭之后,剥开果皮,递给她。这是她童年时经常在院子里摘到的果实,她接过来吃了它。
她见到他内心深处的花园和王国。他建立起的花花草草,繁荣昌盛。他持守的情深意长,风清月朗,又欢喜愉悦,与世无争。她的男人,十分勤劳,并且朴素。细致耐心,善待花草树木,默默埋头劳作。他用双手创造一切。这是他身上最珍贵的地方。她敬重和爱慕这双能够劳动有担当的手。他有力气,有能力保护她。她为着这双手,与他结婚。就是如此。
重光早起去农场附近散步,看到成片的房子和花园,很少有人住,路上没有人迹,只有鸟声清脆。走在花园的偏僻小路上,围墙外的高大白杨,绿色树叶在阳光下翻飞,深浅不同的颜色依次变化。天很蓝,很开阔,白云朵朵。空气里没有尘烟味道。野地里大片的月季花蔓延无边,粗壮高大的植株,开出碗口大的花朵,颜色缤纷,香味如同蜜糖般清甜。
她牵着大金毛犬在田野里散步,阳光灿烂,天空晴朗,回家的路上,选一朵最饱满颜色最纯正的月季戴在头发上。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黄色。有无尽的新鲜花朵,可供戴在头发上。
三个月之后,重光发现自己怀孕了。
月棠记(12)
12
她一直试图寻找与这个世间所能保持的一种稳定确凿的关系。
这种关系,也许如同一个女人在分娩时遭遇的艰难痛楚,努力尝试完成自身肉体的分裂,即使孩子一旦脱离母亲的子宫,便各自趋向独立。这种关系,是父亲死去的时候,充溢在血管和皮肤里面的孤独,那种孤独,隐藏在她的暗处,深不可测,似乎要粉碎掉她的身体。这种关系,是她在自己皮肤上确定下来的刺青,戴在手腕上的镯子,她看待自己肉身的态度,可以随时死在不为人知晓的夜里,不为人亲近的路途上。这种关系,是八月的某天,她在一个房间外面敲门,参加一个读经会,看到迎面来开门的清祐,干净温和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衣。
他一眼认定了她,愿意给她婚姻,如果她需要他,他愿意带领着她,与她共度不知道期限的时间。
刚刚与清祐在一起生活的几个月,重光什么都没有做,也不见任何其他人。只是守在家里,与他一起燕子筑巢般经营家庭的种种,与他形影不离。她陷入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我停顿里面,也从未对一个男子如此依赖,如此留恋,因此有时会十分脆弱,无端地流下眼泪。清祐工作繁忙,偶尔晚上十一点多还在外面应酬,她独自在书房里看书,一边等他,一边也会情不自禁地流泪不止。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他待她十分的好,但她总是掉眼泪。
也许来时路有过极为漫长的时间,重光是后知后觉的人,在必须穿越这些路途时,咬紧牙关,坚韧静默,似乎她对疼痛的触觉十分麻木。回头再想起,却有着难以面对的损伤,一点一滴,原来始终积累在敏感的心里。那些从少女时期就开始的,与男子之间情感纠葛的不良模式,互相折磨伤害,总是会因此而起的鄙薄。那些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长久的提防、退让和独自消释。那些伫立天地间,无尽失望和落寞之感……她始终在等待一个可以把脸躲进他的手心里的人。等待可以停靠,可以休息。哪怕以后还要继续上路。
现在,一个男子给了她恩慈。给她承诺和稳当的家庭,那是她一直缺失的安全和情感。这巨大变化的心理过程需要一个逐渐调适的阶段。
有时她在他入睡之后,看着他的脸,拉起他的手,轻轻亲吻他的手背,也会掉下眼泪来。她实在是对这个男子有着巨大的感恩之心。
她依旧不相信世间有所谓的神话般的恋爱和婚姻,一对男女之间能够甜蜜欢畅得永无尽头。她和清祐各自作为个体存在的那一部分,都格外的独立、刚硬和独断,会有争论,会有对峙。如果换了没有经历的年轻孩子,快速的结婚,只会导致快速的分崩离析。但他们是成年人,并且是各自经历复杂的成年人,所以会把这一切消化,吸收,提炼。控制与占有,都很脆弱。她知道,在最终的关系走向里,只有恩慈、承担和包容才能决定一切。
清祐在争执之后,会迅速地向她道歉,反省。最初磨合的时期,使他们没有充分了解的彼此内心,一点一点地逐渐呈现,一点一点地真实和深刻。她看到他内心里的小小孩子,他亦看到了她的。她内心温厚的母性,能够包容他,理解他。而他在他们认识十五天的时候就愿意娶她。他押了赌注给她。这赌注不能说不大。
他谨慎洁净地等待了那么久,最后娶了一个一意孤行的女子。不管你告诉她这该做还是不该做,她都会逆道而行,这是她的青春。她曾是这样叛逆的女子,又时常显得沉默,并不说出心中所想。现在的性格虽逐渐趋向平衡,但依旧敏感压抑。有时与他生气,也不说话,不告而别,他凌晨三四点找着她,她跑回自己的房子,酗酒喝醉,在沙发上沉默地入睡。她挑战他的心理防线。
他们认同对方是世间珍贵稀少的人,所以为彼此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是忍耐,牺牲,原谅,退让,成全,以此让婚姻完整,周全,绵延流展。重光十分清楚,她在这件事情上得到的磨练和启发,超过她做过的许多事。这是最为实际的生活本身。她懂得了如何去尊重和爱慕一个男子。
怀孕的头三个月,重光十分不适。呕吐,虚弱,有抑郁加重的倾向。完全不由自主。清祐本来就不太想要孩子,作为一个佛教徒,他觉得没有孩子可以杜绝生死轮回的苦楚。他说,重光,如果我们没有孩子,等以后年老了,我就带着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样多好。
但是她去做B超,在屏幕里看到两个月左右大的孩子,已经有了头和四肢,住在一个黑色的小房子里,小房子里充满的是羊水。孩子在羊水里隐约地浮动着。它看起来这样无辜,这样安静,小小的白色的人儿,在黑暗中兀自隐秘自在地生长。它会有一双像她一样的眼睛吗,轮廓如同桃花花瓣,还是会有一双跟清祐一样的,眼尾修长的内向的眼睛。它寄生驻扎在她的血肉身体里面,要让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滋养孕育,重光因此明白和接受自己的艰难。
重光对自己说,她要在这些事里,慢慢成为一个新的人,逐渐置换内心的血液。过程缓慢,需要等待。人在一条道路或一段生活面前,总是会像一个无知的孩子,面对大人伸出来的握起的手心,盲目猜测,不敢伸手索要。那里会不会放着糖果,是奖励还是惩罚。但是承担和完成一切看似新奇的旧事,就是他面对的道路。那原本就该是一个人的生活态度。
任何抱怨都是无用的。抵达了,才能得到解脱。
终止一条道路的最好方式,就是走完它。一切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