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前,官员递给我们一串钥匙,醉醺醺地说:“这是你们在亚洲分到的房子,回家吧,哦,家多好啊!”
“有什么好的?”我漠然地说,“亚洲的地下城充满危险,这你们在西半球当然体会不到。”
“我们马上也有你们体会不到的危险了,地球又要穿过小行星带,这次是西半球对着运行方向。”
“上几个变轨周期也经过小行星带,不是没什么大事吗?”
“那只是擦着小行星带的边缘走,太空舰队当然能应付,他们可以用激光和核弹把地球航线上的那些小石块都清除掉。但这次……你们没看新闻?这次地球要从小行星带正中穿过去!舰队只能对付那些大石块,唉……”
在回亚洲的飞机上,加代子问我:“那些石块很大吗?”
我父亲现在就在太空舰队干那件工作,所以尽管政府为了避免惊慌照例封锁消息,我还是知道一些情况。我告诉加代子,那些石块大的像一座大山,五千万吨级的热核炸弹只能在上面打出一个小坑。“他们就要使用人类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了!”我神秘地告诉加代子。
“你是说反物质炸弹?”
“还能是什么?”
“太空舰队的巡航范围是多远?”
“现在他们力量有限,我爸说只有一百五十万公里左右。”
“啊,那我们能看到了!”
“最好别看。”
加代子还是看了,而且是没戴护目镜看的。反物质炸弹的第一次闪光是在我们起飞不久后从太空传来的,那时加代子正在欣赏飞机舷窗外空中的星星,这使她的双眼失明了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一个多月眼睛都红肿流泪。那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时刻,反物质炮弹不断地击中小行星,湮灭的强光此起彼伏地在漆黑的太空中闪现,仿佛宇宙中有一群巨人围着地球用闪光灯疯狂拍照似的。
半小时后,我们看到了火流星,它们拖着长长的火尾划破长空,给人一种恐怖的美感。火流星越来越多,每一个在空中划过的距离越来越长。突然,机身在一声巨响中震颤了一下,紧接着又是连续的巨响和震颤。加代子惊叫着扑到我怀中,她显然以为飞机被流星击中了,这时舱里响起了机长的声音。
“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这是流星冲破音障产生的超音速爆音,请大家戴上耳机,否则您的听觉会受到永久的损害。由于飞行安全已无法保证,我们将在夏威夷紧急降落。”
这时我盯住了一个火流星,那个火球的体积比别的大出许多,我不相信它能在大气中烧完。果然,那火球疾驰过大半个天空,越来越小,但还是坠入了冰海。从万米高空看到,海面被击中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白点,那白点立刻扩散成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迅速在海面扩大。
“那是浪吗?”加代子颤着声儿问我。
“是浪,上百米的浪。不过海封冻了,冰面会很快使它衰减的。”我自我安慰地说,不再看下面。
我们很快在檀香山降落,由当地政府安排去地下城。我们的汽车沿着海岸走,天空中布满了火流星,那些红发恶魔好像是从太空中的某一个点同时迸发出来的。一颗流星在距海岸不远处击中了海面,没有看到水柱,但水蒸汽形成的白色蘑菇云高高地升起。涌浪从冰层下传到岸边,厚厚的冰层轰隆隆地破碎了,冰面显出了浪的形状,好像有一群柔软的巨兽在下面排着队游过。
“这块有多大?”我问那位来接应我们的官员。
“不超过五公斤,不会比你的脑袋大吧。不过刚接到通知,在北方八百公里的海面上,刚落下一颗二十吨左右的。”
这时他手腕上的通讯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后对司机说:“来不及到204号门了,就近找个入口吧!”
汽车拐了个弯,在一个地下城入口前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后,看到入口处有几个士兵,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的一个方向,眼里充满了恐惧。我们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在天海连线处,我们看到一层黑色的屏障,初一看好像是天边低低的云层,但那“云层”的高度太齐了,像一堵横在天边的长墙,再仔细看,墙头还镶着一线白边。
“那是什么呀?”加代子怯生生地问一个军官,得到的回答让我们毛发直竖。
“浪。”
地下城高大的铁门隆隆地关上了,约莫过了十分钟,我们感到从地面传来的低沉的声音,咕噜噜的,像一个巨人在地面打滚。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百米高的巨浪正在滚过夏威夷,也将滚过各个大陆。但另一种震动更吓人,仿佛有一只巨拳从太空中不断地击打地球,在地下这震动并不大,只能隐约感到,但每一个震动都直达我们灵魂深处。这是流星在不断地击中地面。
我们的星球所遭到的残酷轰炸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星期。
当我们走出地下城时,加代子惊叫:“天啊,天怎么是这样的!”
天空是灰色的,这是因为高层大气弥漫着小行星撞击陆地时产生的灰尘,星星和太阳都消失在这无际的灰色中,仿佛整个宇宙在下着一场大雾。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还没来得及退去就封冻了,城市幸存的高楼形单影只地立在冰面上,挂着长长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层撞击尘,于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灰色。
我和加代子继续回亚洲的旅行。在飞机越过早已无意义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时,我们见到了人类所见过的最黑的黑夜。飞机仿佛潜行在墨汁的海洋中,看着机舱外那没有一丝光线的世界,我们的心情也黯淡到了极点。
“什么时候到头呢?”加代子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这个旅程还是这充满苦难和灾难的生活,我现在觉得两者都没有尽头。是啊,即使地球航出了氦闪的威力圈,我们得以逃生,又怎么样呢?我们只是那漫长阶梯的最下一级,当我们的一百代重孙爬上阶梯的顶端,见到新生活的光明时,我们的骨头都变成灰了。我不敢想像未来的苦难和艰辛,更不敢想像要带着爱人和孩子走过这条看不到头的泥泞路,我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我被悲伤和绝望窒息的时候,机舱里响起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啊!不!不能亲爱的!”
我循声看去,见那个女人正从旁边的一个男人手中夺下一支手枪,他刚才显然想把枪口凑到自己的太阳穴上。这人很瘦弱,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无限远处。女人把头埋在他膝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安静。”男人冷冷地说。
哭声消失了,只有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在轻响,像不变的哀乐。在我的感觉中,飞机已粘在这巨大的黑暗中,一动不动,而整个宇宙,除了黑暗和飞机,什么都没有了。加代子紧紧钻在我怀里,浑身冰凉。
突然,机舱前部有一阵骚动,有人在兴奋地低语。我向窗外看去,发现飞机前方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光亮,那光亮是蓝色的,没有形状,十分均匀地出现在前方弥漫着撞击尘埃的夜空中。
那是地球发动机的光芒。
西半球的地球发动机已被陨石击毁了三分之一,但损失比启航前的预测要少;东半球的地球发动机由于背向撞击面,完好无损。从功率上来说,它们是能使地球完成逃逸航行的。
在我眼中,前方朦胧的蓝光,如同从深海漫长的上浮后看到的海面的亮光,我的呼吸又顺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