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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打探
我出门后直奔楼上而去,把简单和β的呼唤抛在身后。
二班就在我们五班头顶上
“同学你好,请找一下林杨。”
不怪乎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爷们几,因为我提着一口气,在问出 问题之前绝对不能泄,否则就会撒气的气球一样倒着飞回去了。
林杨可能是刚睡醒,脑门上还印着红印呢,就哈欠连天地来到了后门。
‘‘你好像很困啊,身体还好吧?”我决定还是先迂回地寒暄一下,“那 个,你还记得我吗?”
林杨被我这句话问得有点儿警惕,眼神中也没有睡意了。
我也意识到自已的行为很像来表白的。
或者卖保险的。
“不是的,小姑夫,我不是来跟你套近乎的。”
“小姑夫”三个字让他“腾”地脸红了,是从脖子根儿蔓延铺展的一片红,我从没见过谁能脸红得这么有过程感。
“你好,你好,大侄女,”他没否认,尴尬地挠挠头,忽然眼底有几分 狡黠闪过,“哦不,你好,侄媳妇。”
我想,我此时也脸红得非常有过程感。
“不,不开玩笑了,”我竟然在他面前像个憨厚的农民一样搓了搓手, “我有个事情想问你,是,是关于……”
“关于我侄子的?”
“胡扯! ”我急得大吼了一声,二班有一大片人“刷”地回头看向我们’ 我在目光对焦之前拽着他的校服袖子迅速逃离,边跑边纳闷,这男生不是成绩很好的嘛,怎么有点儿二啊?
背后有几个男生遥遥地在喊“林杨你吃不吃饭了” 估计计他们看到的都是林杨和一个丧心病狂的女子携手狂奔的背影。
走进食堂的时候,我看着乌泱乌泱的人终于泄了气。 我以前一直都和简单β搭伙吃饭的,来食堂的次数不是特别多,因为我们三都觉得食堂不好吃,更喜欢在最后一节课上课前偷偷摸摸地给学校周边的小饭馆和麻辣烫烤串摊子打电话叫外卖,然后一到中午就溜到学校操场的栅栏边,和栅栏外的小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食物从栅栏外递过来的时候,β忽然擦了擦眼泪。 “真他妈像探监啊。”她抽噎着说。 说实话,对我这么保守又老实的姑娘来说,忽然抛下两个姐妹来和一个陌生男生单独吃饭实在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何况男生长得还挺好看的。 林杨本来是打算跟我在避开人的行政区讲讲过往历史的,在我吭吭哧哧地问出“你知道余淮初中的同桌......”这半句话之后,林杨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并表示这个故事“实在说来话长”。
所以我们就来了食堂。
“我很少在真正的饭点儿来过食堂,人真多啊。”我没话找话。
林杨在四处张望,根本没理会我。
“一楼人太多了,上二楼吧。”我指指楼梯。
他还是没看我,不过装模作样地伸出食指对我比出了一个“嘘”。
嘘你四舅奶奶啊,食堂都已经快吵死了好吗!
林杨忽然眼神一亮,直接迈步朝某个方向走过去,扔下一句:“跟上,表现得自认点儿!”
什么叫表现得自然点儿,我让你吓得都快顺拐了。
于是我一副“我可很自然啦”的姿态,跟在林杨后面东拐西拐地躲避汹涌人潮,终于在一根大柱子后面停了下来。
“坐那儿去吧。”我指着柱子左边靠窗的位置,挨着柱子多憋屈。
林杨摇摇头,又探出头瞟了一眼,才转回来对我摇摇头:“就这儿,你做对面去,这个位置留给我。”
“小姑夫,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变态。”我直言不讳。
林杨笑了笑,压根儿没想跟我解释,只是样子既紧张又可怜。
“你吃啥,我去买。”
“不用了,我不好意思蹭饭吃。”
“你乖乖占座吧,一会儿连个位置都找不着了,记住,旁边的空位千万不能让别人坐,否则一会儿你就甭想听八卦了。”
学习好的人,毛病真是多啊。
林杨去买饭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一副对我特不信任的样子。我看他走得有点儿远了,就赶紧站起来,坐到对面林杨给自己预定的位置上抻长脖子使劲儿往柱子后面看。
余周周正在往桌子上摆餐盘,不经意中抬起头看到我,友好地笑了一下。
原来是小姑姑。
我当时就有点儿心慌,万一她跑过来跟我寒暄,再看到林杨,林杨一紧张再把手里的餐盘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两人来一段“你听我解释”“我不听”
不过,林杨这套跟踪战术真是不咋地。
我刻意忽略了昨天晚上我干过更不咋地的事情。
我正在胡思乱想,余周周已经坐在座位上低头吃饭了。她身后坐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姑娘,端着餐盘坐到了她旁边。
是上次那个主动跟我说话但是压根儿不认识的姑娘,我记得她上次说过名字,可我现在又忘记了,有点儿小尴尬。我下定决心以后有机会了就打听一下。
机会很快就来了。
林杨端着餐盘坐下来,眼神飘向柱子后面又迅速飘回来,一张脸平静如水。
“坐余周周旁边的那个女生是谁啊?”
我问完这个问题,林杨的脸已经扎进了饭盒里。
“你......”
“对,我都看见了。”
林杨尴尬地把餐盘推到我面前:“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肉,两荤两素,你尝尝看吧。”
“谢谢小姑夫。”
“......不,不客气。”
“所以那个女生是谁啊,好像和她形影不离的。”
“我只知道叫辛锐,是她初中同学。咦,那不就也是你初中同学吗?你怎么会不认识呢,你们学校总共才几个能考上振华的啊。”
“怎么说话呢,我们十三中也很厉害的好不好!”
“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
林杨面部微微抽了几下筋。都是成绩好的男生,他可比余淮厚道多了,至少嘴要笨一些。
正在这时一个男生从旁边经过,忽然停下脚步,敲了敲桌子。我抬头一看,竟然是端着餐盘的楚天阔。很好看的一张脸,突然出现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
林杨笑了,正要说点儿什么,楚天阔就敲着桌子长叹了一口气。
“还是你的日子舒坦啊,知不知道,在我们班只可以搞同性恋。”
林杨拍桌子大笑,笑到一半可能是害怕柱子后面的余周周她们听见,又赶紧压住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楚天阔熠熠然走开了,走之前礼貌性地朝我这个陌生人点点头。
“什么意思?”
林杨低声说:“你没听说吗?一班班主任刚开学就把全班座位都安排成男生和男生一桌、女生和女生一桌,说是为了防止早恋。”
“早恋”两个字戳到了我心里,林杨还在闲扯一班那些有的没的,我终于鼓起勇气。
“小姑夫,说正题吧。”
林杨瞬间抬起头,给了我一张巨大的笑脸。
“急了?”他笑嘻嘻地问。
整张脸写满幸灾乐祸。我就知道,我戳穿了余周周的事,他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你先告诉我,你余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情?我可不能随随便便把淮的事情讲出去。”
你都随随便便拉我来食堂“说来话长”了,你装什么啊!
我硬头昨晚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不包括余淮说要永远坐同桌导致我心理落差过大恼羞成怒这一段心路历程。
林杨张大了嘴,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说:“余淮他妈妈行事风格还是这么生猛啊。”
我深以为然:“所以以前也很夸张咯?到底发生过什么?”
林杨叹口气;“这个真的不方便说啊。”
然后很流畅地说了。
那个女生叫陈雪君。
这个如此琼瑶的名字一报出来就已经让耿耿同学有种自杀的冲动了。
为什么我叫耿耿?人家就能叫陈雪君?
“我还是觉得说这些不大好啊……”林杨扰扰头,“耿耿……”
“叫我芊芊。”我一脸严肃。
第二十六章 陈雪君
(No.141-No.144)
陈雪君很美。
这是我在林杨百般遮掩下,从他语言中总结出来的。
陈雪君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成绩很差,做事情有种不管不顾的劲头。
一个性格像男孩子的漂亮女孩子,可以想象她多么受欢迎。
我全程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好像自己只是单纯地在八卦自己的同桌似的。
直到林杨忽然中断了自己的叙述,小心翼翼地说:“耿耿,你能别笑了吗,渗的慌。”
有吗?
陈雪君是从省城所管辖的某林业发达的小县城转学到余淮所在的师大附中的,由此可见家中要么财力惊人要么权势滔天。当然我用词有点儿太夸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刚听个开头就急着给陈雪君塑金身。
好像这样自己就不难堪了似的。
“她初二刚到我们班的时候是个特别单纯的女生,很活泼,但是真的……”林杨斟酌半天,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真的挺美见识的,闹过不少笑话。”
然而陈雪君大方又乐观,经常请同学吃东西,不,是经常请男同学吃东西。当她迅速地熟悉了省城的环境,整个人也变得明亮又耀眼。
“陈雪君谈过很多……男朋友。”林杨说起这个的时候,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那她有没有和你……”我嘿嘿干笑。
我当然一点儿也不关心林杨和陈雪君的关系。我想问的是另一个人。
“怎么可能!”林杨身子往后一撇,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我。
“对对对,当然,她是你的好兄弟余淮……”
“也没有!”林杨一个劲儿摇头,“耿耿,你妹事儿吧?”
我挺讨厌自己这个样子的,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听下去,所以拼命给这个故事安上最坏的走向,好像只要这是我自己猜中、自己说出口的,就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了。
我不再插话,示意林杨讲下去。
“我们初中班主任抓早恋抓得很严格,所以陈雪君就成了重点看护对象。不过,我们班主任可不像一班的班主任,她只将陈雪君的情况单独处理。”
“怎么处理?”
“先是让她和女生劳动委员坐在同一桌,后来又换成和女生学习委员坐同一桌,反正折腾了半天,把全班能带动陈雪君上进的女生都换了个遍。可她和女生处不好。我们班女同学凡事被分到和陈雪君一桌的,几个星期后都会跑去找老师要求调座位。”
“为什么?”
林杨又开始苦恼地饶头:“你是女生,你自己想吧,我怎么知道啊,大概就是女生的小心眼吧。”
“你说谁小心眼儿,陈雪君还是‘那些女生’?”
这个问题很重要,答案直接反映了林杨和余淮他们这些男生对陈雪君的态度。
“我觉得半斤八两。”林杨很肯定地说。
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但是余淮觉得陈雪君比较无辜。”
女生的小心眼儿是什么呢?
简单和β曾经跟我说起她们两个初中时是怎样成为好朋友的——因为上厕所的时候一起偷偷说了班主任的坏话。那时她们的班主任深受全班同学爱戴,只有她们两个觉得班主任虚伪而做作,尤其在其他同学慢慢地发现班主任的真相后,她们俩更是格外珍视这份英雄所见略同。
“略同,而且略早。”β在旁边补充道。
女生的友谊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共同的秘密,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爱好,或者共同的厌恶?
那个班级里,女生们共同的厌恶,叫作陈雪君。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通过林杨后来的叙述,我还是听得出来,陈雪君能让一心向学的女生厌恶她的轻浮和自在,也能让轻浮自在的女生厌恶她的魅力和受宠。
既厌恶她敢追求,更厌恶她追求到了。
最让女生们不可忍受的是,她是个很善良热情的姑娘,除了男朋友多一点儿,太爱涂指甲油,喜欢乱花钱,几乎找不到什么可以指摘的人品问题。
所以作风问题在保守的师大附中就显得格外重要。
她会再学习委员指责她指甲油问道太难闻让自己头痛到无法做题时,睁大眼睛无辜地反驳:“我这瓶指甲油是我爸爸从国外买给我的,绝对环保,没有刺激性的,一丁点儿味道都没有,老师不信你闻闻!”
林杨讲起这一段时哈哈哈哈哈笑了半分钟,我也忍俊不住。
“余淮当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本来就很讨厌学习委员那个女生,因此故意用特别大的声音说:‘你的指甲油其实熏到她眼睛了’。全班哄堂大笑,班主任一气之下,就让陈雪君去和余淮坐同桌。”
是这样。我笑笑。
“就不怕他们早恋?”
我有点儿沉浸在故事里了,问问题时嗓音也不那么涩了。
“陈雪君怎么可能看得上余淮啊,她喜欢长的帅的。”
林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浑然天成的瞧不起人的坏劲儿,让我终于意识到,他到底还是超级赛亚人林杨。
“不过,我们班主任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她也是女的,比这帮小姑娘多活了二十几年,小姑娘心里那点儿弯弯绕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倒不如让一个成绩好的男生去影响一下陈雪君。”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没放弃陈雪君,理我也对这位班主任老师的韧性充满敬意。
那时候,余淮正在发育,个头一个劲儿往上蹿,热爱运动,言语刻薄,对女生有种抗拒感,像只还没进化的猴子。
以上这些事林杨说的,虽然有点儿毒,我觉得应该也差不离。余淮现在仍热处在一个慢慢长开的阶段中。
班主任对他,是放心的吧。
林杨他们几个哥们儿自然是坏笑着看热闹,班里的女生们冷眼旁观满是不屑,只有陈雪君开开心心地第一时间把零零碎碎都搬到了余淮旁边。
小夹子小镜子小瓶子小罐子,满满当当满桌子,眼看就要漫过去。
余淮特别冷漠地用油性笔在桌子上画了一条三八线。
被林杨称为史上第一条由男生亲手主动画成的三八线。
这顿饭已经把食堂大半的人都吃走了,空空的大堂里开始显得有点儿冷。
林杨探头看了看柱子后面,我也回头瞟了一眼,桌子早就空了。可能是在林杨讲得尽兴的时候,她们就吃完离开了。
“真不好意思啊……”我再次像个农民一样搓了搓手。
“没事啊,”林杨笑得很阳光,“反正每天她们都在差不多同样的区域吃饭,下次吧,下次。”
下次……下次你要干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谁能把跟踪这种事说得这么敞亮又自然的。
我们的午休时间是从十二点到一点半,很多同学用半个小时吃完午饭之后都会回教室小睡一会儿,也有男生喜欢去篮球场打打球,刻苦的同学会自觉去上午自修。
我看看手机,已经一点十分了。
可是故事只讲了个开头。我知道了陈雪君是谁,却愈加看不清余淮是谁。
“我得回去了,”林杨有点儿苦恼,“不过我现在就把后半部分的梗概讲给你听。”
梗概……我一头冷汗。
我们一起端起餐盘朝残食台走过去。
“她们两个一起做同桌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直到初三那年冬天。出乎我们的意料,除了余淮经常把越过三八线的指甲油往垃圾桶里扔以外,他们相处还挺融洽的,主要原因好像是陈雪君也很喜欢看球,在我们班女生中挺少见的,人也大咧咧的,不烦人。”
“看球?看什么?欧冠意甲世界杯?她支持哪个球队?余淮呢?”
“陈雪君嘛……她支持哪个球队取决于那时候她的男朋友是谁。”
林杨觉得自己这话很俏皮,说完就开始笑,把餐盘往残食台一推,继续说道:“余淮倒是什么都看,他是曼联的铁杆。”
“那陈雪君也喜欢过曼联吗?”
林杨愣住了。他没回答,用一种略带温柔的眼神看了看我。
原本余淮的妈妈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余淮的父亲在非洲支援基建,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一趟。余淮妈妈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一个青春期的儿子,还要顾着父母公婆,亚历山大,幸而余淮很懂事。所以对妈妈而言,只要余淮成绩还保持在前三名,依旧是“振华苗子”,就没什么好操心的。
余淮的小学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是妈妈疏通关系择校送进师大附中的,一开始有点儿不适应,但很快就跟上了步伐,和林杨等人成为好哥们之后,他就想要朝着竞赛生的路子发展。
“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在准备初三的数理化联赛,得一等奖的就可以去北京考少年班了,等于提前迈入大学。但是因为非典,北京都封锁了,这个考试今年也就取消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总之余淮是半路出家,但是他学得真的不错,能再多点儿时间准备应该会更好的。这些他妈妈是不知道的,准备竞赛很消耗精力,初三连着几次月考他都考砸了,他妈妈问不出原因,就偷偷跑到教室后门去观察儿子上自习时的情况,正好看到余淮和陈雪君在讨论球赛,陈雪君还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涂指甲,哦,据说她刚刚纹了身,把男朋友的姓纹在身上了,正跟余淮显摆呢……反正都赶上了。”
余淮妈妈震怒。
她当即转身告到办公室。儿子在她心中也是个没长成的小野猴子,忽然发生的这一幕让她完全无法接受,第一时间选择了最强硬的手段去干涉。
后面的故事本是重头戏,可林杨讲得很简略。
可能因为我们已经走进了教学楼,没多少时间了,他想让我尽可能多知道一些,也有可能是因为,到这里为止,他自己也不了解太多了。
“唉,一说来话长就讲了好多我们当年初中的事情,都不是你想听的。怪我。”
到我们五班所在的楼层,林杨在楼梯口跟我道别。
“哪有,你请我吃午饭,还跟我说了这么多,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得偿什么所愿……”
“哎呀要我说那么明白干什么,”我不想表现出自己的烦闷,所以故意开玩笑逗他,“还能有什么所愿啊,不就是以后去食堂吃饭别那么辛苦地找座位了嘛……那我祝你万事如意吧。”
至少以后别苦哈哈地去跟踪了,虽然变态得很帅,但总归也还是变态啊。
我正在想,忽然林杨笑了起来,眉眼和煦地弯起来。
“那我祝你万事胜意吧。”
“什么?”
“这是很重要的人以前送给我的一句话,我送给你。意思就是,一切都比你自己所期待的,还要好一点点。”
一点点就够了。
林杨朝我摆摆手,就跑上楼了。
这话说得我空落落的。
我几次三番旁敲侧击,想从林杨口中得知余淮和陈雪君之间究竟有没有过什么,林杨都没有说。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隐瞒我什么,而是真的不清楚。
男生之间的友情没有那么细腻吧,我想,正如他们是那么好的哥们儿,可最先发现林杨对余周周那点儿小心思的,竟然是我。林杨不会对余淮说的,余淮也不会对林杨讲。
哪里有什么万事胜意,我现在连万事差强人意都得不到。
我从后门溜进教室,才走两步就被一脸气愤的简单和β拦住了。
“水性杨花。”β斜了我一眼。
“没有你我们点菜很焦虑你知不知道?”简单冲上来捏我的脸,捏得我牙床都暴露出来了。
“有什么好焦虑的……”
“因为又想吃腐竹又想吃花枝丸,还想吃宽粉和午餐肉,想吃的种类特别多,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又没法儿吃掉那么多,你一走我们就断绝了许多点菜的可能性,你可知罪?”
我赶紧赔笑脸:“今天是真的有突发状况,我说真的,你们别怪我,下次不这么紧急,我—定提前报备。”
“报备什么?你来得及吗,你看你一见到小白脸时……”
“β,注意用词!”简单在一边打断。
“哦,你看你一见到小帅哥时那个德行,沿着楼梯口拉着手跑,啧啧,我们在后面喊都喊不住,连徐延亮和余淮都看傻眼了。你对得起我们吗?你对得起腐竹吗?”
“还有宽粉。”简单补充。
“还有午餐肉。”
“还有花枝丸。”
“行了!”我实在受不了眼前这对相声演员了,赶紧压低声音问最重要的问题,“你们刚才说什么?余……徐延亮看到了?”
简单点点头:“对啊,他们……”
“是啊,徐延亮看到了。”
β截断了简单的话。这死丫头绝对是故意的,她明知道我想问的是谁。
“明天麻辣烫我请客。”我诚恳地说。
“哦,余淮气得鼻子都歪了,转身就走了,”β迅速地接上,“到现在也没回班,听徐延亮说中午打球他也没去,不知道溜到哪儿生闷气去了。”
简单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耿耿,我觉得这是好事儿,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你看他多在意啊。”
我嘴角抽筋。简单的大脑内存就是—偶像剧小舞台。
我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座位坐下,翻开书,扫了两眼就心烦意乱地看窗外。
我发誓,以后我一定要去一个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生活。北方的冬天一片肃杀,灰天灰地,连风都灰扑扑,看看都觉得活不下去了。
余淮这次应该是彻底恨死我了。如果说昨天晚上的家长会我还能瞎扯说我是回班拿东西不小心听见的,这次扯着林杨袖子狂奔算怎么回事?找知精人士翻他的八卦?
下午第一堂课是美术,上课地点在艺体中心的多媒体教室,一点二十五时,大家都陆陆续续拿上教材走出门,我还坐在座位上等,徐延亮已经过来催了。
“你还等什么呢,赶紧去上课啊,我要留下锁门的。”
“你把钥匙给我吧,我锁。”
预备铃响起来时,余淮才出现在教室后门口,屋子里只剩下我了。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
余淮站在门口看着我,没有动。
我说完这话也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儿啥,所以就和他干瞪眼,为了保持气势如虹,我坚持没有眨眼。 十秒钟后,余淮大步冲过来,我吓得本能地往后撤,那一瞬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兴奋还是害怕?
不知怎么,我竟然想到如果这时候站在这里的是简单,应该已经闭紧双眼一仰头一挺胸了。
强吻我吧。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恶心到了,一晃神,余淮已经把我的脑袋揉成了一个鸡窝。
“脑子里面灌的都是麻辣烫吧不!”
余淮吼我的这一句,不亚于昨晚那两声“妈”
我们翘了课。虽然是美术课,可我还是非常忐忑,余淮自然是无所谓的,废话,他有成绩护体,三百六十度闪着金光的护体。
反正上课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已经达到了目的,手段早就可以不存在了。
“你能不能别去责怪林杨?是我求他告诉我的,何况他也没说什么。”
“那他都说了什么?”
“基本全说了。”
余淮气得都快吐白沫了,我看着,忽然心里有点泛酸。
至于吗,至于藏得那么深吗?
“我也有知情权吧,耍我一个人好意思吗?我道歉归道歉,可你的确骗我了啊。”
“你有什么知情权?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一直和我坐同桌,不就是因为,不就是因为……”
我一瞬间气血上涌。
因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当初亏欠了陈雪君吗!
可那个后半句,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算是明白了,电视剧里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演员总是不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了。
什么叫憋屈?憋屈的意思就是说出来丢人,不说出来窝火。
余淮定睛看着我,那一脸无辜懵懂的样子,气得我五脏六腑都化成了一摊麻辣烫,火烧火燎。
“余淮,我不信你不明白。”
“你觉得,我做这些是为了补偿陈雪君?”
“……明白就行,你不用说出来…” 他使劲儿地把我的脑袋往旁边一扒拉:“来,耿耿进水了就歪头单脚跳跳,把麻辣烫清出来一点儿,快!”
“你说谁脑袋进水?”
“你啊!我欠她什么啊,欠她的干吗往你身上补啊,你当自己是ATM机啊,谁欠账都往你身上还?”
你大爷的......说得也有道理。
“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敢说你昨天晚上那么反常,跟以前的事情没关系?”
终于也有余淮被我问住的时刻了。
“我只是觉得很没面子。”余淮耸耸肩,面对我的炯炯目光,他还是转
过脸去看黑板上没擦干净的物理公式。
“也觉得有点儿愧疚。”
半晌才又补上~句。
陈雪君早就有文身。
人心里有了爱,无论深浅,都会特别勇敢。陈雪君的勇敢都用在了文身上。
她的第一个文身是一个“张”,那是她那时候男朋友的姓氏;后来又变成了“郑”,这是另一个男朋友。
用余淮的话来说:“她早晚在自己身上文出来一篇《百家姓》。”
闲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会好好聊天。陈雪君是一个口无遗拦的姑娘,不同于β的嘴毒和机智,陈雪君的口无遮拦带着一种十四五岁也早就应该泯灭的天真,比如她坚定地认为,自己会早恋,是因为她缺少父爱。
她会在余淮无法忍受她桌子的一团糟而帮忙出手整理了一下卷子时,毫无预兆地说,余淮,你要是我爸就好了。
如果我是一脑袋麻辣烫,那谁能告诉我,陈雪君这姑娘脑子里到底是什么,和路雪吗?!
然而余淮眼中的陈雪君,不仅仅是林杨眼中那个会举着指甲油对老师说“不信你闻闻”的那个单纯缺心眼儿的女生。
就在余淮妈妈冲进学校的前一天下午,余淮也正在为自己的月考成绩烦心。没有谁对命运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眼中的余淮再聪明强大,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考不好了就会怀疑自我的少年。
我们并不真的认识自己。那张最熟悉的、名叫自我的脸孔,都是这个名叫世界的镜子反射回来的影像。
这时候,余淮看着拿到卷子就翻了个面当成桌布垫着试用指甲油的陈雪君,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羡慕。他第一次主动和这个女生说话,问她为什么一直那么无忧无虑。
陈雪君不是能讲出大道理的人,甚至可能连余淮在烦恼什么都没察觉。她很诚实地说,我没有无忧无虑。
看到爸爸像孙子一样陪着县委进洗浴中心的时候也会恶心;被男朋友甩的时候也会难过;给同桌买了那么多发卡和本子后对方还是和其他女生联合起来骂她不要脸时,也会气得手脚冰凉。 她放了学背着书包在校门口游荡,上学的时候抱着书包和文具盒在教室里游荡。 没有人愿意和她一桌。她搬来搬去,自己也累了。 我做错了什么?陈雪君眨巴着大眼睛问余淮。 余淮哪里懂得女生之间的那些龃龉,他甚至都没有林杨这个二愣子看得明白。 那一刻他恐怕早就忘记了自己不尽如人意的月考试卷,开始仔仔细细思考自己之前一直不屑于正视的问题,那就是,女生为什么讨厌陈雪君?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我严重觉得以余淮野猴子一样的原始思维,是在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他果然也没想明白,于是一梗脖子:“我觉得你也没有错。” 陈雪君眼睛发亮,很认真地点头:“我也觉得。我就是没有错。” 话音未落,女孩子的眼睛又默默黯淡下去。 “可是,我不想再拖着东西导出换座位了。就像没人要的野狗,特丢脸。” 我想,我能猜到余淮的回答是什么。 “那我们就一直坐同桌吧。 余淮妈妈的雷霆之怒顷刻就有了成效。焦头烂额的班主任回到班级就打断了自习课,在所有人兴致盎然的目光之下,陈雪君抱着东西站起身,穿过教室,坐到了讲台边上的单桌上。 那个新设立的单独座位,像是这个班级的耻辱柱。 她再也不需要同桌了,这个单独的座位,比第一排还要靠前,为了不阻挡别人的视线,设置得格外偏,就在教室左侧上方悬空的大电视机下面,偏得压根儿看不到黑板。也许班主任也觉得陈雪君再也不需要看黑板了吧。 陈雪君抱着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刚走了一步就不知怎么绊了一跤,所有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余淮不知所措地起身帮她捡,刚一弯腰就听到后门的一声不满的咳嗽,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妈妈,一脸痛心。 那之后陈君再也没有和余淮讲过一句话,也没有和那个班级的任何一个人讲过任何一句话。五月份,中考之前,全市所有初中生都参加了纯属走形式的会考。会考结枣后,大家就能领到初中毕业证了—陈雪君在那之后就消失了。 “我觉得她不是怪罪你。不和你说话可能真的只是怕给你惹麻烦。” “你不觉得整件事情很丢脸吗?”余淮小麦色的脸庞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气愤。 毕竟是十几岁的男孩第一次说出口的承诺,不管那个承诺背后究竟连接的是友情、爱情还是仅仅一点点交情,第二天就被现实狠狠甩了一巴掌,主导的人还是自己的妈妈。 余淮不是会跟自己妈妈吵翻天的人,顶多就是脸色阴沉地听着长辈的唠叨,左耳进,右耳出不去。他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证明那些杞人忧天都是错的,可是联赛取消了,中考又考砸了,没考上尖子班。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余淮的时候,烈日下的报到大会,他听着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家长打电话,露出一脸别扭又不屑的表情。 那是胸口郁结的一口气吧,我不知道现在他究竟出完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你妈妈一定会在家长会后和张平提让你换座位?”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余淮斜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唠叨,所以一直跟她说我同桌是个男生,反正你的名字也分不出男女。家长会她一看到就会知道我撒谎,她从来都是绷不住的,肯定马上就会去找张平。” 怪不得他斜我一眼,这的确都属于基本推理。 “昨天晚上,你和你妈吵架了?” “没有。” “那你干吗把头发剪成这样?丑死了。” “心里不爽,我乐意。” “那你一上午阴阳怪气又是怎么回事啊?”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我哪儿阴阳怪气了?我上午都没说过话。” “喘的气儿都是阴阳同体的!” 余淮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那你是怪我到处打听,让你没面子了?” “这是我和林杨之间的恩怨,你靠边站。” 我想了想,林杨那个样子,应该挺扛揍的,所以不用太担心。 余淮觉得他该说的都说完了,就翻开卷边儿的可怜的物理练习册,埋头做了下去,我默默地在一边观察着,他第一道选择题就用了排除法,把几个选项一一往题目中代入,很快就算出了答案。 好像半个小时前他就一直在做物理题,从没间断过,从没讲过一个关于承诺一直坐同桌却没能成真的故事。 “真不知道你操哪门子心,唉。” 他头也不抬地抱怨了一句,继续去做下一道题。 我听着他的中性笔在纸面上划出的声响,真正想问的话始终堵在嗓子眼,然后一寸寸地沿着喉咙滑下去。 他说,他不知道我操哪门子心。 我问再多问题,知道再多不该知道的过往,不过就是想要弄清楚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我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坐在你身旁。 可你知道吗? 下午的课全是数学。 因为期中考试阅卷的那段时间张峰得了重感冒,所以我们班缺了四堂数学课,都补在了这两天上,我现在一看到函数就觉得特别恶心。 我好不容易稍微有点儿明白集合的奥秘所在了,课程就开始进入函数阶段,等我消化完合集、并集、互斥这些概念,并能稍微避开试卷上的那些“显而易见的陷阱”(余淮说的),张峰已经把函数讲到了对数函数。 指数函数去哪儿了?面瘫张峰你是趁我在课堂上发呆的时候把它们杀了吗?! 张峰驾着一辆塞满了log和f(X)的马车飞驰而去,我穿着拖鞋在后面边哭边追。 面对我的崩溃,余淮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不理解指数函数的话,是没有办法学好对数函数的,它们本来就会为反函数……这么说也不严密,但是你就这么理解吧,反正你如果指数函数没搞明白,对数函数我看你也算了吧。” “请问,你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可以去死了吗?” 余淮点点头:“也可以以这么理解。” 我无比无比无比地疲倦。 在陈雪君的故事结束之后,我们的关系恢复了正常,至少在余淮的眼里是这样的——我的成绩一如既往的烂,他的成绩一如既往的好;我们仍然坐同桌,他仍然对我一小部分时间施以援手,大部分时间落井下石。 什么都没变。 而对我来说,就像是某些念想无声无息地死了。 就像一个人徒步穿越沙漠,始终相信自己不会死,因为手中攥着最后一壶水,只要想着这个,就可以忍耐喉咙的焦灼,再往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 然后突然发现壶是漏的,里面早就空了。 如果说我的问题还可以规划为内心戏太汹涌,那么β的困境则全是动作戏。 放学时,简单跑来找我一起坐车回家,我说我还要值日,问她β今天怎么不一起走。简单神色有点儿尴尬地说,她被张平叫去谈话了。 “昨晚不是谈过了吗?”我疑惑道,“β昨天说她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来着。” “昨晚没扼住,”简单摇摇头,“她没找到机会,张平后来被几个家长缠着说话,一直聊到大门口,她在旁边根本插不上一句话。今天她本来想要蒙混过关的,一整天都在装没事儿人。” 我想了想今天β的表现。 “还是很有演技的。”我表示肯定。 “可没想到张平还是找到她了,她想得美,张平怎么可能放过她,昨晚家长会点名来着,就她爸妈没来。” “张平给她爸妈打电话了?” “所以说咱们小张同志还是很厚道的。我听徐延亮说,张平打算先和β谈谈,再决定要不要给她爸妈打电话。否则今天晚上β估计就要被揍成α了。”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余淮已经整理好书包,转身匆匆走了。 “往哪儿跑,今天你们组值日!”徐延亮眼尖发现了,在后面扯着嗓门喊。 “我有课要上,耿耿做我那份儿,我们说好了!” 余淮也大嗓门吼回来,后半个教师不少还没走的同学都朝我行注目礼。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好了!”我有点儿脸红。 “现在!给点儿默契!”他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徐延亮看着我,半响才叹口气说:“家属的确也可以代替值日。” 简单盯着余淮消失的方向愣了一会儿,转头问我:“余淮是去补课吗?” 我张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他们要参加联赛了,成绩好的话,有保送机会。” “高一就能保送?!”简单惊呼,转头去看韩叙早已空了的座位。 “你以为呢?人家和咱们可不一样。” 说话的是坐在我前面的朱瑶。 说来奇怪,我们和隔壁组的徐延亮、简单、β甚至韩叙关系都不错,却很少和坐在自己前排的朱瑶与郑亚敏说话。郑亚敏是个十分沉默的男生,皮肤有些黑,身材与徐延亮相似,类似汽油桶,却没有徐延亮灵活。余淮曾经说过,要不是自己视力好,肯定会和张平求情让自己往前排调。 “郑亚敏简直像座山。幸亏我个儿高。” “是上身比较长。”我诚实地纠正。 如果说郑亚敏的沉默是性格使然,朱瑶的沉默则是因为珍惜时间。她学习非常努力,体育、美术、音乐课什么的向来能翘课就翘课,下课的时候也一直坐在座位上背单词。我曾经亲眼见过朱瑶因为专心做题,懒得起身去扔垃圾而把吃完的苹果核直接往地上扔。 我也想过以她为标杆来学习的,朱瑶不起身我也不起身,尿急也憋着。结果不出所料——摸底考试的时候,她是我们班第五名,这次期中考试是第三名。 而我两次都几乎垫底。 一开始朱瑶和余淮还会讨论一下习题,朱瑶向余淮请教物理和数学,因为“他是竞赛生”;而余淮常常会板着脸把他认为“不可理喻”的英语、语文习题丢给朱瑶帮忙。朱瑶的英语基本功很扎实,那些生僻的词组和诡异的介词她都能说出个道道,不会像我们糊涂的英语老师,每次讲解选择题的模式都是一样的。 “这道题A、C、D选项一看就不对,所以选β,有人有问题吗?” “老师,我没听懂。” “怎么听不懂呢?我问你,A、C、D哪儿对?”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对,不对就选对的,当然选β,还有问题吗?” 每到这时候,余淮就会私底下白英语老师一眼,伸长胳膊戳戳朱瑶。 不过,这种好战友关系止步于期中考试。 因为余淮的期中英语成绩比朱瑶高了三分。 从此之后,但凡余淮有不明白的英语题,朱瑶的反馈都是:“我也不知道。你英语比我好那么多,你还问我?我给你讲错了怎么办?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余淮就再也没有主动和朱瑶说过话。朱瑶询问的理科题目他还会照旧帮忙解答,但是英语题目他都会舍近求远直奔韩叙,甚至跑上楼去问林杨。 而林杨给他的答案,大多是两个字。 “直接。” “林杨上辈子可能是条狗。”余淮认真地对我说。 不同于余淮对朱瑶的不屑,我稍微能理解对方的小心翼翼。这种小家子气固然没风度,但也是因为内心的惶恐吧。朱瑶或许只是另一个我,一个更努力、更聪明的耿耿,但是距离余淮、林杨、韩叙他们,差的不是一点点。 都差在了心理。 “不对啊,我记得韩叙以前跟我说过,保送不是高三的事吗?”简单连忙抓住朱瑶问起来。 “联赛又不限制年纪,少年班知道吗?”朱瑶在和我们这样水平的学生讲话时可没有那么多顾忌,口气硬邦邦的,“高一怎么不能参加了?只不过让他们和高三的学生竞争,毕竟短了两年的训练,一般很难考到好名次,即使有保送机会,也不是非常好的学校,所以你不知道而已。” “那干嘛还要参加?” 朱瑶用看弱智的眼神扫了一眼简单: “练手。撞大运。反正没损失。” 朱瑶讲述的余淮和韩叙他们,像是运转在另外一条轨道上的星球。我还没追上对数函数的马车,他们已经在自己的逻辑里公转了几个世纪。 朱瑶说完就抡起书包走了。 我和简单各怀心事地傻站了一会儿,直到简单跳起来:“欸?今天不是你们组扫除吗?她凭什么走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耸耸肩,“张平找她谈过话也没用的,她说过,来学校是学习的,多余的事情谁也不能强迫她做。你能怎样?为这种事情找她家长?” 简单咧咧嘴:“那我帮你吧。” 我朝简单感激地笑笑,也没推辞。 我觉得我和简单这样的学生才是真正的好孩子——只是我们都好在了“不重要”的方面。 我到家的时候,发现今天在厨房做饭的是我爸。小林帆告诉我,今天因为有一所初中的学生中午集体食物中毒了,所以齐阿姨她们要加班到很晚才会回来。 我俩正在说话,厨房的门开了,我爸探头出来,见到我,竟然有点儿不好意思。 呵呵,这种态度就对了。 “回来啦?把校服脱了,洗个手,马上吃饭了。” 我忍住笑,冷若冰霜地点点头,脸上是单亲家庭孤僻受伤的少女的常用表情。 我爸果然更尴尬了,赶紧缩回头进了厨房。 小林帆正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抬头朝我眨了眨眼,把我搞蒙了。 “姐姐,”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我说,“耿叔叔接我放学的时候,我跟他说,你昨天好晚才回来,是哭着回家的。” 然后,他朝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哪儿跟哪儿啊? 他看我还没开窍,有点儿不耐烦地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没考好吗?这样他就不敢骂你啦!” 我干笑了两声,只好对他感激地点头:。谢谢……” “不客气,”他摆摆手,“我们刚出成绩,我也没考好。” 然后就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哭笑不得,只好大义凛然地一挥手:“包在我身上,姐罩着你。” 小林帆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这个三年级的熊孩子没我想象的那么乖。 . 吃完晚饭,小林帆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我则摊开了《王后雄》,开始 艰难地回忆跟我擦肩而过的指数函数。 余淮说过,如果我能一直都考得特别差,迟早能习惯。 可我不想习惯。 在他为了脸皮薄的我朝张峰大喊“老师我听不懂你重讲一遍好吗”的 时候,我曾经油然而生一种依赖感,好像那些层层包裹无法拆解的函数符 号、斜坡上摩擦力永远为零的小滑块、一会几溶于水一会儿不溶于水的让 人不知道它到底想干吗的化学物质,总有一天都能在他的面前迎刃而解, 我也会连带着_起看清楚每本教材背后的玄机。 就像我小时候常常跑到家附近的租书屋去租机器猫看(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叫哆啦A梦), 并且连带着看藤子不二雄的叮当猫、宇宙猫都看了个遍,一度坚定地认为自己有一天肯定 会嫁给机器猫,每天上学前放学后都检查一遍自家抽屉是不是连着时光机。 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 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 每天流着泪把零分考卷往地里埋的大雄。 我以为我旁边那个人是机器猫,可他今天对我说,指数函数你都弄不明白,对数函数也就算了吧。 谁都只能靠自己。我的机器猫马上要坐一台名为奥林匹克联赛的时光机,回到22世纪去了。 我就知道我爸会进屋,而且肯定会端一杯牛奶。 他也没别的招数。一招鲜吃遍天说的就是他。牛奶就跟他的话筒似的,从我小学一年级不带美术课用的笔刷导致我爸被尖酸的班主任训得像 孙子开始,他就习惯拿着一玻璃杯的牛奶当开场白来跟我谈心了。白色的 温润的圆柱体就像他专属的话筒,可以缓缓道出他所有的大道理。 仔细想想,我爸从来没有跟我发过火。甚至我就没见过我爸发火什么 样。可能因为我妈常年处在一个生理期的喷火龙的状态,所以我爸就变成 了一座沉寂的五大连池。 练习册上的指数函数像一个个没大没小的熊孩子在右角牵了个氢气 球,一个劲儿在我眼前得瑟。我烦得很,抬头看我爸的时候也恶狠狠地。 我知道自己没理。一般家长这时候都应该拿着成绩单痛习疾首了,恐 怕心里都开始怀疑自己和老婆其实是近亲结婚,哪有人像我爸一样,还十 年如一日地端着牛奶敲门。 “谢谢爸。"我憋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我没他沉得住气。 我也不应该沉得住气——他把牛奶往旁边一放,站了整整两分钟没说话,跟永不消逝的电波似的。 “耿耿啊,昨天是爸爸不对,事情比较突然,我没想到你妈妈也在开会,真是赶到一起去了。” “我知道,”我闷闷地回答,“谁开家长会不是开啊。” 我爸半晌没话说。 我要是他,我也没话说——说什么呢?说不应该让你齐阿姨去开会?可是人家齐阿姨错在哪儿了?错在她是个外人吗?还是错在她没生我?或者错在明明是我自己没考好,还恼怒于暴露在一个外人面前? 可是这个外人做得足够好了,我没道理挑剔,更没道理让我爸来跟我 道歉。 是我自己太拧巴了。这样的耿耿,真令人讨厌。 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令人讨厌。 无论是余淮的事情,还是别的一切。 。, 我爸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我做题。我做不出来,又不想在他面前暴 露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的傻样,于是一直在演算纸上面乱画。 . 写的都是百以内加减乘除这种算式,还配了两张一次函数的图,像煞 有介事地连了好几条狗屁不通的辅助线,画的跟内环线似的。 我爸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耿耿啊,你画的那是个啥啊,都不对劲儿啊。” 我立刻扭过头怒视我爸。 就在我开口前,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自从齐阿姨和小林帆搬进来,我 妈就再也没有往家中的座机打过电话了。 我伸手想要按免提,来一次久违的三口会议。 我爸却接过手机,按了通话键,然后一边接听一边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把所有画成内环红的一次函数都团成纸团扔进垃圾桶,想了想,从书包里翻出了数学教材。 自打我上高中那天起,就被余淮这种学生吓坏了。他笑我包书皮,抄书上的概念定义,我自然再也不敢用他眼中那种“形式主义”的方式来学习了。矫枉过正的结果就是我买了他们这些聪明学生常用的所有练习册,虽然一本都没有做干净,但也像模像样地抛弃了课本。 不管有没有用,至少那些练习册摊开在桌面上的时候,我看上去和余淮是一样的。对自己的笨拙做任何掩饰都是毫无意义的,却又是最重要的。 我把至今仍然崭新的课本翻到指数函数那几节,开始认认真真地依据书上的步骤来推导各种定理。虽然慢了点儿,但至少笔头是顺畅的,那种“什么都不会”的焦灼感渐渐消失了。写着写关,当我不再依赖书上的提示,自己推导出几个定理推论之后,心里升腾起一点点喜悦。 其实我明白,题海战术自有期愉悦之处。真的,好歹我以前也算是半个好学生呢,就算是坐在那里解十分种耳机线,只要捋顺了都能令人开心,何况是做题,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不是别的能带来的。 不同之处可能就在于,能给我带来满足感的数学题,比较少。 很久之后,我还记得这天晚上,我在台灯下,不带任何自尊心,不逃避地研读数学书。说来奇怪,那种感觉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像是深冬夜里,心里下了一场暖雨,却静得没有一丁点儿雨声。 在我笔头顺畅地解题时,多余的精力飘到了另一个方向。 老天爷是公平的吗?我比余淮笨那么多,这辈子是不是注定没有他过得好?转念一想,世界上还有运气这回事儿呢。 我爸走进屋,把手机放到我桌上,坐到了窗边。我正写到兴头号上呢,虽然有点儿好奇他会说啥,但也没看他。 “耿耿啊,我和你妈研究了一下你的成绩单。我俩都觉得,你就好好主 攻数学、语文和外语这三科吧,一年级成绩差点儿没关系,到高二的时候, 还是去学文吧。” 就跟大夫下病危通知似的,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吧,想学点儿哈就 学点儿啥吧,想考几分就考几分吧。 我头也不抬地“唔”了一声。 之前课堂上是谁对我说“别学文科”来着?是谁对我说“说真的,别 学文科”来着? 我又是对谁说“嗯,我不学文”来着? 大难临头各自飞吧,何况我们又不是同林鸟。 第二十九章 β ~No. 我醒得很早,五点半,比平时闹钟的时间还早了一个小时,一点儿都 不像平时。平时我可是为了多睡五分钟认贼作父都乐意的。 可能当人真的有了决心时,身体各器官还是很配合的,毕竟都是自己人,该给的面子总归是给的。 不知道怎么,我就想起了厨房角落正在落灰的豆浆机。这玩意儿这两年刚兴起,我爸去年年终的时候从单位分了一台。我俩过年前兴冲冲地冒着冷风,去沃尔玛买了一斤大豆和其他五谷杂粮,回到家里,我念说明书我爸操作,认认真真地做出了一大杯香喷喷热乎乎的豆浆。整个过程中,只有我爸对于日益严峻的食品安全问题的观点一二三四叨叨得让我心烦,除此之外一切祥和。 但由于我俩没有经验,光顾着喝,喝完了等我去刷机器的时候才发现豆渣什么的都粘在杯体上了,我刷了半小时,肱二肱三头肌一起拱出来了。 我爸还在念叨豆浆的好,我说你喝你刷。 他就不喝了,特别没气节。 此时我跑到厨房一看,那台白色的豆浆机可怜巴巴地站在角落里。我蹑手蹑脚地把它拎出来,想起家里还有齐阿姨买回来的大豆和薏米,于是摩拳擦掌地决定放手一搏。 五点半,天还没亮呢。我在厨房的节能灯光下轻手轻脚地洗大豆,淘米,内心特别平静。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学过老舍先生写的《劳动最有滋味》,老舍先生在某一段落写过,他的妈妈告诉他,地主家的饺子肉多菜少,咱们家的饺子菜多肉少,可是菜多肉少的饺子更好吃。 课后练习有一道题,问的是:“老舍妈妈为什么说菜多肉少的饺子更好吃?” 我当时给出的答案是:“因为菜多肉少的饺子本来就更好吃,不腻。” 我们老师打的那个叉力透纸背,作业本往后翻十页还能摸出那两道印。 正确答案是地主家的饺子是通过剥削穷人换来的肉和面,而老舍家是通过劳动得来,所以更好吃。我当时非常不服,吃的就是吃的,好吃就是好吃,我就不信同一盘饺子能咬出两个阶级。 当然,这种抱怨只能永远放在心里了。 不过,当我把手泡在洗豆子的盆里,温暖的水没过我的手背,我忽然理解了老舍为什么很推崇这种朴素的劳动。人心疲惫的时候,身体总要做些什么来让它休息一下,忙忙碌碌中反而放下了真正令人下坠的困扰。 直到我不小心碰掉了一个不锈钢饭盆。 我爸吓得从卧室冲出来,齐阿姨紧跟其后,两人都睡眼惺忪,带着被吵醒的慌张。 “我想做豆浆。”我连忙解释。 我爸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齐阿姨让我回去再睡一会儿,她来做早饭, 我拒绝了,表示这是我人生揭开新篇章的必经之路。以前我常这样突然踌躇满志,我爸早习惯了,但我从来不会在齐阿姨面前说这么二缺的话,而我爸近来时常和齐阿姨一同出现,所以说这种话的女儿在他眼中,的确久违了。 “耿耿啊”,我爸语重心长,“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豆浆就别做了,你……你还是从人生的其他部分重新翻篇儿吧。” 我进教室的时候,屋子里面只有三个人,而且弥漫着一股泡面味儿。我扫了一眼,β正背对着我吸溜吸溜地吸着面条。 “你过得有这么惨吗,”我一边放书包一边问β,“干吗一大早上就吃方便面。” “说来话长,”β端着面起身,吃了满嘴,含含糊糊地回答我,“我今天必须早点儿离开家,所以没吃早饭。” “为啥?” “总之,我必须赶在我爸妈起床前离开家门。” “可是,你晚上回家不还是会看见你爸妈吗?” “他俩今天中午的飞机去北京,晚上就没啥可怕的了。” “是不是因为昨天张平找你家长了?” 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坐回到座位上:“我把面吃完了再跟你说。我们得尊重食物。” 本来我就是随便一问,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来劲儿了,立刻窜到她身边坐下。 “你干吗?”她警惕地看我一眼,面条还剩下一点儿挂在嘴边,“别那么八卦。” “你都把余淮他妈要求换同桌的事儿讲成评书了,你好意思不给我个交代吗?” 于是,β竟然用一种有点羞涩的表情看了我一眼。 一开口就把我吓得膝盖一软。 “耿耿,你觉得,张平这人怎么样?” β一直认为,张平是个乐观朴实的呆瓜。 所以,当她两眼干干低头假装抹泪说自己爸妈凶残冷血,一旦得知她成绩不好还瞒报军情并将家长会时间篡改到他俩出差期间,一定会扒了她的皮来包沙发。 我听完就扳手指头算了算,β这次踩得的确是连环雷。 她以为张平肯定吃这套,没想到,对方端着罐头瓶子(张平自从连碎了四五只茶杯后,就开始用黄桃广口罐头瓶子接水喝了),一边喝水一边悠悠地看着窗外,淡淡地说,蒋年年同学,别装了啊,来之前也不知道往手背上抹点芥末,你是不是很藐视我啊? β呵呵干笑了两声,放下了抹眼泪的手。 β的爸爸是北京人,不知怎么考到我们市的医科大学来读书,一直读到了博士,在本地娶妻生子,近两年又和β的妈妈一起被调回北京的医院,只是β的户口暂时还没落实。夫妇俩打算实在β高一时将她转入北京的某所高中借读,户口办好了再转为正式生。所以,β在这边的中考志愿是乱报的——可是,她竟然考上了振华的自费生。 振华也算是全国高中名校,至少比β原本转去借读的那一所高中要好很多。于是她爸妈当机立断,让她留在我们这里读完三年高中,高考前再去北京,正好占一下北京高考分数线的便宜。 “你也算留守儿童了。”我听到这里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一眼β。 不过意外考入振华之后,她吃的苦头可不少。β底子还不如我呢,振华讲课的速度让她完全吃不消,当我还在数学课上负隅顽抗的时候,β已经和自己下了几十盘五子棋了。 “我当年是非典的幸运儿,要不是因为非典,考试题能那么简单吗,我哪能考上振华?” β说这话的时候,可一丁点儿感激或者庆幸的神色都没有。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国家不幸诗家幸,”非典这个大人们谈之色变的劫难,在我们看来倒像是一次晚自习土的大停电,喘息中的狂欢,更有很多人,比如我和β,在混乱中意外得利。 死亡的恐慌都没有威胁到我们。威胁到我们的是之后怎么活下去。 “关于这一点我可没撒谎,我爸妈的确能扒了我的皮。”β低下头叹口气道。 这话倒是真的。 β的生活自由又寂寞。她的爷爷奶奶都在北京,外公外婆常年身体不佳,偏偏又只生了β妈妈一个女儿,没有姨妈舅舅一类的亲属可以照管她。她爸妈都是大夫,医院的工作压力巨大,导致这对夫妻脾气很暴躁。β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是从小练就的,专门用来哄爸妈,顺便逃避责罚,隐瞒祸患。β的父母也没太多时间细细教导女儿,遇到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只会拍桌子发火。如果爸妈知道β把家长会日期谎报在了他俩去北京的时间里,还做了假假条让他俩填,估计都等不及听到她篡改排名表这一项罪名,就已经把她活体解剖了。 怪不得β会想要去人才市场雇个爹。如果试用期表现良好,她甚至可能撺掇这个爹转正。 β东拉西扯,跟张平唠叨完了她的家事和自己认定了永远烂泥糊不上墙的学习成绩,就摆出一副“我已经脑癌晚期了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盯着他。 张平可能是被她气得头疼,烦躁地扯开领口的扣子,把办公室的窗子拉开一道缝,低头点了一支烟。 张平居然抽烟,点燃了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学生,半吊子地绅士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β敢介意吗,吸二手烟是几十年后肺癌死,不吸二手烟今天就得死。 更何况办公室里橘色的台灯和烦躁却沉默的张平,让β的心里忽然有点儿异样。 β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 作为转校大王,她见识过不知道多少种老师。在和张平交锋前,她已经模拟过对方的很多种反应,比如生怕担责任地拿起办公室电话的听筒说“这可不行,得赶紧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比如义正词严地大声数落她“开家长会是为了让家长了解情况,你爸妈难道还能害了你?”,再比如笑嘻嘻地安抚一通,鼓励她还是要加油好好学习,成绩总会有起色,然后在她前脚踏出办公室,后脚就把她爸妈从北京请回来训话…… 但是绝对不会有老师认真地听她胡扯一通自己的成长史,忍受她拽得二五八万地说自己早晚是要去北京髙考的,并在她自我放弃之后,烦躁地点了一支烟沉默,似乎真的在为这个冥顽不灵的死丫头想出路。 似乎从来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她说几句正经话,认真地为她想一想未来。 张平终于抽完一支烟,转过身坐在椅子上。他没有看β,反而一直盯着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的几张照片,缓缓地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的状态不上不下的。努力学习吧,振华的这个压力和氛围可能真不适合你; 不努力学习吧……当然,咱不能这么干哈,我就是随便说说,不能不努力,”张平无奈地笑了笑,清淸嗓子继续说,“你也知道自己早晚去北京考 试,那边分数线比咱们低,试题也相对简单些,但是你现在还没去呢,每次月考期末考你还得面对,这不上不下的……使不上劲儿啊,是吧?” β都快热泪盈眶了。 我们父母那一代基本上都没经历过为高考呕心沥血的过程,经历过的 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没法儿理解孩子所说的“学不进去”。在他们看 来,给你一副桌椅、一套纸笔,就已经具备了学习的全部条件,至于喜不喜欢老师,和同学处不处得来,还有那些自尊心和抵触感,通通不是理由。 而张平懂得。β嬉皮笑脸的生活背后,那种找不着方向又借不上力的 颓废感,张平说的都对。 “怎么说呢,咱们功利一点儿地看待髙中三年的学习,不过就是为了让 你们考上个好大学,其他的都白扯,虽然我作为班主任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不过你们心里也都有数。只要你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 学习,进度快慢,学校好坏,其实都不重笔。” β 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 她早就这么想了,其实她爸妈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却偏要在细节上纠缠她,说白了还是不信任。 或者是为了省事儿?因为条条框框最简单。 “你还是慢慢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吧,家长会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有第 二次了,这次我不戳穿你了——当然你也别把我卖了’”张平诚恳地看了一眼β, “我当班主任的,这么做是会被你家长整死的。” β这次真的热泪盈眶了。 “期末考试不管考得好不好,你都别再撒慌了,正常让你爸妈来参加家长会,我会单独找他们谈一次,保证你不会被扒皮的,行吗?” β眼中的张平头上都戴着光圈,他说什么都行。 张平很男人地大手一挥:“行了,天都黑了,赶紧回家吧。你爸妈常年不在家,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你自己长点儿心,有什么事儿就来找老师,走吧走吧。” 张平长叹一口气,又点了一支烟,对着窗外吐了个烟圈。β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 很认真地,看了张平一眼。 那件让我和余淮笑岔气的白衬衫,在β的眼里,帅的一塌糊涂。 余淮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坐在β身边听她轻声讲话。β轻声讲话是千载难逢的奇景,她的大嗓门下曾经没有一丝秘密的影子。 也许平凡如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秘密,就叫作喜欢。 等教室里充满了嗡嗡嗡的讲话声时,徐延亮背着大书包出现在我面前,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因为徐延亮说自己假性近视看不清黑板,他现在已经被张平往前调了两排,坐在β身边。 “假性近视个屁,还不是为了坐到β身边去。” 以上是简单对此事一阵见血的评价。简单一直坚信徐延亮对β有种难以言说的好感——我想破头也不明白那好感来源于哪里,是被《鲁冰花》感动了吗? 我给徐延亮让位,回到自己的座位。余淮已经戴上耳机在听英语听力了,我们也就省略了互相问好的过程。我从书包里翻出数学书,把最后一点点关于指数函数的内容看完,开始攻克对数函数的部分,也就是昨天张峰驾着马车把我狂甩下的那一段路程。他们晚上停车休息,我追着车辙死命往前赶。 至于那些我听不大懂也既不过来的张峰的板书,我都偷偷用相机照了下来,所以需要的时候就能用相机预览功能把板书都调出来放大了看。 幸亏我每天都带着相机。本来只能存四百多张照片,眼看这就要满了,我却没有借口去找我爸要钱买新的存储卡、眼下看着张峰的板书,我忽然觉得上帝敞开了一扇窗。 我忽然感觉到,余淮有段时间在用奇怪地目光看我、 可我硬着头皮没有抬头,集中注意力继续在纸上推导那些在他看来扫一眼就可以理解的定理。 我曾经完全无法招架余淮的这种眼神——课堂小测时,他先我好几页写完后放下笔无意中偷来的一瞥,或者张峰准备拎人上黑板前做题时我缩脖子低头时他笑弯了的眼睛……没有恶意,一丁点儿都没有。 甚至他可能都没意识到他看了我。 可我无法招架,为这一眼,本能地给自己的窘迫披上一层徒劳的伪装。我也不是多虚荣的人,如果对方不是余淮,我是不是也可以对自己的笨拙坦然一点点? 我不知道。 然而,今天我把这件蠢事坚持下来了。我觉得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 第一堂就是张平的物理课,我从斜后方悄悄观察β。她背挺得笔直,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发出骇人的光芒,热切地盯着张平。 张平似乎对β今天的学习状态非常满意,还特朴实第朝β笑了笑。 这个傻帽儿,β像头要捕食的母狮子,他还以为自己逗猫呢。 我有点儿忐忑,又有点儿羡慕她。她突然就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虽然这也一样是个不能对别人讲的秘密,但她让一切都显得明媚而坦荡。 然而,β的美梦破碎于张平转身在黑板上写弹性公式的那一瞬间——先是徐延亮扑哧地笑出声,然后会意的笑声就像如弹簧的耸动一般,从教室后面一路传递到前方。 只有余淮正在低头看笔记,完全没有关注教室里的骚动。我本想推推他,让他瞟一眼张平,刚抬起胳膊肘,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又轻轻地放下了。 张平的米色风衣上,沾上了一双黑色的女式长筒袜。 张平在前排同学混乱的哄笑声中明白过来,背过手去拂了几把,仗着讲台的遮掩,将袜子胡乱地塞进风衣的口袋。 “静电,静电,”张平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电能电势电磁学,咱们高二就要学习了,哈,高二就要学了,哈。” “考试,您这么提前就开始做教具了啊,真敬业。” 徐延亮一句话让教室里的哄笑升级,他自己也很得意,反正他和张平也没大没小惯了。 反正张平有女朋友,大家早就知道了。 反正徐延亮沉浸在大家崇拜的目光中,丝毫没有发现,β阴森森呢的目光已经把他活剐了好几遍。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张平正倚着讲台跟我们闲扯物理学史。 “反正这才叫治学,我是很崇拜德国的这几位科学家的,你们要是骨子里有他们一般的认真和严谨啊,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行了,就到这里,下课。” “其实我好像也有点儿德国血统,我记得我妈跟我提过,”我听见徐延亮对β吹牛,“你别不信。” “我信,”β阴阳怪气地拿起水杯走出教室,“一看就知道你小时候肯定被黑背要过。” 背后的简单轻声笑起来,徐延亮懵懂地看着β的消失在教室后门,转过头问:“我怎么惹她了?” 我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几个在隔壁组瞎扯,余光一直关注着余淮。下课铃一打响,他就重新戴上了耳机,对着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钻研得入神。 他以前说过,他戴上耳机就没法儿专心,从来不在自习的时候听音乐,所以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 “喂,昨天你就直接把值日推给我,好意思吗?” 余淮没听见,头也没抬,我有点儿尴尬。 “他最近紧张着呢,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们马上就要参赛了。” 朱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了,看着余淮又看着我,眼镜耷拉在鼻梁上,像个老裁缝。 期中考试后,她对余淮的英语资讯百般推诿,但仍能很自然地转过头来问余淮各种数学题。余淮颇有微词,但也都耐心解答了,只是最近两天不怎么爱搭理人,朱瑶的脸色很不好看。没想到,她今天竟然主动来和我们攀谈。 “怪不得,我问他问题,他常常听不见。” 说完,我就在内心骂自己贱。竞赛的事儿还是昨天朱瑶跟我说的呢,我在这替余淮瞎解释什么啊。 何况,他用得着我解释吗?想到这里,我有点儿泛酸。 “当然听不见,啧啧,多专注啊,人家这些牛人的世界,我可不懂。”朱瑶的语气不是很好听。 “你也是我心里的牛人啊,”我礼貌地笑,“你成绩也很好。” “得了吧,”朱瑶翻了个白眼,嘴角一撇,“我哪能和他们……” 朱瑶话没说完,余淮就摘下了耳机,看向我:“怎么了,你跟我说话?” “你在听什么?你自习的时候不是不听歌吗?” 余淮刚要回答我的问题就顿住了,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朱瑶。 朱瑶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容,丝毫没有退出聊天的意思。这种多管闲事的样子,在她身上实在很罕见。 “你可得记得我们啊,”朱瑶笑嘻嘻地冲着余淮说,“保送清华了也记得江东父老等着你扶持呢!” 余淮皱皱眉头。 哈哈谦虚着说“我可报送不了清华”自然不是余淮的风格,他外表随和,但从不会灭自家威风;但傻子都看得出他这次备战的确很紧张,平时的“猖狂”全都收敛起来了。 朱瑶那个德行让我噌地冒出一股火。 最烦成绩好的人恶意哭穷。余淮没这臭毛病,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貌似吹捧,看笑话的期待却从每个字眼里咕嘟咕嘟往外冒。 “你自己说过高一的人去参加这个竞赛,除非是天才,否则结果基本上都是‘谢谢参与’,保送北大、清华的概率很低,何必非要给人增加心理压力。”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敬她。 朱瑶爱在余淮他们面前自我贬低,不代表对我这种小角色也客气、听了我的话,她眼皮子一翻,变本加厉地回过来: “我说的那是别人,余淮是一般人?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天才?保松是正常的,保松不了才是重大失误呢。”朱瑶扶了扶眼镜说,轻笑一声:“耿耿,我可真没看出来,你俩同桌一场,你怎么都不盼着他点儿好啊。” 我气得牙痒痒,可是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回击。 余淮忽然笑了,轻轻地用笔敲着桌子,直视朱瑶。 “你说得对,我的确有可能保送清华,保送不了,我也能自己考上,不过是早两年晚两年的问题,没关系。”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反倒让朱瑶收起了那一脸尖酸的笑容。 “倒是你,”余淮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道,“我从没把你当对手,也不大喜欢你,看样子你也不大喜欢我,彼此心知肚明,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讲话了。” 直到张峰夹着讲义走上台开始讲对数函数,我仍然没缓过来。 朱瑶坐得直直地在听讲——她以前和余淮是一类人,每节课都是他们的自习课,然而现在她在听讲,后背绷得像一张弓,隔着校服我都能想象出那种僵直感。 “你……”我也不知道应该说点儿啥。 “啊?”余淮从那本破烂的秘籍中抬头,懵懂地转过来看我。 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我一时语塞。 如果是我,刚刚也许会被朱瑶气得半死,却不得不给对方面子,只能一边吐血一边在背后和好友把她骂个够,第二天照样忍着不舒服和她不咸不淡地相处下去。 虽然这样的相处本质上毫无意义,可我就是不敢闹翻,说不上到底在怕什么。 我记得我妈说过,占理的人反击后还要检讨和忐忑,这算什么世道。 可惜,这个世道就是会委屈我这样的“占理的人”。 然而余淮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忐忑。他不委屈自己。他可以和所有人相处得很好,却从来都没国珍惜自己的人缘,一需要,他可以抛弃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所谓认可。余淮鄙视一切人际交往上的弯弯绕—“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捅破了又如何?为大家节省时间。”天知道实际上我多么向往成为他。 “呃,”我趴在数学课本上歪头看他,“我就是想说,你刚才说自己要上清华的时候,挺拽的。 “因为是实话。”余淮嘴角弧度疑似上扬,被他硬压下来了。 “嗯,就因为是实话才够酷,”我狗腿子似的点头,“凭啥要瞎谦虚。” 忽然觉得,自打陈雪君的事情之后,我和他就少这么轻松自然的交谈了。不知怎么一切就回来了,像以前。 余淮被我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听歌么?” “对啊,为什么?” “心里有点儿乱,”余淮笑笑,“就是有点儿慌,迷茫。可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 他朝前排朱瑶的方向努努嘴。 我却因为一个词摸了电门。 他说,外人。 作为“自己人”,我矜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能继续保持淡定的语气问下去:“为啥?你也会慌? 余淮正想回答,我就听见张峰在讲台前清了清嗓子。 “不想听课就出去。”张峰的话永远很简洁。 后半堂课。余淮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他之前总和我说打游戏到凌晨三点什么的,也不完成是实话—不困的时候,他一直在做竞赛题,游戏只是为了提神。 张峰讲课时永远自顾自,不会去苛求那些趴在桌上会周公的同学,我也不必特意“罩着”余淮。下课时,他像摊粘在桌上的烂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爬起来。 。 我从书桌里摸出相机,照例关掉快门声,悄悄地照了一张。 “起不来就别起了,下堂课是历史,你可以接着睡。”为了掩饰我的罪行,我很体贴地说。 “不行,”余淮含含糊糊地说,“憋尿,得上厕所。” 他好不容易支起上半身,忽然转头看向我,半睁着眼睛,凑得很近。 “……你干吗?” “掐我一下。” 我伸出手,轻轻地拧了他的耳朵一下,看他没什么大反应,就大力地拧了下去。 余淮“嗷”地一声叫起来,徐延亮他们都回过头来看。 “你让我掐的!”我连忙撇清。 “嗯,”余淮打了个哈欠,“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确定我现在是真的醒过来了,而不是赶着去尿床。” “您真是思维缜密。”我嘴角直抽抽。 余淮睡得毛衣领口歪歪斜斜,我下意识伸出手帮他把翻出来的衬衫领口拉正,手指碰到他的脸颊,他一个激灵。 我们四目相对,我的手还僵在半空。死的心都有了。 “我就是看不惯东西不整齐。”我干笑着说。 余淮扫了一眼窗台边被我堆成垃圾山的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手好凉。” 他说着站起身,我讪笑着转向左边,把手搭在暖气上烤,想了想,又转头去看。 那个说自己心慌的少年边走边扯着自己有点儿扭曲的毛衣,消失在教室的后面。 我翻开余淮落在桌上的旧笔记本,第一页就写着“盛淮南”三个字。名字看起来很熟悉,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这个人是比我们大一级的大神,余准的偶像—一以身作则教他不好好复习文言文默写填空的那个。 偶像的物理竞赛笔记本,怪不得,看上去比霍格沃茨的魔法教材还难懂。我正翻得起劲儿,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 朱瑶正冷冷地看着我,发现我注意到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什么东西啊,给我也看看吧。” “是余淮的,还是不要随便动了。” 朱瑶“嘁”地撇嘴一笑:“得了吧,你不也在翻?” “因为我跟他关系好啊。” 我脱口而出,看到朱瑶再次铁青着脸转回去,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怎么能这么说呢,真是,真是…… 真是太爽了。 . 用了下午的两堂自习课,我终于赶齐了函数部分的进度,追上了张峰的那辆狂奔的马车。 我忍不住来回翻了好几遍自己亲手做的两天的笔记,轻轻摩挲着页面上凹凸的自己,一种特殊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折合第一堂数学课上就被余淮所鄙视的“抄笔记”不痛,这可是我自己在理解的基础上一点点做出来的学习笔记。 可能我的表情有些变态,余淮看了我好几眼,我没搭理他,骄傲地沉溺在喜悦之中。 然后我,从书桌里翻出了余淮推荐的几本练习册中最简单的那一套,越过前面狗啃一样的空白,直接翻到函数的那一章;在笔袋里挑了半天,将最喜欢的黑色水性笔、演算用的自动铅笔、订正答案用的红色圆珠笔都拿出来放在右侧摆好;最后把一沓草稿纸在桌上横跺跺竖跺跺,确定整齐了才用中号黑色夹子夹起。 “好大的阵势。” 我白了余淮一眼。多嘴。 “我跟数学不太熟,客气客气总归不会错。”我诚恳地说。 “那你们慢慢聊。”余淮嗤笑一声,继续去死盯他的笔记。 我拈起自动铅笔,开始认真阅读第一道选择题。 二十分钟后。 总体来说还挺顺畅,虽然看起来比较难的题我果然还是不会做,但是自己也觉得这样认真学习了之后底气足了很多,做题的时候很愉悦。 然后,我忐忑地去翻练习册后附的答案,看几眼,再翻回来用红色圆珠笔订正。 “早跟你说了,把答案都撕下来拿在手里多方便。”余淮继续头也不抬地找碴儿。 “要你管啊!”我低吼。 我心情不是很好,因为错得不少。我没有停下来研究,而是将所有答案都对完,才回过头细细揣摩。当然,我没忘了把练习册朝左边窗台挪了一点儿,尽量远离余淮的余光范围。 经过分析,所有错题中,30%是马虎算错,20%是审题不认真,还有50%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错的。 提了一口气在心口,现在泄得差不多了。我趴在桌上闭上眼,累得像我家厨房墙角的豆浆机。 生活果然不是电影,我还以为我开始发愤图强之后,上帝会给我安排几个蒙太奇镜头,再次登场时,我就已经很牛 开什么玩笑。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在胳膊上压得冒金星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看清东西,然后我就看到余淮在研究我的练习册。 “给我留点儿面子行吗?” “我觉得你有进步。”他放下练习册,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他把练习册合上,“以前你对知识点的掌握都是指令破损的,学会一种类型题后就只能生搬硬套,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现在呢?”我期待地盯着他。 “现在,”他充满鼓励地看着我,“你开始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滚!” “我说真的!”他笑起来,“这样下去,你进步会很明显,很好。” “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是什么意思?”我虎着脸,心里却有一丝丝的愉悦。 “让你慢慢来。” “可是,”我再次苦恼地伏在桌上,“我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都在啃数学课本,还是错了这么多。” “你就别指望光看书就能融会贯通了,还是要做题才能熟练,毕竟考的都是公式的变种,要在理解的基础上灵活判断。” “那这是什么?”我指指他下班地下的那本盛淮南的笔记。 “哦,这是从林杨那里借过来的,他亲师兄盛淮南的秘籍。”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凭什么可以只盯着笔记不题!” 余淮用一种怜惜二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我有慧根。” 我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了。 余淮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他的大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学生用的田字方格本。 “朕差点儿忘了,这个是给你的,”他拎着本子在半空中甩来甩去,“来,耿爱卿,跪下接旨。” “什么事儿啊,余公公?” “别废话!”他一瞪我,我赶紧狗腿子似的接过来,捧在手里翻开。 密密麻麻的都是公式。引申出来的各种定理、推论和简便算法都是用红色的水性笔标注的,推导过程和适用的类型题则是黑色的字迹。 “昨天晚上临时起意,身边只翻到这么一个空本子。应该对你有点儿用。” “可你最近不是在忙着……” “换换脑子而已,花不了多少精力,”他满不在乎地打断我,“高一数学函数部分大概也就这些,这些定理很多是数学教材上没有的,但是做题的时候很有用,节省时间。你最好还是把黑色的部分盖住,自己推一遍,就和你昨晚做的一样。” 我脑子有点儿乱,只是不住地点头。 “还是那句话,以这个为纲领,多做题,你这种脑子,也就别指望触类旁通一点就透了,你还是比较适合训练动物性的条件反射。” 余淮嘲讽我的话我都没听淸,忽然不知道怎么鼻子就酸了。 “谢谢……”我忽然哽住了,说的话都带哭腔。 他愣住了。 几秒钟后,满教室都能听到余淮的吼声。 “耿耿,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的眼泪硬被他吓了回去,赶紧埋下头躲避周围同学不明就里的注视。 只听见徐延亮粗犷的大嗓门:“骂得好,女人就是欠管!” 我趴在桌子上,一时间各种情绪都冲上脑门,好像上帝在我的脑子里挤碎了一个柠檬。 第三十一章 重新做人 (No.168 - No.172) β说,我捧着那本田字方格认真学习的时候,嘴角都带着压不下来的弧度——“跟绣嫁妆似的”。 她剥着橘子皮,一屁股坐在朱瑶的桌子上,面朝着我阴笑。 “你怎么还不走?”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打发她。 “今天我们组值日,韩叙有事儿先走了,简单一个人做双份,我本来也要逃跑的,被她抓住了。” “韩叙也要忙着参加竞赛吗?” “他应该不会吧,” β耸耸肩,“简单说,韩叙以前就没有系统地受过竞赛培训,也没想过要参加,他更倾向于安安稳稳地参加高考。” 的确,韩叙在语文和英语方面比余淮成绩好很多,论均衡和稳定,余淮远不如他。 我忽然联想到数学课上那个因为张峰的呵斥而被打断的话题。 余淮的茫然和焦虑。 显然初中升高中统考给余淮造成了—定的打击,林杨说过,半路出家的余淮同时应付竞赛和统考,是有点儿吃力的,统考的成绩也证明了这一点。而现在,余淮是应该相信自已,继续在竞赛的路上走下去,还是应该吃一堑长一智,学乖一点儿呢? 从期中考试结束时他看到楚天阔的那副严肃表情我就知道,在余淮的领域,有另一番我所不能理解的、苦恼程度并不输于我的纠结和较量。 反观韩叙,情况要简单很多。 韩叙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不为所动”,冷冷静静的。当他认定了某条路是对的,即使旁边人吿诉他旁边的岔路上满地是捡金子,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如果说余淮的野心指的是“虽然我不想吃果子,但是只要看到蹦起来有可能摘到的果子,我就一定会使劲儿蹦蹦试试”,那么韩叙的野心就是“我只想低头赶路,所以去他妈的不管什么途径我都要走到底,蹦起来能够到好果子又怎样”。 这是简单在校庆时坐在运动场上对我和β说过的。 当然她的原话要恶心肉麻和抒情得多,不便复述。 有时候,我会在走神的时候看向简单和韩叙这一桌的背影,默默地好奇,简单是韩叙的那颗果子吗?如果她不是,那韩叙身上那种她所钟爱的“不为所动”,会不会给她一个最讽刺的结局? 我自己呢? 我低头摸着那本薄薄的田字方格,轻轻叹息。 如果我也是颗果子,恐怕余淮不光不需要蹦起来,还得弯下腰捡呢。 有那么一秒钟,我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上进心,想要变成一颗长在树木最顶端的果子。 我也想看一看高处的风景,吹一吹高处的风,然后静静地等着一只猴子蹦起来抓我。 当然一秒钟后,我就恢复正常了。 我够不着果子,也捡不到金子。我是个贫穷的瘸子。 我从胡思乱想中抬起头,不出意外地从β眼中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对二傻子的怜惜。 “唉,这孩子,”β将最后剩下的几瓣橘子一起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看样子是晚期了。” 她还没说完,就被一块黑板擦从背后狠狠击中了。β嗷嗷叫着,从朱瑶的桌子上跳下来。 “给老娘干活!”简单站在黑板前叉着腰怒吼。 我穿好羽线服,拎起书包,临走前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早已是一片漆黑,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我自已有点儿臃肿的身影在玻璃上映出,格外清晰。 又一个白天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但是今天我没觉得那么慌张无措。我想起余淮说,耿耿,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会的吧,既然他这样说,应该会的吧。 果子埋在地下,总有一天,会从泥土里长出一棵树。 耿耿,加油。 我爸说快年底了,我妈在银行那边忙得人仰马翻,本来这个周末她想要带我去散散心的,不过突然部门里有局要陪客户,所以不能来了。 我没觉得很失望,因为之前我也不知道她要来陪我,没期待过,算不上落空。反正这个周末我早就打算好了要沉下心来好好读书,绝对不要再睡懒觉了。 不过说到决心,我自打上幼儿园起就在跟这玩意儿做斗争。我下过很多决心。小学时,下决心以后美术课上绝对不能忘记带颜料,早上进校门绝对不能因为没戴红领巾被值周生抓;初中就决心每天跑步一千米来长个 子——半个月后,我爸急三火四地拿着报纸上的生活小常识版面对我说,耿耿别跑步了,越跑越矮,损伤膝盖。我说爸你别担心,我还没开始跑呢,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打羽毛球了。 结果是我爸特意给我买的啥啥碳素材料的很贵的球拍一直挂在我房门后面落灰。记得刚买回来的时候,我还特傻缺地问我爸,你让人坑了吧,为啥你的两只球拍是单独买回来的啊,人家一买都买—对儿呢。我爸怜惜 地看着他的高级球拍,好像一眼望见了它俩的结局。 但是这次期末考试,性命攸关,我是不会随便放弃的。 周五晚上吃完饭,我就洗干净手开始清理我的书桌。我的桌子并不小,不过它邋遢成这样可能也因为它不小。我把桌子上所有乱糟糟的卷子、练习册、小说和杂七杂八的小东西都搬到了地上,然后跑去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开始擦桌子。 我爸闻讯赶来,问我,“你要干啥?” “重新做人。”我淡淡地说。 为了显示决心,我决定一段时间内都要变得酷一点儿。先从少说话开始。 “重新做人,你收拾桌子干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拟订一个新的人生计划,无论是整体计划还是局部计划,我都要先把我的这间小屋折腾一遍。 我六岁的时候搬进这里,已经十年了。厨房在维护下依旧保持着整洁,可墙壁上已经被油烟熏燎成淡淡的褐黄色。我的小屋子乍一看没那么明显 但是我总觉得它已经和我血脉相连,任何在回家路上所形成的、脑海中清晰而热切的新决心,都会在我坐进书桌前的旧转椅时被做旧。乱糟糟的纸堆上还印着昨天的我,湿乎乎的,什么热情都点不燃。 齐阿姨也从房门口探出头:“耿耿,要阿姨帮你不?” “没事,”我头也没抬,“谢谢齐阿姨,我自己能搞定。” 我咬牙切齿地将卷子一页页捋平整,对齐边角摞成一摞,然后把随手扔得到处都是的文具都归拢成一堆。可惜不是所有东西都是方方正正的,我擦干净桌子后,开始将东西往桌面上摆,摆着摆着就又快要满了。如果 一会儿我学习的时候再乱丢两样东西,就会立刻恢复原样。 我叉腰站在地中央,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儿烦了。 说真的在操持家务方面我真没啥天赋,看来只能做女强人了。 怎么回事呢? 缺少收纳工具。我恍然大悟。 我抬头看向我爸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睛在发光。 我爸用手捂住额头,不和我对视,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又要花钱了?” 他一直等着这句呢,像个预言家。 我拒绝了我爸的友好建议:明天就星期六了,我和你齐阿姨要去沃尔玛,到时候给你抬几个整理箱和文件夹回来。 我的热倩本来就是稚嫩的小火苗,我怎么可以用时间的洪水扑灭它? 我从小就有这毛病,我妈把这个叫“想起一出是一出”。她反正是对我这一点深恶痛绝的。当我想要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但凡我能想到一个正当理由,那么就一刻也等不了,仿佛屁股上着了火。我妈自己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可她偏偏理解不了我的猴急。 我爸反倒每次都会纵容我。他会说,孩子有热情就让她去做吧,要是她坚持不下去,下次就会长记性了。 我一直没长过记性,我特对不起我爸。 我爸无奈地看着我戴上帽子、围上围巾往楼下冲,帮我打开防盗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宽容无言忽然打动了我,我竟然停下来,对他说,爸,你相信我,这次我—定能考好。 我家里人都没有说大话的习惯,我以前也没发过这种誓,连我爸给我报振华的志愿我都吓得以为他要大义灭亲,所以我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把我俩都吓了一跳。 我爸突然就笑了,笑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也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他真的笑得太慢了。 “嗯,爸爸一直相信你。” 我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一低头就继续往楼下跑了。 我确定,我现在就是把楼下的文具店整个搬上楼,我爸都不会有意见。 当我把买回来的所有塑料文件夹、档案袋、曲别针和收纳纸箱等全部用光,屋子整理得焕然—新之后,我,决定要休息一会儿。 那时候是晚上八点半,所以我去看了一会儿电枧,然后又坐在客厅的电脑前玩了两局纸牌和大半局扫雷。 我玩得正开心的时候,小林帆忽然从沙发上爬过来,一边看着屏幕一边声音特别小地说:“姐姐你听我说,但是你别回头,耿叔叔在看你,你别玩了。” 我顿了顿,脖子都僵了。 “还有,”他声音更小地继续说,“别点那里,那儿有雷。” 几乎是立刻,我伸了个懒腰,装作啥也没发生一样对林帆说:“你接着玩吧,姐姐不跟你抢了,姐姐上了一天学,好累啊,得换换脑子,现在休息够了,姐姐要去学习了!” 林帆迅速地瞟了客厅门口一眼,然后轻声说:“耿叔叔走了。” 我长出一口气:“我反映很快吧?” “嗯,”林帆使劲儿点头,“就是演技太假了。话太多显得心虚。” 这小子怎么回事儿?蔫坏蔫坏的,第一次见面时乖得像猫似的,都是假象吗? 我嘴角抽搐地看着小林帆迅速霸占了我的位置,灵巧地把我磨叽了半天还没扫完的残局清了个干净,然后开始运行他新装的一个叫“马克思佩恩”的打枪的破游戏。 那一瞬间,我有点儿怀疑刚才我爸到底有没有站在客厅门口盯过我。 臭小子耍我呢吧? 不过当我坐回到书桌前的时候,我倒有点儿感激他了。我无数次洗心革面都死于这一步,打扫完屋子,花完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次一定要有然后。 我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小小的田字方格本,然后抽出刚刚特意买回来的牛皮纸,认认真真地给他包起树皮来。 田字方格本身的封面实在太薄了,包好之后完全无法和硬实的牛皮纸贴合在一起,只要一打开,整个本子就像要死的青蛙一样翻肚皮了。我想了想,又拿起订书机,把所有松动的部分都订了个严实。 余淮又会笑我形式主义吧? 不过,这次和新教材的书皮是不一样的。 反正就是不一样。 第三十二章 座机座机请回答 (No.173 - No.178) 整个周末,我都过得非常充实。 这直接导致了周一早上起床去上学的时候,我整个人空前的有底气。 自打上了振华,我没有一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不抑郁。初中时我就很难早起,但是上学路上至少不闹心;现在呢,每天上学都跟赴死似的,每一步都提醒着我,充满挫败感的—天将要开始了。 果然,有底气的人才能开心啊。 余淮今天却没有来。 早自习都开始十分钟了,他还没出现。我摸出手机,想了想,决定给他发个短信。 说来奇怪,我用上这款酷炫的诺基亚,联系人却只有我爸我妈、齐阿姨、外公外婆家电话、爷爷奶奶家电话和开学的时候留在黑板上的张平的手机号。 张平的手机号。竟然是张平。 我竟然从来没有朝余淮要过他的手机号!不过,余淮在学校很少把手机拿出来,而我也不过是拿手机玩些打地鼠贪食蛇一类的弱智游戏,从没将它作为一款通信工具好好利用过。 我可以和余淮发短信耶。 想到这个,心竟然怦怦跳得厉害。 我开始丧心病狂地寻找开学不久徐延亮发给大家的五班通讯录,每个人至少都记录过一个电话号码,我希望余淮留下的是手机号而不是家庭电话。 把所有练习册都翻了个底朝天,我还是没找到夹在里面的那张纸。英语听力放完之后,好多人起身去上厕所,我本来也想趁乱过去问问徐延亮还有没有多余的通讯录,一抬头就看到我们的班长大人正趴在桌子上睡得 香甜。 算了,课间操的时候再问吧。 正在这时,β回头看到我的样子,又瞟了瞟酣睡中的徐延亮,非常体贴地轻声用口型问我:“找他有亊儿?” 于是,我也压低声音很轻地说:“没亊儿,等他醒了再说。” β微笑着点点头,转过头就用字典朝着徐延亮的脑袋砸了过去。 我目蹬口呆中,徐延亮一激灵爬起来,昏头昏脑地看向β。β则笑得宛若天使:“哎呀手一滑碰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徐延亮放松下来,往下一趴继续睡去。 β温柔地看着徐延亮的后脑勺,过了半分钟后,轻轻地靠近徐延亮的耳边。 “有没有礼貌啊你!说没关系啊!” β吼得全班都虎躯一震。徐延亮没有当场尿出来,也算是个人物了。 徐延亮对我索要通讯录这件事情感到很莫名,但还是交给了我,转身就继续去跟β理论了。 估计他这辈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β—直针对他。 我知道。因为张平。徐延亮老是损张平。 但是简单坚持认为,对于被欺负,徐延亮其实是乐在其中的。 “同桌一场,你非要这么欺负人?就不能和平相处?我对你多友好!” 徐延亮义正词严。 β懒洋洋地翻着漫画:“想和平相处,要不咱也修订一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吧。” “好啊。” “那你听好了,”β单手指着地板,“这五项原则是,以后但凡有争执,你道歉,你道歉,你道歉,你道歉,你跪下道歉。” 他俩还在生死互掐,我已经拿着名单回到了座位上。 我心里有点儿打鼓。徐延亮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油墨,把名单上面的字印得特别小。打预备铃时,我才找到余淮的名字,用手指比着划过去,看到了一串电话号码。 只有八位,搞得我有点儿失落。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小灵通呢,对不对? 我还是掏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进去。 “怎么没来上学?生病了吗?我是耿耿。” 如果这八位数字是座机,我一定会把短信落款改成“我是诺基亚”。 座机一定会很开心。 我没报什么太大希望,把手机放在了自己的桌角,想了想,又有点儿负气——我早干什么去了,万一真是给座机发短信,还有什么盼头。于是,我就把手机又往远处推了推,一直推到余淮桌子的角落,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了似的。 英语老师踩着预备铃的尾音走进教室,我低头翻开了英语练习册,准备上英语课。 几门主课里,我的英语和语文还是不错的,也是这两门课程保证了我没有落入倒数十名的禁区。越是上手的课程越喜欢多学,期中考试时,我对理科的厌学情绪导致我的英语和语文越来越进步,和数理化拉开的差距 也就越来越大。 不过我并不是很喜欢上英语课,确切地说,我们都不是很喜欢上英语课。 英语老师姓赖,名春阳,看上去大概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消瘦,有很重的眼袋,讲话声音清脆得有些剌耳。 赖春阳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精打采的,常常会在讲习题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盯住教室里的某个方向,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你总觉得下一秒钟,她手里的黑板擦就要朝某个不规矩的学生飞过去了……你等待 着,等待着,她忽然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笑了一下。 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轻地说:“这道题考介词,有人有疑问吗?” “她再这样下去,我对我的人生都要有疑问了。”余淮曾经这样说过。 我不知道赖春阳是不是故意的,但是她这招对我们这些爱溜号的学生空前奏效。在一次又一次毫无道理的沉默注视中,正想低头喝牛奶的简单紧张得捏爆袋子喷了自己一脸,低头看娱乐杂志的β则因为徐延亮胳脾肘无意碰到她而忽然跳起来大叫“选C选C!”。 日复—日,我们在赖春阳的训练下,心理素质越来越好,估计以后万一去杀个人越个货,一般的审讯手法甭想从我们嘴里诈出一句实话。 也难怪余淮一直对赖春阳的教学方法吃不消。赖春阳喜欢讲习题,却不喜欢解释。用β的话说,这样洒脱的性格真适合做黑帮老大,赖春阳可能是入错行了。 英语和语文算是余淮的弱项(虽然他的弱项也比我强,好吧,我知道这句说明是多余的),余淮觉得语文成绩需要看命理和风水,但是对英语,他倒真挺上心。我曾经问过他,他说,英语是未来也很有用的一门技术,更何况,他以后想去美国读书。 美利坚啊。我当时看向窗外。那得有多远啊。 可是英语课帮不了余淮。赖春阳讲课的节奏有多慢?慢到连我这种学生都能在她的课堂上开小差,做两道数学题。赖春阳的课堂指望不上,他就指望朱瑶,朱瑶指望不上,他就只能把不会的习题都攒着,每天上楼跑 去找一次林杨。 余淮说,林杨讲题没比赖春阳强多少。林杨英语学得比较早,口语很好,所以做题大多靠直觉和语言习惯。 “那你干吗还问他?反正和赖老师讲的没啥区别。” 余淮严肃地看着我:“区别在于我可以揍他。” 估计连赖春阳那份儿也一起揍了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两声。我不小心把它压在了钢板尺上,因此在寂静的课堂上,这嗡嗡的两声格外响亮。 赖春阳缓缓地看了过来。 她这次沉默是什么原因,我可真的说不准了。 遗憾的是,她这次没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是走了过来。 我是真被她吓傻了,都忘了赶紧把手机从桌面上拿回来。谁让我刚刚跟脑瘫似的,把手机推那么远,全班都在赖春阳的虎视眈眈下静止了,我伸长手去拿手机,完全等于不打自招,所以一点儿都没敢动。 结果就是赖春阳快步走过来,把我的手机拿走了。 “哟,一大早上发什么短信啊。”赖春阳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刺耳过。 全班都回头看向我这个靠窗的角落。 忽然就不迷茫了的赖春阳今天格外好斗,她得意地低下头摆弄,想要翻看我的短信,但是解锁了好几次应该都没按对键。在她折腾的这几秒钟里,我忽然热血上涌,一伸手就把手机夺了回来。 稳准狠。 徐延亮这个二缺居然鼓了两下掌,被β一巴掌呼在了后脑勺上。 赖春阳好像没反应过来,至少在我夺回来后的三秒内,她还盯着自己的手掌呢。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有点儿凝重而悲凉的目光看着我。 漫长而难挨的沉默。 做都做了,我还能怎么样,不硬气不行了,我又不是没理。 你凭什么看我手机?我又没有在课堂上玩手机,只是来了一条短信而已,你有什么权利侵犯我的隐私?你是老师也不行啊!赖春阳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凭什么! 没时间思考了,我微微挺起胸膛,攥紧了手机直视她: “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站在那里听赖春阳训了五分钟。但是她没有再来抢我的手机,也没有说太难听的话。虽然是挨骂,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件事情算是结束了。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抢完手机就后悔了的我对这个结果感到万分庆幸。 用β的话说,没见过挨训还能笑成这样的。 等我终于坐下了,赖春阳也回到了讲台。她在重新开始讲课前,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谁都不听我的话。 全班都一头雾水,事后简单说,不知怎么这句话让她想起她妈了,赖春阳怎么忽然这么母性。 我低头坚持了大半堂课的练习册。 然后终于等到赖春阳又陷入了自我的世界。 我一边竖起耳朵注意着周围环境,一边把手悄悄地伸进了书桌。 如果刚刚那条又是劝我下载铃声和弦什么的垃圾短信,我就从窗子跳出去。 竟然是"座机”的短信。 我压下嘴角,开心地点开那条短信。 “他生病请假了,谢谢你的关心。我是余淮妈妈。” 靠。 我默默地把手机揣回口袋。 死定了。 虽然为什么死定了我也不知道。 我就是关心一下同学嘛。为什么会心虚?有什么好心虚?为什么他的手机在他妈手里?余淮,你是病得人事不省了吗?为什么! 在我面如土色心跳如雷的度过五分钟和做完十二道选择题之后,忽然手机又振动了两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吓死你了吧大白痴!” ……余淮,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马上又回了一条:“我下午就去。昨天睡太晚,早上实在没起来,就装病了。” 就在这时下课铃打响了,赖春阳说了声“就上到这里”,然后悠悠飘出了教室。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β和简单一起跳到我身边来,徐延亮也跟过来凑热闹。 “我俩还赌你会不会被找家长呢,谁知道你那么快就认怂了。”β不无遗憾地说道。 “而且赖老师居然就这么放过你了。”简单补充。 “手挺稳喔耿耿,那招看得我都呆了。”徐延亮感慨。 “你没呆,我听见你鼓掌了。”我翻了个白眼。 “欸,对了,”简单忽然问起,“余淮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啊?” 我笑了起来。 “哦,他啊,”我很随意地说道,“他说不大舒服,上午就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特踏实。β顿时露出一种诡异的八婆表情,好像我和余淮熟悉得非比寻常似的。 “哟哟哟,就你知道,就你什么都知道。” 对,就是这种表情。 在β所有的表情里,我最爱的一种。 第三十三章别有用心 第二堂是语文课,语文老太讲作文。她发了五六张卷子,每张上面都印着两到三篇这次高一年级期中考试的高分作文,挨篇分析优缺点。我看到了余周周的作文,还有盛淮南和凌翔茜的。 徐延亮竟然也有一篇上榜。我们班的唯一代表,就排在凌翔茜的作文后面。 凌翔茜是我们全年级男生的女神。目前高一年级的男生分为两类,知道凌翔茜是谁的,和非常想知道凌翔茜是谁的。徐延亮在上周五的课间操上刚刚从第二种人晋升为第一种人,所以最近常把女神挂在嘴边。 “哎呀,承让,承让。” 没人夸他,他自己倒是拿着范文赏析的那一沓纸,主动跟周围人各种点头致意。 “真没想到就这么排在女神的后面了,真是,哎呀,没想到。” “印刷排版而已,又不是说排队娶她你第一,磨叽个屁。”β被他唠叨得不耐烦。 “真要娶她还差得远,”徐延亮毫不自知,自顾自谦虚,“女神那么白,我长得这么黑,以后孩子还不得长得斑马。” β耷拉着眼皮,上下打量着徐延亮的桶状身材。 “想得美,呵呵,熊猫还差不多。” 语文老太咳嗽两声,徐延亮的—通反击憋在了肚子里。 余周周的作文中规中矩,没什么突出之处。但总归一看就是讨老师喜欢的那种模式议论文,该排比的地方排比,该举例的地方举例,古今中外感动全宇宙的各种论据一堆砌,挑不出啥毛病,但是……怎么讲呢,每一 句都透露出一种很敷衍的态度,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所以分数也就那样,在优秀档的边缘。 凌翔茜的作文却很华丽,形式和文笔都有些特别,剑走偏锋。至于楚天阔,雄厚的蓄势和缜密的逻辑……挺好看的,而且很长知识,反正是我肯定写不出来的那种。 当然,这些优秀作文里没有林杨的,更没有余淮的。这两人都是盛淮南的弟子,文言文默写从来都不填空的那种,能写出啥好文章,余淮作文分数比我还低呢。 至于徐延亮的作文……怎么说呢……很……扯淡…… “有位名人说过,人生的悲剧在于眼高手低。大多数人激动时佛挡杀佛、幻想中睥睨天下,日常生活中却没法儿鼓起勇气和每个周末早上都要拿电钻钻墙的邻居好好谈一谈。” 徐延亮站在座位上声情并茂地念着。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理想与现实”。 简单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什么乱七八糟的,哪个名人,哪个名人?!” β忽然回头看向简单,露出莫测的笑容。 “我。有意见吗?” 当然,除了徐延亮这篇因为阅卷老师嗑药太多而被评为优秀的作文之外,其他的还都是很正常的。语文张老太告诉我们,以后每次考试后都会把优秀作文挑选出来作为课堂赏析,说着又传下来两张卷子。 “这是高二学年这次期中考试的语文优秀作文,我们挑了五篇最优秀的,你们学习一下,比咱们高一年级的作文写得更规范,啊,我一直跟你们强调规范。徐延亮的作文就太冒险了,考试还是以稳妥为主,所以都认真读一读,看看学长、学姐是怎么写应试作文的。” 张老太嘟囔的时候,我正低头给余淮发短信。 “语文课有作文赏析,刚才我看到你小姑姑龙姑娘的了。” 卷子从第一排向后传,整个教室掀起海浪一样的声音。虽然我不喜欢做卷子,可我喜欢它到来时的那种声音,配合卷子上淡淡的幽默想起,总让我觉得“书海”这个词格外传神。 海浪缓缓朝着我的方向卷过来。 余淮的短信回过来。 “那当然,我们老余家没有一般人。对了,我听林杨说今天不做操了?” “嗯,今天风太大了,课间操取消。”我回复道。 点击完“发送”,卷子传到我手边,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名字是洛枳。 虽然学姐在校庆的时候给我看过名牌,但是在卷子上再看到这个名字还是让我有点儿陌生感。 高二这次期中考试是材料作文,题目要求根据一段新闻写一篇议论文。新闻讲的大概是除了成功励志学和中医养生学的图书销量上升以外,其他类别图书的人均阅读量都在逐年下降。 另外四篇作文的主题都是阅读的重要性,诸如“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什么的,以此呼吁国人多读书,改变阅读量下降的现状;洛枳的作文,却在探讨为什么成功励志学能够逆潮流大行其道的问题。 说实话,我没太看懂。 可是我看得很认真,因为她似乎写得很认真。 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认真。不只是为了分数。 作文想要得到高分,一半靠才华,一半靠阅卷老师们多年划定的条条框框,才华只有泼洒在那个框框里,才有可能获得青睐。虽然我没有才华,但是我也一直都安全地在那个框框里蹦跶。 只是蹦跶。她却在这个框框里跳了一支舞。看不懂也动人。 我一字一句地读完,语文老太说了什么我没太听,只是深深地记住了洛枳作文里引用的一句话。 “你越功利,世界对你就越神秘”。 不知怎么,我就被这句话击中了。 下课前,语文张老太语重心长地说:“教了这么多年的语文,我心里很清楚,你们没人真正重视语文,因为语文成绩提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语言这个东西啊,有天赋没天赋,有时候真不是努力能弥补的,不只是你们学的那些算来算去的理科需要智商,所以都别瞧不起我的课。咱们振华一直都是理科见长,有些风气我也不好说什么,看看这些文章,待着没事儿自己多想想。行了,下课吧。” 张老太离开班级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韩叙的声音。很罕见,韩叙也会在课上随便说话。 “想不到,振华的老师还都挺有理想的。” 我听不出这话里是讽刺还是钦佩。韩叙那张扑克脸,说啥都跟选择题似的。 当然只有简单还跟个傻缺似的,对韩叙的每一句话都笑出一脸花儿。 课间操取消。我们有了整整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下课前,余淮给我发了个短信说让我帮忙,从他书桌里把盛淮南的笔记拿出来去高三区还给二年级三班的盛淮南。 我找出那本笔记,再次带着敬仰的心情翻了翻,然后披上校服外套走出去。高三区域就在我们高二区的隔壁,但是我需要下到一楼,穿过大厅和行政区才能绕过去。 穿过行政区时途经物理办公室,门开着,我随便往里面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β绷着一脸小白兔一样乖巧的表情,弯着腰站在张平办公桌变,伸出食指指着桌上的练习册,好认真好认真地在请教问题。 我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大好,想吐。 我正看得出神,有人从旁边桌起身,抱着一大摞卷子走出来。 是洛枳学姐,穿着高二的冬季校服,一脸安然。看到我,她愣了愣,反应了一下才微笑起来。 “你头发长长了,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不笑的时候挺冷的,笑起来却很平和,但又好像隔着点儿什么。我说不清楚,像是被她请到她家做客,但你总怀疑实际上真正的她住在墙壁夹层的密道里。 我也不知道这些感觉来自于哪里。我从小就对人有着直觉性的好恶,但是我从来没有执着于去证明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 “学姐,你怎么在物理办公室?你不是文科生吗?” “是,”她点头,“可是我是物理课代表。来拿期中考试的卷子。” “不是连家长会都开完了吗?你怎么才来拿物理卷子……” “其实拿不拿都无所谓,我们班平均分才23分。” “……有那么……差吗?” “我也只打了四十几分。应该也不是因为笨吧,”她自言自语,自嘲地笑了一下,“为了节约考物理的时间来复习下一门要考的地理,我们在卷子发下来之前就已经把答题卡都涂完了。” 乱涂的……服了。 她笑笑:“这是振华文科的传统。前辈的智慧。” 怪不得以前张平说过,要是我们班不争气,高二就会换班主任,一旦把他踢去给文科班讲课,他还不如去上吊。 这是尊严问题。张平当时凝重地说。 “我理解啊,你们现在还学理化生不就是为了高三时候的会考吗,反正咱们省高考只考文综,物理学了也没什么大用处。节约时间多好啊。” 洛枳听了我的话,笑了,善意地补充道:“只能说从功利的角度来看,没什么大用处。” 其实我刚才纯粹是在瞎接话,我喜欢她,所以不放过任何套近乎和拍马屁的机会。学姐总是淡淡的,但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认真对待。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就像那篇作文。 “你越功利,世界对你就越神秘。” “啊?”她愣住了。 “就是你作文里引用的那句话啊!上堂课,我们语文老师发了高二的优秀作文,第一篇就是你的!” 她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却没故意谦虚。 “是吗?你们也会看我们的作文。” “你写得真好。” “谢谢你。” “不,我是说真的,”我有点儿激动地比画着,“你写得很用心!就是……就是超出考试作文的那种用心,你本来用不着那么认真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这种感觉,不只是为了考试才这样写的,不只是为了得高分,就像是……” 我觉得我这种忽然转身Super Fan的行为特别“二”,不大灵的语言功能更是让这个情形雪上加霜。 “就像是专门写给人看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看我。然后才笑起来,露出一排齐齐的白牙说:“……没有人的作文是写给狗看的。”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阻止自己继续傻下去了。没法儿说清楚。我只是想表达,她的作文,像是专门等着某些懂得的人去读的。或者说,是为了某些人读过之后,去懂得她的。 洛枳笑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们顶多差一岁。可是这个举动她做出来,并不突兀。她收起笑容,特别认真地看着我。 “谢谢你。耿耿。”她再次绽放出笑容。 她记住了我的名字呢。 突然我不知道应该再说点儿什么了,她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们就这样在走廊里傻站着。 正当我为这段沉默感到尴尬的时候—当然把局面搞得这么尴尬都怪我多嘴—洛枳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吗?我们学年,和你们高一的一样,也会传阅优秀作文的。” 我眨眨眼,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所以呢? “所以……”她停住了,转头看向我,“你是要去物理办公室找老师吗?” “不是,”她忽然转话题,我有点儿反应慢,“我同桌生病了,让我帮忙去送还一本笔记。对了对了,这是盛淮南的笔记,我听说他是你们高二的大神呢。学姐,你认识他吗? ” 我扬扬手中的笔记,纸张哗啦哗啦响。 洛枳缓缓抬眼看向我手中的笔记。 那是继我爸的笑容之后,我第二次觉得谁的表情缓缓盛开,像慢镜头一样悠长。 “我……我能看看吗? ”她轻轻地问。 我有点儿担心余淮会不会介意我拿他崇拜的师兄的笔记来巴结我崇拜的师姐。 所以我说:“好呀,拿去随便看! ” 洛枳翻了很久。真的很久。很久之后才轻轻地、很有礼貌地双手拿着还给我,说谢谢。 “我不认识,但是他很有名。” 她接过我刚刚帮她拿着的物理卷子,笑着又拍拍我的肩:“那你快去吧,人家还等着这本笔记呢。” 我点点头,不知怎么有点儿依依不舍,幸亏在我还没转身的时候,她又喊住了我。 “对了,你……你知道怎么走吗?他在三班。用不用……用不用我带你去?” “哎呀,学姐你人怎么这么好啊! ”我赶紧像哈巴狗一样贴过去,让她给我带路。 我学着她抱物理试卷的样子也抱起盛淮南的笔记,可惜笔记太玻璃,怎么抱都怪怪的,我只能收拢胳膊,搂得紧紧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太讲话,行政区的走廊和大厅空旷安静,穿过灰白色的天光,只有脚步声像小鬼儿一样追随着我们。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总是对比自己高年级的人有种敬畏感,和年长无关,那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只比我们大一岁的表姐提前上小学时,我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写田字方格,虽然是狗爬一样的字迹,可是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我本来是一个害怕冷场的人,后来忘了是听谁说的种叫社交焦虑,挺高级的一个词。反正和不大熟悉的人在一起,但凡大家没话说了,我都会自责沉重到不行,老觉得都是我的错。然而神奇的是,和她在一起,无论是校庆那天在主席台下的沉默不语,还是今天,我都没觉得难堪。 “学姐,”我大着胆子开口谄媚,“和你在一起,真的特舒服。不说话的那种舒服。” 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笑了。 “和你在一起也是。你挺特别的,耿耿。” “哪儿?哪儿特别?”我赶紧顺杆儿爬。 “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不爱说话不是罪恶的人。” 写作文写好的说话就是不一样。我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还吗太反应过来,她又接着说:“我觉得,以后谁要是有福气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自在。很开心。” “那是,那是!”我笑开花了,赶紧补一句:“学姐你也是!” 她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嗯,我也觉得。” 互相吹捧是需要棋逢对手的。我在内心给自己的表现狠狠地打了个钩。 到了四楼,她突然在楼梯口停步,对我说,走廊尽头那个就是三班,你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吗?” 她看了我一眼,没接话。 我觉得自己很冒失,赶紧点了个头,说:“谢谢学姐,那我过去啦!” 跑了两步,我鬼使神差地又回头去看她。洛枳还站在原地,盯着走廊尽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专注的样子很动人。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对上我的眼神。 然后笑笑,落落大方地转身走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有些懊恼。 好像是我这一回头把他赶走了似的。 “学姐你好,能不能帮我找一下盛淮南学长?” 正在用抹布擦后面玻璃的学姐听了我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转身朝着教室里大声地喊了一句:“盛淮南,有人找!你真丧心病狂啊,人家才高一!” 傻子才听不出什么意思。虽然知道是玩笑,但是我觉得有点儿不大舒服。 万一我真的是来超大神表白的呢,还不得羞死。 大家的哄笑声中,我看到靠窗那组倒数第二排有一个男生披上校服走出来,几个男生嬉皮笑脸地跟他勾肩搭背说了什么,被他笑着一把推开, 虽然我不是来表白的,但是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既然来都来了,要不还是顺便表个白吧…… “同学,有事找我?” 盛淮南的声音比校庆时我在主席台下听到的还好听,脸上有淡淡地笑意。 “抱歉,刚才他们瞎开玩笑,你别介意。” 真是个好人。我拨浪鼓似的摇头,擦门玻璃的学姐并没有避开我们,反而又往门口凑了凑,看我的眼神有那么一点点不善。 我刚刚被玩笑激起的反感重新涌起来。 所以我鼓起勇气也瞪了她一眼,然后用最冷淡的态度递出手中的笔记本:“学长好,我是高一五班的,余淮的同桌。他今天生病不能来上课,让我帮他把笔记还给您,他说谢谢您。” “您……”盛淮南哭笑不得地接过笔记,“您……客气什么,您把我喊得像老大爷。” “啊?那,那,你。” 这回连门口擦玻璃的学姐都听不下去了,笑着回座位去了。 “谢谢你啦,小学妹。”他说。 我鞠了个躬就跑了,边跑边回头看,他还站在门口,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看着我这边。 心跳得好快啊。 长得好看,又开得起玩笑。 祸害。 我回班级的时候屋里依然一片嘈杂,简单和β一人举着一个小卖部新推出的冬季新款热狗,吃得正开心。 我一屁股坐到β桌上,就开始讲述我刚刚在高二年级的历险,讲得吐沫横飞,讲累了,就咬两口简单递过来的热狗。 “真那么帅?” “真的。” “那你怎么没照一张照片,你那数码相机每天带来学校是当镇纸的吗?”β在旁边瞎起哄。 我翻了个白眼:“是你好意思啊!” “那,他岂不是比……”简单在我身后坐着,眼角悄悄瞟了一眼正低头打游戏机的韩叙,干巴巴地问,“比……楚天阔还帅?” 楚天阔的长相是我们年级的标杆。振华男生主要分为两类——没有楚天阔帅得,神。 “神。大神级的。”我说。 当然,韩叙也是简单心中的神。我们觉得韩叙太冷淡和单薄了,简单却觉得楚天阔长得有点儿过分漂亮。 “就是年画上抱鲤鱼的大娃娃的那种,太传统的漂亮了。”简单还在那儿强词夺理。 “我从来就没觉得抱鲤鱼的大娃娃好看,”β对简单那点儿小心思嗤之以鼻,“抱鲤鱼的大娃娃和徐延亮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鲤鱼。” 幸亏徐延亮不在。 “你看你春的,”β又开始口无遮拦,“怎么着,耿耿,你看上大神了?” 我娇羞地一低头:“哪有。” 大家正在笑闹的时候,我的手机在桌面上一通狂振,我赶紧跑回去接起来。 “怎么不回短信啊?” 是余淮。我侧了侧身,躲开β她们在不远处探询的目光。 “我这不是刚送完笔记回来吗,手机刚才放在桌上了。” “手机要是不随身带着,和座机有什么区别? ” 得了把你,用你教训,我一个小时前还跟座机发短信呢。 “你什么事儿啊?”我问。 “没什么,我就想问问你把笔记送过去没有。” “送过去了呀,”我兴奋起来,“盛淮南学长好帅啊!” “……拜拜。” 竟然敢挂我的电话! · 物理课上课前,张平向我们传达了“一二九大合唱”比赛的事情。 “这件事就徐延亮牵头,班委团委好好配合,勤练着点儿,但是也不用太占精力,毕竟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如果觉得想要统一买点服装道具什么的,就从班费里面出吧。哦,具体的事情,徐延亮你中午一点去团委办公室开个会就知道了。” 霎时间班里有小小的骚动。 我一直很讨厌十一月。北方冬季沉闷而灰暗,十一月尤甚,一个节假日都没有,好像过不到尽头。现在终于有了点乐子,看来很多人都这样想。 这时我听见徐延亮低声地问道:“一二九是啥? ” β因答道;“十二月九号的纪念日,跟抗战有关系。你到底学没学过中国近代史啊!” “为啥是十二月九号,不是一月二十九号?” 因为一月二十九号就已经放寒假了啊,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不适合搞革命活动” “有道理。” 我在旁边听得一头冷汗,第一次觉得文科也不是谁都能学的。 忽然手机嗡嗡震了两下,我从桌子里偷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是余淮。 “肤浅的女人。” 我先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嚷嚷盛淮南帅的事情。脑海中几乎能浮现出余淮吐出这两个字时候别扭的表情,心里突然像灌了蜜一样甜。 连我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那些猜疑与不安突然间就无影无踪,即使关于他,我依旧什么都不确定。 特别、特别甜。 (上册完) 下册 第三十四章 黄河在咆哮 “一二·九”到底应该唱什么歌,这件事情徐延亮搞了好几次全民公投都没个结果。徐延亮曾经抱怨班里同学过分热爱学习,对所有集体活动的参与与热情都不高,然后这次大家热情高涨起来,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同学们一个个都太有主见,太不落俗套了,班会上大家七嘴八舌提议的候选曲目已经占据了半块黑板。教室本来就被暖气烘得热乎乎的,再加上气氛剑拔弩张,徐延亮站在讲台上不住地擦汗。 学校规定每个班级要在比赛中联唱两首歌,第一首歌必须在《黄河大合唱》《我的祖国》《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当中选一首,第二首歌则是自选曲目,只要不是情情爱爱这种会让校长心脏病发作的就可以。 于是简单提议的一堆歌曲都被毙掉了。 中午,余淮一进门就看到了一黑板的歌名,楞了片刻才一屁股坐下来。 “这是干吗呢?”他问。 “一二·九大合唱。你好点儿没?” “我没不舒服,就是困。现在睡足了。”他搓了搓脸。 没人注意到他来上课了。徐延亮正趴在讲台上,淹没于一堆口水之中。 “现场谁还唱《让世界充满爱和《明天会更好》啊,土不土呀,又不是要赈灾。” “你不土,你提的又是什么玩意儿,《我的未来不是梦》,欸,那是合唱曲目吗?” “独唱曲目怎么了,合唱不也就是一人站成几排唱独唱吗?”
正在大家吵成一团的时候,余淮忽然掏出他的小灵通拨弄了几下,笑着跟我说,“林杨给我发短信抱怨,说‘一二·九’快要把他搞死了。”
“他难道是班长?”我惊讶道。
“是啊,林大班,在我们初中他就是班长。”
“他们选好要唱什么歌了吗?”
“不是因为这个,”余淮笑嘻嘻地合上手机,“是一班又和二班杠上了。”
一班和二班是我们级的两大尖子班,从第一次期中考试开始就一直憋着劲儿在比试。听说这次期中考试一班的平均分比二班高,学年第一又是一班的楚天阔,这种不利的开局让二班情激奋。 “一二·九”大合唱当然要扳回一局。 “不就是个合唱比赛吗,又不是考试,我以为一班、二班的人除了成绩,什么都不在乎呢。”我诧异道。 余淮耸耸肩:“都是长了两条腿的人,为什么不在乎啊?一班比二班考得好,二班就转头说一班都是死读书的四眼天鸡,一班就说有种你们找个比楚天阔长得好看的人出来看看呀……” “林杨很难做吧?”我不由得想到。 长得好看,但是没有楚天阔好看;成绩好,偏偏又被楚天阔压了一头;作为班长,又要天然的维护集体荣誉……余淮恐怕是和我想到一起了,也开始为林杨鸣不平: “本来林杨提议这次‘一二·九’大合唱他们班最好不用伴奏带,自己出人来做现场钢琴和小提琴伴奏,是个亮点。结果不知怎么一班的人也知道了,居然拉出了四把吉他一个架子鼓,彻底把二班惹毛了。你要是现在去楼上看看,应该能在走廊里找到一堆乐器,从三角铁到低音大提琴,整个儿一振华马戏团。” 学校好的人连打架都这么有格调。 正在我和余淮闲聊的时候,简单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徐延亮徐延亮,我有个建议!” “叫班长!” 简单理都没理:“我听说一班、二班都组了自己的伴奏团,要不我们班也弄一个吧。” 这个建议迅速获得了周围人的认同,β更是自信地举手道:“算我一个!” “吹竖笛的就闭嘴吧,”徐延亮在讲台前迅速地扼杀了她的野心,“但是简单的提议是很好的。咱们班有几个有乐器特长的,一会儿我找你们单独开个会……” “我听说九班也组了个小乐团,还有电音贝斯呢!”前排有个男生忽然提起。 “太无耻了!净学别人!”全班一齐愤然骂道。 最后班委会决定我们要唱《黄河大合唱》和《我的未来不是梦》,徐延亮说两首歌反差大一点儿比较容易出效果,集中体现五班人民可塑性强,风格半边,充满朝气。小乐团的提议到底还是作废了,不过文艺委员文潇潇是钢琴十级,她自己一个人在《黄河大合唱》时弹弹电子琴就足够了。 余淮对“一二·九”不是很感冒,我能理解他一心扑在竞赛上的紧迫感,不知道他究竟和徐延亮说了什么,班委第二次开会的时候,徐延亮居然喊我来代替他这个体育委员参加。 我跑出教室,走廊里已经站了七个人。 “余淮自己怎么不来?”文潇潇说着,还从后门往班里探头瞟了一眼,“他刚才不是来上课了吗?” “哦,余淮有点儿事,让耿耿暂时代替一下,”徐延亮解释道,“快上课了,咱们抓紧时间说正事儿。” 文潇潇想说什么但忍住了,转头看了看我,却在我抬眼回望她的时候移开了视线。 “刚才文潇潇说到了统一服装的事情,班费还剩不到两千块,”徐延亮说,“买服装够花吗?” “当然不够,”文潇潇摇头,“好歹一整套衣服也得五十块呢,即使是料子不好的那种,六十个人就是三千块,所以还得再收一千多。” “那也不过就是每个人二十块钱,”徐延亮点点头,“就这么定了吧。” “大家不会有意见吧?”我有点儿担心。 班里有些人的家境是不大好的,比如朱瑶的同桌郑亚敏。 徐延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犯难地看了看文潇潇:“要不你这个周末先去外面看看,要是有能批发的服装,砍好价格咱们再买,没有的话就算了,大不了就像运动会生活时候一样,再穿一次白衬衫黑裤子嘛。” 文潇潇尴尬地说:“运动会那次根本就是个送葬队伍。” “要不再戴副白手套,怎么样?整齐。”徐延亮不死心地补救。 “那就成火化员了。”我提醒他。 徐延亮有点儿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以后再说吧,咱们几个分头行动。文潇潇你叫几个人一起去把歌词和简谱复印一下发给大家,耿耿你去音乐老是那里借伴奏带,哦,顺便去英语办公室把赖老师的录音机借过来,今天下午第三节自习课咱们就开始排练。” 我答应了,回到教室坐下才觉得不对劲儿。 “班长呢?”我站起来举目四望,发现文潇潇和徐延亮都没回来, 应该是已经去忙着准备了。 “β、β,”我轻声喊,“你能不能帮我去一趟英语办公室?” β不解地回头:“干吗,你要自己往枪口上撞啊?” “就是因为不想撞才叫你帮忙嘛,你帮我去借录音机好不好?第三堂课就要排练了。” “我才不要,”β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跟她也有仇,上个星期讲英语卷子的时候她刚骂过我。” 没义气。怪不得《古惑仔》的主角不是女人,就凭这种觉悟,以后怎么手拉手上街砍人?! “为什么说‘也有仇’啊?”余淮这时候在一边插话,“你什么时候得罪赖老师了?” 我简单地给他讲了一遍他那条差点儿害死我的短信。 “虽然我觉得上课时手机振动被抓了的确不好,不过这明显是找你撒气吧?”余淮心不在焉地说。 我想了想,赖春阳最后那句:“一个两个谁都不听我的话”的确挺令人困惑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上午刚骂过我,我下午绝对不会自己去送死的。你替我去吧,本来今天就是我替你去开会的,为你争取了宝贵的复习时间,去趟英语办公室是举腿之劳,去嘛去嘛去嘛! ” “懒得动。我也不喜欢赖老师。” “我还替你去给盛淮南送笔记了呢,跑了好远! ” “这件事你不是应该反过来谢谢我吗? ! ” 这倒也是。 看我没反驳,余淮却瞬间黑脸了。 “死三八。”他起身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参悟了半天,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下午第三节上课铃一打响,文潇潇就开始发两首歌的简谱和歌词。我托着下巴发呆,看到徐延亮把赖春阳的那台宝贝录音机拎上讲台,不由得笑起来,转身朝余淮再次道谢。 余淮还在刷题,没有听到。 拿起歌词的时候,我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用余光膘了瞟下笔如飞的余淮,心中突然打起鼓来。 我不会唱歌。 这一点没少给我妈丢脸。 我妈刚进市分行的时候,我上小学二年级。那时候我们这里的饭店包房里面往往都装有一个电视屏幕和一台笨重的卡拉0K机,想点一首歌都要拿着厚重的歌本翻半天,根据字母顺序找到歌曲所对应的四位数字输入机器。吃完就唱,或者边吃边唱,是我市当时较为髙端的休闲方式,并培养了我市第一批中老年麦霸。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能带孩子一起参加的聚会里,卡拉0K就变成了家长之间攀比厮杀的斗兽场。谁家的孩子会主持嘴巴甜堪称小明星,谁家的孩子嗓音嘹亮赛过《小小少年》,谁家的孩子有颜色会点歌哄得全场心花儿开…… 反正没我的事儿。我跑调,又怯场,烂泥糊不上墙。这种社交场合,优秀少男少女的“饲养者”们往往能成为焦点,而我就没给我妈长过一次脸。 我妈心比天髙,我命比纸薄。 八岁的壁花耿耿在一场又一场的华山论剑中学会了《南屏晚钟》《一场游戏一场梦》《迟来的爱》《牵挂你的人是我》等热门歌曲, 在脑海中演唱时,她真的从没跑过调。
很惭愧的是,心理阴暗的耿耿曾经在别的孩子载歌载舞时,偷偷把卡拉OK机上的两个数字键抠了下来,不声不响地废掉了歌单上百分之二十的歌。
富豪海鲜大酒店的老板,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
这两首歌大家其实都会唱,乍一听这一片雄浑的大合唱好像没什么问题,练都不用练了嘛——当然我对音乐的感觉比较差,不跑调就已经足够让我热泪盈眶了。
我一直唱得很小声。排练刚开始的时候,我被自己的不利局面惊吓到了,但是观察到四周包括余淮在内的同学都边看歌词边埋头继续做题,我心也定了定,拿出英语练习册,加入了一心二用的大部队。
反正不能让余淮听见我唱歌。
我用很小的声音跟着哼哼,忽然感到了身边余淮的目光。
“怎么了? ”我如临大敌。
“……呃,你能把你的红色水笔借我吗? ”
“哦,”我缓了一口气,“拿去用。”
余淮伸手从我的笔袋里取出笔,朝我歪着嘴笑了笑。
《黄河大合唱》唱完之后,.文潇潇表情有些勉强:“大家唱得很好,真的很好,只是,只是某些部分的节奏处理得有一点问题。大家要注意,评委主要关注的也是这几个部分,该唱几拍就唱几拍,不要无休止地拖音,比如第八小节,这里有个四分之—拍的休止符,一定要收住!”
我们按照文潇潇的要求把这一小节又唱了好几遍,每—遍前文潇潇都会不厌其烦地给大家示范那个必须要收住的停顿,但是连我都听得出来,上一小节到底还是被我们圆润地滑动到了下—小节。
“不对不对……”文潇潇脸红了,不知道是急得还是气得,“不能这么唱,你们怎么不好好听我示范啊! ”
一直在门口站着的徐延亮忽然把黑板擦狠狠地拍在了讲台桌上,一声巨响惊起了大半个班级。
“徐延亮,你有病啊!”
在大家的声讨中,徐延亮一脸严肃地清了清嗓子,走下讲台巡视着我们说道:“你们这样对得起文潇潇付出的辛苦吗?都把练习册收起来!你们这样的话咱也别练了,全体举手表决,只要半数通过,我就去跟团委老师说,我们退赛!大不了五班不参加了嘛,让全年级都知道咱们比一班、二班还重视学习,但还是考不过人家啊!”
这一番含义丰富的话显然很有用,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笔,表情复杂。 徐延亮背着手走到教室后部的时候,我已经掏出相机,悄悄地把他难得的干部姿态拍了下来。
徐延亮看到了,大手一伸堵住了我的镜头,比村支书面对暗访记者的态度还要冷酷。
“别拍侧面,显肚子。”他解释道。
在徐延亮的要求下,全体同学原地起立,从根源上杜绝了某些人埋头做练习册的可能。
但是,这没有解决四分之一休止符刹不住闸的问题。
“比上次好了点儿,但还是停顿得不明显,也不整齐。”文潇潇扶了扶 眼镜,和徐延亮交换了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一个个唱不就得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余淮。居然是他,张口就建议单练。
文潇潇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这个建议好!”
有种被友军炮火轰到的痛心,瞬间淹没了我。
文潇潇指了指我们组第一桌的同学说:“从你这儿开始吧,就唱这一小
节,竖着往后排。”
这意味着第七个就轮到我了。
在文潇潇悉心指导第一排的同学练习节奏的时候,我迅速转头对余淮说:“你让一下,我要去上厕所。”
余淮没有察觉到我的恐慌,他正要让出位置,我忽然听见前排文潇潇温柔的声音:“这样其他同学会很难集中注意力的,要不我还是打乱顺序随便点名吧……”
“这样也好,那就……耿耿,你要去哪儿?”
……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非常不善良?
“我要去上厕所。”我笑着说。
“那你就先把这小节唱了吧。"徐延亮说。
眼中的画面在以慢32倍速度播放着。我缓缓抬起眼,看到余淮略带悲悯的眼神,像是早就什么都了解了。
我刚刚唱得那么小声,难道他还是听见了?
“我死定了。”我尴尬地轻声说,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别这么说,你才不会死呢。”
余淮否定了我的自暴自弃,我感激地望了望他温和的面容。
“死定了的是我们。”他继续说。
余淮,我X你大爷!
……
我低下头,用三根手指从桌上拈起简谱,用最轻的声音唱道:“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片刻的安静后,整个班级都转过身异口同声地说:“耿耿,你还是快去上厕所吧。”
这一天的排练是这样结束的。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徐延亮号召大家最后完整地将整首《黄河大合唱》唱一遍。
“要唱出气势,虽然也得注意文潇潇刚才带领大家重点训练的那几个地方,但最重要的还是气势!要唱出黄河决堤的那种万马奔腾的气势!现在外面走廊里都是我们五班的竞争对手,是中华民族的敌人,我们要用歌声喝退他们!”
徐延亮气势如虹地一跺脚——
“都给我大声点儿!……但是,耿耿可以小声点儿。”
我憋着一肚子气低头做英语练习册,假装看不到经过我这一桌的每一个一脸啊哈哈哈的同学。简单和β齐唱着“黄河在咆哮”跳出教室,我把抹布团成一团,对着她俩的背影就扔了过去。
不过为了安抚我,徐延亮还真的给我安排了一项据他所说顶顶重要的工作:拍照片,写班志。
“反正你很喜欢照相嘛,就把每次排练和最后比赛的情况都照下来吧,整理整理写在班级日志里面,但是不要公报私仇,不可以故意丑化班级领导,不能把你对这个社会的不满都发泄在里面。”
徐延亮语重心长。
“你不是照了很多吗?从开学到现在,不如都贴时去。洗照片的钱可以找生活委员报销,不过大原则是,”徐延亮沉吟了一下,“大原则是,如果要洗我的照片,要先 让我过目。”
我轰走了徐延亮,简单去坐了过来。
我对简单比对β的态度要些,我觉得简单是个良知未泯的女生,你能从她的心底看到些许β早就放弃了的仁义。
“给我看看呗,”她把脑袋凑过来,按了一下相机上的三角键,“里面我的照片多吗?”
“多,”我点点头,“他的也挺多。”
被我一句话戳破心思的简单僵直了一秒钟,然后踢了我一脚略表心意。
简单拿着我的相机翻了好久,中间几次试图要删掉几张她或者韩叙的丑照,都被我迅速制止了。最后,简单挑出了两张把她照得格外美好的照片问我:“能不能帮我把它洗出来?”
我答应了,我家附近就有柯达开的连锁数码洗印店,数码照片六毛钱一张。简单心满意足,笑得像个小媳妇似的,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侧过脸不知道跟韩叙说了什么。韩叙半天才从题海中抬起头,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了?”余淮从外面回来,看着我拿着相机发呆,随口问道。
我给他看简单挑出来的那两张照片。
一张是她和β拿着羽毛球拍,穿着校服,并肩站在体育馆前,夕阳余晖侧面打光,两个人都有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却笑得灿烂得不得了,面庞泛着柔和粉嫩的光,好看到不行。
第二张则是从我的座位拍向她和韩叙的座位,她站着,拿着游戏机懊恼不已,他坐着,看向她的表情是嫌弃的,眼角却弯上去,恰恰是一个笑容即将绽放的预兆。
“怎么样?”
“果然啊。”他像是早有预料。
“什么果然?”
“果然女生都喜欢照得不像自己的照片啊。”
余淮,你好毒的心!
“本来嘛,”余淮还一脸无辜,“简单和β平时哪有这么好看。”
我忽然想起前段时间还让我如临大敌的陈雪君。余淮这种脑子真的具备早恋的条件吗?
“捕捉人最美好的瞬间本来 就是摄影师的本事,”我拍拍胸脯,“如果你觉得比平时要好看,那说明我照相技术好。”
“你的确很有天分,”他忽然郑重地点头,“真的,虽然构图什么的不是很完美,但是你每张照片都像是背后有故事,反正都挺好看的。”
这样一本正经的夸奖,让我觉得手中相机的金属外壳都有上些发烫了。
原来人在难为情的时候,真的会不自觉开始用脚尖在地上忸怩地钻来钻去。
反正我正在钻。
“可能你做什么都比做题有天分吧。”他继续说。
我沉下脸。
“不过,”他低头在书桌里掏出一本旧旧的题册开始翻,很随便地说道,“我见过你最有活力的时候就是忽然抓起相机开始拍人的时候,跟平时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不一样。”
他很快就进入了学习状态,我却捧着沉沉的相机在一旁愣了许久。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偌大的窗子变成一面镜子,白色灯光下的教室和其中或坐或立的我们映在其中,变得很像一幕画面有些微扭曲的电影。
我忽然举起相机,关掉闪光灯,转过身对着窗子拍了一张。
画面中有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女生,手中凑着那个“让她很有活力”的相机,镜头却对着她身边那个正在专注做题的男生最平常不过的侧影。
余淮说错了,不是所有女生都喜欢不像自己的那张照片。我就很喜欢这张照片。
我喜欢我和他最像我们的照片。
第三十五章 我只崇拜你
(No.192——
每天下午我们都会抽出至少半节课练练歌,每天都唱同样的两首歌很快让余淮烦躁了,竞赛日期临近,他愈加刻苦,我都有点儿不敢跟他讲话。最近几次排练,他都拿着笔记悄悄溜出门去,下课才回来。
忘了说,余淮从盛淮南学长那里又把笔记借了回来。我主动承担了余淮的那份扫除工作,因为他说,如果我表现得好就让我去还笔记。
我本来以为余淮逃排练这件事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因为每次练歌的时候屋子里面都不免乱糟糟的,何况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不过,很快文潇潇就找上来了。
“余淮呢?”
文潇潇并没有在排练时当着大家的面质问,而是在结束后才悄悄跑到我的桌前。
这次比赛文潇潇很上心。我代替余淮参加了几次班委会议,所有人异想天开的建议和跑题到南大街的闲扯最后都扔给了文潇潇处理。她全部揽了下来,还让自己的爸爸帮忙联系到了某家成衣制造的小工厂。对方手中刚好有五四青年套装的样板衣,看在她老爸的面子上,工厂同意用“比较差的料子”来接我们这一单小生意。
所以面对这样的文艺委员,我很难为情。私心来说我理解余淮,这种无聊的集体活动差一个人差两个人其实没什么影响,而他正忙于一件关乎前途的大事;但论情论理,他这样做都是不大好的。
如果我们坐在这间教室里面的原因只是为了考大学,那么凭什么让文潇潇这样的人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的时间呢?
我张口结舌。
“他最近好像很忙……但是他唱歌很好的,每次排练都很认真的,这两次是真的有事吧……咱们开始正式排队练习轮唱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缺席!”
文潇潇扶了扶眼镜,点点头,朝我善意地一笑就离开了。
我有些愧疚地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文潇潇像个活在民国的女孩子,虽然不算大美女,但是眉目清秀,声音柔柔细细的,每次讲话前都会羞涩地扶扶眼镜,带领大家排练的时候都需要徐延亮在一旁用铁肺狮子吼来震场子。也许因为她太温柔了,我才敢用大把找抽的理由来搪塞她。
我收回视线,无意中瞥见前排的朱瑶正投来带产丰满满嘲讽的一眼。
一种念头忽然击中了我。
表面上各不相似,但也许本质上,余淮和朱瑶毫无区别,只是程度深浅的问题。
他们都不会做没有用的事情。
我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于是拿着水杯站起身离开了教室。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余淮的短信。
“帮我拿两支水笔到行政区顶楼来。”
为了方便学生去办公室请教问题,所有的教研室都被安排在了高一到高三的教学区,因而行政区只剩下校长、团委和教务等几个办公室,三楼以上的部分几乎都是空的。
我爬上五楼,看到余淮正坐在台阶上,把演算纸垫在右大腿上紧张地算着什么。
“你要的笔。”我站在台阶下,伸手递给他。
“唔,放在旁边吧,”他头也不抬,“我手里这支不出水了,谢谢。”
“要是刚才我不乐意帮你送呢?你凭什么觉得我肯定帮你跑腿儿?”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很好奇,所以语气平静地问道。
他没回答,我也没着急,静静地等他把最后一点儿算完。余淮写下答案后,从身边散落的纸堆里抽出一张核对了一下答案,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我没想过,”他这才放下手中的水笔,看向我,“我没想过你会不乐意帮我送东西……你会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的确也是已经拿着水笔走在半路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
“你怎么不回班?”我转了话题。
“班里味道很难闻,太久没开窗了,暖气烘得太热,而且很吵。”
“是躲避排练吧?”
他点点头:“我觉得练那么多遍没什么意义。”
“可这是集体活动啊,”我看着他,“这对徐延亮和文潇潇他们不公平,而且我还要厚着脸皮帮你解释。”
“如果我现在不需要准备竞赛,那我会忍住不耐烦去认真参加的。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你不能强迫我。”余淮好不心虚地直视我。
我动动嘴唇,深知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和理由去指责他,于是只好沮丧地坐到了他身边。
“这次竞赛你不必这么紧张吧,朱瑶不是说过吗?高一就靠它获得保送资格是很难的,既然如此不如轻松迎战嘛,稳赚不亏的。”
余淮从刚刚那种有些戒备和负气的状态中松懈下来。
“如果考不好,我就不会再走这条陆了,所以这次的结果很重要。”
“啊?”
“竞赛很耗费精力的,我不是天才,跟林杨、盛淮南他们不是一个水平的,虽然林杨一直鼓励我,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余淮托着下巴,视线已经穿过了对面的墙壁,投向了未知的远方。
对于这句话,如果是刚入学那会儿,诚惶诚恐的我也许会比朱瑶的反应还激烈。你天天看大学教材还敢这么说,你是想要让我去死吗?然而日复一日,我在振华这座课桌围城的森林中什么鸟都见过了,也成长了许多,标志之一就是,我再也不会拿自己那点儿温饱标准去衡量别人是否应该知足。
同样的校服下,跳动着不一样的心。
何况对方是余淮,我怎么会不理解。
余淮继续说道:“我初中就因为竞赛而心态失衡,耽误了中考,成绩不太李祥,辛亏是中考,我还能上振华,虽然只有在普通班,可要是高考怎么办?我英语和语文都不好,也没那么多信心可以像林杨一样两边兼顾,我觉得我应该早点儿做决定。”
顶楼空旷,他的每句话都微微带着回音,在空气中震动着包围了我。
我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真的成了朋友,否则他不会对我讲这些。他从来不会对我解释任何事,陈雪君的事情还是被我强迫的。他每天都在做我 看不懂的题,忙我不清楚的事,烦恼着我无法分享的困惑。只有他帮我,在他有余力的时候。
可现在他愿意和我讲了。在为他的两难境地感到遗憾的同时,我开始暗暗为这种信任和亲近感而由衷的开心。
我忽然大胆地转头对他说,“可你还是不希望放弃吧?”
“啊?”他疑惑极了。
“如果我是你,对竞赛没什么太大兴趣,又知道自己如果规规矩矩地读书,高考肯定不会有大问题,那么我早就放弃了。我觉得,人内心里只要有一丁点儿想放弃的念头 ,就一定会放弃。但是你没有。”
余淮不作声,安静地听我说 ,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才会这么努力地复习,希望给自己信心和理由坚持下去。你一定很喜欢物理竞赛吧?”
“我喜欢物理。”余淮纠正。
“所以就加油吧!我相信你。”
他笑了,对我这句鼓励的话报以礼貌的感谢。
“不是的,”我摇头,“我不是在随便说漂亮的话,我是真的相信你。”
余淮收起来笑容。
“可能你觉得我来问你为什么不好好参加排练是多管闲事。其实我不是……我不是觉得你自私,我是……我是无法接受吧。”
“无法接受什么?”他更加好奇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一大段好像还蛮流畅的话,看他听得这么认真,我心里忽然打起了鼓。
“我无法接受你不是无所不能的。”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随着这句话终于轰隆隆滚下了楼梯。
曾经我心里,余淮应该是那样的男生:
嘻嘻哈哈的,有很多好哥们儿,有很犀利的 见解,浑不舍的谁都不在乎,但是热心肠,可以一边考全班第一名一边上课接话气老师下课打球揽哥们儿,活跃在所以活动的中央,像是什么都难不倒他。
即使林杨是超级赛亚人,即使楚天阔是年级第一名,即使盛淮南帅得我都想要张口随便表个白了……在我心里,余淮就是比他们都厉害。
没道理的厉害,反正就是厉害。
对他有多大的期望,一度依赖到觉得只要他坐在身边,我就有了私人家教,可以被裹带着一起上个好大学的地步。
所以才会因为他为了准备竞赛逃了合唱排练而感到格外难过。
其实是我自己的错。
我对余淮讲出了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和没有道理的责怪,不顾他在一边脸已经红成了番茄。
“没错啊,”余淮梗着脖子,却不敢看我,“你说的都对啊,小爷就是很牛啊。”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余淮绷了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欸,你不会以后都瞧不起我吧?”他笑了一会儿,忽然拧着眉头盯着我。
“啊?”
“耿耿你记住,余淮同学即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牛,也依然很牛,比你厉害很多的。你应该继续崇拜他。”
看着他像煞有介事的样子,我的心底满溢出不可思议的快乐。
“当然。”我认真点头。
我只崇拜你。
余淮在行政区楼梯间学习的效率很高,我也不想打扰他,于是自己回班去上最后一节课的自习,顺便讲他托付给我的盛淮南的另一本笔记转交给林杨。
回来的路上,突然局的振华的教学楼看起来不一样了,每一块地砖,每一个转角都变得很亲近,好像我对它更了解一些。
我很开心。
余淮也好,这所学校也罢,都不再是我眼中一个遥遥不可追的远方。我们在各自的段位上,一起苦恼也一起努力。
我走到二班所在的楼层,随手从他们班拦住一个正要出门的长发女生,定睛一看,居然是凌翔茜。
她那双漂亮的凤眼看向我的时候,我一个女生都有些紧张了。
“同学,有什么事吗?”她微笑着问。
“呃,哦,能不能帮忙找一下林杨?”
“好,你稍等。”
她转身朝班级里喊了一声,那声“林杨,出来有人找!”透露出真的熟络,和我那天去找盛淮南时守在门边擦玻璃的大姐姐恶意调侃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喊完了,她就朝我笑笑走开了。凌翔茜抱着一本书,和我一样披着松松垮垮的运动校服上衣,里面酒红色连帽衫的帽子从领口处翻出来,下面穿着一条深灰色的滑板裤,质地很好的样子,脚踩一双NIKE板鞋。乍看上去就是很休闲的学生风格,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即使是个背景,也比走廊里所以的人都漂亮。
我低头看看自己。
头发半长不短,有几绺还总翘着,每天的发型都取决于前一晚的睡姿;胸前有依恋小熊的红毛衣,牛仔裤,登山鞋。
我觉得不仅仅是脸的问题。
我再次抬头看向凌翔茜的背影。
即使把我和凌翔茜都砍了头,并排放在地上,大家肯定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美女。到底是为什么呢?
“侄媳妇?侄媳妇?”
林杨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
我赶紧收回目光,递上本子:“哦,这个笔记,余淮让我帮忙交给你的。”
林杨接过道了谢:“这小子真能支使人啊。欸,你刚才看什么呢?”
他眯着眼睛沿着我刚刚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我也紧张地跟着看,生怕他发现我刚才正死盯着美女——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凌翔茜根本没走远,就停在了隔壁班的后门附近,正在把她刚刚抱在怀里的那本书双手奉送给楚天阔。
“不是我八卦,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人,大家都想多看看的。”我连忙为自己解释。
“唉。”林杨叹了口气。
是啊。我也在内心为林杨叹息。
抢你第一名,抢你们班小乐队,还抢你们班班花,真是太不仁义了。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林杨忽然开口。
“问!”
“如果你有个好朋友,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你总觉得其实是没结果而且还会受伤的,你应不应该劝劝?”
“你是说楚天阔喜欢上了凌翔茜可凌翔茜不喜欢他,楚天阔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应不应该劝?还是说……情况是反过来的?”
“不不,不,不是,你你,你先回答问题。”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不用劝啊。”
“为什么?”林杨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劝你别去跟着余周周了,你会听我的吗?”
林杨的脸瞬间发青了:“你说谁跟踪……我这个情况不一样……”
“大家都觉得自己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林杨不说话了,半响才笑着说:“谢谢你啊,耿耿。”
不用谢。我摆摆手跟他道别。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不听劝的,你以为我在遭受冷遇的时候,没有劝过自己吗?
快放学的时候余淮才回来,我收拾好东西就跟他打个招呼先走了,都到了校门口,才想起今天早上齐阿姨给我带的装水果的乐扣饭盒被我落在了书桌里,连忙跑回去拿。上楼梯的时候,抬头看到余淮正走下来,离我还有一段距离。
我正要打招呼,有个女生在余淮背后追过来,拦住了他。
是文潇潇。
我低着头慢腾腾地逆着人流走上去,因为下楼的人很多,所以我走得格外慢。
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缓慢地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听见文潇潇带着笑意的温柔声音,正经而紧张。
“今天我去问你同桌你去哪儿了,但我不是想要责怪你,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别误会。”
其实我什么都没和余淮提啊,文潇潇。
“我听说了你要忙竞赛,排练你不用参加了,我不说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我一直都觉得你特别厉害 ,你……你好好加油吧,竞赛的事情要紧。嗯,加油。”
我没听到余淮回答什么。即使我走得再慢,此刻也渐渐听不清楚了。
文潇潇的少女心事淹没在楼梯间嘈杂的声场中。我不知道余淮到底听没听见。
我爸和齐阿姨又各自加班,我爸发短信让我去抽屉里拿钱,晚上带小林帆出去吃饭。
我家楼下正好新开了一家饭馆,名字起得特有气势,叫“洲际大酒店”,进门前不整整领子都不好意思往里迈。这个转角的位置十分神奇,自打我十年前搬进这里,那个临街店面大概换过了十几个门面了,从美容美发到洗浴中心,从夜总会再到各式大酒店……
关键是不管开啥都开不起来,不出半年准倒闭。
我市的美食节缺乏创新精神,别的地方什么东西火了,我市就能毫无节制地遍地开花。张国荣和袁咏仪的那不《满汉全席》火了,我市遍地“满汉楼”;小笼包传入北方,我市遍地“开封灌汤包”;更不用提后来的“水煮鱼”了。不过,拜楼下这个流动性极强的铺面所赐,不管市面上流行什么,我都能等到一个不怕死的新老板来开一家同样的店。
“跟风跟到死”这种现象反复了几次,餐饮业痛定思痛,再也不敢乱上新菜式了,终于又都恢复到了“富豪海鲜大酒家”这种吹牛皮不上税的传统模式。
我穿戴好帽子围巾,带着小林帆下楼,问他是想要吃“肯德基”还是“洲际大酒店”,没想到他坚定地摇头,说自己想去街角买个“土家族掉渣儿烧饼”吃。
哦,对, 今年我们这里最流行的是这个用四方牛皮纸袋包装的“土家族掉渣儿烧饼”,又一代新食品以小窗口的形式星火燎原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逐渐了解了小林帆的性格:只有他喜欢上了某种食物,他就会执着地一直吃,吃到闻其名而色变为止。比如虾,比如掉渣儿烧饼。
“洲际大酒店有竹筒虾,你不想吃吗?”
林帆迅速地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要不我们先去买掉渣儿烧饼,然后再去饭店点竹筒虾,好不好,姐姐?”
他眼睛闪亮地抬头看我。
我知道,现在我就是他的女神。
我吃得很少,竹筒虾大部分都留给了小林帆,自己就着虎皮尖椒和椒盐里脊吃了半碗米饭。
“姐姐给你!”
小林帆发现了我的异状,大义凛然地从竹筒里面拿出两串虾递过来,虽然这样做的时候表情甚是不舍。
“姐姐不饿,”我摇摇头,“本来就想吃少点儿。”
“为什么呀?”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吃不下呀。”
“是想要减肥吗?”
“没有啊,”我摇摇头,“你个小屁孩儿从哪儿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是我同桌说她要减肥的。”小林帆咬着大虾从竹签上撸下来,含糊不清地说,“她可胖了呢,我们都不乐意跟她坐同桌,要被挤死了。”
“她才多大啊就减肥,”我不忿,“你看看,你们把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女逼成什么样了。”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小林帆委屈地拔高声音,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他们班戟的事情,“我每天都跟她说让她给我让出点儿地方,让她别把零食渣儿掉得满地都是,她从来没搭理过我!还笑我矮!”
我喜欢看这个小男孩急着解释的样子 ,他渐渐开始把我当亲姐姐了,说话越来越随便,再也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躲在一边埋头吃虾的小猫了。
“好吧,既然她不在乎你们怎么说她,怎么又忽然要减肥了?”我追问。
“我们要举办广播操大赛,排队的时候,体育委员把她和其他几个特别胖的男生挑出来,让他们不要上场了。因为她喜欢体育委员,哈哈哈哈哈哈,所以当场就哭了。”
最后一句的“因为所以哈哈哈哈”被小林帆这个还没有被青春期击中的晚熟孩子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我放佛听见了小胖妞玻璃心咔嚓碎掉的声音。
“女为悦己者容嘛,这句话你知道吗?”
小林帆整张脸都埋进了掉渣儿烧饼的袋子中,我只看到一个牛皮纸袋对我摇了摇头。
你不懂吧,我就知道你不懂。
我懂。
我把碗往前面一推,一口都不想再吃了。
从饭店出来,我们俩去了附近的副食品商店买冰糖葫芦吃。本来想在回来的路上就一起吃掉的,可冬天夜晚的风真是烈啊,我用围巾把整个脑袋都蒙上了,根本没办法露出嘴巴,又帮小林帆也围了个严实,只留一双眼睛眨啊眨,像个小木乃伊。
终于跑进了楼道里,我赶紧把围巾扯了下来,上面早就因为我呼吸的水汽都结了冰,越围越冷。
“好了,好了,可以吃冰糖葫芦了。”我把林帆的围巾也摘下来。
“姐姐,我觉得你真好。”
在张嘴咬第一口冰糖葫芦之前,小林帆眨巴眨巴眼睛讨好地说。
“因为掉渣儿饼、竹筒虾和冰糖葫芦吗?还是因为你又没考好?”
林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两级两级地往楼上跑,把糖屑撒得满围巾都是。
“不是,我是说实话。”他想了想,用了一个对三年级男生来说有点儿高级的词汇,“有感而发。”
我笑了:“那你觉得姐姐哪里好?”
林帆陷入了让我难堪的沉思,我不由得开口诱导他以挽回面子:“你觉得姐姐好看吗?”
我也就只敢问问他了,处在食物链低端的我还能欺负谁呢?
“好看啊!”他张口就来。
“好好回答我!”
“真的!姐姐最美。”他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说。
“哪儿美?”
我忽然有点儿期待他的答案。
“……心灵美。”
小林帆在家里乖乖地做作业的时候,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发呆。
我也没有觉得心情多么不好 。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丢了魂儿。
我把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家居服,然后拎着那件红色的依恋小熊研究,为什么就是不好看呢?这也是还不错的牌子啊,为什么就没有别人的好看呢?牛仔裤倒是可以理解,我怕冷,在里面套了两条厚秋裤呢,每天费了吃奶的劲儿穿进去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指望它能想凌翔茜的裤子一样松松垮垮地有型。
我的视线无意中落在衣柜玻璃的反光上,于是爬过去仔细端详起自己来。
不看脸,不看脸。
我最终发现了自己穿依恋小熊毛衣不好看的原因:我上身实在不瘦,手臂虽然细,可后背还是有肉的,这毛衣本来就不是宽松款式的,套在身上既不显胸也不显瘦,里面再穿件衬衫,就更加显得虎背熊腰了。
我怜惜地将它叠起来。你死在衣柜里吧,再见了。
紧接着,我不可避免地看起了脸:虽然没她漂亮,但也算是五官端正啊,而且不怎么长痘痘,就是有点儿粗糙。是不是面霜不适合我?是吧,每次擦完后脸上都是油油的,怎么可能好看呢?
这也是个问题。
我看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我爸回家后推开我的房门,看到的就是他女儿跪坐在地上,把脸贴近大衣柜玻璃的奇怪姿势。
“你……你这是要干吗?”他问。
我没有回答,而是盯着我爸的脸问道:“爸,为什么有人可以不穿秋裤呢?”
我爸特别惹人喜爱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会像我妈一样疑心病很重。这种情况下,我妈必然会咬定主题不放松,一拧眉毛呵斥我:“是我问你现在在 干吗,别人穿不穿秋裤关你什么事儿?你照镜子干吗?”
而我爸则会温和地顺着我转移话题:“不穿秋裤可能是不怕冷吧,很多老外因为常年锻炼,又喜欢吃肉蛋奶类,所以体格比我们好,冬天还只穿短裤呢。”
不光转移话题,而且还能扯很远。
我摇摇头:“我是说跟我一样大的,女生,比我还瘦呢。”
我爸略微思考了一会儿:“臭美吧。”
对嘛,怎么可能不冷呢?我深以为然。
“但有没有可能是,她坐着私家车上学,车上有暖气,进到教学楼里,也有暖气,比家里还暖和,所以不用穿呢?”我爸提出令人信服的假设。
凌翔茜一看就是很有钱的样子,应该是的吧,嗯。不过……
“体育课、课间操和周一早上升旗,还是要在外面站很久的啊!”我争辩道。
“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嘛。”我爸和颜悦色地反驳道。
对哦,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没有代价的事情!
“或者有可能她穿的是很薄的那种红外线保暖内衣,就是电视购物上经常卖的,什么南极人啊、逆时针啊……”
我眼前一亮。对啊,谁规定必须穿这种厚重的秋裤的?我小时候穿的还是我奶奶给我做的背带花棉裤呢,现在不也淘汰了吗?科技在进步,人类在发展啊!
“爸,谢谢你!”我笑逐颜开。
我爸和我妈的显着区别暴露无遗。他都 没问问我问这些问题到底是为了个啥,就笑笑说别坐在地上,地上凉——然后关门出去了。
下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能绕开我妈这颗大地雷了。
我必须让我妈陪我去买衣服。我属虎,现在都十七了,但还没有自己去买过一次衣服。我市的三大着名服装批发市场我从来没去过,因为我妈说我们班里那些周末结伴叽叽喳喳地去淘发卡、指甲油和小裙子的女生“都不正经。”
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一直是我妈的拿手好戏。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没钱。我爸明天给我二十块零花钱,用来坐公交和买中午饭,我每天大概能剩下十块钱,但是每当我需要花大钱的时候一翻口袋,就会发现它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话说回来,除周末外,每天十块,即使攒一个月,也买不了几件好看的衣服吧?
所以我还是得说服我妈。
让她陪我到处逛逛倒不难,但是要无比小心地掩饰自己的真正意图,否则我会死得很惨。
我妈从不吝惜在我身上花钱,但是我指的是吃快餐、买书、学才艺、上课外补习班,至于衣服和能拿出手的玩具,呵呵,免谈。
用她的话说,我花钱不是为了让你不学好的。
她认为,女孩子开始注重发型和打扮是不学好——也就是早恋——的重要苗头,所以我至今还梳着半长不短的男生头。
其实她说得倒也没错啦……
我心中忐忑,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
脑海中一会是凌翔茜仰头看着楚天阔的侧影,一会又是文潇潇扶扶眼镜秀气地说:“嗯,你加油”的样子。
我要怎么才能让我妈妈明白,我既不是看到校花的美丽妄图东施效颦,也不是为了勾引一个压根儿没开窍的男生而去买衣服,去减肥,去变漂亮的。
即使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开窍,我也希望他一眼能看到我的变化,但真的不是,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具体而狭隘的理由。
我说不清楚。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胸部发育(虽然它们俩好像开始了一下就没后续了),初中二年级大姨妈驾到,可直到今天,才忽然有种青春期降临的感觉。
开始想要发光,想要和别人不一样,想要得到一点点注意的目光,最好来自于想要的人。
虽然满屏幕的电视节目都在教育观众们不能盲从,要“做自己”--可“自己”也分为更好的自己和更坏的自己,不是吗?
然而,我知道我妈会说什么。
更好的自己来自于更好的成绩。
不是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满心惆怅,一脑袋自己也理不清的乱麻,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睡着了。
一整夜我都没做什么好梦,不是赶不上考试,就是偷东西被抓包,反正都是需要狂奔的情景。
梦中的我手脚并用像条狗一样,居然还是跑那么慢,我爸常说梦是对现实的反映,这反映也太欺负人了吧?要不是上学要迟到了,我可能还会在衣柜前多纠结一会儿。
我悲哀的发现,我冬天基本上就那几件衣服轮换着穿,当我把红毛衣判死刑之后,我就少了20%的选择余地。
最后还是憋憋屈屈地套上一件深蓝色蓝帽衫去上学。
不过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倒真的接到了我妈妈的电话,看来我向宇宙发射的“衣服、衣服、衣服、衣服”电波还是被我妈妈成功地接收到了。
妈妈说,她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外地出差,昨天刚回来,这周末休息,要带我出去吃饭。
我心中狂喜,但还是故作平静地表示希望她好好休息,要是太累的话就过段时间,我很好,不用她太担心。
然后,我妈思考了片刻。
我瞬间就想用空着的那只手扇自己一耳光。
幸亏她最终还是表示自己不累,就这周末吧。
下午第二节课就是赖春阳的英语。在上次空手夺白刃事件之后,赖春阳点过几次我的名字,让我回答问题,我都颤巍巍的过关了,但我从此再也不敢咋英语课上溜号。
所谓恶性循环大概就是,我成了整个课堂唯一理会赖春阳的人,自打和她有了眼神交流,她就特别喜欢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放过了其他呈伏法状安静溜号的同学;而一旦我也想要低头躲过,她遍寻不到我的专注目光,更加觉得我在溜号,会立刻把我点起来。
上英语课彻底成了煎熬。死β还幸灾乐祸地说:我是赖老师最偏爱的学生。
大家都死乐见其成的,因为我一个人吸引了全部炮火。但是,你知道的,话不能说太早。讲完语法,赖春阳让大家把上次发的练习卷拿出来,开始用她一贯半死不活的节奏讲习题。班级的气氛松懈小来,β还转身朝我不怀好意地眨眨眼。我叹口气,只好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时刻准备着被赖春阳点起来。
“很多同学跟我反映完形填空总是会错很多,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记得我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要做好完形填空,是不可以孤立地去看每一句话的,这个词填在这里,语法上也许是对的,但是联系上下文,是不是准确地表达了这个作者的写作意图?”
在慢慢地说完这都话之后,赖春阳又陷入了赖氏沉默。我心中警铃大作。而且现在除了我,谁都不会再把这种沉默当回事儿了。
“所以我们来看第37题。”赖春阳结束了神游,继续讲起了课。
我既放松又遗憾,白紧张了半分多钟。
“第37题,我觉得很多同学都会做错。四个词都是名词,而且都是不可数名词,填哪个,语法上都不算错。
但是,要按我刚才说的,联系上下文,首先排出的就是feeling,然后呢?”她扫视全班,我汗毛直竖。“显然,下一个intellinggence,情报,也不对。”警报再次接触。“information,信息,这个选项很有迷惑性,但也不难排除。这篇文章的宗旨是跟读书和学校有关,这个词放在这里依旧不准确。那么。作者想说什么呢?作者想说的是,只是才是阅读留给阅读者的财富。那么......"赖春阳忽然看向我。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她吓了一跳。三个选项都排除了,她不是把答案说出来了吗,选C呗,knowledge。赖春阳正要开口点我的名字,突然视线一转,盯上了我身边正在埋头演算到与世隔绝的余淮。我心中一突突,还没来得及踢他一脚,赖春阳尖利的声音就以破竹之势穿过教师劈向我门面。”余淮!!!“余淮立刻站起来的举动纯属条件反射,他看见赖春阳的时候还挺惊讶的,因为他从上节张老太的语文课开始就在埋头学习,下课后也没挪动过一下,现在忽然抬头看见赖春阳,我猜应该有恍如隔世之感吧......“来,你说说,知识是什么?”我送了一口气,本来想偷偷给他指一下卷子上的位置的,看来不需要了,赖春阳还算厚道。然后,余淮空前迷茫地看着黑板。“知识就是......力量?”NO.202赖春阳是吐着血走的。面对大家的一致好评,余淮谦虚地表示自己知识太多都学杂了。第三堂课照旧是合唱排练,上课前教室里乱哄哄的,我坐在座位上擦相机镜头,余淮则披上了外套,正在收拾东西。“又要去行政区了?”我问。他正要说话,忽然抬起头,看向前排某处。我也跟着看过去。文潇潇站在讲台前,朝余淮遥遥绽放出一个”放心吧我罩着你“的
“温暖笑容。余淮也朝她笑了笑,感激地点了点头。在文潇潇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之前,我偏过头假装没看到他们的视线对话。”
星期六上午就要考了。“他临走前对我说。那不就是明天吗?我盯着他匆匆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后门口。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余淮的离去,但我知道文潇潇也在看。
拜于延亮所赐,我再也不用痛苦地跟着他们一句一句地唱歌了。虽然第一次拿着相机站在教室中间给大家拍照的时候很多人还不自在,但是渐渐地,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他们在我的镜头前自然地唱歌,自然地溜号,自然地偷偷低头去做题,自然地一脸不耐烦,自然地笑逐颜开。我喜欢拍他们。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像是拿起相机的这一刻,我不再是只有五件冬衣的耿耿,也不再是样样都拿不出手的小人物。拍照片并没有让我变得多惹人注目,但让我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所有的苦恼。
我喜欢一个个鲜活的人出现在我的取景框里,更喜欢我每次都能最准确地抓到最好的时机。人总是会更喜欢做自己做得好的事情,比如我喜欢给别人照相。每个表情和动作都像是抛物线,有最饱满的顶点,即使这部数码相机总是反应慢,可我总能定格在那一刻。感谢这部相机,它让我站在了世界的外面。
余淮又是快放学了才回来。今天是周五,距离放学铃打响还有十分钟,可大家早就开始躁动不安了。而余淮出奇地安静。他回来后就不再奋笔疾书了,坐在原地扭头看窗外,脸上充满了对生活的留恋,看着怪渗人的。
“余淮,喂,你没事儿吧?”我本不想打断他的冥想,奈何坐在窗边的是我,他望这边的风景,我不可避免地被视线闹得耳朵发烫。
“没事儿,”他微笑着从桌上把一本笔记推到我这边,用一种平静到慈祥的语气说,“去还给盛淮南学长吧,这是对你的奖励。”“大哥,你别这样,,,,,,"我哪样了?”他目光辽阔,看都不看我。
“你给我一种一放学就要去自首的感觉。”我刚说完,他就绷不住笑喷了。
终于有点儿像正常人了。在我的追问下,余淮终于忸忸怩怩地表示,他紧张,觉得明天自己死定了,因为电磁学的某一部分还是有点儿不上手,如果明天出这部分的大题,他就可以找根绳子在考场里上吊了。
“我无数次祈祷过上天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心路历程,竟然真的实现了,真是苍天有眼。”话还没说完,我忽然灵光一现。
我从笔袋中翻了半天,找到一支细细的圆珠笔,转头朝余淮嘿嘿淫笑了两声,满意地看到他的表情有点儿僵硬。
“你抽什么风?”我笑而不语,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圆珠笔,然后用拇指从下面把圆珠笔屁股上的按钮极缓慢的向上推,眯着眼睛看着笔尖一点点、一点点地冒出头。中途还用左手弹了弹笔杆,做出排气泡的样子。“别害怕,阿姨给你打一针镇静剂,舒缓紧张,促进睡眠,保证明天考的好,卷子上一道电磁学也没有。来,把袖子挽起来!”
“不是应该把裤子脱下去吗?”“你怎么耍流氓啊!”我气急。余淮的大笑声被下课铃声淹没班里同学纷纷站起身收拾书包,屋子里像开锅一样热闹起来。只有我和余淮依然坐着不动。
他竟然真的挽起袖子,露出上臂,装出一脸:晕针“的惊恐。而我则专心的把那笔尖凑近他的胳膊,轻轻地扎了下去,慢慢地把弹簧推到顶。拔针前,我在他的胳膊上画了个对号。”这是幸运符,今天晚上别洗澡了,留着它,明天肯定全对!“我笑着拍拍他的胳膊。余淮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我,又想笑、又嫌弃、有感动的样子。”
“怎么了?”我不解。“......缺心眼儿。”他骂了一句,迅速起身,披上外套拎起书包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对着还处在呆傻中的我,一脸郑重地拍了拍他刚被我扎了一针的左胳膊。
“疗效不错。”他说。
第三十七章 还是会忧郁(NO.204--NO.209)
平时星期六我都会睡到上午十点多的,但是今天我特意把闹钟上到了早上七点半。
余淮的考试八点半在省招生办举行,我估计七点半他应该到考场了,太早的话怕他没起床,太晚的话怕他已经关进考场了。
我打着哈欠,半闭着眼睛发了一条短信:“加油,我相信你。”我正迷迷糊糊地要坠入梦乡,手机嗡嗡地震了两下。两条新信息,第一条是:“有你这份心,小爷一定考得好。”第二条是:“我没洗澡。”我盯着第二条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把头缩进温暖的被窝里,嘴巴控制不住地咧上去,傻笑着睡着了。NO.205在等待我妈的过程中,我的大脑始终在高速运转。自打上午她打电话说下午两点左右开车来接我,我就陷入了焦虑之中。如果我没有前几天莫名产生的那点花花心思,我可以非常坦然地跟我妈说我想要买衣服,买轻薄型保暖内衣,买保湿水和高级面霜,并对她可能性极小的赞同与可能性极大的呵斥都保持平静。
反正我怕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老是凶我,我都习惯了。
但是这次我不能。我心虚,我就是那种还没抢银行就已经在内心坐牢三十年的怂包。我开始想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目光无意中间落在了桌上的转笔刀上。
确切地说,那是一款削铅笔机。这东西是我小学时候就很眼馋的那种,四四方方的,需要额外的工具固定在桌边,铅笔从一头塞进去,一只手在另一边摇动手柄,削个铅笔都削出贵族感。天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羡慕啊,听着同学显摆“这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都塞进去,然后摇动手柄搅一搅。可是我妈不给我买,我妈说,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净在那儿想写没用的,转笔刀能削铅笔不就行了?所以初二的时候我有了零花钱,在文具店看到同款削铅笔机的时候,立刻眼含热泪买了下来。
但是我早就不用铅笔刀了。她难道不应该补偿一下我吗?要求总是得不到正面对待,又无法通过外表建立自信,这会让我越活越窝囊的!她身为一个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独立女性,居然让女儿养成了如此唯唯诺诺的性格,这不值得反思一下吗?但是
但是如果她说人的自信心来自与内涵,要想有底气,先要有成绩,窈窕淑女哪里找,漂亮不如考得好......我应该怎么反击呢?我抱着头痛苦地倒在了床上。嗷嗷嗷耿耿你真是太没用了!你妈妈的人生本来应该更加辉煌的,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你!
咦?我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线生机。我一坐到副驾驶位上,我妈的眉头就拧成了死结。“你几起床的啊,怎么头不梳脸不洗的,这衣服怎么穿的啊,窝窝囊囊的,把衬衫给我塞到裤子里面去!”我忍住内心澎湃的喜悦,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把副驾驶上方的小镜子扳下来,懵懵地照了照。“挺好的呀,我平时上学就是这么穿的。”然后我转头去看她,一半真情一半演技地眼含泪花。“妈,我好想你啊。”我妈瞬间眼圈就红了。车就这样开到了市第一百货公司。
我妈先是带我吃了一顿巴西烤肉,然后就在我几句话引导之下陪我去逛街了。
我当然没有明说自己想要买衣服。只不过表示自己想跟她边走路边说说话,好久没跟妈妈说话了,我们班发生了好多可有意思的事情啦。
百货公司里还能往哪儿走啊,往哪儿走不是商店啊哈哈哈。
我妈居然袋我去了Levi's买牛仔裤,我进门前依旧在装二十四孝,一个劲儿表示自己不要那么贵的衣服,被我妈瞪了好几眼才不情不愿地走近去。
这时候战术二就发挥了作用。是的,我今天穿的是校服裤子,最宽松肥大的运动款,就是为了能在里面顺利套上两薄一厚三条秋裤的。
我觉得Levi's的男款我可能都穿不进去。
“你穿那么多秋裤干吗?”我妈跟着我进了试衣间。
“我冷呀,”我继续装无辜,“这两天多冷啊。单穿哪条都不保暖。”
“那也不用穿这么多啊,”我妈心疼地埋怨,“赶紧脱了两条再试。”
“可是脱了再试的话,买回去以后我还是没法儿穿啊。”
“哪用得着穿这么多,一会儿我带你去买两条薄的。往年也没这么怕冷啊,你是不是生病了?”
买两条薄的买两条薄的买两条薄的……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确定我没有发烧之后,就叹口气开始帮我把秋裤往下拽。
于是我现在有了新羽绒服、新连帽衫、新牛仔裤、新衬衫新绒线衣新马丁靴……
我一再否认我爸联合后妈对我实行了丧尽天良的漠视和虐待,而这一点是我妈现在深深怀疑的。不过总体来说,我的窝蘘废小可怜行为成功地激起了我妈妈内心深处那种“老娘的女儿任何方面都不能比别人差”的好胜心,她恨不得把整座商场都穿我身上。
你说,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说来神奇,那股买东西的冲动和欣喜在我拎着一堆购物袋蹬蹬瞪跑上楼的过程中,迅速地退潮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坐在地上把所以新衣服的标签剪掉,花了二十分钟重新试穿了一遍。
对着镜子照了许久,我必须承认,镜子里面的人依旧是耿耿。只有我自己能看得出一点点区别,可在别人眼里应该不会有任何不同。
本来就不是衣服的问题啊,我知道的。
到底要怎样才能变得更好呢?因为羡慕语文课上文潇潇在发言时引用我压根儿没听过的书中的名言,所以去把她看的书都找来看一遍?因为凌翔茜的滑板裤松松垮垮好看,就匆忙脱下秋裤穿上薄薄的南极人?
那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水果店里明明应该卖三块八一斤的小苹果被不小心放到了五块八一斤的大苹果堆里,一开始觉得自己可有身份啦——然后,发现顾客来买东西的时候,每次都会伸手先把它扒拉到一边儿去。
五块八的余淮曾经对三块八的耿耿说过,你早晚会习惯的。
我也以为我习惯了,没想到沮丧这种情绪时不时还会反复,会披上不同的伪装,有时候,甚至是以希望的面目出现。
比如还是想要变得更好。
我在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再看到余淮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充满活力的样子。
“看样子考得不错?”我一边随着队伍往前走,一边问。
“还行,呀,对不起,”余淮的语气昂扬,一不留神踩了前面同学的鞋跟,“
果然没有出电磁学的问题。”
我笑了:“那太好了。”
“我请你吃饭吧。”
“啊?”我没听清。他的话被大喇叭里面传来的“振华中学以‘勿忘国耻’为主题的升旗仪式现在开始”彻底淹没了。
这位常年主持升旗仪式的姑娘是高一一班的,忘了叫啥,嗓音刺耳得要命,念讲稿的方式比小学生还要声情并茂,真不明白为啥团委老师非让她献声。
“我说,我请你吃饭!”
余淮喊话中的后半句正好赶上大喇叭里的开场白说完,周围同学听得清清楚楚,窃窃的笑声蔓延开来。
正好站在余淮前面的徐延亮顺势接了一句“好的别那么客气!”,虽然很贱,但也给我解了围。
我正要低头装作跟我没关系,就看到前面几排的文潇潇回头看过来。
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化作了笑容:“徐延亮你想得美,就不带你。”
文潇潇眼神一暗。
我完全没有因为觉得有一丁点儿开心,反而愧疚地转开了头。
一整天我都不在状态。
余淮参加完竞赛后极为活泼,上课捣乱下课打球,像是要把前段时间少说的话都补回来。
“你怎么拉?”他满头大汗地坐回到座位上,一边喘粗气一边问。
“赶紧擦擦汗,屋里这么热,一会儿都发酵了。”
“是发jiao不是发xiao,连我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乐呵呵地纠正道,“我问你怎么了,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
“懂个屁,这是少女的忧郁。”
这时,收发室的老大爷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文潇潇是你们班的吗?收发室有人找,好像是你们定的什么货到了,赶紧找几个人下去搬。”
“呀,应该是比赛的服装到了。”文潇潇说。
徐延亮把倒数一、二排所以男同学都点起来帮忙去搬东西,其他还坐在教室里的同学都兴奋了。
即使是每套五十块的衣服,也令人充满期待。无聊透顶的冬季校园。一点点新鲜事都能令人沸腾。
随着一只只大纸箱被搬到黑板下面,连朱瑶这样的学生都没办法继续学习了,大家都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往前面看。
“好啦好啦,别急,”文潇潇最后一个跟着余淮走进门,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我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发,女生报了XS号的先举手!”
余淮正在往座位走,忽然被文潇潇叫住:“那个,余淮,你能留下帮忙把其他箱子都拆开吗?给你剪刀。”
徐延亮也很热情地站起来:“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了。”文潇潇摇头,“那个,班长你帮忙维持秩序吧。”
“维持什么秩序啊……”徐延亮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重新坐回了座位。
我叹口气。我竟然成了全班最理解文潇潇的陌生人。
教室里很快充满了窸窸窣窣拆塑料袋的声音。
随着第一个拿到衣服的第一排女生将那套民国女学生套裙抖开给全班展示,屋子里就没断了欢声笑语。
的确不是好料子,不透气 ,到处都是线头,可这么便宜的加个就能拿到这样的款式,文潇潇也真是辛苦了。我轻轻抚了抚衣服前襟的折痕,也不免高兴起来。
淡蓝色的盘扣宽袖上衣,黑色长裙,好心的厂家居然还给配了两只薄薄的长及小腿的袜子。
“哇,弄得我都想要去剪个齐耳女学生头了。”简单赞叹地把衣服往身上比了比。
“是啊,冬天再围条白围巾,一半耷啦在前面,一半往后一甩——”走,游行去,国家需要我们!”β说演就演。
“走!”简单立即搭腔。
我看到在狐狸,立刻本能地掏出相机,摘掉镜头盖儿,开机。
“兄弟们,又有学生闹事了!看我的!兵!”徐延亮一脸凶神恶煞,伸出右手对着β比画开了一枪。
β表情一瞬定格,捂住胸口,眼镜缓缓闭上,朝后倒去。
简单立即上前一步,从背后扶住β。
“阿珍,阿珍,你还好吧?”简单带着哭腔喊道。
这时,徐延亮一脸懵懂地问道:“阿珍是谁?”
β瞬间睁开眼骂道:“当然是刘和珍啊,你个没文化的,你们北洋政府招聘的时候都不看学历吗?!”
我笑着拍了许多张他们三个的照片。韩叙一直低头拆着刚发到他手中的男生服装,全程以一个背景墙的形式桁在画面中。
“你就没点儿反应吗?”β转头指着韩叙,“我们就是为了你们这冷漠自私的民众牺牲的!” 韩叙缓缓地抬起头,对徐延亮说:“大人,你再补一枪行吗?阿珍好像还没死透。” 男生的衣服款式则是蓝黑色的民国学生制服,虽然裁剪没什么型,普通很肥大,可也像模像样。有心急的男生已经扒下了校服,三下五除二套上了制服的上衣。 比如徐延亮。 “怎么样,是不是风华正茂?”他顺便把那顶帽檐很短的黑色帽子也戴上了。 “你为什么不把扣子系上?”简单低头看着他的肚子。 “系上不舒服,有点儿紧。”徐延亮不好意思。 “报尺码的时候就跟你说过要诚实,少报十五斤有什么意义呢?你看,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β不禁摇头。 “那个,大家静一静,裤子也要试一试的。女生最好也整套试穿。”文潇潇柔弱的声音完全没有办法压制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教室。 “都闭嘴!!!” 余淮的声音把所有人都震了,比他家长会后喊的那一声“妈”更见功力。 “文潇潇有话跟大家说。”他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文潇潇迅速脸红了。 我在最好一排都看得见。 “那个,是这样,”文潇潇清了清嗓子,“星期五就要比赛了,服装的问题这两天必须搞定,所以我说大家最好现在就把整套衣服都试一下,尤其是女生裙子的腰围和男生裤子的裤长,都需要特别注意,有任何问题今天就报给我,我明天就让厂家调换。” “可是没办法试啊,”徐延亮说,“总不能让男生和女生都在教室脱裤子吧?我倒是没意见……” “我有意见!”β举起手。 “这……”文潇潇为难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余淮,她那一脸无助的表情让我无比烦躁。 “男生都去走廊换不就得了,”我的烦躁直接体现在我的语气上,“女生就留在教室里呗,这有什么难办的。” “男生还是去男厕所吧,出门左拐又不远。集体在走廊脱裤子也太行为艺术了,丢咱们五班的脸。”余淮笑着看我一眼。 余淮又是以前的余淮了,重归活动中心,却又算不上多么操劳,并没长一张忠厚可信的干部脸,却能让男生女生都不自觉地听他的。 我在行政楼顶楼的楼梯间窥见的那个忐忑不自信的男生突然就不见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我看着余淮自信地指挥着男同学走出教室,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遗憾。 我抬起相机,把他笑着踢一个哥们儿的屁股将他赶出门的瞬间拍了下来。 镜头稍微往右边偏了偏,将站在他左边正温柔地笑着看他的文潇潇隔绝在了取景框之外。 大家换衣服的时候,我当然不能拍照片,不能便宜了徐延亮。 我将领口的盘扣一颗颗系上,然后向下拽了拽前襟,努力抚平褶皱。 裙子长及小腿,所以下面还会露出一截牛仔裤和我的球鞋,看起来有些可笑。 我收回目光,抬起头。 这不是时光倒流是什么。 虽然教室乱糟糟一片,讲台左侧上方还高悬着象征现代化的一台大电视,可满教室笑语嫣然的民国女学生,依然像时空开错了门。 简单拎着裙子,在教室后部的空地上转了个圈,笑得太美。 我一直在卖力地拍照,β冲过来伸手捂住我的镜头要给我拍一套,被我躲过了。一姑娘冲过来,在教室后面排排站,对着我的镜头比剪刀手,后来不知道是谁说民国哪有剪刀手,大家又纷纷从桌上拿起书抱在胸前像模像样地扮演民国青年……
我看到朱瑶有些别扭地站在镜头外,虽然顾及我们俩因为余淮而拌嘴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心中的跃跃欲试,露出有些期待的表情。
我不禁莞尔,连她也忍不住了呢。
“朱瑶,你往里站一点儿,我照不到你了。”我朝她挥了挥手。
朱瑶一愣,腼腆地笑了,往人靠了靠。 “来,大家合张影,我数一、二、三!”我专心对焦、 “喊什么,茄子?”有人问道。 “太破坏气氛了吧?”旁边另一个女生表示不同意。 “那喊自由民主?” “你傻啊,‘主’字会让我们喊阙嘴的!喊打倒帝国主义,‘义’字是咧嘴!”β的大嗓门响起来。 “这口号也太长了吧?” 就在这时,后门打开了,我的取景框里闯进来一民国男学生,高矮胖瘦不一,为首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我最熟悉的脸。
时间倒退了,时间停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第一眼就看向我,然后笑了。
不知怎么,这个场景忽悠让我想要哭。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像是这一刻,这一刻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和他,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历时中。
“你们女生也太狡猾了,我们也要照相!”徐延亮等人推开愣在门口的余淮,所有人都在教室外面这点儿空地里挤成一片。我笑着狂按快门,眨眨眼,刚刚 那点儿泪意就被压抑回去了。
一整堂课都被这样笑过去了。隔壁班正在上自习,被我们炒到不行,居然跑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教导主任一进门就被我们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才端住架子,疾言厉色地骂了我们一番。
他前脚迈出门,教室里的余淮等人就互使眼色——一、二、三!
“打倒帝国主义!!!”
震耳欲聋的呼声,让还没走远的教导主任差点儿绊了个大跟头。
要我怎么形容张平这个人呢?
由于合唱比赛规定老师也要一起参加,所以文潇潇也给张平定了一套衣服。教导主任派人把张平请回班里来,一转头看到这个年轻班主任居然也穿了一身跟鲁迅先生差不多的蓝灰色长马褂。
教导主任差点儿当场犯心脏病。
她缓过神儿来后,当然把张平也训得跟孙子似的。
等这个老太婆彻底远离了我们的班级,大家都很愧疚地看着张平。然而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教室里面的罪魁祸首,苦笑着说:“怎么着,还舍不得脱了?”
大家面面相觑。
“那就都回座位吧,”他走上讲台,“来来来,机会难得,都回座位上坐好。”
是的,张平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人。
他让我们都坐回座位上,然后站在讲台前,一拍桌子,慷慨说道:“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被教导主任训得一脸沮丧的全体学生瞬间都精神起来了。
我知道张平一定很沮丧,也很忐忑。可他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老师,好得那么奇怪。
那堂课下课的时候,我给简单和韩叙拍了一张被β成为“民国结婚照”的合影看,又忍着恶心拍了一张β做纯情女学生状拿着一本书请教张平张先生的做作摆拍照,还有其他各种莫名其妙的照片……知道电池告急。
我在讲前拍完最后一张合影,无意中看到余淮在座位上正要脱掉身上的制服。
我赶紧撒腿跑过去:“你干吗脱了呀?”
“难道我还要穿这身回家啊?”
“我还没……”
他回身奇怪地看着我:“你还没什么?”
β突然从我背后冒出来,“对了,我也要学照相 ,耿耿你让我拿你练练手!”
β意味深长的眼神提醒了我,我连忙站到了余淮的身边。
余淮愣了愣,不明就里地把脱了一半的制服又穿了回去。
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不知为什么我那么紧张,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拍我自己,所以不知道怎么笑才好看;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余淮一起照过相,这张照片那么重要,我怕我照不好……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β就狂按了一通快门,我连一个完整的表情都没做完。
她伸手把相机还给我,就带着一脸“老子刚刚拯救了世界你们不要谢我”的得意闪身了。
“我看看!”余淮的大脑袋凑过来,被我推开了。
“不行!”我把相机护在怀里抛出了教室,到走廊了才小心翼翼地按下查看键。
四张照片,余淮都是同一个表情,淡淡地笑着,眉目英挺。
而我,四张照片的表情过程可以用“笑吗?”“笑吧!”“万一不好看呢?“
“还是别笑了......”来描述
就没有一张好看的。
而且牛仔裤和球鞋果然很抢眼,比背后暖气上可口可乐的瓶子还抢眼。
可是为此跑回去再找他照一张会不会太刻意了?但是机会难得......正在我纠结的时候,相机“咔嚓”一声,自动关机了。
彻底没电了。
“怎么了?”
余淮居然跟出来了。
“没事儿,”我呵呵一笑,“照片没照好。”
“怎么可能,只要有我英俊的面孔入镜,这照片就成功了一半。”
“的确只成功了一半儿,”我叹气,“是我太丑了。”
余淮没讲话。 +:
“……你不觉得这时候你应该立刻制止我的自暴自弃,并大声说“你—点儿都不丑’吗?”我沮丧地问道。
“我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嗯?“
“就是在红榜前面啊,”他笑着回忆,“我跟你撞到一起了,把你撞哭了。”
我点点头,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当时就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他继续说。
“谢谢你,”我摇头,“不过,我长什么样子我自己知道。”
“你今天为什么否定我?长相这事儿不是很主观吗?”余淮不解。
“那都是自我安慰,”我皱眉,“如果每个人对美没有共同的理解,那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凌翔茜好看?都觉得楚天阔是校草?我们为什么都觉得盛淮南帅得不是人?”
他没话说了。
我们静默地靠着走廊的墙站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同学都像见鬼了一样盯着我们这身行头,很快我就招架不住了,抬腿回班。
“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好看啊。”
这是你思考半天的结果?
我回头愣愣地看着余淮。他眼睛里面的真诚和懵懂一览无余。
我鼻子有点儿发酸。像是家中衣柜里那些新衣服和新秋裤忽然都找到了意义。
“我……我也觉得你很好看。”我低下头,不敢让他发现我眼圈红了。
“小爷当然很好看!”余淮哈哈大笑起来。
我转身跑向女厕所,忽然很想好好哭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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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合唱大赛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一班和二班果然是死磕的架势。一班自选曲目是《水手》,架子鼓、电吉他悉数上台,震惊全场;二班则真的抬了一架钢琴上来,林杨伴奏,并在唱完第一首《黄河大合唱》后竟然变换队形,集体把第一套演出服扒了下来,露出里面嫩黄色的T恤,打着手语唱完了一首小虎队的《爱》,凌翔茜在最前面领着观众和着节奏拍手,场下不争气的男同学们拍得不知道道自己姓啥了。
比如×延亮同学。
我们班平淡无奇地唱完了,没出什么大错——其实所有的班级都没出什么大错,可是被一班、二班这么一闹腾,后面的比赛都只能用平谈无奇来形容了。
最后二班得了一等奖,一班和十六班得了二等奖——十六班的出众之处恐怕终于他们派出了三个扮成女红军样子的同学举着红旗跑遍了全礼堂。
其他所有班级,并列三等奖。
大家都有些沮丧,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我们在服装上花了心思,可的确不算是最用心的,和某几个班级要吃人的那副架势-比,我们的革命觉悟明显不高。
回班后,文潇潇就哭了。
即使我对文潇潇的感觉一直很复杂,这一刻也很心疼她。这件事情她付出了最多的辛苦,文文弱弱的女孩子帮大家联系服装、组织排练,:为了。比赛还大老远地扛了一架电子琴来伴奏,却只得到这么一个结果。 ,
张平又要在黑板上写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刚写了俩字儿就被我们的嘘声轰下去了。他宽慰人也就那一招,比我爸强不了多少。
“这种比赛啊,重要的就是大家一起为它拼搏努力的过程,长大以后想起来,大家一起穿民国学生装,一起排练,一起奋斗,这多美好啊,那张破证书有什么用啊,高考又不能加分!”
任凭张平怎么说,班里低迷的状态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文潇潇站起身出去了,张平赶紧示意徐延亮追过去安慰一下。徐延亮表示文潇潇很可能是跑去女厕所哭了,自己一个大男生这时候去女厕所似乎不大合适。
张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一眼瞟见了我:“欸,那耿耿,你帮大家去安慰安慰文潇潇吧,我听徐延亮说.咱们的班级日志不是你在写吗?把你照的那些照片都拿出来给她看看,多想想美好的事物,啊,人生多美好啊,哭哈啊哭。”
在全班同学的殷切注视下,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拿着相机出门去找文潇潇了。
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从余淮的书桌里掏出一盒抽取式面巾纸。
全班恐怕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文潇潇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
我在女厕所某个隔间附近听到抽泣的声音,于是敲了敲门:“文潇潇?”
“谁?”
“是我,耿耿。你……你别哭了o”
我真的不大适合安慰人。你别哭了,你别难过了,你掰别不开心了......只要对方吼我一句“凭什么阻止我悲伤!”——我立刻就能词穷穷。
文潇潇没理我,继续抽抽搭搭。这里也没外人,她不用给我面子。
我把面巾纸从门上方的空当伸过去一点儿:“那你要不要擦鼻涕?”
几秒钟后,她伸过手要拿,我迅速地将纸抽走了。
“你想要擦鼻涕就开门。”我说。
里面没反应。
“女厕所味道多难闻啊,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使劲儿哭还没人管,我带你去。你开门。”
这句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门栓唰啦一声被拉开了。
眼睛肿成桃子的文潇潇低着头不看我,一只手拎着眼镜腿儿,只是用鼻音问道:“在哪儿?”
其实我还能带人去哪儿啊,除了行政区顶楼。
从我们教室过去最快也要三分钟,在我们沉默赶路的过程中,文潇潇撸鼻涕了几次就不在哭了,所以最后我也不知道我俩到底还去顶楼干吗。
“你要是不哭了,咱们就……”
“闭嘴,走你的路。’’
我靠,这人还是文潇潇吗?她让我闭嘴!她好凶喂,你们快来看啊!她平时都是装的!她是个大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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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长安:最好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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