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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我心里觉得怪难为情的,一颗心也跳得又急又快,耳中却听到他说:“你晚上没吃饱吧?我带了一大块烤羊排给你!”
我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鼓着腮帮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没吃饱呢!”
顾小五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当然吃饱了啊……我看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所以才带了块羊排给你。”
我闷不做声生着气,听着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唱歌。河水“哗哗”地响着,水里有条鱼跳起来,溅起一片水花。顾小五将那一大块喷香的羊排搁在我面前,我晚上确实也没有吃什么,因为我惦记着跟顾小五在河边约会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时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现在看到这香喷喷的羊排,我肚子里竟然咕噜噜响起来。他大笑着将刀子递给我,说:“吃吧!”
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满嘴流油,兴高采烈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羊排?”
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我没听懂,他又用突厥话对我说了一遍,原来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倒是一动。有心人,什么样的人才叫有心人呢?虽然我和顾小五认识并不久,可是我一直觉得,我已经同他认识很久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帮助我,保护我。虽然他每次说的话总惹我生气,可是这句话,却叫我生气不起来。
我们两个沉默地坐在河边,远处飘来突厥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
我从来没有觉得歌声这般动听,飘渺得如同仙乐一般。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觉得,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河那边的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我忽然体会到,如果天神从九重天上的云端俯瞰人间,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受?这样飘渺,这样虚幻,这样遥远而模糊。
我终于问顾小五:“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呢?”
顾小五仿佛有点儿意外似的,看了我一眼,才说道:“当然愿意。”
“可是我脾气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凉人,你喜欢吃黍饭,我喜欢吃羊肉。你说中原话,我听不懂,你们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凉,这里离中原千里万里,你定然会想家。如果叫你不留在西凉,回到中原去,那里离西凉千里万里,我定然会想家。虽然你杀死了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见得是因为我呀,你也说了,你只是贩茶叶的时候路过……我年纪虽然小,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勉强不得的……”
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番话,从我们俩初相识一直讲到现在,种种不便我统统都说到了,直说得口干舌燥。顾小五并没有打断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问:“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些身外之事。我只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我口里的水差点全喷了出去,我瞪着他半晌,突然脸上一热:“愿不愿意……嗯……”
“说呀!”他催促着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呢?”
我心里乱得很,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梦。事情这样多有这样快,我从前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快嫁人,可是顾小五,我起先觉得他挺讨厌,现在却讨厌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看着漫天飞舞的点点秋萤,我突然心一横,说:“那你给我捉一百只萤火虫,我就答应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却突兀地站起来。我怔怔地瞧着他,他却如同顽童一般,竟然扬手就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我看他整个人都腾空而起,仿佛一颗星——不不,流星才不会像这样呢,他简直快要落到河滩里去了。突然他就挥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我将长袍的下摆兜起,急急地说:“快!快!”他将那些萤火虫放进我用衣摆做成的围囊里,我看着他重新跃起,中原的武术,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挥洒写意。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会有这样英气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追逐着那些飘渺的萤火虫。他的衣袖带起微风,我替他指着方向:“左边!左边有好些!”“唉呀!”“跑了!那边!哎呀那里有好些!”
……
我们两个人的笑声飘出河岸老远,我衣摆里拢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一起发出荧荧的光,就像是一团明月,被我拢在了怀中。河边所有的萤火虫都不见了,它们都被顾小五捉住,放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百只了吧?”他凑近过来,头挨着我的头,用细长的手指揭开我衣摆的一角,“要不要数一数?”
我们刚刚熟数了十几只,顾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凉香气,那是突厥人和西凉人身上都没有的,我觉得这种淡淡的香气令我浑身都不自在,脸上也似乎在发烧,他离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阵风吹过,他的发丝拂在我脸上,又轻又软又痒,我擎着衣摆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视着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帐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看阿渡,灼热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简直发软。可是顾小五的眼神却温存许多,他的眼神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悄悄发软,让我觉得难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转开脸去看天上的萤火虫,说:“都跑了!”
我忍不住说:“像流星!”
他也呵呵笑:“流星!”
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河边的这一晚,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大单于遣了使者去告诉父王,说替我选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顾小五。父王正在月氏与中原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立刻写了一些回信,请阿翁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时候,婚礼都已经开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简单,十里连营宰杀了无数只肥羊,处处美酒飘香。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已经和突厥的贵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风气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杀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试中赢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经是年少有为的英雄。祭司唱着喜气洋洋的赞歌,我们踏着红毡,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马蹄声急促,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到了大单于坐下。
隔着热闹的人群,我看到大单于的眉毛皱了起来,顾不得祭司还拉长强调唱着赞歌,我回头奔到大单于面前:“阿翁!”
大单于摸了摸我的头发,微笑着对我说:“没事,月氏王遣了些人来叫骂,我这便派兵去打发他们。”
顾小五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我的身后,他依着突厥的礼仪向大单于躬身点肩:“大单于,让我去吧。”
“你?”大单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万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而顾小五虽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没有用处吧。
“那么大单于以逸待劳,遣三万骑兵迎战。”顾小五说道,“如果大单于不放心,请派遣一位将军去,我替将军掠阵,如果能放冷箭射乱月氏的阵脚,也算是一件微功。”
大单于还在犹豫,赫失却说道:“中原的兵法不错,在路上就是他们带人打败了月氏人。”
大单于终于点了点头,对顾小五说道:“去吧,带回月氏将军的首级,作为你们婚礼祭祀天神的祭品。”
顾小五依照中原的礼节跪了一跪,说道:“愿天佑大单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里十分担心,眼看着他转身朝外走去,连忙追上几步,将自己的腰带系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礼的仪式,新人互换腰带,就已经是礼成。两个人就在天神的见证下,正式成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替我系上,可是奴隶已经将他的马牵过来了。我都来不及同他说话,他一边认镫上马,一边对我说:“我去去就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这个人;想起我从马上载下来,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杀了白眼狼王。还赢了赫失;我想起河边那些萤火虫,从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和他永不分离……但现在他要上阵杀敌,我不由得十分地牵挂起来。
他大约看见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这样精妙,为什么手上没有留下茧子呢?
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经收回了手,三万人整队完毕,大单于遣出派兵的将军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单于的孙子伊莫延。伊莫延笑着对我说:“妹妹,放心吧,我会照应好他。”突厥人惯于征战,将打仗看得如同吃饭一般简单。我很喜欢伊莫延这个哥哥,因为小时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猎,像疼爱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爱我。我大声道:“谁要你照应他了?你照应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还等着你回来喝酒呢!”众人尽皆放声大笑,纷纷说:“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了,我们就带着月氏人的首级回来了。”
顾小五随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头盔将他的脸遮去大半,看我在人丛里找寻他的脸,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后对我举起手挥了挥。我看到他腰间系着的腰带,我的腰带叠在他的腰带上,刚刚我只匆忙地打了一个结,我不由得担心待会儿那腰带会不会散开,如果腰带散开,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军万马蹄声隆隆,大地腾起烟尘,大军开拔,就像潮水一般涌出连营,奔腾着朝着草原淌去,一会儿工夫,就奔驰到了天边尽头,起初还远远看得见一道长长的黑影,到了最后转过缓坡,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渡见我一脸怅然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虽然月氏王有五万人,但皆是远来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挡十,三万足以迎敌。况且王帐驻扎在这里,便有十万人马,立时也可以驰援。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响着,奴隶们献上马奶和美酒,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大家都知道,不过一会儿定然有战胜的消息传来,那时候突厥的儿郎们就会回转来了。我心中想起适才送别的事,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烧,等到伊莫延回来,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笑话我呢!他一定会说我舍不得顾小五,等到他回来,一定会领头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贵族隐隐以伊莫延为首,今天晚上的赛歌大会,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里一阵阵发愁,心想顾小五不会唱歌,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得告诉他,以免赛歌的时候出丑。
我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中原的史书上,看到关于这一天的记载。寥寥数语,几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亲入西域,联月氏诸国,以四十万大军袭突厥,突厥铁尔格达单于凶悍不降,死于乱军。突厥阖族被屠二十余万,族灭。”
关于那一天,我什么都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赫失临死之前,还紧紧攥着他的弓,他胸腹间受了无数刀伤,鲜血直流,眼见是活不成了。他拼尽全力将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马,最后一句话是:“阿渡,照应好公主!”
我看着黑压压的羽箭射过来,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万颗流星,如果天神松开手,那么他手心里的星子全都砸落下来,也会是这样子吧……阿渡拼命地策着马,带着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杀声。中原与月氏的数十万大军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突厥人虽然顽强反抗,可是也敌不过这样的强攻……无数人就在我们身后倒下,无数血迹飞溅到我们身上,如果没有赫失,我们根本没有法子从数十万大军的包围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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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失还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我腿上受了伤,阿渡身上也有好几处轻伤,可是她仍旧拔出了刀子,将我护在了身后。我心中勃发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将我整个人都灼得口干舌燥,我在心里想: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阿翁;这些人,这些人杀了顾小五;这些人,这些人杀了所有的突厥人。我虽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统里却有一半的突厥血液。现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不会给阿翁丢脸,不会给突厥丢脸。
这时中原人马中有一骑逸出,阿渡挥着刀子就冲过去,可是那人只是轻轻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妖术吧?不然怎么会使法术夺去阿渡的刀子,还令她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阿渡对那人怒目而视,阿渡很少生气,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着那人砍去。我已经红了眼,不论是谁,不管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来,在我身上轻轻一点,我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脸朝下被驮在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马蹄溅起的泥土不断地打在我脸上,可是我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马蹄,无数条马腿此起彼伏,就像无数芨芨草被风吹动,我一阵炫目,不得不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从马背上拎下来,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稳,顿时滚倒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厚毡,这里一定是中原将军的营帐,是那位都护大人吗?我抬起头来,却看到了顾小五,无数突厥的勇士都已经战死,尤其是事先迎敌的那三万突厥精兵,根本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可是顾小五,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他不仅活着,而且换了中原的衣衫,虽然并没有穿盔甲,文质彬彬得像是中原的书生一般,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帐篷绝不会是给书生住的。在他的周围有很多卫兵,而捉到我们的那个中原大将,竟然一进来就跪下来向顾小五行礼,中原将军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中原最高的礼节,据说中原人只有见到最尊贵的人才会行这样的礼。我突然明白过来,顾小五,顾小五原来是中原的内应!是他,就是他引来了敌人的奇袭。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向他啐去:“奸细!”
左右的卫兵大声呵斥着,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软重新滚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护大人,他也躬身朝顾小五行礼,他们都说着中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顾小五并没有看我,都护大人对顾小五说了很多话,我看顾小五沉着脸,最后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帐篷,顾小五拿着匕首,朝着我走过来。
我原以为他会杀了我,可是他却挑断了绑着我手的牛筋,对我说道:“委屈你了。”
我歪着头看着他,语气尽量平静:“顾小五,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替阿翁报仇。”
“你这个叛徒,奸细。”我骂不出更难听的话,只得翻来覆去地这样骂他,他一点儿也不动怒生气,反倒对我笑了笑:“你要是觉得生气,便再骂上几句也好。”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从我们的婚礼上走掉,领着三万突厥子弟去迎战。却没想到与月氏人里应外合,不仅突厥的三万精锐被歼灭得干干净净,中原与月氏诸国的大军,更冲进了王帐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们杀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万人……那是怎么样一场屠杀,我和阿渡几乎是从修罗场中逃了出来,二十万人的血淌满了整个草原,而主持这场屠杀的人,却浑若无事地站在这里。
我终于骂得累了,蜷在那里只是想,他的心肠到底是什么样的铁石铸成。我筋疲力尽地看着他,说道:“你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现在不一刀杀了我呢?”
他瞧着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突然转过脸去,望着门帘外透进来的阳光。门帘原是雪白的布,现在已经被尘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阳光却是极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们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无力,刚刚给拔出的细小弯刀就落在地上。那还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换刀结义,这把刀赫失最后却塞给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狈万分,我藏着这刀,一直想要在最后时刻,拿它来刺死自己,以免被敌人所辱。到了帐中他看着我,目光沉沉,说道:“你不要做这样的傻事。”
傻事?我几乎想要放声大笑,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更傻?我轻信了一个人,还差点嫁给他,这个人却是中原派来的奸细,我还一心以为他死在与月氏的交战之中,我还一心想要为他报仇。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走进来,对顾小五说了句中原话。顾小五的脸色都变了,他抓起那柄细小的弯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帐外去。我筋疲力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扯动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枫!”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由得大喜过望,抓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傅对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走。”
他拔剑将帐篷割了一道口子,我们从帐后溜了出去。那里系着好几匹马,我们两个都上了马,正待要冲出营去,我突然想起来:“阿渡!还有阿渡!”
“什么阿渡?”
我说:“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护着我冲出来,我可不能抛下她。”
师傅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折返回去找寻阿渡。我们在关俘虏的营地里找着了阿渡。可是却惊动了看守。师傅虽然剑术高明,可是陷在十里连营里,这场厮杀却是纠缠不清,难以脱身。营地里早就已经哗然,四面涌出更多的人来,师傅见势不妙,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马厩边,他晃燃了火折子,就手将那火折扔进了草料中。
大营里的马厩,堆了无数干草作饲料,这一点起来,火势顿时熊熊难以收拾。军营中一片哗然大乱,所有人都赶着去救火,趁这一个机会,师傅终于将我的阿渡带着逃了出来。中原军纪甚是严明,不过短短片刻,营中的哗乱已经渐渐静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却骑上马朝着我们追过来。
这样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脚下,追兵却越来越多了。我看着那些追兵打着杏黄的旗号,上面的中原字我并不认识,于是问师傅:“这些人都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原在安西都护府屯有重兵,可是没想到他们打仗如此厉害。
师傅脸颊上溅了几滴血,他性好整洁,挥手拭去那血迹,却是连声冷笑:“安西都护府哪里有这样多的轻骑……这些人是东宫的羽林卫,就是中原所谓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塞,却是捞功名利禄来了。你看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劳。”
我问:“什么大功劳?”
师傅说道:“活捉你,便是一场大功劳了。”
我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这样重要。那些羽林军对我们穷追不舍,不停叫骂,有人还学了怪腔怪调的西凉话,说我们只会夹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时,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杀入阵中,但一连串的波折之后,我终于知道,万军之中一人犹如沧海一粟,就像是飓风之前的草叶,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千军万马的攻势。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师傅也不行。
天黑的时候我们逃入了天亘山中,大军不便上山,就驻在山脚下。我们从山石后俯瞰,山下燃着点点篝火,不远处蜿蜒一条火龙,却是大营中仍在不断有驰援而来。我终于问师傅:“顾小五是什么人?”
“他根本就不姓顾。”师傅的语气却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当今天朝的东宫太子。”
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根本不姓顾,不仅不姓顾,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
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母亲姓顾。”
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母亲淑妃,原是我的亲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却遣了我悄悄潜入西凉,替他作内应……”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师傅的名字,我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顾剑!”我问他,“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或者什么时候带着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
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唇角凄凉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我心中勃发的恨意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吞噬着我的心,我抓着手中的尖石,那些细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声音犹带着痛恨:“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不会?你们一直这样骗我!顾小五骗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吧?你们还有什么不会!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费我父王那样相信你!枉费我叫你师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
“你这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领赏?”
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
你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管我怎么骗你,你总还是相信我,我越骗你,心中就越是内疚。我给李承鄞飞鸽传信,其实那时候,我真的盼望他永远都不要来……你在沙丘上等着,我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在那儿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脸上,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气,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只小狐狸……”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着了魔……你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可是那时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带你走了……带着你走到别的地方去,离开西凉……可是后来他竟然还是来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计划行事,我只得暂时避开你……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着你或许不会喜欢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杀白眼狼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
是我帮着他杀死了那头恶狼,他的腿都被狼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杀了狼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往他怀里推……”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凄楚,最后只是说:“小枫,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育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了无情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色沉着,对阿渡说:“带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强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儿。”
“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抽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性情坚硬,你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里,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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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他平定西凉再添一个筹码。”
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舌:“他还想要去攻打西凉?”
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
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身手还十分灵活,她拉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顶端,初晨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溅满了鲜血,经过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执长剑,风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宛如一场梦境。我想起当初刚刚遇见他的时候,那时候他从惊马下救出一个小儿,他的白袍滚落黄沙地,沾满了尘土,可是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像是能挡住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时候的事情,也如同梦境一般。这么多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和阿渡在山间乱走,昼伏夜出。中原人虽然大军搜山,可是我们躲避得灵巧,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在山里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饥了就挖沙鼠的洞,那里总存着草籽和干果,可以充饥。我们不知道顾剑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间躲了多少天。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草枯黄,处处冰霜。一下雪山间便再也藏身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吹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草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两天,不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肉给我们吃。我和阿渡两个都狼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饱,雪后的山中更是难熬。在温暖的帐篷里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从地狱中重新回到人间。这个牧人虽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为我们是从突厥逃出来的女人,所以待我们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中原的大军已经往南撤了,还有几千突厥人也逃了出来,他们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复仇的坚志,我知道靠着我和阿渡是没办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谈不上替阿翁报仇了。我决定带阿渡回西凉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诉父王突厥发生的事情,叫他千万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伤心坏了,我急于见到她,安慰她。阿翁虽然不在了,可是阿娘还有我啊。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旧洞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洞里,裹着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熟悉的宫殿在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我们没有惊动戎守王宫的卫士,而是直接从一道小门进入王宫。西凉的王宫其实也不过驻守了几千卫士,而且管得很松懈,毕竟西凉没有任何敌人,来往的皆是商旅。说是王宫,其实还比不上安西都护府戒备森严。过去我常常从这扇小门里溜出王宫,出城游玩之后,再从这里溜回去,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整座宫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带着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太冷了,阿渡一直冻得脸色发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给阿渡穿上,我们两人的靴子都磨破了,露出了脚趾。我又找出两双新靴子换上,这下可暖和了。
我顺着走廊往阿娘住的寝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点儿见到阿娘。
寝殿里没有点灯,不过宫里已经生了火,地毡上放着好几个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边,似乎低着头。
我轻轻地叫了声:“阿爹。”
阿爹身子猛然一颤,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红了:“孩子,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阿爹这个样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热,似乎满腹的委屈都要从眼睛底下流出来。我拉着阿爹的袖子,问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说:“孩子,快逃,快点逃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阿渡跳起来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来,有无数人举着灯笼火炬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我认识,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凉来求亲的使节,现在他神气活现,就像一只战胜的公鸡一般,踱着方步走进来。他见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礼,而是趾高气扬地说道:“西凉王,既然公主已经回来了,那么两国的婚约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没有托辞可以推诿了吧。”
这些人真是讨厌,我拉着阿爹的衣袖,执着地问他:“阿娘呢?”
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爹流泪,我身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着那些中原人。他的声音低哑喑沉,他说道:“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着这些中原人,就是他们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们逼迫着我们西凉,要我交出你的母亲。你的母亲不甘心受辱,在王宫之中横刀自尽。
他们……他们还闯到王宫里来,非要亲眼看到你母亲的尸体才甘心……这些人是凶手!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父王的声音仿佛喃喃的诅咒,在宫殿中“嗡嗡”地回荡,我整个人像是受了重重一击,往后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的脸颊,他满脸鲜血,举刀朝着中原的使节冲去。他势头极猛,就如同一头雄狮一般,那些中原人仓促地四散开来,只听一声闷响,中原使节的头颅已经被父王斩落。父王挥着刀,沉重地喘着气,四周的中原士兵却重新逼近上来,有人叫喊:“西凉王,你擅杀中原使节,莫非是要造反!”
阿娘!我的阿娘!我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却再也见不到我的阿娘……我浑身发抖,指着那些人尖声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丛中有人走出来,看装束似乎是中原的将军。他看着我,说道:“公主,西凉王神智不清,误杀中原使节,待见了殿下,臣自会向他澄清此事。还望公主镇定安详,不要伤了两国的体面。”
我认出这个将军来,就是他当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夺走阿渡的刀,并且将我带到了中原大军的营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上次我可以从中原大营里逃出来,是因为师傅,这次师傅也不在了,还有谁能救我?
我说:“我要见李承鄞。”
那个中原将军说道:“西凉王已经答允将公主嫁与太子殿下,两国和亲。而太子殿下亦有诚意,亲自前来西域迎娶公主。公主终有一日会见到殿下的,何必又急在一时?”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一涌而上,阿爹挥刀乱砍,却最终被他们制服。王宫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卫士来瞧上一眼,显然这座王城里里外外,早就被中原人控制。阿爹被那些人按倒在地,兀自破口大骂。我心里像是一锅烧开的油,五脏六腑都受着煎熬,便想要冲上去,可是那些人将刀架在阿爹的脖子里,如果我妄动一动,也许他们就会杀人。这些中原人总说我们是蛮子,可是他们杀起人来,比我们还要残忍,还要野蛮。我眼泪直流,那个中原将军还在说:“公主,劝一劝王上吧,不要让他伤着自己。”我所有的声音都噎在喉咙里,有人抓着我的胳膊,是阿渡,她的手指清凉,给我最后的支撑,我看着她,她乌黑的眼睛也望着我,眼中满是焦灼。我知道,只要我说一句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替我拼命。可是何必?何必还要再连累阿渡?突厥已亡,西凉又这样落在了中原手里,我说:“你们不要杀我阿爹,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聩,自从阿娘死后,据说他就是这样子,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时候就要去打杀那些中原人,糊涂的时候,又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我倒宁愿他永远糊涂下去,阿娘死了,父王的心也就死了。哥哥们皆被中原人软禁起来,宫里的女人们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还沉得住气。
还没有报仇,我怎么可以轻易去死?
我接受了中原的诏书,决定嫁给李承鄞。中原刚刚平定了突厥,他们急需在西域扶持新的势力,以免月氏坐大。而突厥虽亡,西域各部却更加混乱起来,中原的皇帝下诏册封我的父王为定西可汗,这是尊贵无比的称谓。为此月氏十分地不高兴,他们与中原联军击败突厥,原本是想一举吞掉突厥的大片领地,可是西凉即将与中原联姻,西域诸国原本隐然以突厥为首,现在却唯西凉马首是瞻了。
我换上中原送来的大红嫁衣,在中原大军的护送下,缓缓东行。
一直行到天亘山脚下的时候,我才见到李承鄞。本来按照中原的规矩,未婚夫妇是不能够在婚前见面的,可是其实我们早就已经相识,而且现在是行军途中,诸事从简,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李承鄞终于来到了我的营帐。仆从早就已经被屏退,帐篷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坐在毡毯之上,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要转身走开,我才对他说道:“你依我一件事情,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给你。”
他根本就没有转身,只是问:“什么事情?”
“我要你替我捉一百只萤火虫。”
他背影僵直,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看我。我甚至对他笑了一笑:“顾小五,你肯不肯答应?”
他的眼睛还像那晚在河边,可是再无温存,从前种种都是虚幻的假象,我原本早已经心知肚明。而他呢?这样一直做戏,也早就累了吧。
“现在是冬天了,没有萤火虫了。”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中原很好,有萤火虫,有漂亮的小鸟,有很好看的花,有精巧的房子,你会喜欢中原的。”
我凝睇着他,可是他却避开我的眼神。
我问:“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真心?”
他没有再说话,径直揭开帘子走出了帐篷。
外边的风卷起轻薄的雪花,一直吹进来,帐篷里本来生着火盆,黯淡的火苗被那雪风吹起来,摇了一摇,转瞬又熄灭。真是寒冷啊,这样的冬天。
我和阿渡是在夜半时分逃走的,李承鄞亲自率了三千轻骑追赶,我们逃进山间,可是他们一直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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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我和阿渡爬上了一片悬崖。
藏在山间的时候,我们经常遇见狼群。自从白眼狼王被射杀,狼群无主,也争斗得十分激烈。每次见到狼群,它们永远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再向人类启衅,我想这就是中原对付西域的法子。他们灭掉突厥,就如同杀掉了狼王,然后余下的部族互相争夺、杀戮、内战……再不会有部落对中原虎视眈眈,就如同那些狼一样,他们只顾着去残杀同伴,争夺狼王的位置,就不会再伤人了。
悬崖上的风吹得我的衣裙猎猎作响,我站在崖边,霜风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如果纵身一跳,这一切一切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李承鄞追了上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中原领兵的将军担心我真的跳下去,我听到他大声说:“殿下,让臣去劝说公主吧。”
一路行来,中原话我也略懂了一些,我还知道了这个中原的将军姓裴,乃是李承鄞最为宠信的大将。可是现在裴将军却劝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开缰绳下马,径直朝悬崖上攀来。
我也不阻他,静静地看着他爬上悬崖。山风如烟,崖下云雾缭绕,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悬崖边,因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喘息着。我指着那悬崖,问他:“你知道这底下是什么吗?”
也许是雪风太烈,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大风卷起雪霰,吹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用手抹去脸上的雪水,他大约不知道对我说什么才好,所以只是沉默不语。我告诉他:“那是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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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在我们西域有这样一个传说,也许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只要跳进忘川之中,便会忘记人世间的一切烦恼,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这样的力量,神水可以让人遗忘痛苦,神水也可以让人遗忘烦恼,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从忘川之中活着回去,天神的眷顾,有时候亦是残忍……你以我的父兄来威胁我,我不能不答应嫁给你。”我甚至对他笑了笑,“可是,要生要死,却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他凝视着我的脸,却说道:“你若是敢轻举妄动,我就会让整个西凉替你陪葬。”
“殿下不会的。”我安详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为殿下,也许亦是最后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统天下的大志,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殿下的千秋大业。突厥刚定,月氏强盛,殿下需要西凉来牵制月氏,也需要西凉来向各国显示殿下的胸怀。殿下平定突厥,用的是霹雳手段,殿下安抚西凉,却用的是菩萨心肠。以天朝太子之尊,却纡尊降贵来娶我这个西凉蛮女做正妃,西域诸国都会感念殿下。”我讥诮地看着他,“如果殿下再在西凉大开杀戒,毁掉的可不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凉,而是殿下您苦心经营的一切。”
李承鄞听闻我这样说,脸色微变,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却往后退了一步。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欲站立不稳,摇晃着仿佛随时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来逼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破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李承鄞大惊,抢上来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扬,手中的利刃“嗤”一声割开衣袖,我的半个身子已经凌空,他应变极快,抽出腰带便如长鞭一扬,生生卷住我,将我硬拉住悬空。那腰带竟然是我当日替他系上的那条,婚礼新娘的腰带,累累缀缀镶满了珊瑚与珠玉……我曾经渴求白头偕老,我曾经以为地久天长,我曾经以为,这就是天神让我眷恋的那个人……我曾经在他离开婚礼之前亲手替他系上,以无限的爱恋与倾慕,期望他平安归来,可以将他的腰带系在我的腰间……到那时候,我们就正式成为天神准许的夫妻……我手中的短刀挥起,割断那腰带,山风激荡,珠玉琳琅便如一场纷扬的乱雨飞溅……我终于看清他脸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万分……我只轻轻往后一仰,整个人已经跌落下去。无数人在惊叫,还有那中原的裴将军,他的声音更是惊骇:“殿下……”
崖上的一切转瞬不见,只有那样清透的天……就像是风,托举着云,我却不断地从那些云端坠落。我整个身子翻滚着,我的脸变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风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阿渡告诉我说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吗?还是能够永远吞噬人的深渊……虚空的绝望瞬间涌上,我想起阿娘,就这样去见她,或许真的好。我已经万念俱灰,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爱我……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那人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乱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会跳下来抓住我,我一直以为,他从来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他说:“小枫!”风从他的唇边掠走声音,轻薄得我几乎听不见。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他是绝不会跳下来的,因为他是李承鄞,而不是我的顾小五,我的顾小五早已经死了,死在突厥与中原决战的那个晚上。
他说了一句中原话,我并没有听懂。
那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而也许他这样追随着我坠下,只为对我说这样一句,到底是什么,我已经无意想要知晓……我觉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后的刹那,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渊水】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睁开模糊的眼睛,一切渐渐清晰。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边,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双眼也红红的,还微微有些肿。
我看到帐子上绣着精巧的花,我慢慢认出来,这里是东宫,是我自己的寝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掳去了,然后那个刺客竟然是顾剑,我就站在承天门下,眼睁睁看着楼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梦见我早就认识李承鄞,他化名顾小五,屠灭了突厥,杀死了阿翁,还逼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疯了,而我被迫跳下了忘川……这个噩梦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幸好那一切只是噩梦,我慢慢抓着永娘的手,对她笑了笑,想说:“我好饿……”
我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头一阵剧痛,气流在我口腔里回旋,但我无法说话。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医说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烧坏了嗓子。慢慢调理自然就好了……”
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水娘,宫娥捧上了一盏清露,永娘亲自喂给我,那清露甘芳的气息与微凉的滋味令我觉得好生舒适,顿时缓和了喉头的痛楚。我大口吞咽着,永娘说道:“慢些,慢些……别呛着……唉……这几天滴水未进……可真是差点儿急煞奴婢了……”
几天?
我已经睡了几天了?
我比画着要纸笔,永娘忙命人拿给我,宫娥捧着砚台,我蘸饱了墨汁,可是下笔的时候却突然迟疑。
写什么呢?
我要问什么呢?问突厥是否真的全族覆没,问我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经疯癫?我到中原来,他从来没有遣人来看过我,我日思夜想的西凉,竟然从来没有遣人来看过我。我从前竟然丝毫不觉得怪异,我从前只怨阿爹无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西凉早就已经成了一场幻梦。我根本就不敢问阿渡,我又怎么敢,敢去问永娘?
我久久无法落笔。
笔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终于“嗒”一声落下,滴落在纸上,溅出一团墨花。
我忽然想起“泼墨门”,想起李承鄞用燕脂与螺子黛画出的山河壮丽图,想起鸣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剑影……我想起他折断利箭,朗声起誓……我想起梦里那样真实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顾小五替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想起忘川上凛冽的寒风……还有我自己挥刀斩断腰带时,他脸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笔,急急地将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我怕我想起来。
永娘以为我仍旧不舒服,所以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慢慢拍着我。
阿渡轻手轻脚地走开,她的声音虽然轻,我也能听出来。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甚至都不敢问一问阿渡,问一问突厥,问一问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梦里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难过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却一直陪着我,陪我到中原来,陪我跟着仇人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间又睡了大半日,晚间的时候永娘将我唤醒,让我喝下极苦的药汁。
然后永娘问我,可想要吃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现在我还吃得下什么呢?
永娘还是命人做了汤饼,她说:“汤饼柔软,又有汤汁,病中的人吃这个甚好。”
我不想吃汤饼,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汤饼让我想到李承鄞。
其实东宫里的一切,都让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愿再想到他。不管从前种种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过去的,李承鄞来看我的时候,永娘刚刚将汤饼端走,他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就像从前一样,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有着那样不堪的过往,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一切,也让他忘了一切,我们浑浑噩噩,竟然就这样成了亲。而我浑浑噩噩,在这里同他一起过了三年……没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经快步走到我的床边,然后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额头。
我将脸一侧就避过去了。
他的手摸了个空,可是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是担心。”
我静静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陌生人。他终于觉得不对,问我:“你怎么了?”
他见我不理睬他,便说道:“那日你被刺客掳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门洞开……”
我只觉得说不出的不耐烦。那日他站在城楼上的样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样子,只怕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还想用甜言蜜语再骗我么?他就这样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可是我记起来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啊!
他说道:“……城中寻了好几日不见你,我以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慢慢地低下去,说道,“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肩头,我想起父王迷离的泪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后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我推上马背……我突然抽出绾发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钗钗尖极是锋锐,一直扎透了他整个掌心,血慢慢地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在发抖。
过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钗,就将它拔了出来。他拔得极快,而且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微微皱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似的。血顿时涌出来,我看着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我,我突然心里一阵阵发慌,像是透不过气来。
他将金钗掷在地上,“铛”的一声轻响,金钗上缀着的紫晶璎珞四散开去,丁丁东东蹦落一地。他的声音既轻且微,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问:“为什么?”
叫我如何说起,说起那样不堪的过去?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原来遗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运。像他如此,遗忘了从前的一切,该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转开脸,他却说:“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来并不想问你,因为你病成这样。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问一句,你是怎么从刺客那里逃出来的?是阿渡抱着你回来,如何问她,她也不肯说刺客的行踪,更不肯说是在哪里救了你。她是你们西凉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同我一起坠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经将一切都忘记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是他杀死了阿翁,我不会忘记是他让我家破人亡,我不会忘记,我再也回不去西凉。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几近讥诮地看着他。他竟然来问我刺客是谁?难道刺客是谁他会不知道?还是他坠下忘川之后,连同顾剑是谁都忘记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他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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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对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着那对羊脂玉的鸳鸯佩,我认出来这对玉佩,我曾经拿着它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那时候他还叫顾小五;那时候我欢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为的良人;那时候他手里拿着这对玉佩,对我促狭地微笑;那时候,在西凉王城的荒漠之外,有着最纯净的夜空,而我和他在一起,纵马回到王城。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像现在这般面目狰狞。我还是西凉无忧无虑的九公主,而他,是从中原贩茶来的顾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还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头都发疼。他逼迫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们,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两个,逼入那样决绝的过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难以言喻的痛楚,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似乎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脸上,温凉的并不带任何温度,他说道:“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地从刺客那里回来,为什么阿渡就不肯告诉我刺客的行踪,为什么你手里会有这么一对鸳鸯佩……鸳鸯鸳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鸳鸯是不是?”
他手上的劲力捏得我肩头剧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那句话?那句我根本就听不懂的中原话?我早就忘了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我只记得裴照最后的惊呼,他一定也惊骇极了。毕竟李承鄞不是顾小五,可是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谁呢?是那个替我捉萤火虫的顾小五?还是在婚礼上离我而去的爱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着我决绝地割裂腰带,他脸上的痛悔,可会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骗,直到现在,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他对着刺客折箭起誓,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可是一转眼,他就同赵良娣站在承天门上……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我想到这里,只是心如刀割。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可怕得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我说:“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和顾小五。”
他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轻蔑地笑了:“顾小五?”
我看着他,他手上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时候,我觉得心如灰烬,可是此时此刻,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倦极了,也累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杀了顾小五。”
我的顾小五,我唯一爱过的人,就这样,被他杀死了。被他杀死在突厥,被他杀死在我们未完的婚礼之上,被他杀死在西凉。
我稀里糊涂,忘了从前的一切,然后到这里来,跟李承鄞成亲。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
他怒极反笑:“好!好!甚好!”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永娘回来的时候十分诧异,说:“殿下怎么走了?”旋即她惊呼起来,“哎呀,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他叫了宫娥进来擦拭血迹,然后又絮絮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将我折腾来,折腾去。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回西凉去吗?就算回到西凉,顾小五也已经死了啊。
永娘以为我累了要睡了,于是没有再追问。她让阿渡进来陪我睡,阿渡依旧睡在我床前的厚毡之上。
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阿渡马上也起来了,而且给我倒了一杯茶,她以为我是要喝水。
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我问她,我们回西凉去好不好?
阿渡点点头。
我觉得很安心,我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都不知道从前她吃过那样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情愿,跟我到这里来的。我拉着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泪。阿渡看我哭了,顿时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着眼泪,我在她手心里写,不要担心。阿渡却十分心酸似的,她将我搂在她怀里,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抚摸着孩子一般。她就这样安慰着我,我也慢慢阖上眼睛。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是完了。从前我喜欢顾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后,我又喜欢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我竟然还是爱着他。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凡是浸过神水的人,都会将自己经历过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们两个,再无前缘纠葛。可是为什么我会在忘记一切之后,再一次爱上他呢?他对我从来就不好,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他。这三年来,我们一次次互相推开对方,可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经听从了我的祈求,让我忘记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惩罚我吗?让我重新记起一切,在又一次爱上他之后。
李承鄞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病了很长时间,等我重新能说话的时候,檐外的玉兰花都已经谢了,而中庭里的樱桃花,已经开得如粉如霞。
樱桃开花比桃树李树都要早,所以樱桃花一开,就觉得春天已经来了。庭院里的几株樱桃花树亭亭如盖,绽开绮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轻纱,簇拥在屋檐下,有几枝甚至探进窗子里来。
我病着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诉我的。首先是首辅叶成被弹劾卖官,然后听说株连甚广,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叶党”。然后是征讨高丽的骁骑大将军裴况得胜还朝,陛下赏赐了他不少金银。还有陛下新册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轻,也非常的漂亮,宫中呼为“娘子”,据说陛下非常宠爱她,连暂摄六宫的高贵妃也相形见绌。大家纷纷议论陛下会不会册立她为皇后,因为这样的恩宠真的是十分罕见。不论是朝局,还是宫里事,我左耳听,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我也不耐烦听到这些事,我觉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么呢?顾剑说过,一个人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午后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永娘望着庭中的雨丝轻叹,说道:“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虽然好了,可是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太医开了很多药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没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连忙拿了披风来给我披上,不肯让我受一点凉气。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凉去。
不管我的西凉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着雨里的樱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渐渐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绸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湿透了,黏在枝头。永娘已经命人支起锦幄,这是中原贵家护花用的东西,在花树上支起锦幄,这样雨水就摧残不了花树。我看着锦幄下的樱桃花,锦幄的四周还垂着细小的金铃,那是用来驱逐鸟儿的,金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便响起隐约的铃声。
现在我经常一发呆就是半晌,永娘觉得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我太闹,现在我这样安静,她总是非常担忧地看着我。
阿渡也很担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带我溜出去玩儿,可是我打不起精神来。我没有告诉阿渡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独自承受就好。
樱桃花谢的时候,天气也彻底地暖和起来。宫里新换了衣裳,东宫里也换了薄薄的春衫,再过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人在中庭里新做了一架秋千,从前我很喜欢荡秋千,但李承鄞认为那是轻薄率性,所以东宫里从来没有秋千,现在永娘为着我叫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现在根本就不玩那个了。
装秋千架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他,自从上次在路上他劝我不要和月娘来往,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还记得他夺走阿渡的刀,我还记得忘川之上他惊骇的声音。他一定不会知道,我都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吧。
我不会告诉他我想起了从前的事,那样他一定会对我严加防范。中原人那样会骗人,我也要学着一点儿,我要瞒过他们,这样才能寻找时机,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给我送东西来的,那些都是宫中的颁赐,据说是骁骑大将军裴况缴获的高丽战利品,陛下赐给了不少人,我这里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宝,我对这样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只命永娘收过罢了。
还有一只捧篮,裴照亲自提在手里,呈上来给我。
我没有接,只命永娘打开,原来竟是一只小猫,只不过拳头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绒毛,好像一只粉兔。可明明是猫,两只眼睛却一碧一蓝,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细声细气地叫着。
我问:“这个也是陛下颁赐的?”
裴照道:“这个是末将的父亲缴获,据说是暹罗的贡品,家中弟妹淘气,必养不大,末将就拿来给太子妃了。”
我将小猫抱起来,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指。柔软酥麻的感觉拂过我的手指,麻麻的难受又好受,我顿时喜欢上这只小猫,于是笑着对裴照说:“那替我谢过裴老将军。”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我毫无忌惮地看着他,面露微笑。当初他跟随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尽皆知晓,在忘川的悬崖上,也是他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漏过半个字,我想,他其实对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经想起来,会不会立时神色大变,对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这些诡计,我会一点一点地学着,我会将他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偿还给他们。
我逗着小猫,跟它说话:“喵喵,你是要吃鱼吗?”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舌头再次舔过我的手指,它舌头上的细刺刷得我好痒,我不由得笑起来,抱着猫给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点点头。我叫永娘去取牛乳来喂猫,然后又跟阿渡商量给小猫取个什么名字。
我问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不好,这只小猫全身纯白,一根杂毛也没有,确实不应该叫小花。
“那么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说着话,要替小猫做个窝,要替小猫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过自从有了这只小猫,我在东宫里也不那么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泼,追着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里桃李花谢,乱红如雪,飘飞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总是跳起来用爪子去挠。可是廊桥上积落成堆的花瓣,它却嗅也不嗅,偶尔有一只粉蝶飞过,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着它满院子乱跳,蝴蝶飞到哪里,它就蹿到哪里。
永娘每次都说:“这哪里是猫,简直比狐狸精还要淘气。”
日子就这样平缓地过去。每天看着小雪淘气地东跑西窜;看庭院里的花开了,花又谢了,樱桃如绛珠般累累垂垂,挂满枝头;看桃子和李子也结出黄豆大的果实,缀在青青的枝叶底下。时光好似御沟里的水,流去无声,每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的时候我常常坐在台阶上,看着一轮明月从树叶底下渐渐地升起来。千年万年以来,月亮就这样静静地升起来,没有悲,没有喜,无声无息,一天的风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层银霜。天上的星河灿然无声,小雪伏在我足边,“咪咪”叫着,我摸着它暖绒绒的脖子,将它抱进自己怀里。我静静地等待着,我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从这个精致的牢笼里逃走。
本来因为我一直病着,所以东宫里仪注从简,许多事情都不再来问过我。从前赵良娣虽然管事,但许多大事表面上还是由我主持,我病了这么些日子,连宫里的典礼与赐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绪宝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终究药石无灵,但东宫之中似乎无人过问,若不是永娘说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绪宝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去看她。也许是怜悯,也许我想让李承鄞觉得,一切没有什么异样。或者,让李承鄞觉得,我还是那个天真傻气的太子妃,没有任何心计。
绪宝林仍旧住在那个最偏远的小院子里,服侍她的两个宫女早已经又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