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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长安:最好的我们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和文潇潇—起坐在这里“谈心”。
本来一开始谁也没说话,直到她终于憋不住,轻声问:“这里就是余淮逃了排练之后来上自习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那天下楼搬服装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就是在学校里面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就是这儿吧?”
我忽然问道:“你那么关心他,该不会是......”
没有了高度数眼镜的阻隔,文潇潇此时眼睛瞪得比桂圆还大。
装什么装,现在像只小鹌鹑,刚才凶我那股劲头儿去哪儿了?
我坏笑起来:“……该不会是妒忌他学习好吧?”
哼,我就不问你是不是喜欢他,怎样啊?
文潇潇表情恢复正常了:“没有,我哪比得上他,差了十万八千里,有什么好妒忌的。”
于是我们又陷入沉默。可文潇潇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你们关系很好?”她吸吸鼻子问道,说话的时候故意不看我。
“是啊。”我语气昂扬。
文潇潇又不说话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们是同桌呀。”
“那你跟你同桌关系怎么没这么好。”我毫不留情。
“我同桌能跟余淮比吗?!”
刚才那个凶巴巴的文潇潇又出现了。
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文潇潇迅速脸红了,赶紧低头用T恤下摆擦了擦眼镜,戴上。
“我说文潇潇,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啊,就跟超人—样,穿上西装是上班族,扒了西装露出紧身衣就是超人?不信你把眼镜摘下来试试看?“
文潇潇忸怩地点了点头:”我的确,一摘下眼镜,看不清东西了,就,脾气不太好。”
我实在忍不住了,在空旷的楼梯间放声大笑起来,文潇潇憋得满脸通红红,过了一会儿也笑了。
“你多好啊,能和余淮一桌,有什么问题都能直接问他,多安心。” 潇潇抱腿坐着,下巴搭在膝盖上,整个人都缩成了一个球。
“是啊。他很热心。特别……善良。”我重重地点头。
“我刚开学的时候特别受不了张峰讲课的速度,数学课老是分布上,我脸皮薄,不好意思举手提问……”
“赶紧摘眼镜啊!”我打趣她。
“你烦死了!”她笑着打了我后背一下,继续说,“那时候,余淮却说他没听懂,真是救了我的命。其实他怎么会听不懂呢,他什么都会,又体谅人,每次班级组织活动的时候都帮了我不少……”
“徐延亮也帮你不少,你做人不能这么偏心眼儿。”
“闭嘴!”文潇潇快要被我气死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对我说,她喜欢余淮。
我也没有说。
我觉得余淮值得所有人喜欢。我没有告诉她余淮是因为我才在课堂上问张峰问题,也没有说过他不仅仅只是在我求助的时候才给我讲题。她们已经都知道他的好了,我想把更好的那个余淮留给我自己。
或者我这样谦虚,只是因为我自己心中都没有把握,他这样好,是因为他本来就这么善良而慷慨,还是因为我。
我给她看我拍的照片,里面有好几张文潇潇的,有很好看的侧影,也有嘴巴张得圆圆的飙高音的搞笑样子。文潇潇指着丑的那张问我是不是故意的,我装作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会拍照,真好。”她一脸羡慕。
“你会弹钢琴呢,更好。我这算什么本事啊,谁不会照相啊,可弹钢琴就不是谁都会的了。”
“小时候因为不好好练琴挨过很多打呢。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练琴,可是一堂课就要两百块,我可不敢浪费钱,爸妈都不容易。”
“但是熬出头了呀,你现在气质多好。”
“我觉得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较好。”文潇潇摇头。
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节课,直到下课铃打响。文潇潇开始害怕自己这样跷课会不会被张平骂,我告诉她,我可是奉旨来安慰她的。
“你为了这次比赛付出这么多,最后这个结果是很令人憋屈,我们都理解,是我们不争气。但是大家还是把你的努力都记在心里的!你看,我就是五班全体同学派来的和平鸽。你擤鼻涕的面纸巾还是我朝余淮借的呢。”
文潇潇一低头,笑得羞涩却灿烂。
没防备被我抓拍到了这一瞬间。
“你干吗,我刚哭完,丑死了!”
“一点儿都不丑,真的,你看!”
行政楼楼梯间的窗子朝西,落日在这个时候斜斜地照进来,给文潇潇燃了满面桃花。照片中的姑娘不知道因为什么,笑得那么好看,那么好看。
我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周六晚上我妈带我去吃了牛排,我好奇之下百般请求,她终于同意让我尝点儿红酒。
“刚才服务生说买一赠一呢,多划算。”
我妈勉强答应让我尝试一下,于是我就心满意足的开始学着电视剧里的人一样晃着杯子,第一圈就泼了自己一脸。
我妈的额头上写满了“我女儿怎么可能这么蠢一定是妇产医院给我报错了”。
我妈要开车,于是没有喝酒,剩下的一瓶红酒被我们带上了车。
“妈,这瓶酒送我把!”
“你有毛病啊?你才多大?你问这问题前没用脑子想想?你觉得我可能答应你吗?”我妈语调又提高了。
但我是寿星,我才不怕她。
“不是的,”我摇头解释,“就当生日礼物,反正我也不喝。我可以摆在书桌上当摆设,平时想象一下上流社会的生活,学习一定特别有动力。”
我妈沉默了很久很久。
“耿耿,你觉得爸爸、妈妈在精神上亏待你了吗?”
“……”
我们从饭店走出来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雪,才十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我爸打来电话,问我们吃完饭没有,最好早点儿回家,大雪天交通事故会比较多,嘱咐我妈妈小心点儿。
“我想跟我女儿多待一会儿,用不着操心。”
我这边正跟我爸说话呢,就听见我妈在旁边边开车边甩出这么一句,我连忙捂住话筒,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
“我爸也是担心咱俩的安全。”
我妈冷笑着哼了一声。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我妈妈却开的格外慢。妈妈说,现在这边空旷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后面那几条主干道出事故了,车都过不来。
我透过车窗的确看到有很多在大雪中等公交车的路人,看着黑压压的阵势,估计是很久没来车了。
我忽然觉得应该做件好事,就磨着我妈让她把车停在某公交车站牌边。
我按下车窗,暖烘烘的车内灌进一股清冷的风。
“我和妈妈要开车去西大桥方向,你们有人在哪附近住吗?我们可以捎两个人过去!”
我都笑成花了,站台上的众人依旧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看我。
等了半分钟,我只好重新关上车窗。
“他们不会信你的”。我妈妈平静地说。
我郁郁的盯着窗外,很快那几个公交站台就被我们的车甩了后面。
“妈,你胡不会觉得我有点儿缺心眼?”
我妈笑了,是那种从鼻子出气的笑法,没说话。
车经过教堂广场的后身,美景从建筑**的中缝一闪而过,我惊叫了一声,转眼就看不到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理会我,默默地把车掉了个头,朝着教堂广场的正面开了过去。
她停下车,说:“下去看看把,挺漂亮的。”
阴霾的天空在夜晚比白天要迷人。我仰起头,看到城市的灯光将天幕映成美丽的暗红色,鹅毛雪从不知名的某处纷至沓来,落进我的眼睛里。
这座老教堂还是殖民时期的俄国人留下的,美的令人窒息,不知怎么在砸碎一切的混乱年代中幸存。小时候家里特困难的那段时间,我就住在这座教堂附近。那时候商业区还没发展起来,附近只有一个“第一百货”,还是没改制前的国营商场,东西都摆在玻璃柜台里面卖,只能看不能摸。我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到教堂附近探险,爸妈都很忙,没人管我,我记得我差点儿就把教堂后们的大门锁捅开了。
可能是记错了把,记忆中我太善于神话自己了。
几年前,市政府终于花了很大力气将它从商业区的围剿中解救出来,画出一片空地,拆拆补补,修了这样一个广场。
在夜晚十六组橙色的射灯光芒围绕之下,它头顶无尽的暗红色天幕,安静地伫立在雪中,像错乱的时空随着大学一起降临在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中央,天一亮就会消失。
和我小时候印象中那个灰不溜秋的丑家伙一点儿都不像,她这么美。
我一会儿忧伤地抬头看雪看教堂,一会儿又发疯了是的在干净无暇的雪地里打滚儿,开心的不得了。我妈一直站在车前远远看着我,没有呵斥我把自己弄了满身的雪,也没有过来和我一起玩。
我折腾出了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跑回到我妈身边。
“你明天非感冒不可。”我妈摇摇头,但并没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嘿嘿一笑,和她一样靠在车上,安静的看着教堂,又看看她。
妈妈穿着一件很漂亮的黑色羊绒大衣,带着黑色的皮手套,头发潘得一丝不苟,化了妆,很漂亮很漂亮。
就是那种,如果我长得像她,可能我的大部分烦恼就不存在了。
可是她刚过了四十岁,四十岁之后是五十岁,五十岁之后是六十岁。
妈妈也会老的。
看着教堂旁边的一道斜坡,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大雪天的晚上,我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接妈妈下班。妈妈那时候在一家小营业厅里对账到深夜,看到爸爸和我出现在她单位门口,还特别不高兴,埋怨我爸胡闹,孩子冻感冒了可怎么办。
我那时候那么小,怎么可以记得这么清楚。
妈妈单位离当时的出租屋挺远的,我爸在那么冷的天里骑车,愣是累的满头都是汗。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妈妈坐在后座,三个雪人在空无一人的夜里数着一盏一盏昏黄的路灯,跋涉几千米回家。
我爸骑上教堂边的斜坡时,一不小心就摔了。幸好地上有很厚的一层雪,我穿的多,像个肉球一样滚出去很远,却毫发无伤。我记得我躺在地上,因为衣服太厚了而爬不起来,远远看着爸妈连滚带爬地趴在我这边赶。
他们一起喊着我的名字:“耿耿,耿耿。”
我觉得他俩焦急的样子好好玩,于是傻缺的咯咯笑了。
突然有些鼻酸,我们都熬过了那段最苦的日子。
后来就不在一起了。
上英语课的时候,赖春阳给我们讲过一句英国那边的谚语:Tough days don’
苦难总会终结,坚强之人永存。
坏日子总是会结束的。
但是很多我们以为是最坏的日子,回头来看也许反而是最好的日子,只是坏日子里面的苦难消磨了很多可贵的温柔,轻松的好日子来临时,我们却没有多余的勇气了。
我侧过头去看我妈。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而是正专注地想着什么,眼睛望着教堂的方向。
可我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座教堂。
新年过后,很快就是期末考试。
我的复习过程大概就是,在计划表上按照数学、语文、外语、物理、化学的顺序将每一天要复习的章节列好,用五种颜色的笔,使整张表格看起来横平竖直、充实丰富、精彩纷呈。
但是根本复习不完。
每次做数学题都能错很多,也不知道为什么错,练习册后附的答案太过简略导致我看不懂,扔下数学先去做物理——结果是一样的。
于是转过头投入语文和英语的怀抱中,可是更加找不到方向。因为除了语文背诵篇目之外,这两门课都没有复习范围——字音、字形的选择题题库浩如烟海,英语卷子的难度则是高一和高三毫无区别。
赖春阳和张老太的态度同样“无耻”:“本来就是靠平时的积累嘛,没有复习范围就对了。”
所以复习英语和语文虽然没有太大难度,但是给我三十天恐怕也不够学的。
我坐在书桌前充满挫败感,每十分钟就站起身去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小林帆刚从外婆家过完新年回来,见我蹲在并向冷柜前,惊讶的张大嘴巴。
“姐姐,你还没瘦下来呢,怎么就不减肥了?你不要放弃自己呀!”
我毫不客气的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齐阿姨刚好从厨房出来,只看到我打了林帆一巴掌,林帆捂着脑袋逃窜。
我顿时有些心虚。我认为和这个小屁孩已经很熟了,但是他妈妈知道这一点吗?不会误会了吧?
我假装没看到齐阿姨,笑得愈加灿烂的补救道:“再气你姐姐,我可揍你咯!”
林凡居然已经窜进自己房间去打游戏了,我的亲热玩笑丝毫没有得到回应。
真是尴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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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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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9:27 |只看该作者 | 最新帖子 | 查看作者所有帖子 | 发短消息 | 加为好友 | 给TA转账
齐阿姨控制情绪的本事值得我好好学习,她明明都看在眼里,依然和善的走过来笑着问我:“耿耿,饿了?要不要我给你煮点儿馄饨吃?”
“不用,”我摇摇头,“我就是想打开冰箱看看,我不饿。”
我连这种胡话都说出来了,她依然眉毛都没挑一下。
简直太牛了。
新年三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又回学校上了两天课,期末考试就来了。
考场分配还是和期中考试时一样,我还在一班。
天还蒙蒙亮,我就到考场了,在门口边喝豆浆便拿着余淮给我的数学笔记本看了好一会儿,教工大爷才拿着一大排钥匙过来开一班的门。
“这么用功啊,吃早饭了没?”他朝我笑笑。
我点点头。
“起这么大早来用功,一定考得好。”他继续说。
我摇头否认:“我学习不好的。”
“哦,”大/爷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怪不得来这儿临时抱佛脚了啊,平时不好好努力,早干什么去了?”
关你什么事儿啊!刚才是谁夸我起个大早来用功的?我对着他佝偻着的背影,嗷嗷嗷咬了好几口。
余淮和林杨都是临近开考的时候才匆匆赶进教室的,余淮顶着一脑袋睡的东倒西歪的头发,林杨则狂打哈欠。
语文考试波澜不惊的结束了。余淮说得对,语文考得好不好,完全看风水。每次考完语文,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考得怎么样,反正我算是把所有空都填上了。作文题目又是些成功失败相互转化的陈词滥调,我敢打赌,十张卷子里有九张写了爱迪生和他那1000个废灯泡的故事。
闲的没事儿做了三只丑凳子的爱 /因 /斯 /坦,拿着退休金不好好享福,却跑去炸鸡翅的山 /德 /上 校,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老爸的樱桃树给砍了的华/ 盛 /顿……其实我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些事儿是真是假,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又通过什么途径开始知道这些励志却又古怪的名人事例,但他们现在就固守在我们的语文作文卷上,被用各式各样的句式与词语重新包装,内里却始终是一团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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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9:35 |只看该作者 | 最新帖子 | 查看作者所有帖子 | 发短消息 | 加为好友 | 给TA转账
我们既不关心这些故事的真假,也不关心抒情是否足够真诚。这只是一场用绝对正确的价值观换取分数的交易,我们从小就明白。

十一点考完语文,中间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从书包里掏出热水壶和一包饼干,打算用中间这几个小时再好好背一背简便公式。

笔记本还没来得及掏出来,余淮就从后面扯我的校服。

“你怎么不去吃饭啊?”

“食堂人太多了。”我解释道。

余淮一皱眉:“那也不能只吃饼干啊,你也不怕噎得慌。”

我的目光被他头顶上那两根飘摇的头发所吸引,有点儿不能集中注意力。

“啊?哦,不噎得慌,我打了热水。”

他被我气乐了:“你可别逗了。我和林杨要去学校对面那家饭馆吃饭,你一起过来吧。”

我不得不说实话:“我想多儿点时间看书,不吃这顿也饿不死。”

不许跟我说临时抱佛脚没有用!

我的眼神泄露了我内心的凶狠,余淮到嘴边的话明显是被我瞪回去的。

“可是我说过要请你吃饭答谢你的呀,昨天晚上竞赛出成绩了,你不想知道吗?”

“啊?真的?”

林杨从余淮后面走过来,也朝我笑着点点头。

“那你考得怎么样?”我急切的问。

“边吃饭边说,走吧!”与坏不由分说的把我拉了起来。

由于今天考试,午休时间较长,所以学校的大门没有关,我走在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背后,一路上会接收到各种探寻的目光,尤其是林杨,长的好看本来就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偏偏还交友甚广,走几步就能遇见一个熟人,还有不少是主动打招呼的女生,我差点儿被她们的视线烤熟。

“你往哪儿躲啊,”余淮浑然不觉,对我躲躲闪闪假装陌生人的行为十分不解,“怎么搞得好像我们俩* *警拷了你一个小扒手回所里似的?”

终于到了饭馆,却找不到位置。高二、高三和我们同一天考试,高年级的学生比我还讨厌食堂,更喜欢到外面来吃饭,此刻饭馆里 高 朋 满 座,济济一堂。
在林杨出卖色相之后,我们仨好不容易在角落里老板娘单独支出来的一张小桌前坐定,点好菜了,我终于有机会问起余淮竞赛的成绩。
“太偏心了,怎么只问他啊?”林杨坏笑看着我。
然后被我们集体无视了。
“我得了三等奖”余淮说。
“我们昨晚已经庆祝过了,所以早上都睡//过头了。”林杨笑着补充道。
我瞬间绽放一脸笑容。
这个消息比我数学最后两道答题都做出来了还让我开心。
真奇怪,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一种和自己没关系的开心,以前我爸妈遇到好事情,那都算是我家的事,是会让我沾光的;好朋友的喜怒哀乐会让我牵挂,可是要以他们的悲欢为悲欢,我可真做不到。
但是余淮的事情不一样。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你知道三等奖意味着什么吗,你就这么开心?”林杨在一边奇怪的问道。
对哦,代表啥?
我疑惑地看着余淮,余淮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和他第一次在地理课上阐述了开普*//勒三大定律之后一模一样,满是隐忍的得意。
“全国三等奖已经有保送资格了,明年秋天,他就是大学生了。”林杨笑着宣布。
我手中的筷子差点儿掉下来。
老板娘亲自过来上菜,桌上很快就要摆满了。
“来来来,以饮料代酒,我们先喝一杯庆祝一下,恭喜余淮迅速脱离高中苦海,即将成为可以光明正大谈恋爱的大学生拉!”林杨给我们两都倒上可乐,然后率先举起杯子。
林杨真是一个有气质却没架子,亲切又可爱的帅哥,在拘谨的我和神情诡异的余淮之间活跃着气氛。
可我现在看他特别不顺眼。
我心乱如麻,但还是颤巍巍地举起了杯子,挤出一个非常假的笑容,对迟迟没有举杯的余淮说:“恭喜你啊,真是……真是太好拉!”
余淮皱眉看着我,似乎在仔细研究我那一脸快要绷不住的假笑。
别看了行吗?我都快哭了。
像是被这个消息一击昏头,饭馆里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此时离我那么远,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映,来面对这样一个“好消息”。
我刚才说我真心为他高兴,那我现在难过什么呢?
“林杨,你闹够了吗?”余淮无奈地踢了林杨一脚。
林杨比我还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地指着我的脸,笑的那叫一个开怀。
“……怎么了?”我被他这样一闹,更迷糊了。
“是这样的,”林杨那张可恶的俊脸凑近我,笑眯眯地说:“全国一、二、三等奖都有保送机会,但是二等奖和三等奖进北大、清华的概率自然会小很多,不够好的大学余淮是肯定不会去的,所以呢,他还是要继续留在这里的。”
随着他的话,我的耳朵慢慢恢复/了/正常//功能,不再像是和这个空间隔着什么了。
“那你干吗那么说……”我呆呆地问。
“你看你刚才的表情,哈哈哈,太好玩了。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余淮要走了?”
余淮全程保持着奇怪的沉默,无视林杨和我之间的交谈。
“小姑夫,我跟你有仇吗?”我咬牙看着他。
“我几次三番帮你,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你却过后兜头全部告诉了余淮,把我卖了个干净,你说我们有没有仇?”
想起陈雪君,我缩了缩脖子。那件事情,我在保护林杨这个线人方面,的确做得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地道。
但是余淮不走了呀。
一瞬地狱一瞬天堂的,我心脏有点儿受不了,连忙低头往嘴里扒饭,努力调整情绪。
“不过,三等奖对高一的学生已经很难得了。”林杨继续说,“这说明余淮在竞赛这条路上非常有戏啊,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徒弟。”
余淮终于有了反应,扫了林杨一眼,哼声:“谁是你徒弟。”
“那小姑夫,你得奖了吗?”我问。
林杨嘿嘿一笑,挠挠头:
“我得了二等奖。唉,更难得啊。”
我和余淮一起低头扒饭,谁也不想继续搭理他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快一点了,林杨本来叫余淮一起去和他们二班的男生打球的,余淮也答应了,不知为什么看了看我,又说自己想回教室去睡觉。
我们一起并肩走在宽敞的大厅里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有微薄的暖意。
“还是要再恭喜你一次。你看,虽然只是三等奖,但是你证明了自己。你没问题的。”
余淮自信地一笑,没说话。
“我要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底气就好了。”我不无羡慕地感慨道。
他看着我,忽然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头。我吓得一激灵,他也连忙收回手。
“你……”我脸红了。
“我这是在给你传递胜利者的力量。”他一脸严肃。
……胜利者个大头鬼,余淮你要不要脸啊!
回到教室的时候,我赶紧收了收心,打开了笔记。虽然中午受了好几回刺激,但是我现在必须集中精力。下午的数学考试对我很重要。
“你上次考数学的时候也没这么紧张啊?”余淮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出现在我背后。
“你让开,”我摆了摆手,“我得集中精力。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因为你给过我一本笔记,因为下半学期在数学上我付出过很多努力。就像你希望竞赛成绩给你一个回报和肯定,我也希望数学成绩能给我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啊。
但我说不出口。
余淮看了看桌面上那本他送给我的田字方格数学笔记,笑了,说:“我来帮你吧。”
他说着就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拿出—张白纸,在最中央写下—个最简单的定理。
然后从这个定理出发,一点点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幵去。数学课本上一章一节向下发展的平铺直叙,变成了他手下一张白纸上无中生有的一棵树。
我之前已经很努力地研读过他的笔记和不少类型题,只不过只要离开笔记,反映始终还是惺半拍,很多公式都记不准确,只能硬背。他的媒娓道来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函数和集合的种种关系就这样清晰地立在了我的脑海中。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讲了四十多分钟,可我一点儿都没觉得漫长。
“你早跟我这样讲不就好了!”我又感激又遗憾。
“你现在如果觉得脑子很清楚,那说明你已经做过了一定数量的习题,也对每个单独的知识点有了基础掌握,否则我早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反而更容易记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我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拿张此刻已经满满当当地画满了图的A4白纸。
“看一看就赶紧收起来吧,小心一会监考老师误会你作弊。”
还有二十分钟开考数学,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了。林杨挂着一脸水珠走进来’ 一看到并肩坐着的我和余淮,就一脸痛心:“能不能不这么粘啊,你俩平时坐同桌还没坐够?”
余淮起身朝自己的位置走过去,说:“别老往歪了想。有工夫还是琢磨琢磨怎么让我小姑姑搭理你吧。”
从我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余淮的这句反击真的挺弱的。但奇怪的是, 林杨竟然真的因为那三个字而消停下来,强撑的笑容里竟然有些忧伤。
“你懂什么。”
林杨扔下这句话就回到后排的位置上坐下了。
我又对着这张纸看了很久,直到老师让大家将书包都放到窗台和讲台前,才恋恋不舍地将它收起来。
我的书包和余淮的放在了一起。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悄悄地跟我说了声“加油”。
当然。我微笑。
怎么能给你丢脸呢。
第四十二章断点 (No. 228 一
五天后就是家长会。
期末考试的成绩不像期中考试那样给人以压迫感,可能是因为放假的欢愉冲淡了恐慌,离开了拥挤的教室,不需要再与周围人进行直观赤裸的 对比,人心里自然会好受不少。
我爸去开家长会回来后,说张平表扬我进步很大。我抢过密密麻麻的排名表,蹲在茶几边仔细看了起来。
数学满分150分,我这次居然考了120分!要知道,上次我的数学还徘徊在80几分呢,不及格!
其他科目倒是和期中考试时候差别不大,但是经过我的估算,这次我大概排在全班三十几名,前进了十多名。
我抱着排名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第一时间想要冲到房间去给余淮发个短信。
“对了,耿耿啊,我跟你们张老师谈了一下,我们都觉得你还是很有潜力的,如果髙二分班的时候去学文的话,上一本肯定是没什么问题,使劲儿努力努力,也许能上中国政法大学这种水平的学校呢。”
我回房间的脚步顿了顿。
“哦,还有半学期呢,再说吧。”我笑笑说。
寒假轰轰烈烈地来了。
我们这里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整个假期我都没有任何出门的欲望,每天都睡到十点才起床,洗漱之后随口吃点饭,即使效率低下也还是硬坐在书桌前,完成刚放假时凭着维心壮志制订的“学习计划”。
刚放假我就跑去了我市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把下学期数理化的教材和练习册都买了回来。
我天性当然没这么勤奋,会制订计划的原因,除了我平时就特喜欢“重新做人”和规划人生之外,就是期末考试成绩的鼓励和余淮的督促了。
在我发短信给他报喜之后,余淮的反应是:“你还可以考得更好的。”
我对此深信不疑。我的雄心壮志都放在了下学期,我会证明我也能学理科的,即使比别人笨,先飞就好了呀。
我爸又开始在晚饭的时候游说我,每天带着小林帆一起进行“冬季长跑”——开什么玩笑!面对饭桌对面小林帆满脸的幸灾乐祸,我只好偷偷翻白眼。
林帆这种不到十岁的小屁孩,有的是精力。去年,不知道是体彩还是福彩机构出钱在我们小区搭了不少色彩缤纷的市民健身器械,形成了一个小型游乐场,并迅速引发了熊孩子群体和老年人群体之间的一场争夺战。林帆的小同学们虽然都不住在附近,但我家小区旁边有一所小学,放假 期间的孩子们把这个乐园当成了据点,林帆因此也认识了不少新的小伙伴, 每夭都会跑下楼撤欢儿地玩好几个小时才上来。北风呼晡的大雪天,他也 一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这种蓬勃的生命力和我这种死气沉沉的、每天在家不是坐在电视前冥思就是坐在书桌前苦想的髙中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林帆的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假期开始后的第二个星期,齐阿姨就给小林帆报了一个奥数班、一个英语班和一个最近正在我市不同年龄段风靡的——跆拳道班。
我不由得开始想象那个小豆芽菜大喊一声妄图踢碎木板,却在下一秒泪眼模糊地捂住脚缩成成大虾的样子。
没想到,还没髙兴几秒钟,就得知贼心不死的我爸竟然也给我报了跆拳道班。
于是我和个头刚到我肩膀的小破孩儿一起在大冷天奔赴省展览馆上课。 小林帆穿上了白色的跆拳道服,精精神神有模有样。而我嘛……
“姐姐,挺好看的。你穿这个,像桑拿服似的。”
我的第一堂跆拳道课也是最后一堂。因为学初级班的大多是小孩儿,身体柔软得很,抻开韧带什么的都是小意思;而我,在教练帮我压腿的一瞬间,叫得比《柯南》里发现尸体的女人还惨。
武的不行来文的,反正我爸是铁了心要让我每天冒着风雪出一趟门。 正好新东方刚开始从北京大本营向外扩张,每个寒暑假都会来我们这种二三线城市办短期培训班,红火异常,往往报名消息刚放出来就会爆满。我爸在办公室同事们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第三排的名额,还多花了点儿预订费,因而自我感觉极其良好。
“所以呢?”我从书堆中抬起头。
“不用有心理压力,爸爸不觉得辛苦。”
“……辛苦啥?”
我爸没想到,自己这番辛苦付出完全没有得到我的感激涕零。
废话,谁要大冬天跋涉大半个城市跑去医大听什么新东方啊!我爸报的还是早班,八点半开始,四点半结束,为了敛财,小小的教室里面居然塞了两百多个人,一堂课两个小时,会坐出脊髓灰质炎的!你想谋杀亲女吗?!
我爸一仰头,哈哈笑道:“跟我玩这套,那你死我看啊!”
……
但他应该怎么都没想到我会在第一堂课之后给他发了个短信,说都是自己之前不懂事,并对他的良苦用心表示感谢。
我爸想破头也不会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忽然如此温柔懂事的。因为第一堂课刚开始,我因为在附带移动小桌板的椅子上坐得屁疼,开始东张西望做保健操。
忽然就在教室的角落,一眼看到了余淮。
我以前就对新东方的授课方式有所耳闻,所以没有表现出来身边几个同学的新奇和兴奋感。
为了在髙强度的集训中吸引学生们的注意力,新东方老师们个个都要兼职单口相声演员。实际上过课之后体会更深一点儿:新东方的课也不是那么难熬,如果老师不讲正经知识的话。
给我们讲听力课的女老师叫Renee,是外交学院大四的学生,北京人。我是第一次听说这所提前批次招生的学校。这个女老师长得很普通,气质很出众。她穿衣服有风格,松松垮垮的,却格外好看,普通话口音纯正,嗓音有种略带沙哑的性感。她也是四个老师中唯—不怎么讲笑话的人,当然有可能是为了省力气。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抄完黑板上最后一点点笔记,抬起头看到她倚在讲台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笑闹欢腾的髙中生们。
我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并不傲慢的优越感,在热烘烘的教室里,带着一丝凉意,穿过了喧闹人群的上空。
她在想什么呢?她每天的生活会不会很丰富、很有趣?
以后我也会成长为这样的女人吗?
我合上抄满了听力易混词的笔记,心中升腾起一种忧郁却又跃跃欲试的复杂情绪,一时间竟然忘了去找余淮相认。
课间休息被我耽误过去了,重新上课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余淮回到他的角落坐下了,于是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个短信。
“你在干吗? ”
他很快回复:“上课。”
“假期上什么课呀?”
“学十字绣。”
浑蛋。我咬着牙继续发:“那你猜我在干什么?”
“你不是也在绣十字绣吗?”
我一愣,本能地朝他的方向看过去。重重人头的阻隔下,我在缝隙中 看到,余淮朝我咧嘴笑出一口小白牙。
中午休息,我蹦蹦跳跳地穿过一大排椅子跑去找余淮。
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个你天天都能在学校见到的人,即使心中喜欢,也没觉得怎样。可冷不丁在校外的场合遇见,竟然会让我有些害羞。真是奇怪。
“一起吃饭不?”
“好啊。”他扣上外套的扣子。
我们要在校外单独吃饭了。我又开始控制不住地用脚尖钻地。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呀? ”我笑着问
“你进教室的时候跟头熊似的冲进来,带倒了一排凳子,是个人就看得见你。”余淮鄙视地看着我。
天天都十点起,突然改成七点起床,迟到也是在所难免的嘛。我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
“不过你可真行啊,居然抢到了那么好的位置。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只能坐在这种鬼地方。都看不清黑板。”
“不是还有电视吗?”我指指教室中部悬挂的几台电视。
“我今天早上右眼起了一个小泡,不知道是不是麦粒肿,看东西有点模糊,盯着电视屏幕久了就痛,”他拎起书包,拽了拽我的袖子,“走吧。”
还没走到大门口,我口袋中的电话就响了。
居然是我爸。
我疑惑地接起来:“爸?”
“你怎么还不出来啊,人都快走光了吧?我在门口呢,今天中午我带你吃午饭吧。”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
“为啥?”我颤颤地问。
“什么为啥啊,”我爸和煦地笑道,“爸爸请你吃饭有啥奇怪的,你说说你,不好好上课,还给我发短信说什么谢谢,爸爸给你创造学习条件不是应该的吗?你这孩子跟谁学的这一套,跟爸爸还客气。”
我平时对我爸到底有多恶劣?导致他收到一条致谢短信居然激动地跑到我上课的地方来请我吃饭?这么感性、这么冲动、这么任性,我爸难道双鱼座?我市公务员是不是工作太淸闲了?!
我吓得什么都顾不了,在余淮诧异的目光下撒腿就往外跑,刚踏出大门就看到我爸乐呵呵的身影。
“爸......”
我爸依旧呵呵呵地保持着昂扬的精神状态:“走,上车,医大附近都是学生,饭馆肯定爆满,我带你到远点儿的地方吃饭。”
我正在张口结舌,就听到背后传来的呼唤:“耿耿!耿耿!”
我爸的目光自然飘到了我的背后去。
我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头,然后瞬间挤出一脸惊喜非常的笑容。
“余淮?你也来上新东方?我怎么没看见你呀?你坐在哪排?呵呵呵呵,真是太巧啦!”
余准:“耿联,你是不是傻……”
我迅速地用大嗓门盖住了他没说完的话:“爸!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被手指盖住,看不清,猜测是同学,如有错误,请指正)余淮,学习可棒了呢,总考我们班第一名,平时经常帮我讲数学题,非常(看不清,猜测是非常)热心!”
两个人都被我的热情洋溢吓到了。余淮扔过来一个不解的眼神,然后转头非常礼貌地朝我爸笑着点头:“叔叔好,我是耿耿的同桌,余淮。”
余淮的自我介绍让我不合时宜地走神儿了。
耿耿余淮。虽然已经过去半年了,可任何时候,冷不丁听到这两个名字排在一起,依然会心尖颤动。
真的很搭呢。
我爸浑然不觉,对着余淮笑得慈祥。
“余淮?哦,我开家长会的时候还听张老师表扬你呢,听说你参加什么全国什么大赛还得了奖呢。真厉害,我家耿耿要是有你一半,我就髙兴死了。谢谢你平时这么关照她啊。”
我爸拍了拍余准的后背,一副感慨后生可畏的领导样,令人不忍直视。
“走!一起吃饭去!”
快说“叔叔不用了”,快!我扔给余淮一个严肃的眼神。
余淮却挠挽后脑勺,咧开嘴笑着说“那就谢谢叔叔了! ”
我爸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过去了,示意我们跟上。我气得踢了余淮一脚——这顿饭我要是能吃得下去就怪了!
“你怎么这么小气,我还能吃垮你家吗?你看你爸多大方!”
“不是这么回事儿!”我急得想咬他。
“那你干吗老是一副心中有鬼的样子。”他说完就大大咧咧地跟着我爸走过去了。
我默默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你就是我心中的那只鬼啊。
这是我吃过的最别扭的一顿饭。
我的拘谨表现和那对一见如故的“父子”形成了强烈对比。他们天南海北地聊,我爸平时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冷落过头了,遇到一个稍微有点儿见地的年轻人就能说得这么热火朝天,我一句话也插不上。余淮反客为主得过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我阻止他来吃白饭,他居然好意思坏笑着对我说:“耿耿多吃菜啊,别客气。”
简直是气死我了!
但是另一方面,心底隐隐尝得到甜味儿。:
你看我爸和他姑爷相处得多好啊。虽然现场只有我有足够的远见,他们还不清楚这次会面的重大意义,但是他们以后回忆起来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
嗯嗯。一定会的。
我正在心里撒了欢儿地意淫,忽然觉得现场一片安静。
“怎么了? ”我懵懂地抬头问。
原来他俩聊着聊着就发现我在一旁一边盯着桌上的一盘菜发呆,自顾自傻笑了很久,诡异至极。
被他俩这样盯得发毛,我起身说要去上厕所。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的谈话出现了分歧,居然争起来了。
“可是叔叔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我不同意,中国古代很多所谓的贤者没留下太多好影响,他们推崇的也就是以终南捷径那种方式入世,错的时候退一步,对的时候进两步,说白了还是投机。”
我愣愣地听着。
这人是余淮吗?他平时是这么有文化的人吗?
“你啊,还是年轻,”我爸笑了,听上去还是呵呵呵的宽和长辈样,但我看得出他是很认真地在对待余淮,“识时务和投机本质上都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程度问题,没必要这么偏激。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人啊, 越是对某些事情知之甚少,越容易形成固执单纯的看法。”
余淮有点儿不服,但似乎也听进去了,正在低头思考。
“您刚才的意思是,偏见源于无知?”他歪着头问道。
我爸忽然问我:“耿耿,你觉得呢?”
我觉得啥?
我本能地看了一眼余淮,不经大脑地点头说道:“我觉得余淮说得有道理,做人还是不要……不要投机,真诚点儿比较好。”
什么叫一句话得罪两个人?就是我这样的。
余淮对我这个水平低下的支持者十分嫌弃,而我爸的脑门儿上,则忧伤地写着一行大字:
“女大不中留”。
回去上课的时候,余淮跟我说:“你有个这么好的爹,这么有思想,聪明,深谋远虑,为啥这些优点平时在你身上都体现不出来呢? ”
他像煞有介亊地摇摇头说:“真是白瞎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反击,只好转移话题:“喂,我们换座位吧,你去坐我的位置,我那里看黑板可淸楚了,就是有点儿吃粉笔灰。你眼睛好点儿了吗?”
他忽然笑了,摇头,说:“耿耿,你真是个心底很好的女生,又单纯。”
节奏忽然从虎父犬女转变成了口头表扬,我有点儿跟不上。跟我爸聊完天后的余淮真是很奇怪。
余淮微笑着看着我,说:“不过上—辈想得多、做得多,下一辈自然就比较单纯没心机。”
他说完,毫无预兆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耿耿,我真羡慕你。”
然后他就回座位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大门口发呆。
“到底换不换啊!”我喊道。
“不换!我坐在门外上课都比你反应快,换个鬼。”
余淮的背影依旧是我所熟悉的,高大宽阔,却瘦,所以走起路来晃悠悠的,浑不吝的样子,永远大大咧咧,永远直来直去,永远阳光。然而某一个时刻,他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没有那么简单。
他那么纯粹,却说,我真羡慕你的单纯,耿耿。
我早就知道他优秀。
但那不是我觉得他离我如此遥远的真正原因。
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我一直坐在他身边,每天十个小时的相处,对他的侧脸熟悉到可以背着画出来,我却并不真的了解他。偶尔会觉得好像多懂得了他一点儿——比如发现他会因为竞赛考试而脆弱不自信,伹也只是 一瞬间的共鸣和亲近,下一秒钟,又回到原点。
在我们的时间轴上,我拥有的都是零碎的断点,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的余淮。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在饭桌上隆重地表扬了余淮。
概括来说,就是考上振华的学生果然不一般,不光成绩好,而且全面发展,很有思想,涉猎广泛,虽然还是年轻稚嫩,但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本来还担心他们争论一番后我爸会有想法,没想到居然是如此高的评价。我听得心花怒放,却不得不绷住,可以表现得很淡然。
我爸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是要落回主题:“耿耿,你要好好跟人家学着点儿啊。”
“嗯,当然当然。”我点头。
我爸愣了。
以前每次他表扬邻居或者亲戚家的谁,我总会皱着眉头臭着脸,用沉默来表达我的不屑。
然而,我爸是个多么可爱的男人啊。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他的女儿终于懂得了他的苦心。
新东方持续了十一天,在春节前结束了。
余淮只坚持了一个星期。
他到底还是不同意跟我换座位。他提前退场那天我像是有点儿预感,频频回头,每次都正好赶上他站起来往外面走。
我给他发短信“你怎么了?”
“尿急。”
“这才多久啊,你就尿了这么多次,也不嫌折腾,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
“你看看我,都好几个小时了,还没上过一次厕所呢。”
他好久都没有回。
等我都快要忘了这回事儿,手机忽然振动了。
余淮说:“当然,懒人膀胱大嘛。”
……他妈的。我合上手机,一边愤愤,一边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你知道吗?和喜欢的人发短信,亲密地互损,却决口不提喜不喜欢这些心思,是特别快乐的事情。
反正我是现在才知道的。
后来余淮退场了才告诉我,他跑厕所是因为他灌了一肚子水强制退烧,烧没退,反而差点儿让膀胱报废了。
余淮到底还是没能用水蒸气熏眼睛这些土办法克服住麦粒肿的生长,发烧住院了。
我朝我爸要钱去买了支小录音笔,开始录老师讲课的内容。当然为了省电,讲笑话、调戏在场同学以及口头连载《死神来了>这些部分,我是没有录的。
我把录音笔和我精心抄录的笔记都放在书桌里面收藏好,给余淮发了条短信。
“你好好养病,我把课堂内容都抄下来了,还有录音,别着急,不会让你错过重要内容的。”
唉,我爸要是知道他女儿这辈子第一个关心呵护的男人居然不是他,得有多伤心啊。
第四十三章意外 (No.238 一
春节到来的标志大概就是我爸开始一批批地往家里搬单位发放的大米、大豆油,代金券、芦柑、苹果、宽带鱼……
我一直都对春节没啥感觉。过去的中国人对春节的期盼大多源于物质匮乏,尤其对某些北方农村地方来说,这种穿新衣、吃大鱼大肉、大扫除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怎么可能不欢欣鼓舞。
小时候还觉得去爷爷奶奶家很热闹,可现在只剩下无聊。春晚不好看,无所亊事,还要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对学习成绩的询问,想想都头头皮发麻。
小林帆蹦蹦跳跳地过来问我:“姐姐,快过年了,你怎么不高兴啊?”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好好珍惜吧,现在过年对你来说还是开心的亊情。”
小林帆使劲儿点头:“有压岁钱我就开心。”
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淸明节也有压岁钱,那我也会喜欢清明节。”
嗯嗯,你死了就能在淸明节收钱了。我笑着催他赶紧穿好衣服,我们下楼放鞭炮。
小林帆这种蔫儿坏的小孩很喜欢放鞭炮,幸亏我这个姐姐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是也不害怕,所以我爸就买了好多他认为安全系数较髙的鞭炮,让我下楼带着弟弟玩。
安全系数高的鞭炮里,自然没有小林帆最喜欢的二踢脚。
我爸说,每年新闻中都有人放二踢脚炸飞半个脑袋。
“半边脸都不见了,眼睛都塌进去了呢!”
爸你可以不要和颜悦色地跟小孩儿说这么惊悚恶心的话行吗?
我们穿好衣服走出门,把背后我爸和齐阿姨的千叮咛万嘱咐关在了背后。
“你想先放什么呢?小蝴蝶怎么样?”我在塑料袋中翻翻检检,拿出了一个比火柴盒还小的鞭炮,表面上画着黄色的小翅膀。
“这是小蜜蜂。”小林帆鄙视地扫了我一眼。
很快我明白了它为什么叫小蜜蜂。点着火之后放在地上,它会飞速自转着笔直蹿上天,发出的声音像只屁股着火了的小蜜蜂。
一开始我还是心里有点儿发怵,但是成功地放飞了几个简单温柔、不闪火花的小鞭炮之后,我俩胆子都越来越大了。
某些时候,火药味也挺好闻的。
即使胆子大了,我也是很谨慎的。好几次鞭炮点着之后,我们都迅速躲开,可过了半分钟还没有任何动静。小林帆觉得是半途熄火了,急着跑过去查看,都被我拦住了。
“反正袋子里有那么多呢,不差这一两个,咱们不要了,万—出点儿什么问题呢。”我赶紧从袋子里掏出新的鞭炮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儿晚了。小林帆本来想要晚上出来,因为白天放鞭炮不漂亮。我拉他上楼,他不肯,非要最后放几个好看的烟花收尾。
我只好拿出一根像金箍棒一样的细棍子出来。我不知道这个品种叫啥,但是我小时候玩过这个,只要点着一头,指向天空,这根棍子就会像吐痰一样,以每两秒钟一口的速度往外吐不同颜色的烟火。
当然不是会绽放成花的那种,只是一个彩色光点儿,划过—条抛物线,还没坠落,就消失在夜空中。
我小时候一直叫它五彩续纷吐痰精。
小林帆虽然不髙兴但是也没办法,他还是一个很懂事乖巧的小男孩儿的。
我让他呈四十五度朝天拿好这根吐痰精,然后擦着火柴,小心地将朝天空的那一头点燃。
前三口痰都正常,在墨蓝色的夜空中,划过明亮而渺小的光芒。
小林帆仰起脸朝我笑。
可就在这一瞬间,吐痰精突然跟疯了似的,居然从屁股这头,也就是朝着林帆前胸的这个方向,喷出了火花!
耀眼的火光过后,我眼睁睁看着小林帆的脸瞬间被火药熏黑,胸前的羽绒服破了一个大洞,一片焦黑。
他往后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如此突然,在我眼中却像慢动作,大脑一片空白。
掉在地上的那根棍子还在往外喷着火,我冲上去一脚将它踢远,然后转头去查看林帆的状况。
还好,看样子脸上没什么外伤,不会影响外表,只是不知道胸口是不是伤到了。我急得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出门没带手机,我没法儿打120也没法儿通知我爸妈。临近新年,街上的小店基本都关了,举目四望居然一个行人都没有。我绝望地地等了几秒钟,咬牙把他扛起来,背到了背上。
第一下没站起来,直接跪地上了,膝盖在冬天的柏油路面上磕得生疼。 我也分不清我的眼泪到底是吓得还是疼的,反正都看不清路了。
我一路连滚带爬地把林帆背到了我家楼门口,却怎么也没力气带着他上楼了,只能狠狠心将他放在一楼楼道里,然后转身大步跑上楼。
还好我家只是三楼。我像不要命一样地拍门,开门的是齐阿姨。
“耿耿,你怎么了?”她看着门口我的样子,本能感觉到了什么,“帆帆呢?”
“我没法儿带他上来了,他还在一楼,快,快叫救护车,他被炸伤了, 现在昏过去了……”
我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齐阿姨愣了,一向淡然的面孔忽然发了狠,下一秒就用力推开我,疯了一样向楼下跑去。
我本来就没力气了,根本站不稳。她推我的力气很大,我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墙上,眼前一白。
还好没晕。我扶着墙蹲下,晃了晃脑袋,视野中的金星缓缓退去,终于又能看清东西了。
第一个看见的是我爸的拖鞋。
他蹲下来下来,摸着我的后脑勺问,耿耿,你没事儿吧?耿耿?耿耿?
我忍住心里的酸涩,对他摇摇头。
“爸,赶紧叫救护车吧。林帆……”
“我听见了。叫救护车没我开车快,耿耿,你在家里等等吧,赶紧躺一下,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我现在送他去医院。”
他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爸!”我本能地拽住了他的袖子,想解释一句不是我的错,又忍住了。
不合时宜,就不瞎耽误工夫了吧。我爸会信我的。
我爸扶我站起来,然后回屋拿了车钥匙和钱包、手机,就匆匆下楼了。
我看不清他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我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是因为头晕还是因为泪水。
我回家洗了把脸,窝在沙发上闭眼睛歇了一会儿。后脑勺还是很疼,不过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我没防备,撞得太狠了。
虽然委屈,可更多的还是很担心林帆的处境。
我想了想,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平时我妈常常打断我说话,直接跳到结论——就是训我——但是这一次,她在电话那一端很冷静地听完了我的话。
也许是因为,我没告诉她齐阿姨推我的事儿。
我妈妈冷静地说:“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那孩子怎么样了。”
她说会给我爸打电话,然后去医院看看。
“我知道情况了后会马上给你打电话的,别担心。”
我呆坐在床边整整一个小时,其间接到我妈妈一条短信,说她也赶到市一院了。
“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严重外伤,但孩子还没醒。别担心了。今天晚上你爸和他妈可能都要陪护,你过来跟我一起住两天吧。”
我妈办事一直很利索,我在家又等了一个小时,收拾了几件衣服和要看的辅导书,她的车已经停在楼下。
“没什么显着外伤,但是胸口有点儿烫到了,再加上冲击,呼吸道被火药呛到了,所以就晕了。休息两天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放心吧。”
我妈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过话了。
我点点头,把旅行袋放在后排痤位上,自己坐到副驾驶位上,系好安全带。
我妈叹口气,启动了车子。
我们一路都没太说话。
一直以来我刻意不去放大单亲生活的不愉快,让自己瞒天过海地傻乐呵。然而,这种脆弱的家庭关系里隐藏着太多的亲疏远近,一点点考验就能试出真相。
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特别理解齐阿姨。她以前在做后妈的方面是—百分,完美得不是常人,像是永远没有情绪起伏一样;直到她推我之前的那一刻,我从她焦急又埋怨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和我妈一样护犊子的 母亲。
对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也是有分寸的,关心自己的孩子才是无保留、没理智的。
这件事情让人无奈的地方也就在于,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可她伤了我的心,我伤了她儿子。
我们都心知肚明,总会有那么一件事,总会有那么一天。
我俩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可它还是发生了。
临睡前,我接到我爸爸的电话,把我妈跟我说过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爸爸都知道的,本来也不是你的责任。现在这边太乱了,你先跟你妈妈一块儿住一天,爸爸对不起你。”
我笑,知道他难做,也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我妈在洗手间刷牙,听到电话了,走过来跟我含糊不清地说,她刚去医院的时候就帮我解释过了。
“小孩的妈妈看起来挺明事理的。何况孩子没什么大碍,她也没必要太小题大做,还是跟我客气地都说怪自己儿子淘气,不怪你。”
“他们会觉得我是打电话向你告状了吧,”我苦笑,“特意给自己开脱什么的。”
我妈眉头一挑,一扫之前的温柔,说:“我当然就是去给你开脱的,你又没撒谎!管她心里怎么想,反正我话都说到了,她也没什么好挑理儿的。等她儿子醒过来,一问不就立刻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行了行了你别多想了,这些本来就不该让你想。”
她顿了顿,忽然叹口气,又冒出一句:“也不知道你爸是怎么回事儿,算了,都是我们大人不好。”
她搂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说:“耿耿,爸爸妈妈委屈你了。”
本来我好好的。
她最后一句话,忽然让我哭成傻X了。
第四十四章    新学期
(No.243——No.247)
晚上,我很无耻地要求妈妈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我睡。
的确很无耻,因为我都比她高四厘米了,可我妈今天很惯着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就答应了。
我小时候特别麻烦,老生病,一生病就不好好睡觉,而且有怪癖,就是必须被抱在怀里悠来悠去才睡着着,一停就醒,一停就醒。
无数个夜晚,都是我妈妈这样抱着我睡的。
可我现在人高马大,她是没法儿像小时候那样抱我了。我只是象征性地窝在她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一会儿笑一会儿。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左右地悠着我,一只手在我后背安抚地拍产丰,好像我依旧只有三岁,离了她就会死。
我爸妈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讽刺的是,我早就记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了。可能是“离婚”这两个字自打我记事起他俩就在吵架的时候不停的提起,狼来了喊了太多次,早就主麻木了。
所以到底是因为我爷爷奶奶单位分房子的事儿,还是因为我爸又把一个什么指标让给了同事却被人家诓了的事儿?还是因为我被姑姑家的小姐姐欺负,还是因为我爸那边的哪个亲戚背后说我妈事业蒸蒸日上是因为跟银行里的谁谁不清不楚?
没有一件事是真的由他俩直接引起的。
最后离婚的却是他们。
我爸妈从来没有正面跟我谈过他们离婚的这件事,他们的回避也许是因为我总是一副用不着解释的傻缺样儿,我太不让人担心了,我长得就特别想得开……
也许,只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人又怎么样。我比别的小孩更早明白自己的爸妈不是万能的,他们只是这个城市无数搞不明白自己人生的成年人中的两个而已。
他们分居期间我还没升入小学五年级,暑假就住在爷爷奶奶家,总有些嘴贱的亲戚用逗小孩儿的态度问我:“耿耿,这次你爸妈可能来真的了,要是离婚了,你要跟爸爸还是妈妈?”
从“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到“你要跟爸爸还跟妈妈”。
我不明白为什么压根儿做不了主的事情,却总要我来选。
这种对话每次都以我局促脸红为结局,然而真正终结这些无聊亲戚的,是我妈。
有一天,又有傻X亲戚问我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我不说话,她就一撇嘴,说:“你啊,要是再这么呆,谁也不要你,你爷爷奶奶想要孙子,你还不表现得好点儿,要不然啊……”
正好被风进门的我妈妈听到了。
当然,这个亲戚有可能是故意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妈从玄关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那个老大妈就甩了人家一耳光。
“你再在我女儿面前碎嘴一个试试看?我女儿也是你能训的?说一句我扇一次!我自己家的事儿和得着你操心?她爷爷奶奶喜欢男的女的关你什么事儿?你自己一个蛋都下不出来就知道在这儿蹭饭打秋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他妈也有脸管别人家的事儿?!”
这段让我热血沸腾、难听至极的话我只听了一次,却一直都记得。
我爸妈都是文化人。文化人逼争了比长舌老娘们儿的战斗力不知道高多少倍。
我早就不记得她打的那个亲戚到底是个什么亲戚了,反正她后来反抗了几句,又被我妈打了,最后是爷爷奶奶跑出来拉架才结束的。
我妈把我带走了,后来我爸又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最后的决定是我跟着我爸生活了,我什么都不用选了。
自始至终我没说过一句“你们别离婚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上我竟然如此早熟。的确,每次吵架都不是他俩的直接原因,可他俩是那么不同,这种不同是无法彼此宽容的,任何事都能拉大这种差距,宽到再也迈不过去。
我做数学题都能错那么多,他俩为什么不能犯错呢?我都明白。
我记得,我跟我爸妈分别说过一句话。
我说,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特别想嫁给我们班体育委员。后来三年级的时候,我觉得体委变丑了,性格也特别讨人厌,我就不想嫁给他了。
但是,如果我二年级真的嫁给他了,三年级的时候我是不是也算离婚了?
我爸妈居然都哭了,分别跟我说了同样的一句话:“耿耿,你是不是傻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
心里再难受,我也理解。
虽然余淮说我单纯,可有些事情,我想我比他懂得多。
小林帆第二天就醒了。听说醒过来后就连吃了两个掉渣儿烧饼,直到大夫过来阻止他。
真是饿着了。
他自然对他妈妈和我爸都说了意外发生的原因,罪魁祸首就从我彻底变成了买到假鞭炮的我爸。
小林帆当天就出院了。我爸和他分别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小林帆撒娇道歉,说是他自己倒霉,让我担心了,问我能不能早点儿回家,他要和我一起打游戏。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会有一点点齐阿姨的授意。
但我不愿意这样去想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儿。
下午的时候,齐阿姨却亲自到了我妈楼下,说要请我出去吃点儿甜点,委屈我了,她要道歉。
我妈很诧异:“她倒是有心了,不过用不着吧?”
她依然不知道我和齐阿姨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想去吗?不想去也别勉强,每天都住在一起还赔什么罪啊,假模假式的。”她一边晾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我想了想:“我……我还是去一趟吧,以后大家心里都舒坦。”
我们去了附近商业中心里面的必胜客,点完单之后,服务员转身一走,面对面坐着我和齐阿姨都陷入了沉默。
齐阿姨脸上还是淡淡的,只是多了几分愧意。
“耿耿,阿姨真的很抱歉。我当时真的疯了。我推你不是因为责怪你或者报复你。我真的是急得什么都顾不了了。”
“我理解。如果出事儿的是我,我妈也会这样,”我点点头,顿了顿,继续说,“我是说,会跟你一样着急,疯了一样往下部,但不一定会推人。”
齐阿姨抬眼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急于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过我自己都大脑空白了,什么都顾不得了,见谁挡在前面都会推开的,我真没想针对你一个孩子。耿耿,无论如何阿姨做得不对,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
“我刚刚没说完。我说我妈不一定会推人,但如果她知道是别人害得我被炸伤什么的,转头去捅人家一刀都有可能。当妈妈的嘛,我真的明白的,我妈比你还护犊子呢。”
刚说完,我就被自己逗笑了。
齐阿姨寡淡的表情终于有些松动,她感激地看看我,又垂下头,眼睛有些湿。
在齐阿姨听到我说林帆出事了之后那短短的、不到一秒钟的瞬间里,她到底想了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真的清楚。
揪着不放也没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她过往的生活里经历过什么。她也不会跟我说起。
无论如何,她都将会是我爸爸未来人生的另一半,在我长大离开之后,真正陪伴他的是她,不是我。我和齐阿姨对彼此本来就没有更多的要求,这样挺好的,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有些界限划得更清楚了。真的挺好的。
我妈拒绝了我爸把我接回去的要求。我一个字也没透露,也表现得很正常,可做母亲的直觉还是告诉她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儿。
“过完正月十五再让她回去吧。我到十五都休假,正好让她陪陪我。”我妈在电话里说。
于是剩下的大半个月我都跟我妈生活在一起,直到开学。
我回我爸家那天,齐阿姨做了一大桌菜。我们聊天的时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内心里的耿耿有些不一样了,我感觉得到,却不知道是哪里变了。
也许离长大成人又接近了那么一点点吧。
我从来没有那么期盼过开学。
新学期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带着新东方的笔记和充好电的录音笔,背着一书包家当,开开心心地奔出家门。
二月底的春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割脸,可白天一天比一天长,昭示着春天不可阻挡的步伐。我在青色的暗淡晨光中走出小区,踏上了上学的路。
背上的书包很沉,可我还是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张开双臂,迎着凛冽的春风。
书包在我屁股上一下一下重重地拍着,不知道谁想阻止我一大早就发疯,还是为了催促我,跑得快点儿,再快点儿。
重新看到振华赭色的大楼,我竟然真的有些想念的感觉。
一推开教室门就有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穿着校服的同学,一大半在埋头读书,一小半在嬉笑打闹;看到我进门,简单,β和徐延亮都夸张地招手,朝我奔过来;开学第一天,窗台上就重新堆满了各种练习册和杂物,和上学期的脏乱差无缝对接,好像大扫除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然而看着伏在课桌上抓紧时间看书的同学,我再也不会像上学期一样问出“不是刚开学吗?他们到底在埋头学些沙瓤?”这种傻话了。
余淮以前对我说过的,上高中后,再也不会有新学期长个子、换老师、发新课本、穿新衣服剪新发型、迎接新转校生等等事情发生了。
至少在振华不会。
没有步调一致的停顿,也没有整齐划一的重新开始。因为别人没有停步,所以你也不敢放松,一个带一个,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然而,毕竟春天要来了。季节的力量是强大的,它能让我在冬季压抑难过,就有本事让我因为春天的来临而内心雀跃。
对着终将要覆盖黑夜的白天,对着终将要抽条的枝丫,对着冰消雪融的街道,无可阻挡地乐观起来。
我刚把东西放下,广播里就有女声响起,提醒大家马上到广场整队,准备参加升旗仪式。
连这个不知名的一班女同学刺耳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熟悉而亲切。
我透过窗子看着操场上白蓝绿三种颜色的校服汇成的海洋,潮水般从教学楼这边,朝着广阔的升旗广场漫过去。
我知道自己马上也要走下楼,成为其中的一滴水。
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简单和β在背后喊我一起下楼去。
我的同桌余淮还没有来。
我做的笔记还没有交给他。
但是我很快就要见到他。
虽然我一冬天也没脱胎换骨,上课的时候也许继续听不懂,下课之后也许依旧要面对层出不穷的烦恼和自我怀疑。
但是无论如何,我很快就要继续和他,和他们在一起了。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爱上了振华。
第四十五章 老子的人(NO.248-NO.251)
三月末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是振华周边的杨树上都爬满了毛毛虫我市一年一度的虫灾再度降临。
第二件事情是,盛淮南大神早恋了。对象是高二年级的女神,漂亮极了,可惜成绩不好,也从来不学习;但是这种悬殊反而给这段恋情增添了十分的传奇色彩。
“早恋”这两字儿能把人数案件带回到《花季雨季》风靡全国的年代。因为我妈对我这个长相明明让人很放心的女儿毫无道理的严防死守,我自然而然地被灌溉了一脑袋陈旧保守观念。
萌动的心和条条框框的脑袋之间争吵不休,所以别人的传奇就变得格外诱人。
这个大八卦迅速让我们高一、高二两个年级都沸腾了。我、β和简单三个人花了小半天时间围攻余淮,指望着从他嘴里诈出点儿新闻来。
可余淮的答案是不知道。
“我们男人之间的友情没那么俗,管那么多干吗。”他不屑地扫了我们仨一眼,从窗台上拿起篮球出去了。
最后β一摊手说,你看余淮要是个女的该有多好,问的和答的一定宾主尽欢。真是白瞎了一场好戏。
余淮是个女的才不好呢,你懂个屁。我背地里白了β一眼。
只是偶尔想到盛淮南身为振华所有尖子生的楷模,观念竟然如此开放,作风如此大胆,不禁让我对身边的某个傻大个儿多了几分期待。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五月初的时候,振华高一女排联赛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身为体育委员的余淮的生活变得分外忙碌。
体育老师从平时排球课中表现不错的女同学中挑出来六个正式队员和三个替补。
“反正你们打得都一样烂,人又笨,我就不指望学会二传和扣球了,会垫球、发球能过网、长得高、肉厚不怕砸……就够了。”
等等,人笨肉厚不怕砸是什么意思?!
体育老师说完选拔标准,叹口气,宣布了队员名单。
正式队员中正好就有我、β、简单和文潇潇。
β本来是对在大太阳底下曝晒这种事儿非常反感的,可架不住张平在动员会上一时兴起让入选的女排队员们全体起立,然后在看到β的时候,笑眯眯地说:“不错嘛。”
我和简单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这个“不错嘛”到底是啥意思,但是上学期期末张平和β家长的一番密探,彻底改变了β在家中腹背受敌的生存状态,所以即使张平说的是“大错特错”,β也能甘之如饴地卯足了劲儿投入训练。
文潇潇对这项运动也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热情,一个星期内被砸废掉两副眼镜也在所不惜。
而我的热情也许和她一样,都来自于余淮。
女排训练的时候常常会找一群男生作为对手陪练,余淮就是陪练主力,跟我们一对一练习接发球。
可惜只要对手是他,我和文潇潇就接不到球。
废话,是你,你不紧张吗!
余淮对文潇潇是很温柔的:“慢慢来”“别着急”“根据球的轨迹预测落点”“不用总把手摆成接一传的姿势,这样会减慢移动速度的”……反正指导得像模像样。
至于“你是猪吗”“老师选你是让你当肉/盾吗”“你是樱木花道传人吗?怎么净是拿脸接球”“喂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哪个班派你来我们这里当卧底的”……这些都是冲我来的。
我气得牙痒痒,央求我爸给我买了个上面长着小绒毛的高档软式排球,每天都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对着大楼外墙练垫球。
手腕内一开始有密集的紫红色出血点,渐渐地也都消失了。
这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让我进步神速。渐渐地,我可以对着墙面用适中的力度来控制球的运行轨迹,连续不间断地垫球几十次。
这种进步比上学期死啃指数对数函数的硬骨头还要令人满足和兴奋。
我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像是再次重新认识了身体里的耿耿。
这感觉真好。
可面对余淮的时候,我的水平依然烂的出奇。
我不是个漂亮姑娘,可面对喜欢的男生的时候,还是很在意姿态,所以不肯大力奔跑救球,因为怕发力时面目狰狞;准备姿势重心不够下移,因为觉得那个撅屁股弯腰的样子像大猩猩……
如果对面的陪练是别的男生,比如徐延亮什么的,我就能发挥出比β她们都出色的水平。余淮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也觉得奇怪,上课的时候就会揪我半长不短的头发,问我到底为什么。
哎,这让我这么说的出口呢。你个大傻冒儿。
可惜女排比赛我们只赢了第一场,进入十强赛之后,就被二班女排打得落花流水了。
高中业余女排联赛的水平也就这样,二传和扣球这种配合绝杀就甭想了,一多半得分跟发球有关。二班有几个女战神,发球时力道那叫一个大,文潇潇的眼镜刚开场就被轰飞了,饶是我面孔坚毅,甩脸接过一次球后也流鼻血不止。
我们很快就输了。
值得欣慰的是二班后来得了冠军,所以我们也算是被荣誉亚军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下场后,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半天,止不住血,不敢抬头。周围围了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关心我,我听到了徐延亮的声音,还有韩叙和朱瑶,刚下场的文潇潇也在旁边怒吼二班缺德(估计是眼镜被打飞了,人格也突变了);还在场上负隅顽抗的简单和β则毫无顾忌地大喊:“耿耿,你等着姐们儿给你报仇,血债血偿!”
我感动的不行,越想哭,鼻血越澎湃。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揪起我的领子,提着我就往教学楼跑。我捂着鼻子,血一滴滴地把白T恤都染红了,懵懂地转过头去看拉着我奔跑的人。
是余淮,果然是余淮,拉着我的胳膊,怒气冲冲地往教学楼里跑。
哎,怎么说呢,模拟练习时忸怩维护的形象,在这个血崩的瞬间,全毁了。
“你等着,我非揍死林杨不可。他陪练出来的这些女生都他妈是变性人吧,肌肉块儿都比我大,敢砸老子的人,我看他是活腻了。”
老子的人。
其实我知道,“老子的人”是“老子辛苦训练出来的人”的简称。
可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四个字红了眼眶。
就让我误会一次吧。
余淮和我加起来一共四只手,都在忙着往我的脑门儿上拍水。哗哗的水声将玻璃门外喧闹的操场和赛况都冲得很远。
“好了好了,不流血了,”他掏出一包“心相印”递给我,“堵上吧。”
我掏出一张撕开,卷起来塞进鼻孔,然后用剩下的纸抹干净脸。
恤算是毁了,也没办法。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
“怎么了?”
我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滑稽,胸前是刺眼的血迹,刘海儿都被打湿了,全部掀上去,露出大脑门儿,脸上可能还有没擦干净的灰尘,一定很可笑。
余淮摇摇头,说:“我忽然觉得,你要是留长发,可能会更好看的。”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就在我呆呆地思考这句话的傻乎乎,忽然听见耳边“咔嚓”一声。
“你干吗?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相机?”我伸手就去抢。
余淮没有躲开,任由我抢过去。
最新的照片除了他刚刚照的那张惨不忍睹的重伤痴呆患者以外,还有连续二十几张,都是我。
和β、简单等人抱在一起庆祝的我,接一传时咬着牙、脸都皱成一团的我,发球得分后跳起来大笑的我……
虽然没我照的好。
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我。
我抱着相机,有水渍一滴滴地滴在屏幕上。我不知道是我发梢上的水,还是眼睛里的水。
“你有毛病啊,是不是砸傻了?”
余淮伸手过来拍我的脑袋,我偏头躲开,抱着相机撒腿就跑。
回过头,还能看到那个惊诧的少年,站在一排水龙头前,被阳光渲染得无比温柔。
我不能让你看到啊,余淮,我哭起来太丑了。
第四十六章 老子的人(NO.252-NO.258)
五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今天。
又快到六月了。
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是我们全市中考的日子。
地理老师教过我们的,六月二十二日,近日点,北半球夏季白天最长。
天光就像一条开头向下的抛物线,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最顶点的日子移动。
夏天你好。
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十三中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天气炎热,中考迫近,所有人都躁动不安,但还要硬着头皮继续做模拟卷。
汗水都滴在试卷上,再用胳膊一抹,划出一小片浅浅的水迹,几秒钟内就干掉,在卷子上留下小小的褶皱不平。
一年这样快就过去了。
《同桌的你》是怎么唱来着?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其实不是这样的。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快考试前的那几天总是在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不能给我个痛快的?可时间就是一分一秒慢悠悠地走,一点儿都不同情我们的煎熬。
倒是考完之后的那个暑假过得飞快。
我伏在桌子上,整张脸都贴在余淮刚给我买来的可乐罐上,汲取铝罐上珍贵的凉意。
我的下巴压着一张刚发下来的数学月考卷子,鼻尖对着的地方正好是个红叉。
“付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用个公式算出来就好了。”我感慨道。
如果这样,人间会少多少伤心。
“只能说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相关,但是算出来是不可能了,这变量也太多了,还要先一一验证相关性呢。”余淮说完这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就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可乐,满意地打了个嗝,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我两只眼睛都努力看向鼻尖那个方向,看成了对眼。
那一长串的1/(2+1)+1/(3+1)+1/(4+1)……1/(n+1)看上去怎么那么像蜈蚣,手脚并用地在我鼻子底下爬,满卷子爬。月考时,我都快要把笔头给啃烂了,还是一道也做不出来。
数列啊数列。
我刚从三角函数的大坑里爬出来,就跌入了数列的大坑。
每学习一个新章节,我都要经历一遍“我靠这都是啥”——迷茫——艰难开窍——好不容易学会了却发现已经赶不上趟儿了的沮丧过程。
我坐起身,烦躁的收起了考卷。
知道吗?小时候我可羡慕大雄了,因为他有哆啦a梦。大雄从小傻到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这不要紧,他还拥有那个从抽屉里爬出来的蓝胖子,蓝胖子会帮他;帮不了他,也不嫌弃他。
我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拉开抽屉检查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哆啦a梦才会来。
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现在这个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
自打上学期期末考过后,我的成绩就这样稳定在了我们班的35-40名区间段。怎么往前使劲儿都没有用了,因为前面的人也在努力。
有时候上课的间隙,我会忽然走神儿。夏天我们换了白色的纱质窗帘,阳光透过白纱照进窗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偶像剧一样打了柔光。又轮到我们这一组坐在窗边,虽然偶尔会很晒,但可贵的是一直都有风经过。窗帘常常被风扬起,拂过我的脸,落下的时候会温柔地将窗边的人笼罩在其中,遮挡住视线。
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
有时候被罩在其中的是我和余淮。我们会对视一眼,笑,然后他将身上的窗帘打掉,继续低头去写字。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我蓦地想起初见的那天,他就这样坐在这个位置,在我的镜头下,写“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
更多的时候,被罩在里面的只有我自己,连余淮都被隔在了外面的世界。讲台,老师讲课的声音,黑板上方红色的八字校训,琅琅的读书声,都在纱帘之外,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不会像余淮一样急着摆脱窗帘的纠缠,而是抵着下巴,安然享受这一分钟的失踪。
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困扰我的一切问题。时间不可阻挡地向前,但是可不可以偶尔也忘记一下我呢?
上个星期五,张平下发了一张表格。
《振华中学2003级高一学生文理分班志愿表》
拿到这张表的时候,余淮扫了一眼,随手就扔进了书桌。张平的声音从讲台前悠悠传过来:“这张表呢,打算留在咱们五班学理科的同学就不用填了,有学文意向的同学填好了之后让家长在最后一栏签好字,期末考试之前统一上交。”
我捏着这张表。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回家和家长好好商量商量啊,我的建议呢,是这样的,”张平双手撑在讲台上,对着台下各怀心事的同学们说道,“有些同学本来就志向坚定,一早打算好了,那当然最好。对犹豫不决的同学来说,我的建议呢,是在考虑的时候啊,这个,要以兴趣和能力相结合为原则。”
“没听懂!”β举手。
这时候,全班都在窃窃私语,躁动的情绪暗潮涌动,只有β还在耐心听着张平絮叨这些废话。
“能力就是成绩啦,当然要选自己有优势的方向啊,这个我就不费话了,大家回去好好研究自己大考小考的各科成绩,不光要研究现状,还要研究潜力。”
对于β搭茬儿,张平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兴趣呢,也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你对理化生和史地政这两个方向课程的兴趣,也就是高中课程上的文理方向;第二个层次,指的也就是你大学的时候想学什么专业了。想当数学家,就去学理科;想学中文系,那自然去学文。早点儿考虑,也就能早点儿树立未来的人生目标,这是好事。”
我拿着表,虽然有些恍惚,但张平的话还是钻进了脑海。
是啊,耿耿,你想做什么呀?
我转过头,看着正专心致志地写化学练习册的余淮,问题脱口而出:“余淮,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余淮愣了愣。
他转过头看看我,本来想要笑我的,可是看到我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由得也收敛了玩闹的心情。
“不知道呀。不过。”他放低了声音,“我是想去清华读工科专业的,本科毕业后申请出国读博士,再后面的事情,我也没想地。”
一年过去了,他对我也渐渐敞开了心扉——曾经校庆大扫除的时候死活都不肯承认自己想要考清华,现在已经能够轻描淡写地对我一笔带过。
余淮盯着窗口不远处的那棵树,半晌才收回目光,笑笑说:“想那么远没必要,反正先这样打算着吧。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我摇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捏紧了手中的分班志愿表。
他看了一眼,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他曾经说过不要我学文,可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就急着答应了。
现在想问,又问不出口。
这个曾经对我说“说真的,别学文”的少年,真的站在关乎我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上,却不敢再轻易地说出不负责任的怂恿和挽留。
我记得中考那年,我们班的万年第一名在纠结了整整两个月“我这种边缘水平万一失手没考上振华可怎么办”之后,终于在中考前一个月,下定决心签下了师大附中的加分录取协议。
第一志愿报考师大附中,考砸了也会有二十分的额外加分保驾护航。
在那之后,她彻底放松下来。卸去了考振华的压力,人生中没有了不确定性,她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中考的时候,因为心态放松,自信上场,她考出了一个以前模拟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高分,超出了那年振华统招录取分数线整整五分。
要知道,她以前的努力目标还仅仅是振华自费呢。
师大附中高中部也是所好学校,但跟教育界寡头振华中学还是没办法相比的。师大附中高中部招生组开心了,可万年第一用这种方式与心心念念三年的振华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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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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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币领购勋章啦】谁是屌丝,谁是高富帅,谁是白富美,勋章就能看出来噢!现接受炫富勋章申请咯!
她在家里哭了整整一个星期,连同学聚会都没有参加。
万年第一签师大附中的合约是为了保底,属于对报志愿和录取政策研究之后的稳妥选择,防止自己失手之后不光上不了振华,连其他重点高中也失之交臂。现在她得到了那个保底的结果。
纵使得偿所愿,到底意难平。
拥有99%可能性的人,从不犹豫,比如余淮,比如沈灿
拥有1%可能性的人,也从不遗憾,比如我们初中毕业班的大部分人。
最难过的就是夹在中间的人,比如万年第一,比如我。
本该放在自手中的,我们却交给了翻云覆雨的命运之手,还假装这  都是自己选择的,甘之如饴。
从兴趣的角度看,学文科对我这种都不知道未来想要干嘛的人来说,算不上损失。从能力的角度,对我来说,背年代大事总比配平方程式简单。所以最终该选啥,没什么好犹豫的。
是啊,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看着身边那个被窗帘罩在其中的男孩的侧脸,还有窗帘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一张张在我被球砸出一脸血的时间,围在身边的面孔。
我爸妈为了我学文理的事情,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钟头。
最后的决议是,当然去学文啦,还用想吗?
我很奇怪,那一个小时他俩到底还说了啥。
我没说什么,只是像只驼鸟一样,将脑袋埋在了期末复习资料堆里。
简单和β很早就决定了要结伴学文科。
要学文的β,简单是被她强硬拉过去的。Β学理科只有死路一条。几次考试都徘徊在倒数十名左右的β属于只有1%可能的那种人,学文是解脱。她爸妈至今还没有让她去北京读书的打算,所以保守估计,β在振华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好混。
“人的日子当然要越过越舒坦啊,我好不容易投一次胎,不是为了跟自己过不去的!”
她说着,左拥右抱,大力揽住我和简单。
“小妞们,跟我一起投放充满人文关怀的新人生吧!让开普勒和门捷列夫这些手拉手滚出我们的生活吧!” 我和简单一头冷汗。 β再接再厉:“而且,谁说我们是因为学不好理科才学文科的?我们是因为真心喜欢文学!” “可你的理科的确很烂。”我轻声说。 “那又怎样?!”β一梗脖子,“老娘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我做不到的事儿,说成我不想做的,怎样啊?!” 但是才过了一下午,β就啊啊啊大叫着,神情无比狰狞地将分班志愿表撕了个粉碎。 起因是这天下午,β贼兮兮地跑去地理、历史和政治办公室,分别跟教五班的三位考师就她学文的前景聊了聊。 在文理分科志愿调配期间,文科办公室空前热闹,在高一学年备受冷落的三门学科此时差点变成心理诊所,因为各种原因纠结犹豫的大部分姑娘和小部分小伙子都喜欢跑去寻找安慰和自信心。 文科的老师们也都很有耐心,开始给她们讲述自己的历届文科毕业班的光辉传奇,那些此时已经活跃在各行各业前沿的学长学姐的故事化作了一针针鸡血,让本来怀疑自己没法儿学理科是不是脑袋太笨的沮丧同学瞬间爆种子复活。 但是β和地理老师吵了起来。 教五班的地理老师很年轻,曾经因为余淮展现了物理方面的才华就不甘示弱地把课讲成天书的小姑娘,心气儿本来就很高。当β流露出自己理科成绩很差只好学文科的意思时,地理老师不知怎么就忽然被踩尾巴了。 “你这样的也别学文科了,文科可不保证能让你成绩变好,文科也不简单的,想来走捷径的还是哪儿凉快去哪儿吧。反正如果未来还是我教你,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β摔门冲出了地理办公室,立刻决定,孙子才学文呢! 她对人生理大选择的轻率态度彻底震撼了我和简单。β却振振有词地说:“你以为人生是你选的啊?所有选择不过都是一时激/情,你是看不清命运走向的,选啥都有道理,只要你会说,会说的人咋活咋有理。” 反正她是够会说的了。 β在教室后排空地站着,啊啊啊叫唤,把地理老师羞辱她的话学了个十成十,然后唰唰唰将学文科的志愿表撕成了碎碎的纸片,一挺胸,一仰脖,把纸片朝天一撒。 哗啦啦,比下雪还好看。雪中央站着义愤填膺的β,那姿态,啧啧,铁骨铮铮。 “老娘要是再起一丢丢儿学文的念头,β倒着写!”β指天誓日地大喊。 全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然后生活委员站起来,指着β说:“不愧是咱们五班的人!有骨气!——但是,β你还是要把地扫一下。” 下午自习课前,我偷偷翘了课,跑去了高二区。 “学姐你好……”我拦住一个正要出门的女生,“能不能帮我叫一下洛枳?” 女生很漂亮,虽然只差了一个年级,但比凌翔茜的美要成熟很多。她没穿校服,红色的针织衫成了绝佳的背景墙,衬着一头垂到腰际的长鬈发。被我叫住的时候,她正在往外冲,一回头,瀑布一样的黑发像潮水一样甩过来,我向后一仰,堪堪躲过。 “哦,好呀。”她笑了,朝我眨眨眼。 我被电傻了,忽然就明白了“明眸善睐”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女生朝教室里喊了一声洛枳的名字,就跑出门去。走廊里还有几个高二别的班的学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很多人都和她相熟,看她走出教室,忽然集体起哄。 “叶展颜去找她男人喽!” 那个叫叶展颜的美丽学姐回头笑骂一句,没有停步,朝着走廊尽头那扇明亮的窗子跑去了,无尽的长发随着步伐摇曳,看得我也心驰神往。 第一下,叶展颜? 这不是传说中盛淮南大神的女朋友名字吗?大八卦! 随着我意识到这一点,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 果然,好看的人就是会和好看的人在一起啊。 我仰头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灯管感慨。不过没事,余淮也算不上多好看。 “小丫头找我什么事?”这时候,洛枳学姐出现在门口。 “啊?哦,学姐好!” 我先鞠了一大躬,起身时感觉到周围学长学姐们奇怪的目光,不由得很尴尬。 “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她笑起来。 当然了,我心想,做心理咨询怎么能不给钱嘛。 “你是第二个跑来问我该不该学文科的人。”洛枳说。 我和她并肩坐在行政区三楼的窗台上,将后背靠在玻璃上。夕阳余晖照得人暖融融的,却一点儿也不热。她周身都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色光圈,笑得好亲切。 “另一个是谁?”我不由得好奇。 “叫凌翔茜。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姑娘。” “她可是我们级的女神呢。”我介绍道。 早就听余淮说起过凌翔茜有学文科的打算,这个消息虽然没有盛淮南谈恋爱那么震憾,但是也流传甚广。 很多女生都在背地里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看来大美女在一班激烈的竞争环境下待不下去了。 谁不乐意看美女难堪呢? 凌翔茜的人生恐怕是我不敢想象的。大家都在振华的海洋中生存,只有她因为漂亮而活成了一条观赏鱼,一举一动都被品评,无辜却很难让别人同情。 “是吗?”洛枳听了我的介绍,若有所思,“怪不得压力那么大。” 洛枳是我们高二文科的大神,稳坐第一宝座,所以很多老师都对我们说过,可以去找她聊聊学文这件事。但是最终有胆子找一个陌生大神学姐落落大方地聊天的,只有让很多女生非常不屑的凌翔茜。 漂亮女生的自信与生俱来,不服不行。 我还是不免八卦起来:“那个,学姐,能不能告诉我,凌翔茜怎么了?” “和你一样纠结要不要学文科啊,”她避重就轻,“不就是被那些女生脑子笨才去学文科、文科比理科简单、都考进了一班这种尖子生班却跑出来,学文很丢人等等的陈词滥调气到了嘛,我当年也是尖子班出来学文的,所以她来讨经验,想让我给她些信心,好去面对流言的攻击。” “那你当年为什么学文科?” 洛枳没想到,我居然从凌翔茜忽然绕到了她这边,眼神闪烁了一下。 “因为文科的确简单啊,谁不希望日子轻松点儿。”她笑了。 说谎。 我直觉如此,却不明白为什么。 我也只能接着问:“刚才你说的那些瞧不起人的陈词滥调,当初就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你吗?” 洛枳摇摇头,笑了:“我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多少人在被世界围攻的时候赌气地说过这种话,没有人像她这样令人信服。 “不过,”洛枳又把谈话的主动权抓回到她自己手里,“你也面临跟小女神一样的烦恼?不是吧?” 洛枳一脸坏笑。 可不是嘛,我从成绩到长相都不配被攻击,不禁汗颜地摇头否认。 “所以你又在为难什么呢?如果你觉得理科很难,那就来学文呀,做我的小学妹。”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进入了传销模式。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屏住的情绪,在她忽然像个姐姐一样笑嘻嘻揽住我肩膀的瞬间,开闸一样奔涌起来。 “前途很重要。” 我突然哽咽。 “可我离不得离开一个人。” 洛枳安静地听这我颠三倒四地讲话。 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我有一个同桌,我喜欢他,我想留在他身边。可我知道我应该去学文。 我跟她讲我叫耿耿,他叫余淮。我跟她讲余淮有多么优秀,多么没有架子;我跟她讲那本田字方格,讲我们一起演的《白雪公主》,讲他和陈雪君,讲他对我说不要学文,讲他帮我止住的鼻血…… 许多许多琐碎的小事。 洛枳微笑着听,没有一丝一毫地不耐烦。 “你喜欢他,可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所以你留下来,前途和他都不一定能回报你。你也知道没回报的事情就没意义,不应该做,可你舍不得,只能饮鸩止渴,是吗?” 我点点头:“相比之下,我真是够废话。” “不是的,”洛枳摇头,“你说的那些,不是废话。” 太阳渐渐隐没在楼宇间,可距离真正的天黑,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 “我帮不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她说。 我以为她会说,人生很长,喜欢的感觉是会改变的,不值得牺牲前途,你会后悔。或者她会说,学文了也可以继续喜欢他啊,学业为主,你要分清主次。甚至她可能会说,学理科也未必不好,你要好好努力,追上他的步伐,未必没有奇迹。 可她说她不知道。 “我自己都没活明白,我又能教你什么呢。”她转头看着背后落下的太阳,神情肃穆,又有些哀伤。 “学姐,你也有喜欢的人吗?”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耿耿,其实我很羡慕你。” 又有人说羡慕我。 “我真的很羡慕,喜欢一个人是克制不住想要跟他亲近,跟他说话,了解他的一切。你有这个机会,把你的喜欢包裹在同桌的身份下,常常开个玩笑,互相贬损,再互相关心。即使治标不治本,也比见不到摸不着,假装不认识要好得多。” “学姐……” “你以为现在不认识没有关系,因为还需要时间准备,总有一天你会让他认识最好的你。但是有时候感情和好不好没有关系,就差那么一秒钟,即使你再好,他的好也早就都给了别人。” 她转过头笑着看我。 “所以,我真的帮不了你,不是因为我妒忌你。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放学的铃声打响了。 我很抱歉耽误了她两节自习课,洛枳摇摇头,拍拍我的脑袋。 她坐在窗台上看我走远,我回过头,看到她朝我笑,像校庆那天的时候一样。 忽然想起,高一刚开学的时候,我对着人海随便乱按了好几次快门,当中有一张就是洛枳。她凝神看着某一个方向,可我不知道是在看谁。 可她是不会将她的故事告诉我的。 很多人都问过我会不会学文,我的回答都是还没想好。 可余淮一次也没问过。 不过后来也不用问了,张平来收学文志愿表,我们班一共有七个人站起来交表,当中就有简单、文潇潇和我。 β当场就爆炸了。 “没义气!我也要学文!” “你不是说,谁学文谁是孙子吗?!”好脾气的简单也白了她一眼。 β迅速抬手指着简单:“孙子!” 在讲台相遇的时候,文潇潇向我投来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遗憾,也有些庆幸,像是找到了一个同伴。 我走回座位的时候,一路上余淮都在看着我。我余光躲避不及,只好抬起头也看着他。 然后他就偏过头去了。 六月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期末考试最后一科结束的那天中午,β突然和简单冲进一班考场来找我。 “我们出去玩吧!”β兴高采烈地提议,“庆祝你们两个孙子都要背叛五班去学文了!” 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好啊,就咱们仨吗? 简单突然红了脸,嗫嚅着说:“还有韩叙。” β补充道:“可是韩叙这孙子居然也把徐延亮也叫上了。太不地道了。” 她们两个走过来,一左一右架着我,大声说:“别磨磨蹭蹭的,走吧,一起吃个饭,然后去唱歌或者看电影怎么样?可以看《十面埋伏》或者《千机变》,我听说《十面埋伏》可难看了,章子怡死了半天没死干净……” 我忽然转过身,说:“你们等等我,我也要叫一个人。” 我正迈步要往考场里冲,差点儿撞上了一个从班里大步走出来的人。 是余淮。他看着β和简单说: “你们要出去玩?怎么不带我一个。” β在肯德基排队的时候又被带孩子的男家长插队,吵了几句嘴之后就掀了盘子,拉着我们所有不明状况的人跑出了店门。 “怎么了?你干吗骂他傻X?”徐延亮疑惑不解。 “不骂他怎么办!”β气急败坏,“我又打不过!” 于是我们大家重新回到了烈日街头到处游荡。简单看到韩叙头上的汗珠立刻就心疼了,建议我们不要挑挑拣拣了,随便进一家饭店吃点儿东西算了,反正都不饿。 β不乐意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挑挑拣拣吗?把你们这么多人拉出来当然要负责,这是母性!如果只有我自己,我吃包里的奥利奥不就行了。” “吃奥利奥的时候拉屎真的是黑的吗?”徐延亮突然问起。 “闭嘴!”“你有毛病啊!” 我们大家都怒斥他在饭点儿说这么恶心的话。 只有β兴致盎然地点点头,说:“可不是吗,你回家试试,吃五个甜甜圈还能拉出奥运会呢!” 全程余淮都走在我身边,却从不跟我说话。 大家的确都不是很饿,于是就在电影院附近随便吃了点儿,赶上了下午三点多的那一场《十面埋伏》。 放映厅里竟然只有我们六个。 “包场欸!”β跳下台阶,学着一样笑呵呵地指着空荡荡的放映厅,“来来来,不用客气,随便坐随便坐。”
于是简单就随便找了一排和韩叙坐在了一起。徐延亮以为大家还是应该坐一起呢,也凑了过去,却被简单一记眼刀杀跑了——“离我们俩远点儿”。
简单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成长为一个会用眼神说话的女子……
我转头看了看还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的余淮,问:“你想坐哪儿?”
“你管我,我坐哪儿不行啊。”
有毛病啊你逮谁咬谁!我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然后,他就坐到了我右手边。
和以前在班里的时候一样。以后也许再也不会了。
我还没来得及咂摸那心底刚泛上来的喜悦和伤感,徐延亮和β就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左手边。我瞪了β一眼,她凑到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你得体谅我,如果我再给你俩也创造机会,那我和徐延亮就真的要被现实逼成一对儿了,你忍心吗?”
电影很快开始了。我无比懊悔地发现,跟他俩坐在一起看电影真是个错误。
“金城武真是好看啊。”β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感概。
“得了吧,都是盲目跟风。”徐延亮指着屏幕,“你仔细看,他某些角度比我还丑呢。”
“徐延亮,我是真的欣赏你这种舍身也要把对方拉下马的精神啊。”
过了一会儿,徐延亮又说:“我听说张艺谋和章子怡谈过恋爱,因为章子怡长得特别像巩俐。”
“真的吗?”β的语气非常心不在焉。
“谁知道,当事人肯定不承认啊,要么解释说是特别尊重的前辈,就是‘特别好的朋友’,切。欸,你相信男生和女生之间有纯洁的友谊吗?”
“别人说不准,你肯定跟谁都特纯洁。”
“你凭什么这么说?”
β哈哈大笑:“凭你的长相。”
听着他俩一来一去的相声表演,章子怡扮演的盲女在黄叶林中死去的凄美镜头居然也能让我看笑了。
后来这部电影我已经不清楚内容了,章子怡到底死了几次,为什么一直死不了?她到底喜欢刘德华还是喜欢金城武?我一个都记不得。
我只记得,中间我好多次微微偏过头,用余光悄悄地看余淮,不敢动作太大,怕他看到。
电影院黑暗的环境是天然的保护,和明亮的大屏幕相比,我的目光是太过暗淡的存在。
可还是会好奇。他知道我在看他吗?他知道我为什么在看他吗?
余淮,你知道吗?
电影结束后大家真的饿了,出门就打了两辆车奔赴我市最近很红火的巴西啤酒烤肉城,开了个小包房。
我第一次吃这种自助烤肉,大厨每隔一段时间会拿着一大串肉走过来,给每个人的盘子上削下来一点儿肉,新奇又有趣。
“耿耿,以我们吃麻辣烫的经验,我知道,你肯定是女战士,你一定要保留实力吃到第二轮,大虾都是最后才上来的,千万别用错战术!”β大声嘱咐。
“滚!”我瞟了一眼没忍住笑的余淮,“我明明吃得很少!”
徐延亮忽然建议大家来一打啤酒。大家面面相窥,都觉得这个建议太大胆了,却又有那么一点点跃跃欲试。
“徐延亮,你可减减肥吧,再喝啤酒肚会更大的。”简单比较胆小,试着劝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减肥?”徐延亮一拍肚子,“我吃这么胖容易吗?花了家里多少钱呢!我凭什么减肥?”
“徐延亮今天终于说了句人话,”β兴奋起来,“不多喝,反正就是为了气氛,喝完了嚼口香糖不就没有酒味了嘛!”
“嚼口香糖是用来掩盖烟味的。”常识之神韩叙同学终于忍不住抚额了。
“我同意啊,”余淮忽然开头,吓了我一跳,“庆祝耿耿叛国!”
“余淮,你太偏心眼儿了吧?还有我啊!”简单拍桌子,怒道,“好啊,服务员上酒!”
是谁说的“只喝一点点”?
那现在像哥仨好一样抱在一起唱歌的三个蠢货是谁?
简单酒量极差,β比她好点儿,徐延亮则是比简单还差,极为丢脸。
而我居然是个女中豪杰,只是跑厕所太勤快。肯定是我老爸老妈的优良基因起了作用。
即使酒量好,到底还是微微头晕了。只是理智还在起作用而已。我拿起相机给那三个大呆瓜照了好几张照片,又拍了几张靠在墙上闭着眼睛的小白脸韩叙——他的确是越喝酒脸越白。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余淮。
余淮本来就是小麦色的皮肤,喝了酒以后简直就是一个关公。
我看这抱头痛苦的简单和β,忽然理解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叔叔阿姨。在带卡拉OK的包房里唱完歌喝完酒,这些叔叔阿姨很多都会三三两两地拉着彼此的手倾诉哀肠,陈年旧事都翻出来絮叨,每每面对这种场面,没喝多的大人都会特别痛苦。
小孩子们懂什么,不管家中大人喝成什么样了,我们关注的都是自己的游乐,从来没发现,有那么多秘密和故事就从身边溜走了。
我放下相机,静静地看着在一旁陷入沉思的余淮,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问,余淮,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耿耿吗?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是不纯洁的那种喜欢。
你愿意告诉我吗?因为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比喜欢自己还喜欢。
然而我只是走过去,和简单、β抱在一起哭了。
在余淮的要求下,服务员拿着我的相机,给我们六个毫无仪态的高中生照了一张合影。
β忽然大声喊起来:“去他妈的成绩,老娘是为了你们几个才每天去上学的!”
简单呜呜呜地哭着说:“不管是不是还在一个班,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却说不出话。我讨厌离别的场景。我连我爸爸妈妈离别的场景都记不住。
忘记悲伤的事情,是我的特异功能。
我只是侧过脸去看余淮。
是我都错觉吗?是他的脸太红了,还是他真的眼圈红了?
我们这座森林腹地的北方城市,夏夜总是清凉的。白天的暑气随着太阳下山渐渐散去,夜色下,满是晚风带来的温柔凉意。
我们几个从饭店出来,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一开始还能听见β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迷迷糊糊中走过几个路口,再一转身,身后却只剩下余淮。
“别担心,他们打车回家了。”他看出了我的紧张,解释道。
……说好了做一辈子朋友呢?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我必须承认,自己有一点点晕了,可是不妨碍,我还能走直线。
“我送你回家吧。”余淮说。
他似乎醒酒很快。而我内心突然有种盲目乐观的奇异感觉,好像自己这样醉醺醺地回家,完全不需要担心挨骂一样。
这种感觉到底是谁给我的呢?啤酒,夏天,还是余淮?
他就走在我身边,奥尔我犯头晕时或者过马路时,就拉着我的胳膊,轻轻地,像是怕吓着我。
“我真喜欢夏天。”我说。
“嗯,我也喜欢。”余淮说。
“我觉得呀,”我侧过脸朝他傻笑,“如果真的会有世界末日,末日那天,一定不会在夏天。”
余淮温柔地看着我,安静地听这我胡说,没有打断,也没有不耐烦。
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依稀记得说了些什么,但是应该没有什么不该说的。
我们尴尬地面对面站着,最后还是余淮说:“耿耿,加油。”
我突然问他:“你希望我学文吗?”
“你应该自己做决定,这事关你的前途。”他说。
所以你一直都没有问过我一句,是吗?
“我就问你。反正我现在都选了要去学文了呀,你可以说了。”
很久的沉默之后,余淮抬眼睛看着我。
“曾经,”他慢慢地说,“我有过很荒唐的想法,你没办法学理,我就去学文好,反正我学文肯定也比你学得好。”
我愣住了。
他说完,如释负重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会这么想。不过就是想想……总之,耿耿,加油。”
他笑着跟我道别,没有等我说出一句话,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少年的身影没入夜色中。
这句话就够了呀,我笑着想。
末日不会在夏天来临。
因为夏天是最好的季节。
夏天让我盲目地相信,即使一直这样在马路上晃荡下去,喝了酒,不回家,作业忘了做,考试没复习……也没啥好担心。
天光悠长,夜晚风凉。
反正废物和学霸坐在同一桌,过着截然不同的每一天,却能一样开心。
青春就是这样吧,谨慎珍惜还是放肆恣意都一样,反正不管怎么度过,最终都会遗憾地明白,这段好时光,到底还是浪费了。
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又一个新学期来临了。
我走进振华的时候,操场上的人山人海和去年的此时一模一样。墙上连绵的红榜边,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在这里相遇。
有个新生不小心撞到我,羞涩地笑着说:“学姐好。”
我也是振华的学姐了。
我走进教学楼,习惯性地上三楼,拐到五班的位置,推开门,走进去。
文潇潇等人已经不在班里了,可我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简单。
简单说:“我是为了我们这些朋友才在最后关头改了志愿留在五班学理科的。”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韩叙。
放屁,友情才没有那么大力量。
我走过去,面对最后一排的余淮。
“你怎么……”他目瞪口呆,“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没有啊,”我背着手,笑眯眯地说,“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什么?”
“余淮,我们以后一直坐同桌好不好?”
他迷糊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地亮起来。
那是我在余淮脸上见过的最激动和喜悦的表情,男孩笑得毫不设防一直点头,点个没完。
前途和他都未必能回报我的任性。
但是这一刻就足够了。
青春就是这样,好得像是无论怎样度过都会被浪费。
那么,不如浪费在你身上。
我和简单、β一起爬上了行政楼上面的天台。好久没开启的铁门只能撑开窄窄的一道,我们侧身挤了过去,蹭了满校服的灰。
β说,她觉得这个角度看毕业典礼是最好的。
又一年的高考结束了,等操场上的这人离开,我们就是高三生了。 熬了两年,我们终于站在了振华的权利定点。 这种感觉格外奇妙。曾经我是那么恐惧这个大怪物,报到的时候,每拍一张照片的感觉都像是心不在焉的游客。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它盛名在外,在它发现我的底细之前,我要先在心理上拒绝它。 然而今天,我可以大大咧咧地跟着出租车司机说我是振华的,不因为自己的成绩而心虚,也坦然接受司机对振华的赞美。对夸奖与有荣焉,对诋毁同仇敌忾。 我已经是振华的高三生了。 这种典礼的议程总是繁杂冗长,我关心的只是洛枳学姐做升旗手的事情。 高考她依旧是第一名。简单和β得知我居然一直都认识这么一位文科大神却还是窝窝蘘蘘地在五班学理之后,都表示我这个人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你去学文就有大神罩了啊,平时多熏陶熏陶,怎么也能考个不错的地方,你待在这里学理,怎么想的啊?” 被β这个对待人生比我还草率的人训,真实岂有此理。 余淮适时地把话抢了回来以示清白:“这真的是资质问题,我已经够牛了,近距离熏陶她两年了,也没熏透啊!” 结果又变成他们全体哈哈哈哈哈了。 “那个就是吗?”β指着站上升旗台的女生。 我眯着眼睛:“太远了看不清嘛,你选的什么破地方。” “为了着眼大局!一看你未来就当不了官。”β不满。 很快,扬声器里主任的声音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升旗手是洛枳。 “那盛淮南呢?升旗台上的另一个男生是盛淮南吗?”简单不关心什么文科大神,她只关心帅哥。 “不是,广播里提的不是这个名字。”我摇头。 “哦。”简单垂下肩,不说话了。 β消息灵通得多:“好像说这次盛淮南考失手了,没拿到第一。不过也无所谓了 ,考砸了也照样该进哪儿进哪儿,何况我听说他半年前就拿到保送机会了。” 整个仪式都无聊透顶,我们三个本来以为能通过观摩前辈们的热血青春来鼓励自己,为即将到来的高三打气,没想到,过程如此平淡无奇。 唯一的亮点,竟然是洛枳做升旗手做砸了。 不知道她到底在紧张什么,竟然把国旗升得像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蹿上了旗杆顶端,全场哄笑,我们三个也笑成一团。 “学习好的人好像都有点儿肢体不协调,”β说,“你看你学姐,升旗都升不好。” 我自然要为我学姐找回场面:“高考又不考升国旗。” “走啦走啦,回班去,我要有卷子没做完呢,下午就讲习题了。”简单已经往回走了。 β和我对视一眼。 叫简单出来看高三毕业典礼也是希望她能分分神,高三就要来了,她必须打起精神来。 可这个平淡的典礼让我和β都大失所望,更别提鼓舞简单了。气氛一点儿都不热血沸腾,操场上的高三学长学姐们平静得好像这只是和平时没有区别的一场升旗仪式。 β说,他们刚知道高考成绩,还没报志愿呢。几家欢喜几家愁,命运未卜的情况下,谁有心情去纪念青春。 我明白。 对时光的感怀需要闲情逸致,忙着活命的人只看明天,顾不上回头。 临走前,我还端起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多张照片,想着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交给洛枳。 忘了说,我早就鸟枪换炮了。 我爸给我买单反了。 又一年的新生入学,又一年的运动会、校庆、“一二.九”大合唱、新年、男篮女排比赛……和又一年的髙考和中考。对振华来说,髙考意味着离别,中考意味着相遇。 我的生活除了这些热闹鲜艳的点缀以外,底色依然是铺天盖地的雪白卷子和蓝色水笔的痕迹。 月考结束,松一口气;过两个星期,开始为下一次月考复习,再次紧张焦虑自我厌弃,咬着牙上场;又结束了,再松一口气……心情和期盼像 是f (x) =sinx的函数图像,髙低起伏都是有规律的,一次次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稀里糊涂就把曰子花光了。 我始终不敢说自己坚持学理到底对不对。 当初我爸妈气得暴跳如雷,我却固执得不肯回头。我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表现出自己的坚持,这让我爸妈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心热爱理科。我利用了他们的误会和溺爱。爸妈后来特别喜欢自我安慰,理工类大学择校的选择范围更广泛,专业五花八门,女儿的选择是对的,肯定是对的。 可我的理科学得并不好。 文理正式分班之后,振华理科班的授课进度比髙一时加快了不少。虽然有余淮的帮助,可我依旧觉得有些吃力。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代价,虽然真的每天置身于压力和挫败中的时候,比想象得还不好受。 幸而还有朋友,还有余淮,所以总能咬牙撑下来。 髙二我们班的老师换了好几个,除了张平、张峰和语文张老太还坚守岗位之外,还有一个赖春阳。可是期末考试临近的时候,张平忽然告诉我们,赖春阳辞职离开学校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上个星期齐阿姨的包在医院附近被抢了,我和我爸陪着她去医院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案,就在大厅里,看到了正坐在长椅上哭泣的赖春阳。 在这种地方遇见赖春阳的尴尬程度,简直堪比上次我在女厕所蹲坑大便后一开隔间门碰见教导主任在排队。 我一直祈祷她别看到我,但是赖春阳一抬头就和我的目光对上了。 我把一句“赖老师好”憋回去,假装不认识她。跟着我爸妈进门找办事员,然后趁他们叙述被抢包的经过时,偷偷溜回大厅。 “赖老师,我跟我爸爸过来报案的,我啊……我们被抢了。那个,不好意思刚才没跟你打招呼。” 我不知道赖春阳出现在这里干吗,我觉得她应该也不想遇见学生家 所以刚才没敢和她相认。 我以为她生病了;因为她的确请了好几天病假,我们这段时间的英语课都是别的英语老师代班。 赖春阳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感激地笑了一下,憔悴的脸上起了很多 干皮,一双大眼睛格外空洞无神。 “我女儿她离家出走了。”她声音很小,听起来空前地疲惫,“都一个星期了,不见了,我怕她已经死了。” 赖春阳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就哭了。一位四十岁的女老师,在我这个十八岁的学生面前,哭得像个苍老的孩子。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髙一的时候,她抢我的手机未果,训我半天,最后自言自语:“你们啊,一个两个都不听我的话。” 那句话,其实不是对我说的吧。 赖春阳的女儿十四岁,叛逆期巅峰,拿了家里的钱跑去大连见三十岁的网友,已经出走一个星期,手机停机,杳无音讯。 她每天都在派出所的大厅里坐着,觉得有什么消息一定能第一时间知道。 可是没有任何消息,只等来了立案。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为什么没有出现,这也不是我能问的。临走的时候,我抓着她的手说我们大家都会帮她的,我们帮她在网上发消息,让她把女儿的QQ号交给我,我帮她查…… 她只是特别凄凉地一笑,摇摇头,说:“傻孩子。” 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她依旧在大厅里坐着,整个人瘦小得可怜,直勾勾地盯着地砖,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每次课堂上陷入虚无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课堂上,她会忽然朝我看过来,点我回答一些无厘头的问题—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再抬头看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赖春阳。 我们长大了,心目中的老师早已不是当年比父母不无所不能的伟岸形象了。我们不会再任由不讲道理的老师欺凌,也不会再对他们和常人一样的脆弱与无能为力表示惊诧。他们只是从事着教师这份职业的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柴米油盐的生活要烦恼。 比如张平永远没办法将五班的平均成绩提上来,常常挨教导主任训,和女朋友分手后神情恍惚,瘦了好几圈。 又比如一班的班主任俞丹在这个节骨眼儿怀孕了,家长联名上书要求换班主任,因为高三这个关键时期不能被一位无法专注精力的女老师耽误;而俞丹则拒不让位,因为一班是状元苗子班,她怎么能将培育两年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 再比如赖春阳。 有时候看着他们,我会忽然感恩起来。 我的生活是单线程任务,不必选择,不必割舍,不必挣扎,只要学习就好了,只要奔着那个目标跑过去就行了,别迷惑。 所有大人都致力于让我们不要为其他的事情分神,愿意代劳除了复习之外所有的烦恼,清除障碍,阻塞岔路,只要跑就好了,越快越好。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充满烦恼的大人,捡起芝麻丢西瓜,怎么活都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那一天总会来。 我会是一个怎样的大人呢? 我转头去看身边正在为最后一次竞赛而分秒必争的余淮。自然而然地想起两年前新生报到那天,我没头没脑地问他,如果你也变成了孩子他爹,你会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我依然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同的是,我更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一天。 高一放假,高三毕业,只有我们高二年级还游荡在这座略显空旷的大楼里。 不到两个越的暑假被克扣掉了一个月,用来补课。最后一个月学习新课程的时间,高三正式一开始,我们就将要全体进入第一轮复习。 酷热的夏天,教室力里面三台吊扇一同转,转成了三台热乎乎的电吹风,根本无法消解人心里的烦躁。教室的地上摆着好几盆谁,老师说这样降温,恐怕也是心理作用。 不过对简单来说是真的降温。因为她常常会晕乎乎地站起来,一脚踏翘水盆溅自己一身。 每当这时候,我们几个都会大笑,笑着笑着,β和我的眼神都会变得格外暗淡。 简单现在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所以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在课堂上撑不住睡着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支水笔。 而韩叙只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书,跟坐在他身后的贝霖一样,像是周围的一切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沉静如两尊佛的人。 知道一旁忙着做竞赛练习题的余淮都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拍拍我,说:“耿耿,别看了。” 贝霖是高二刚开学的时候转到我们班来的。 文理分科之后,三班和七班被学校无情地拆散了,班号和教室都空出来,选文的同学们集体入驻,就这样组成了两个崭新的文科班。而三班和七班原本学理科的同学则被平均分配到了其他班级。 当然,“其他的班级”是不包括“贵族一班”和“贵族二班”这两个连篮球联赛上都能动手打起来的死对头的。 贝霖和另外三个同学就是在这时候转入五班的。 她戴一副眼睛,长得白皙文静,却剪着很短的头发;因为个子略高,她被张平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刚好坐在了韩叙的背后。β向来对新同学充满兴趣,她自己的外号又叫作β,因此想要和贝霖交个朋友,来个“贝氏姐妹花”这种可以进军三十年代上海滩百乐门的新组合什么的。 然而,贝霖不理任何人。 同事学习狂的朱瑶不过就是很勤奋,虽然为了节约学习时间而逃避扫除、在乎成绩。但还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十七岁姑娘,“一二?九”大合唱之后跟我缓和了关系,常常会回过头跟我聊几句天,余淮不在时,她也愿意给我讲两道习题——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任何一门课上比她考得好。 但贝霖是真的不理会任何人。 第一次期中考试她就把我们震住了。贝霖以三分的优势压了韩叙一头,成了五班的新龙头。 她就像机器人,无论β如何热情地搭讪,贝霖都只是回以淡淡的笑容。 那时候,简单会在闲聊时忽然问我们:“你们觉得,贝霖像不像女版的韩叙?” β每每都会哈哈大笑说:“简单,你终于肯承认韩叙是个面瘫了。” 简单只是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贝霖没有那么冷,有时候还会和说两句话的。” 我和β都 没注意。谁也没有再分出太多注意力在贝霖身上,除了韩叙和朱瑶。朱瑶的好奇发生得合情合理——她嫉妒心并不强,本来第一就没她的份儿,但她想知道,贝霖是怎么保持那么高分的语文成绩的。 哪怕是班里着名的文学女青年,语文成绩也免不了在某个范围内忽高忽低,而贝霖的语文分数总是在135上下,浮动从没超过三分。 而韩叙对贝霖的好奇,一开始,谁也没发现。 下午第一堂课是语文课。 余淮的语文成绩一直半死不活的,严重拖了他的后退。,虽然他崇拜的盛淮南大神语文成绩也不好,但也只是相对其他成绩而言。 我严重怀疑,余淮在感情方面的不开窍影响到了他揣摩语文阅读理解的文章选段,导致他总是给出特别离谱的答案。 当然基础知识也很差啦。 比如古文阅读题,问“茹素”什么意思,他的答案居然是非肉食性的蘑菇。 据说这还是他PK掉了脑海中另一个备选项“不花里胡哨的素色蘑菇”之后,才谨慎写出的答案。 然而余淮依旧是我们五班的前三名,张老太这种都快要成精的老教师,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学生。其他科目的优异成绩证明了余淮的能力,语文这一科则体现了他的态度。她深深地以为,余淮只要分出平时学习理科三分之一的精力,就一定能把语文成绩提上来。 余淮却考得一次比一次随心所欲。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高三上学期,最后一次全国物理联赛就要开始了。余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和紧张,暑假前就投身竞赛夏令营集训,现在更是分秒必争地做题,怎么可能会认真对待张老太下发的雪片一样的语文卷子。 他装装乖也就罢了,张老太还会觉得余淮真的是在文科上缺根筋。然而,余淮把他被张老太点名批评的不满全部发泄到了卷子上面。 上课铃刚打响,张老太就抱着一大摞卷子走进教室。语文课代表发完卷子之后,张老太在讲台上问:“还有谁没拿到卷子?” 余淮正在埋头算题,眉头拧成了疙瘩,完全没听见。 “我问谁还没有卷子?!”张老太狠狠地拍了一下讲台桌。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余淮,他如梦初醒地举起手:“我!老师我没有卷子。” 张老太冷笑一声,说:“自己上来拿。” 余淮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走向讲台。张老太狠狠地把自打刚才就摞在她手中的一张卷子拍到了桌面上。 “拿起来,给大家念念,倒数第二道能力题,你怎么写的。” 我连忙将卷子翻到最后一页去看倒数第二道能力题。 那是一道仿写填空题: “如果我是阳光,就温暖一方土地; 如果我是泉水,就滋润一片沙漠; 如果我是绿树,就庇护一飞鸟;
如果我是清风, ____________。”
这道题倒没什么。
可余淮大声念出来的答案是:
“我一定弄死心湘阴。”
余淮在门外罚站了大半堂课。
自打我上了高中以来,就没见过罚站这种事情了。振华的老师们都会把学生们当作成年人来对待,连课堂上大声训斥的情况都鲜有发生。
我举手示意要去上厕所,张老太白了我一眼,点点头。我赶紧从余淮桌上拿起几张他写了一半的演算纸和一支笔,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给你。”
余淮感激地哈哈笑了:“雪中送炭!小爷会记在心里的。”
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学张老太翻白眼:“行了我还得假装跑一趟厕所呢,你小心点儿别让她发现!”
下课铃一打响,张老太还没走下讲台,我们就蜂拥出去看余淮,发现他坐在地上,几张纸垫在屁股底下,已经靠着墙睡着了。
虽然睡相很丑,半张着嘴,还流着口水,β他们都在拿手机拍,可我不由得心疼。
虽然现在还是盛夏,夏天的落拓气质纵容了我们的懒惰,可我知道,两年前洛枳跟我说过的那个“黑色高三”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而我身边这个一直让我蓄满太阳能的余淮,最近明显有些光芒暗淡。
虽然依然浑不吝地在语文卷子上搞笑,可我看得出他的疲惫。
对他来说,最后一次全国物理竞赛开始了。
继高一的时候得了三等奖之外,余淮在 高二时又得了一次二等奖,上海和广州分别有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余淮当然没有接受,因为“还不错”三个字是以我的标准而言的。
如果说高一那次他的紧张是因为自己和自己较劲,那么这一次,就是真刀真枪的紧张了。高一时尚且可以和林杨一起在小酒馆里嘻嘻哈哈哈地说三等奖好难得,而高三的时候,一等奖变成了不得不。
曾经拍着胸脯说没关系还有机会,现在不敢行错半步。
考场上一寸得失,交换的都是人生。
当然,即使考不好,他照样可以参加高考,考上顶尖大学的概率依旧九成九——但是如果真的考砸了,那么他这三年物理竞赛的意义何在?一场坚持,岂不是又成了徒劳?
余淮和我不一样,他做事情直奔目的,重视意义。所以对学文科的事情他只是想一想,而我真的跑来毫无意义地学理科。
所以我格外希望他能考好。
就在看着刚醒过来忙着擦口水的余淮被大家调戏时,贝霖也拿着水杯从后门走出来,扫了一眼走廊中的热闹,轻轻哼了一声。
韩叙也跟着走出来,问她:“怎么了?”
贝霖笑了笑:“你知道的,得天独厚。”
这四个字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某种暗号,我虽然听不懂,但看得懂韩叙脸上心照不宣的苦笑。
我看着他们朝着背离人的方向离开,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和谐得很,都是白白嫩嫩、冷冷清清、一副很能装的样子,剃个度就可以出家了。 收回视线的时候,却看到简单也在看他们。和余淮打趣的一人中,只有她转过身盯着走廊尽头,目光像海洋突兀地漂浮着的浮球。
她也注意到了我,苦笑一下,走了过来。
“得天独厚是是恩美意思?”我歪头问她,但没有说这四个字出自贝霖口中,“我怎么不明白啊?”
简单微微楞了一下,笑了。
“是这四个字啊……你当然不会明白。”
两点多开始上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热得像蒸笼。我的胳膊肘总是和余淮碰在一起。曾经这个时候我们总是会心一笑,各自往旁边挪一挪,余淮继续低头做题,而我则静静地等怦怦的心跳稍稍平复下去。
但是现在,胳膊肘上也全是汗,噌一下,两个人都一激灵,闷热汗湿的教室里,我们嫌弃地互看一眼,恨不得咬死对方。
所以我拿起英语单词本,说:“受不了了,我要出去看书。”
张平对于大家自习课的时候到学校各个角落乘凉的行为是默许的,只要不是太过分。说到底自由散漫的也不过我们后排的这几个人,不会影响大局,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当然这也成了β心中张平魅力的一部分。反正她特别能往张平脸上贴金。两个月前,徐延亮第一个说起在办公室听到张平分手的八卦,β一言不发,默默走下楼,又拎着一只大塑料袋上来——她请全班同学吃最近很流行的绿舌头冰激凌。
满满级都是颤巍巍的绿舌头,我还拍了好多照片呢。
余淮对于我主动让位出去看书的行为给予了赞扬,称我高风亮节。
这时候,简单也站起身,说:“耿耿,我和你一起去。”
我以为β也会蹦蹦跳跳地跟着我们出来——行政楼顶楼的台已经快要成为我们仨的据点了——可她回头看看我们,特别朝我露出一个叹息的神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抱着文具在走廊里并肩走的时候,简单忽然问我:“耿耿,你为了余淮才学理,现在后悔吗?” “我才不是为了余淮才学理的呢!”我回话速度极快。 简单抿嘴笑了,不知怎么。周身的气质是那么沉静,沉静得陌生。 我越来越不认识这样的简单。虽然曾经她远没有β疯癫大胆,但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热情又善良,有点儿胆小,爱看偶像剧,爱哭,比我还笨。 反正不是现在这样,笑不露齿地沉默。 “可是我后悔了。”简单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说。 我想到那句暗语一样的“得天独厚”,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们终于走到了行政区的楼梯楼,我先上了几步,发现简单没有跟上来。 我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几级台阶下,仰着头,红这眼圈看我。 “耿耿,补课一结束,我就要转去文科班了。” 简单的名字和我一样,是她爸妈的姓氏的结合。当然和我不同的是,她爸爸妈妈一直好好的,很恩爱。 “我爸妈一直特别宠我,我想做什么他们就由着我做什么。不过我也挺乖的,从来不胡闹。我小时候就想,等长大了,要跟找到一个比我爸还好的男生,然后和这个男生初恋就结婚,跟我爸妈一样白头到老。” 简单真的很简单。她相信从一而终,天荒地老。所以她小学认识β。β就会做她一辈子的好朋友;所以她小学前就遇到了韩叙,韩叙…… 我的思路断在了“韩叙”两个字上。 “你们平时,会不会觉得我追着他到处跑,特不要脸啊?”简单早就不哭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会笑。 她早就不是那个一被我们拿韩叙的事情臊,就会脸红地到处打人的小姑娘了。 我摇头:“怎么会。” 简单从不胡思乱想,从不患得患失,从没说过我喜欢你,从没让韩叙为她做过一件事,但也从没怀疑和动摇过。 她对韩叙的好,只会令人羡慕。 简单的爸妈从没逼迫简单去学过任何才艺:舞蹈、唱歌、奥数、英语……然而凡时简单有兴趣的,他们都会大力支持。 比如简单上学前班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面的古代才女素手执墨,皓腕轻抬,镜头下一秒移到一篇娟秀的蝇头小楷,旁边的风流才子不住带你头,好字,好字…… 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喊,妈,我也要学书法! 简单小时候一直不懂的一个道理是,才子看重的往往不是字,而是写字的那位姑娘的脸。 于是简单就开开心心地去少年宫学书法了,手腕上绑了两天沙袋就累得大哭,发誓再也不去了。爸妈劝她再坚持几天,学习总有个过程,不能怕吃苦。 这几天里,简单遇到了韩叙。 趴在玻璃柜前浏览少年宫学员获奖作品的时候,小小少年指着一副龙飞凤舞的大字说,这是他得奖的作品。 好字啊!好字! 简单拖长音,十足十地像个要泡大家闺秀的风流大少。 小少年却白了简单一眼,好像被她这种一看就没什么品味和鉴赏力的女生夸奖是特别丢脸的一件事。 如果真是这样,当时为什么要对人家陌生小姑娘说那副字是你写的? 韩叙果然从小就不可爱。我心想。 总之,简单为了学闺阁的字而来,却在这一天,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个会写字的大家闺秀。
韩叙到底好在哪儿呢?
一段感情是没有办法理解另一段感情的。比如我理解自己为什么喜欢余淮,却不明白简单为什么喜欢韩叙。
一个从不吝惜自己的赞美的小跟班,和一个从不稀罕听小跟班赞美的“大”,简单和韩叙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喀什的呢?我完全没有头绪。 好像就是青春期开始的某一天,被开了几句玩笑;又是某一天,把偶像剧里拽兮兮的男主角幻想成了韩叙……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特殊的纹理,简单的纹理中,镶嵌的是关于韩叙的细枝末节。 有些事情讲出来是会被听众骂成犯贱的。比如简单咬着牙决定为了前途应该去学文科,韩叙也没挽留,只是在吃完烤肉喝完酒道别的时候,说了一句,以后再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于是去年那个夏天的夜晚,简单回家就跟爸妈说,她不要学文了。 人是不是都有点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潜质?付出一千一万,只得到一句叹息,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简单早就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第一时间考虑韩叙。也许因为我高一才认识余淮,所以偶尔看到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还是会不满。而简单从小就屁颠屁带你地跟着韩叙,“为他好”都养成了习惯,是她成长的一部分,那么自然,都不需要停下来想一想。 不需要韩叙回应。看到汉语一帆风顺时的开心,她自己也开心。她把自己的那份开心当成这段感情的报酬。 “后来我懂了,”简单笑着说,“他喜欢我对他好,但是他不喜欢我。” “他怎么会不……”我本能地脱口就去安慰她。 “我知道的。”简单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总是会笑电影和偶像剧,在那里,不该被听到的谈话总是会被听到,不该被看到的相见总是会被看到…… 我不知道简单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翘了体育课,趴在桌上睡觉,醒来时发现全班的人都走光了。韩叙的宝贝练习册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不小心抖落了里面几张夹着的字条。那时韩叙平时和贝霖的聊天。简单在韩叙身边坐了那么久,从来没发现韩叙和贝霖有过什么交流。 简单在贝霖刚来班级不久的时候说过,这个人不想我和β反感的那么冷漠,平时偶尔也会跟她讲讲话的。 讲话的都是韩叙。 简单是个心思如此见到的家伙,她以为贝霖和我与β一样,慧眼发现了她对韩叙的小心思,故意用这种话题来拉近关系,所以就一股脑儿地把她所知道的韩叙的那些辉煌和糗事都倒给了贝霖。 贝霖是多么聪明的姑娘。 在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里,她装作对韩叙一无所知,说出来的每句话却都“无意中”命中韩叙的喜好和往事。 所谓一见如故。 像是老天爷怕简单不够死心一样,当她绕过体育场背阴处,就看到了韩叙和贝霖,躲开了自由活动的众人,坐在台阶上聊天。 贝霖说,她很羡慕简单。 简单不知道贝霖的真实生活倒底有多糟糕,导致连她这样的也可以被羡慕一下。 “她和β她们都很令人羡慕。我羡慕这些在某方面得天独厚的人。余淮聪明,简单家庭幸福又单纯,β可以去北京占分数线的便宜,耿耿家里好像很有钱。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命运。但是,有时候,真是很羡慕。疲惫的时候总想要找个人说一说,好像这样就有勇气继续独自加油下去了。幸亏有你。” 贝霖不爱说话,不代表她不会说话。 简单看到韩叙轻轻地拍了拍贝霖的肩。 韩叙说:“我跟你是一样的人。简单她们的生活,羡慕不来,你和我,我们只能靠自己。” “她们”和“我们”。 简单发现,原来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韩叙 她知道韩叙有洁癖,知道洁癖来源于小时候亲戚家的斗牛犬湿乎乎地强行“法式深吻”过,却不知道那亲戚有钱有势,他哭了半天,父母据理力争,姑姑却轻蔑地不理会,只顾安抚自己家的狗;她知道韩叙学什么都能学好,却不知道她在少年宫书法班玩票,说不学就不学了,韩叙却不敢浪费一分钱的学费…… 曾经简单以为韩叙不爱讲话。 后来她才知道,韩叙只是不爱和她讲话。 简单在背后静静看着,两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直到她离开也没有。 这世界上的爱情有时候一共也就那么多,一些人得到了,一些人也就失去了。 简单在树荫下独自坐着,将几张密密麻麻的字条看完。 蓝色的字迹是韩叙的,简单一眼就能认得出。 真的是好字啊,好字。 “高三再去学文,还来得及吗?” 简单歪着头,盯着窗外的树,说:“来不及也没办法了。” “你不用为了躲着他俩就跑去学文啊,跟张平说一声,调换座位不就行了?你跟朱瑶换换,朱瑶肯定特别乐意和贝霖离得近一点儿,她特别关心贝霖是怎么学语文的……”我还在想着办法。 “我真的很后悔选了理科啊,”简单笑,“所以学习特别努力,希望能补救一下。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爸妈,他们这么信任我,我次次考试都排在四十多名,他们从来没骂过我一句。” 简单的努力我和β有目共睹。中午去校门口和小商贩交涉的人变成了我们俩,只是为了帮简单在午休时多挤出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好。 她缺觉到了会一脚踩去水盆的地步,成绩却没有一丁点儿好转。我们都知道简单不是这块料,而且坐在韩叙身边的日子只会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四十五分钟的自习课,她到底学进去了多少,可想而知。 “狗男妇。”我到底还是气不过。 虽然关于韩叙和贝霖的事情,我和β早就知道了,也始终避免在简单面前提起,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 “才不是呢,”简单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一直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怪任何人。他又没许诺过我对他好他就会娶我,他有什么错呢?” 我们谁不是这样呢。 “一厢情愿,就得愿赌服输。”简单说。 学文科于她而言,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简单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她想去自己一个人走一走。我坐在台阶上看她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简单突然转过身,笑着说,“耿耿,我去文科班了,我们也永远都是好朋友。” “废话。”我皱皱眉。 她嘿嘿一笑,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句话我记得。一年前,在巴西烤肉城,喝多了的简单和β抱在一起哭,简单突然这样朝我们喊着,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稀里糊涂地就掏出手机,给余淮发了一条短信。 “你说,我学理科是不是个错误?” 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这种行为太矫情。简单让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可她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乐意。 愿赌服输。 行政区的顶楼没有比教室里凉快多少。我看了三页例句,大脑实在是不愿意工作,气得我只好扔下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屁股。心烦意乱的我站在台上四处看,无意中发现一面墙上刻满了刚毕业的那批高三生的涂鸦。
“谁得笔下能盛开一朵朵雪莲,却画不对双曲线的对称轴。”
“楼主真矫情。”
“画雪莲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
“双曲线对称轴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
“楼上你画的那是啥,双曲线在哪儿?”
“楼主不是只想画对称轴吗?要啥手表!要啥自行车!”
这片涂鸦拯救了我的心情。
有人在抱怨成绩,有人在指名道姓骂某班的某某,有人跟着骂,有人帮某某回骂,有人说毕业了一定要去海男家喝到酩酊大醉,有人在许愿,有人在承诺。
很多年后他们还会记得吗?那些许愿都实现了吗?那些烦恼回头再看会不会觉得特别可笑?
在时间的河流里,有多少人刻舟求剑。
不管他们有多少未完成,时间依旧稳步向前,将他们通通赶出了振华。墙上还有大片的空白,或许是留给我们的呢。
我看得津津有味,从仰头读到弯腰,最后蹲下来。
背后的大窗子有着十字棱角,夕阳透过窗照进来,也在留言墙上留下上长下短的倒十字阴影。那些字迹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阴影中看到了很轻的一行字。
字迹很新很新。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霎那间很多瞬间像脑海中被不小心碰掉的照片,我来不及去捡,只能看着它们从眼前生蔌蔌落下。
升旗仪式上,洛枳目光的方向。
校庆上,她突然断掉的那句话,和此时头顶上主席台的广播里传出的“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
她想要翻看的那本笔记,脸上缓缓盛开的表情,试探性的“对了,你……你知道怎么走吗?他在三班。用不用……用不用我带你去?”
和窗台上笑着说的那句:“耿耿,其实我很羡慕你。”
眼睛里的泪水让我有点儿看不清楚那行孤零零的字。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至今也不是很熟悉的学姐哭泣。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也许是因为简单,也许是因为我自己。
我们从小得到父母的爱,太过理所当然。无条件的获得,最终惯坏了我们,在得知有些感情也需要自己争取,更需要听天由命,甚至会求而不得的时候,就通通慌了神儿。
高三开学报到的那天,简单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韩叙一开始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戳了戳坐在前面的徐延亮。
“简单请假了?”他问。
徐延亮摇头,故作惊讶:“啊?你不知道啊?简单去学文了呀!”
β可没那么客气,她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韩叙,很大声地说:“我们这种得天独厚的人去干吗,干你屁事?”
从来都波澜不惊的贝霖在最后一排缓缓地抬起头。
足有半分钟的沉默之后,β一梗脖子,转回头去。闹哄哄的班里,这一幕像扔入河中的小石子一样沉了下去。
简单依旧常常会来在好我和β聊天,学文科依旧很累,第一轮复习相当于把个门科目都从高一的内容开始重讲一遍,在几轮复习中属于速度最慢也最全面的一次,简单自然很珍惜这段时间的学习机会。但是再累也比面对令人头痛的物理公式要简单一些,她至少咬牙背诵,不至于尴尬地面对卷子上的空白。
好歹充实。
“你不知道文科有多变态,”简单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政治老师话超级多,而且全是车轱辘话,用A来证明B,用B来证明C,但是A成立其实是建立在C的基础上的,话都让他说尽了……”
“我们知道,”我打断,“我们好歹也是学政治学到高三的人,政治还没会考呢,我们也在学。”
“对哦……”简单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我说真的。我以前在外国人写的书里面看到过马克思写给恩格斯的信,马克思自己都说,只要是他搞不清的事情,他就会说这事儿是辩证的!”
简单刚学文科的兴奋劲儿一时半会还过不去。不过,文科生的生活的确让我和β听得津津有味。很多事情,比如十月份的神舟六号上天,中共十七大召开,对我和β来说就是一则新闻,对简单他们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神舟和十七大都意味着更多的材料论述题,酒泉发射基地的地理坐标和周边区域的地貌特征要好好背,十七大的主要会议精神能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哪些观点相结合、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需的哪些条目又相互印证……
我和β面面相觑,看着简单吹沫横飞地抱怨着,但也能听得出,这些头头是道的抱怨,背后都是已经入门了的喜悦。
她已经走上正轨,辛苦,却有奔头。
我们都为她高兴。
简单的新生让我也不由得思考起自己的未来。
十月过半,我已经听得到“黑色高三”的步伐声。天黑得越来越早,真令人心慌。
β却要走了。
家里终于给她办好了手续,这个周末就走了。
其实β早就未雨绸缪做了很多准备。高三刚开始的时候,她就致力于到处跟平时与她吵过架或者单方面被她欺负过的同学重修关系,建立邦交。
目的只有一个——“大家既然都是好朋友,讲义气,可不许到教育局举报我啊,我不算高考移民,真不算。”
与一年半以前我和简单的出尔反尔不同,这次β的离开,是真的要离开了,不会在某天重新忽然窜进教室里面,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所以我们都很伤感。
β临走前,张平本来说要给她开个欢送会,被β拒绝了。
高三人心惶惶的,她能去北京享受比较低的分数线,已经足够拉仇恨的了,怎么还敢晒人缘?
但是张平送了β一本书,说是我们全班送她的礼物,但是“我们全班”都不知道。
书的名字是《哈佛女孩刘亦婷》。
“张老师,您送我这本书是为了寒碜我吗?”β问。
张平啊哈哈哈哈地挠了挠头,说:“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嘛,也不是一定非要考名牌大学,让你学习的是这种精神,精神!”
β翻开书,看到扉页上徐延亮熟悉的丑字。看来这书是徐延亮和张平的联合作品。
赠 蒋年年同学:
祝学习进步,考上理想的大学,收货梦想的人生!
越长越白!
振华中学2003级 高三五班全体同学
我和简单看了看β一脸均称的浅黑肤色,立即断定“越长越白”那四个字绝对是徐延亮故意的。
β皱皱眉:“老师,怎么是徐延亮写的啊,您好歹签个名啊!”
张平一愣,说:“对哦,等着,我给你留下墨宝。”
张平在办公室里翻来翻去,不知道从 哪儿掏出一支签字笔,大笔一挥,签下了比徐延亮的字还丑的“班主任:张平”。
β低头认真地看在了心里。
“张老师,谢谢您。要不是您,我这两年一定已经被我爸妈家暴虐杀了,谢谢您这么理解我们。我们五班同学都不太听话,老欺负您,您一点儿都没跟我们一般见识,还总护着我们,真的……”
β说着说着有点儿哽咽了。简单和张平都没料到β怎么突然就您来您去的,正经起来了,一时间都愣住了。
我的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很柔软。
“还有,”β继续大声说,“失恋不可怕,是她没品味没福气,张老师,天涯何处无芳草,为啥不在身边找,你要知道,我们大家都……”
张平收中的黄桃罐头瓶差点儿掉下来。
我和简单连忙捂住了β的嘴,硬是把她拖出了办公室。
周六早上,我爸开车送我到机场,我在值机柜台前和简单会和,一起去送β。
没想到,还见到了徐延亮。
我和简单对视一眼,好像都明白了点儿什么。
β托运完了所以行李 ,就蹦蹦跳跳地来找我俩,见到徐延亮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表情比吃了大肠刺身还难看。
“我代表五班同学来送送你啊!”徐延亮一派乐观。
β冷笑:“是啊,我现在觉得可以安心上路了。”
我们四个一起走去航站楼里的麦当劳喝热巧克力。
全程简单都红着眼睛,笑也笑得很勉强。
她们是小学时候开始的死党,曾经穿同一条裤子互借卫生巾的友谊,一朝天各一方,怎么舍得。
我也几度鼻酸。
虽然学理的原因,余淮占了一大部分,但是如果没有简单和β,我很难得在振华一直撑下去。
我爱上振华,是从爱上她们开始的啊。
β倒是保持了一如既往的乐观。她相信我们大家都会在北京重聚的,完全忽略了全国不是只有北京一个地方有高校这一事实。
“我说会就会,“β一脸得意,”简单学文后势头了不得,考个中国政法大学什么的肯定没问题吧?”
简单的脸立刻就抽搐了。
“而你呢,”β指了指我,“你也肯定能来北京读书。反正你男人肯定会考到北京来,不是北大就是清华,你肯定会颠颠儿地跟来,管他什么大学呢,就是北京,没跑儿,为了男人,通州你都会嫌远!”
我说:“我爸还在停车场等着呢,你能不能别男人男人的,人家才十八岁,羞涩得很。”
她俩忽然一齐看向我:“开什么玩笑,耿耿你不是属虎的吗?十九了吧?”
“都给我滚!”我怒吼道。
“那我呢?”徐延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去哪儿关我什么事?”β诧异。
徐延亮丝毫没有着恼,笑呵呵地自言自语道:“我也会去北京呀!”
“去呗。”β翻白眼。
β走进安检口的时候,我和简单到底还是哭成了傻X。
一直挥手的β忽然大叫起来:“哭个屁啊,顶多半年,咱们就能再见了啊!”
说完,她哭成了第三个傻X。
任何时候我们遇到困难,第一时间大喝“道谁敢欺负我女人”的肯定是β。
自己明明很孤单,却永远最乐观最好好的β。
罩着我们的那个女孩,就这样飞去了北京。
第五十三章八仙过海,各凭本事

我和简单、徐延亮在机场到达口道别。徐延亮去坐大巴,简单和我一起往停车场走。
“你说,我们真的会在北京重逢吗? ”简单问。
其实我不知道。但我是这样一个人,在残酷的可能性面前,我努力去看光明的那一面,然后笑着告诉别人,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命运负责打击,我负责鼓励。
简单先看到了她爸爸妈妈,于是跟我道别了。我继续往前走,看到我爸站在车外打电话。
他朝我招招手,说:“上车。”
车在机场髙速路上飞驰。窗外的髙架下是单调的雪地、荒废的农田,偶尔有些枯黄的连片草地闪过视野,算是调剂。
简单在文科班,极少见到。β也走了。余淮每天紧张兮兮地备战,我独自一人面对一次又一次月考的打击,练就了厚脸皮,却没练就一颗死心。
每次还是很难过。
连绵不断的乌云,是北方冬天的标志。并不常常下雪,但也总是不放睛。
看得人心里绝望。
“爸,是不是再好的朋友,最终都会走散的啊?”
我这种偶尔文艺的小调调也就跟我爸聊聊。我妈会回复我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耿耿啊,”他笑了,“长大后没有固定的教室了,你可能都没有时间和机会慢慢去了解一个朋友了,遇见之后很快就分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大人们都这样。”
我突然意识到这问题不适合问他。
他的爱情都离散了,我居然还问他友情。
“爸,你和我妈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让你们失望啊,”我看着窗外,“我的成绩怎么都提不上来了,要是髙考还这样,是上不了什么好学校的。”
“你这么听话,爸妈怎么可能觉得失望。”我爸不大擅长说漂亮话,他安慰人总是干巴巴的,但一句是一句都很可信。
“但我还是考不好。”我苦笑。
我爸半天没说话。
“刚才你上车之前,我就在跟你妈妈打电话。爸爸妈妈会想办法的,你安心学习吧。”
我点点头。
让我最后-次享受做小孩的福利吧,大人说什么,我只要听着就好,假装他们还是我小时候认为的那两个超级英雄,无所不能,什么都不必怀疑。
物理联赛考试来临了
他去考试前的那天晚自习,我又在他左臂上打了一针“舒缓安眠药,, 并在“针眼”上又画了个大对号。
这是第三个对号,它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惯例,一个幸运的秘密。
“老规矩,”我笑着说,“今天晚上别洗澡哈。”
他臭屁地—扬头:“给你个面子而已。小爷哪儿用得着这种封建迷信。”
髙三令人压抑又悲伤。我拍拍他说:“余淮,加油。”
我的成绩越来越下滑,在大家都开始加倍努力的一轮复习期间,这种下滑愈加明显。那些高一学过的科目,于我却像是陌生人。我像一只在田野中掰玉米的熊瞎子,掰一棒子,扔一棒子。
我是最近才开始认真思考我的出路的。我坐在他身边三年,现在眼睁睁地看着离别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当简单、β都在的时候,快乐的每一天里我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自己的生活。学海无涯,他们八仙过海各凭本事,我却只能站在岸边,看着每个人的小帆船越行越远,消失了踪影。
我和余淮一人一只耳机,一起静静地听着Beyond乐队的《活着便精彩》。余淮闭着眼睛趴在桌上,留给我一个孩子气的侧脸。
余淮是会飞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可我只能站在地上。
余淮考试的那天又是一个周六。我照例定好了闹钟,被吵醒后发短信给他加油。
但我没像往常一样发完短信之后继续睡过去,而是爬起来,在熹微的晨光中穿好衣服,洗漱,背上书包,去上艺考生培训班。
十二月开始,各大高校的艺术生考试就要开始了。我不会唱歌,不会弹钢琴,也不会画素描,写文章也不在行,所以只能往编导或者摄像摄影这方面努力。
这是我爸妈给我安排的出路。
我爸说,反正为了加分,先考着试试,之后在看高考成绩,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学这些,你不喜欢就不学。
可我还是去上培训班。
拿着下发的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历年考试题和参考答案,囫囵吞枣,努力地背下去。
我的动力倒也简单。
那些学校,很多都在北京。
余淮星期一的时候没有上学。我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他也不回复,急得我赶紧打过去。
他的声音像是鼻塞了。
“你在睡觉?”
“嗯。”
“你生病了?怎么没上学?”
“病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余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余淮那边好长时间都没任何动静。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很轻很慢地说:“耿耿,看我这三年,算是白费了。”
连朱瑶都很识趣地没有问余淮竞赛的事情。
林杨来找过余淮几次,两个人不知道在外面聊什么,常常大半堂课也不回来。高三上学期,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在为各自的前程想着办法,小语种保送、高校自主招生、竞赛保送、艺考、少数民族加分……张平就这种浮躁的气氛讲过几次话,但没人听他的。
余淮的翘课在兵荒马乱中显得那么不重要。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安慰此时变得如此轻飘飘,我没办法说出哪怕一句“没关系”。
我只能悲伤地坐在他身旁。
我没办法安慰他,也是因为他从不提及自己的难过——“不开心”这三个字被他狠狠地压在了心底,从来没有浮上水面的机会。他依旧和徐延亮每天中午去打球,依然和大家正常地开着玩笑,只是说话的时候从不看我的眼睛,像是怕被我一眼看穿他的不开心。
我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大不了还能继续高考”“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行了不提糟心事儿打球去打球去”……这些话,他在跟其他同学说话的时候,都自己说干净了,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儿表现的余地。
多么乐观的余淮。
在所以竞赛生都紧张地投入保送志愿填报和保送资格考试中的时候。广播里常常传来让某班的某某将某某大学的保送申请表交到教务处的通知声。
每每这时,我都能感觉到身边的这个男孩全身忽然僵硬一下。
可在别人眼中,他在这段时间里变得更加乐观、更加阳光,像一只有阳面没阴面的人。
大家都说,余淮真爷们儿,一点儿都没受影响。
放学的时候,他哼着歌收拾书包,我沉默地看了他两眼。
余淮忽然毫无预兆地沉下脸,说:“耿耿,你是不是特希望看到我哭得像孙子似的?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他没有给我反应的时候,拎起书包转身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着十点钟的末班公交车回家,头靠在起了窗花的窗子上,靠得太久,帽子冻在冰霜上,差点儿扯不下来。
不开灯的公交车里,霓虹灯和车灯都被窗花扭曲了,光怪陆离地折射在车顶上,像是它不打算带我回家,而是要带我逃跑。
我不再是递给司机五十块钱让他可劲儿往远了开的高一小姑娘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里整理行李,准备乘傍晚的飞机和我爸妈一起去北京。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一家三口有多久没有待在一起了。
我在北京有四所学校的考试,所以向张平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看样子,我的生日也要在北京度过了。
上飞机前,我收到了余淮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我太急于想要让你开心,更急于想要成为能走进你内心的人,急不可耐地要撕破你辛苦伪装的坚强面皮,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花了半个小时,自斟句酌,却没凑出一条完整的短信息,最后还是只回复了三个字:“没关系。”
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拜托、没关系,客套词救了我们多少人的命呢。
我妈开车到我爸家楼下,然后把车停在了我们小区里,我们三口人一起打车去机场。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了要给我最宽松的备考氛围,他俩见面之后一直和和气气,没有拌嘴。
好像我们还是一家人一样,特别好。
这时我们一家人第三次一起去北京。前两次都很开心,我不知道这一次会怎样。
到北京的时候是晚上七点,我们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才打上车。酒店在鼓楼附近,我和我妈住一间,我爸住一间。我们放下东西之后去吃了烤鸭,九点前就回到了酒店,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分别赶去两所学校的报名会。
我洗漱完就窝在床上发呆。我爸没让我带任何数理化的复习资料来北京,他说孩子太累了,放松两个星期,死不了的。
我妈擦着头发走过来,也钻进被窝搂着我。我闭着眼睛装死,脑袋里横冲直撞的是各种情绪,我怕一睁开眼睛,它们都会冲出眼眶。
“咱们回家之前,去卧佛寺拜一拜怎么样?”我妈忽热说。
“不去。”
“你小时候,有一次你外婆带你去拜佛,有个大师还给你算过命呢,我觉得挺准的,不如去拜一拜吧。”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女儿指望不上了,开始指望佛祖了?我被我妈气笑了。
“算命的说啥了?”我问。
我妈想了想:“他说你以后是个穿制服的,可能是老师或者公务员,而且你是帅才不是将才。”
我皱眉:“帅才和将才分别是什么意思?”
我妈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这些,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还是努力瞎掰了一番:“将在帅之下吧,将军是帮皇上打天下的嘛,所以你是有统帅之才的,不仅仅是帮忙跑腿的命。这命肯定好。”
我知道他掰扯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不要因为这期间的考试而感到紧张。当我对自己没信心的时候,她想告诉我,你的命运是老天爷决定好了的,别怕,照着它一一验证就好了。
“婚姻呢,有点儿难办,”我妈接着说,“姻缘来得比较晚,但最后结果是好的。能生儿子。”
我刚坐起身来喝水,听到最后四个字,差点儿喷我妈一脸。
电影学院门口人山人海,一多半是盛装打扮来考表演系的。我没心思多看,我爸妈倒是站在一起开始品评起路过的学生。
“一年才招了几个人啊,这录取比例得多小呀。”我爸感慨。
“明星梦呗,”我妈摇头,“这社会就是个金字塔,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层流动。”
“可不是嘛,咱们那会儿,好多行业还没规范,乱世出英雄。到了他们这一代的时候,其实日子没有咱们好过,压力又大,规矩又多,怪可怜的,”我爸感慨。
我赶紧往旁边走了两步,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两个党报时事评论员,却不小心踩了前面姑娘的脚。
圆脸小姑娘接受我的道歉,笑着说“没关系”。我们攀谈起来,得知她是从山东来的,叫程巧珍,来考戏剧文学系,明天去另外一所学校报名。
我们聊得特别投脾气,几分钟内就把各自的家底都交待清楚了。
“我要考编导系,可到现在连分镜头怎么画都不知道,”我耸耸肩,“临时抱佛脚的结果就是被佛瞪了。”
小姑娘被我逗笑了,圆圆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特别可爱。
“对了,你是不是还要考中戏?”小姑娘歪头看我,“我有中戏这几年的考题,你可以学学看,佛祖慈悲,不会次次都踹你的,说不定这次就抱上了呢!”
“那太好啦,”我笑,“你方便借我看看吗?我一会儿可以复印一下吗?”
她很热情地一笑,点点头。
报名结束后,她带着我和我爸妈去坐公交车,我妈得知要去的地方在南四环,坐公交要倒三次车后差点儿晕倒,扬手就招了辆出租。
程巧珍因此特别不好意思,再三道谢,说她住的地方特别远,搭车都要花不少钱。
我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回头对她说没关系的,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家耿耿分享复习资料。
我冷出一身鸡皮疙瘩。我爸一摆出亲切的政府公务员架势,我就觉得特别适应不良。程巧珍和我靠在一起,我们一起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她忽然说,你觉得北京是不是特奇怪?
程巧珍讲话有一点点山东方言的口音,让我想起我奶奶。
“哪里奇怪?”我问。
“我前段时间和我妈妈一起去前门玩,那里好多马路都很宽很漂亮,干干净净的,让人觉得自己特渺小。但是随便拐几个弯,就能拐进一条巷子,里面又脏又乱,就跟我现在住的地方一样,像农村。真是奇怪。”
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奇怪吧。
我想起我爸妈站在报名会场闲聊时说起的金字塔。我和程巧珍,我们所有在报名现场黑压压挤着的人,和远在家乡的教室里埋头苦读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兴趣的呢?
有些是想往自己的上一层突破,有些是不想掉落到下一层,固若金汤的金字塔里涌动的暗潮,是不是就叫做欲望。
程巧珍说得没错,北京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南四环外就是一片鸡鸭遍地走的乡下。我们偶尔会经过一片菜地,骡子和驴都在路边安静地歇着。我妈的表情越来越奇怪,可能是害怕上当受骗。程巧珍浑然不觉,每到一个路口就让司机指路。
到了目的地之后,我爸等在车上,让司机接着打表。他怕司机自己走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可就折在这儿了。
我们下了车,跟着程巧珍往院子里走。程巧珍住在一个农民院里,石棉瓦的屋顶上面压着不少砖,不知道是不是沙尘暴的时候被刮跑了什么东西。好像一共有四个房间,我们进去的时候才九点半,好几个住客刚起床,都披着羽绒服,站在院子里的水管前面刷牙洗脸。
程巧珍的屋子里唯一的家具是用砖头架着几块长条木板拼的床。我妈看得直皱眉,问她:“你自己住?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旁边住的都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程巧珍正蹲在地上从自己的大书包里往外翻资料,听到我妈妈关心的询问,一抬头,笑得特别甜。
“没事儿,他们都是美术生,也是来艺考的,过几天美院就开始报名了。我秋天就来了,来上课,都在这儿跟他们住了快两个月了,大家都认识了。除了房东老太太特别抠门老断电以外,没什么事。”
我妈走过去按了按床板:“这铺得这么薄,晚上睡觉多硌得慌。”
“硌得慌倒没有,就是有时候没睡在正中间,板子突然就翻起来了,大半夜的把我吓一大跳。”
她像是说起什么特好玩的事一样,边说边笑。我妈和颜悦色地跟她聊天,我站在一边像个二愣子一样,打量着墙上糊的报纸,手足无措。
程巧珍把一厚沓资料都交给我。
“这附近哪儿能复印吗?”我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傻缺的问题。
程巧表倒没笑话我:“你直接拿走吧,这个我就是辅助看看,没啥用处了,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随口一说还害得你们大老远送我回来……”
她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地说很久。
我妈神情特复杂,眼睛里满是疼惜和纠结。程巧珍送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妈忽然问她:“你考完试就回家了吧?那也就还有两个多星期吧?”
“是。”
“你要是信得过叔叔阿姨,不如搬东西到我们住的附近吧,我们给你找家好一点儿的招待所或者快捷酒店吧,阿姨出钱。这荒郊野岭的太不安全了,你出趟门还得坐那么远的车。”
我立刻高兴起来,笑着看她:“是啊,住得离学校近点儿,也方便嘛。”
程巧珍很感动,可到底还是拒绝了。我妈劝了劝,也没再勉强。我们互留了手机号,她就笑嘻嘻地招手目送我们上车。
上车后,我和我妈好长时间都没说话。车掉了个头,土路很窄,司机开得很小心。窗外常常有驴车经过,驴子埋着头,一边啪啪地撒了一路驴粪蛋,一边拉着一车蜂窝煤,疲倦地、慢慢地与我们的车擦身而过。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几场笑试有好有坏,我努力没让任何题留白,写得都快呕出来了,不由得开始佩服起文科生简单同学来。
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程巧珍住的那个农村小院,凹凸不平的墙面,泛黄的报纸,素色大花的床褥,院子里套着一段脏兮兮的橡胶管的水龙头,以及接着橡胶管流出的水刷牙的一脸疲惫的美术生和他们的家长……
程巧珍有时会发来短信祝我考试顺利,我也经常询问她考试的情况。在离开北京之前,我给她发短信,说一定有一天会在电影院的大幕布上看见她的名字。
她回答说,那是一定的。
她说,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方向。
奇怪,她怎么知道我迷茫?
记得从程巧珍租住的小院回酒店的一路上,我妈坐在出租车后排揽着我的肩膀,一直在叹息。我以为自己早就过了因为看励志故事而热血沸腾的幼稚年纪,却在见到程巧珍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成熟是多么的脆弱和矫情。
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爸妈带我去了“老莫”吃饭。在家餐厅我在王朔的小说里面看到过。后来在家里和齐阿姨一起看一部叫《血色浪漫》的电视剧,里面的年轻人也常常聚集到这里,这里是那个时代的身份和洋气。
“咱们这是进人民大会堂了吗?”我仰头看着高高的穹顶,我爸被逗笑了。
他们允许我也喝了一点儿红酒,却不知道一年半以前自己的女儿就酩酊大醉过了。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滥用了他们的信任,非要学理科,把自己逼到这个死角,到了一趟北京,害他们请这么久的假,劳民伤财,却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想来,我也有很多他们不了解的事情了。
我自嘲地笑笑。以前总觉得自己最可怜,然而这趟来北京,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说不出来,但在心里酝酿着,一些念头就像是要破土而出,只是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我爸笑着说:“考不上也没事,人生长着呢,能学到东西就好。”
我妈这个实用主义者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
也许面对孩子,她也没办法现实起来了吧。
第五十五章   四个字,两个人
(No.298——No.303)
我回到班里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了。
今年的圣诞节班里没有任何动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兴致勃勃地筹备元旦联欢会,因为九班学我们开化装舞会而义愤填膺。还记得徐延亮戴着一个猪八戒的面具出现在联欢会上,β却面色平静地问他:“徐延亮,你怎么不守规矩啊,你的面具呢?”
现在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看到我进门的时候,余淮突然一下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这么隆重。”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想去撒尿。”余淮红着脸说。
“两个星期不见,您用词越来越粗犷了。”我颔首。
余淮突然笑出来,我也是。
像是在这一笑间,两个星期前的龃龉都烟消云散了。
β曾经说过,争执的结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两方消气儿。
看来,我们这番争执算是有结局了。
在我不在的时候,余淮的竞赛结果出来了。他得了二等奖,有几所和去年一样“还不错”的大学再次抛来了橄榄枝,余淮微微犹豫了一下,就拉拒绝了。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恢复得不错,我看得出,和两个星期之前的强作乐观不同,看来是真的接受了结果。
我没帮上任何忙,但这不重要了。
期末考试很快就来临了。这次期末对我们来说倒没什么,可对于这些申请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优惠的学生来说,学校推荐名额毕竟有限,校内选拔还是要拼历次大考的总成绩的。
语文考试刚结束,我们考场这边就听到了好几宗爆炸消息。
凌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导主任抓了,离校出走,不知所踪。
而林杨、余周周中途弃考了,原因不明。
我和余淮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给林杨打电话。
“怎么样?”
“一直关机。不知道为什么。”
林杨虽然拿了两科竞赛的一等奖,但是如果这次弃考,选拔的总成绩就会比别人少好几百分,任凭他平时考得再好也补不回来了。我和余淮都惴惴不安,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下午考完数学,今天的考试算是都结束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往外走,明天还有一天,我们就能迎来一个短暂的寒假。
我和余淮并肩往外走,他又给林杨打了个电话,这次接通了。
凌翔茜是被人诬陷作弊的,至于是谁下的黑手,林杨没有说,但是到底还是因为当场人赃俱获,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至于林杨和余周周,则是为了寻找出走的凌翔茜才弃考的。
我彻底结巴了:“就为,为,为了这个宝贵的约会,他,他,他,他弃考了?”
“什么约会啊,”余淮弹了我脑门儿一下,“多热血、多够朋友,你怎么思想这么龌龊!”
放屁,友情才没这么大的力量!根本就是为了泡妞!你是没见过林杨为了追余周周干过多变态的事儿,跟踪!跟踪啊,每天跟踪!
我一坨坨的话堵在嘴边没说出口,忽然看到余淮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怎么了?”
“没什么,”余淮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你说,这么大的事儿他都能说放就放,我还纠结个屁啊,我比他差在哪儿啊,对不对?”
我眨眨眼,慢慢明白过来。
余淮的这道坎儿,终于算是过去了吗?
我笑:“得了吧,你就是看他也没法儿保送了,心里特爽吧?”
“滚,”他被我气笑了,“好个心思歹毒的女人!”
我们在校门口准备道别。才五点钟,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在路类下朝我笑着摆摆手,转身就要走。
“欸,余淮!”我喊他。
他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
余淮的脸抽了抽。
“你听我说,其实之前,我看得出你很努力地在调整自己了,可我还在旁边每天哭丧个脸,希望你能过来找我倾诉。。。。我觉得自己挺没劲儿的,你吼我的那句话是对的,我也想说声“对不起。””
他笑了,一脸不在意。
“得了吧你,这只能说明两件事,第一,我演技差;第二,一个大老爷们儿为这点破事儿缓不过来,真够丢人的,还迁怒于你,更丢人,行了别提了,赶紧回家吧。”
我认识的余淮正式回归,依旧是当初那个少年。
“你才多大啊,就说自己是大老爷们儿。”我笑。
“哦,”余淮一拍脑门儿,“忘了你属虎,你才是前辈啊,我是大老爷们儿,你就是大老娘们儿。”
“你才是大老娘们儿!”我把手中的空咖啡罐朝着他的脑门儿扔过去,被他哈哈笑着接住了。

四有的时候,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
即使对四季更迭早就习心为常,春分谷雨,万物自有定时,又不是第一次见了,然而每一年,第一个季节,照样可以有某一个瞬间惊艳到我。
比如一夜温润的雨下过之后,早上我无知无觉地走出门,风好像格外柔和,我置之不理,它再接再厉,我麻木不仁;终天它将路边垂柳的枝条送到面前,一抹刚抽芽的、令人心醉的绿,懵懵懂懂地闯入我的视野,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的离去,然后就看到大片大片的新绿,沿着这条街的方向,招呼着,摇晃着。
世界忽然就变成了彩色。
那些兵慌马乱也限着冬天轰轰隆隆地远去。
保送生和自主招生的笔试过后,各大高校的二轮面试也在春节前纷纷告一段落。
我的北京之行变成了一趟废物之旅,可能我本身就没有学艺术的潜质,跟电视和电影都注定无缘吧,每所学校的排名都很靠后,基本没戏。我得很对不起我爹妈,虽然他们还是说意料之中,说没有关系,我却越来越为自己感到惭愧。
有时候有课堂上睡着了,爬起来的时候,眼睛会有点儿迷糊。那几秒钟的恍惚里,我会突然想起程巧珍,想起那间四处漏风的砖房,这让我能在暖洋洋的教室里面忽然头脑一片清明,像是那天的风从北京一路吹过来,吹散了眼前的迷雾。
成绩在磕磕绊绊中上升,每天晚自习过后,余淮都会和我一起悄悄地跑到行政区顶楼,因为那里方便说话,不会吵到其他上自习的同学,我每天都会整理当天算错的题目,余淮,一道一道地耐心给我讲,在我的逼迫下,他也不得不开始背诵文言文课文和古诗词,也许是不再有竞赛保送护体,他也学会了收敛,
当我煎熬在黑色的冬天时,日子总是过得很慢,可一旦努力起来,有了起色,时间却走得飞快,像是生怕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就会变得太过出色,一不小心吓到老天爷似的。
全面奇怪的是,后来每每回想到那段岁月,总会觉得,时间慢得好温柔。
我能清晰的加快起每一个晚上他讲了那些题,骂了我那些话,我又考了他那句古诗,他又背成了什么德行。
如果非要我硬着头皮学理是在余淮身上两年时间,那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很多宝贵的复习时间都浪费在了我身上。
我们都从没因此而向对方索取什么。

第一次模似考试我考得很糟心,但是第二次就好了很多,满分750分,我勉强上了600分,去年一本分数线是582分,我看着这个成绩,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余淮、韩叙、朱瑶和贝霖稳定性稍差一点,但大多数是第一名,余下的二个位置,韩叙和余淮轮流坐。
我悄悄跑去跟张平谈心,表面上是分析我的模拟考试成绩,实际上另有所图。
“张老师,最近压力很大吧。辛苦了。”我谄媚道。
“还行吧,”张平叹气,“你们给我省点心就好了。”
我知道,因为浙大和同济等几所大学的自主招生名额的事,张平被各种家长以各种金钱和权势软硬兼施地催逼,一段时间内都快神经衰弱了。
“你放心,虽然是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咱们班肯定会出好几个北大、清华的高才生的,一定给你长脸。”
“北大、清华,谁啊?”
“余淮啊,”我脱口而出,“他肯定没问题吧,这成绩是不是没问题?是不是。。。。”
我看到张平一脸坏笑盯着我
“我要是没记错,好像咱们刚入学摸底考试的时候,你就拐着弯儿地来跟我要学年大榜,对吧?”
“对,对啊,是我,怎么了?”我有点儿心虚。
“没事儿。我当时就觉得咱们班耿耿心怀大局,没想到现在也还是这么关心同学,”张平笑,“挺好,挺好的,保持住。北大、清华周围有好多学校呢,你也加把劲儿,你考好了比他们都给我长脸。”
“啊,真的?为啥?”
“当老师和当大夫是一样的,他们属于从小身体健康型的,长寿也是应该的,跟我没关系。”
张平拎起暖水瓶,往黄桃罐头瓶里面倒热水。
“但是还有一些同学呢,类是脑癌患者,却在我的医院里康复了,活到九十九,你说是不是给我长脸?”
……你说谁脑癌?
在张平鼓励和促狭混合的哈哈大笑中,我落荒而逃。
四月末的一个星期六,我忽热接到了余淮的电话,说要让我来学校一趟。
我根据他电话里的提示,到了体育馆背后的小树林。这个地方地势比较高,形成了一个小土丘,以前的学长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晚秋高地。
我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仰起头,正午的太阳刚好在我对面的方向,我被晃得睁不开眼,只看到余淮在土丘上逆光站着,手里不知道拿着个什么东西,怪怪的。
“神神秘秘地搞什么啊,”我抱怨,“我正在背生物呢,节奏都被你打乱了!”
他好像是笑出声来了,很得意的样子。
“今天可是植树节啊。”他会说。
“植树节你大爷,植树节是三月十二日,现在都四月底了。”
“咱们过阴历的植树节不行吗?”
“你家阴历阳历差出一个多月啊!”我眯着眼睛骂道,这个精神病。
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好像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闪耀了一下,我没抓到。
我朝他走过去,走了几步,又愣在了原地。
他的左手里,抓着一棵小树苗。
“我出门去买笔,看到我家小区物业在做绿化,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你说过想要种树来着,他们工人偷偷卖了一株树苗给我,这么一棵破玩意儿要120块,幸亏小爷我身家丰厚,否则还不得英雄气短啊。你都不知道,把这棵树苗弄过来可是费了我吃奶的劲儿……你哭什么?”
“你有病啊,”我抹抹眼睛,不敢看他,“都快夏天了种什么树!”
“你跟我说要种树的时候还是秋天呢。”
“那是两年前!”
“小爷记性好,行不行?!”
我没有特别想哭的感觉,真的,谁知道眼泪怎么就一直往外涌,跟不要钱似的。
“你等会儿再哭行吗?物业的工人说要先种进去才能浇水。”
我走过去,任由眼睛红得像兔子,跟他一起拿起铁锹,找了个空一点儿的地方,开始挖坑。
树放下去填好土之后,我们在树的旁边立了三根呈等边三角形的木棍,余淮用从班里拿出来的绳子将它们和树绑在一起固定。
我蹲在树坑旁,看着他把桶里的水一点点倒进去。
“这是棵什么树啊?”我问他。
“不知道。”他笑嘻嘻地说。
我闷闷地叹口气。
水渗进土地,湿润的表皮泛着黑油油的光。余淮扔下桶,拍拍收,说:“走吧。”
“这就完了?”
“你还想干吗?要不我再挖个坑把你也埋进去?”他转过头问。
“这是你种的树,你好歹也要做个标记啊!”我急了,“小爷种的树怎么也是名门之后啊!”
“得了吧你,”余淮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要是死了你得多伤心,不如就不去管它,几年以后你回来一看,随便挑一棵长势最旺盛的,就把它当成咱俩种的,多好!”
“你以后生孩子是不是也撒到大街上随便跑,十八年后从当年高考状元里挑一个最帅的,指着说这就是你儿子,让人家给你养老啊?!”
“好注意耶!”余淮大笑。
他不管不顾地下山了。我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平时用来削2B铅笔的小刀,在顶多只有三指宽的树干上一笔一划地刻字。
这棵树未来要是死了,百分之百是我的责任。
但我还是咬着嘴唇,用力地在上面刻下四个字。
“你走不走啊!”余淮扯着大嗓门,在高地下面喊我。
“马上就来!”
我收起小刀,跑了两步,又回过头。
那棵树在周围的树的衬托下,显得稚嫩得可怜。
但它一定会活下去,会长大,会等到之后的某个学弟学妹来它的树荫下乘凉,像我看到洛枳的那句话一样,看到我刻下的这四个字。
四个字,两个人。
耿耿余淮。
我们这一届的毕业典礼是在高考之前的五月末。
余淮觉得这种行为莫名其妙,我却非常能理解。我还记得和简单、β一起观摩过的上一届的毕业典礼,那一派心不在焉和死气沉沉,真是令人泄气。
还是我们这一届的安排比较好。
这是个多么浪漫的决定。
楚天阔和林杨两个人的升旗技术比洛枳强多了。国旗稳稳地升到旗杆顶端,广场上的风善解人意地吹来,将红色的旗面对着我们舒展开。
我没有站在队伍里面,在张平的默许下,我拿着我的相机穿梭于升旗广场的前前后后,捕捉每一个认识或者陌生的同学的瞬间。
昨晚整理了一下移动硬盘,发现里面竟然已经有了六千多张照片,都是高中这三年拍下来的。我把手轻轻放在上面,感受着移动硬盘工作时转动的震撼,好像六千张照片里面有六千多个故事在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讲述着自己。
典礼临近结束时,团委忽然一声令下,广场另一边响起翅膀的声音。 白鸽,呼啦啦地飞上天空,像一片银白色的幕布从广场的一侧升起,蔓延向远方,将我们都笼罩在其中。人中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
名毕业生,1517只鸽子。
我呆站在原地,忘了拍照。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充盈了我的心间,三年的时光也跟着鸽子一起飞向远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β、简单、徐延亮,毕业快乐。
余淮,毕业快乐。
耿耿,毕业快乐。
最后一堂课,张平还在讲台前絮叨着高考的注意事项。
“考号条形码,我再说一边,考号的条形码是最重要的,2B铅笔忘带了可以借,条形码丢了就没法儿考试了,这时往卷子上贴的,不贴谁也不知道你是谁!考了也白考!都拿好了吗?”
“拿好啦。”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声。
“都去文教店买一个透明的、带封条的整理袋,拿来装高考用具挺有用的。条形码、身份证放在里面,一眼就能看得见,每次临走前就不用再麻烦地检查了。
“怕低血糖的女生,当天可以带两瓶水,其中一瓶是补充糖分的,饮料啊蜂蜜水啊都可以,紧张的时候喝点儿甜的非常有用。冰镇瓶子容易蒙上水汽,最好提前带块手帕或者毛巾把它包上。
“别嫌老师烦,我再强调一遍,做完选择题就涂答题卡,千万别涂串行,检查完了再去做填空和大题,每年都有忘涂答题卡的糊涂蛋,都别给我掉以轻心……
“考完语文可以睡一觉,数学在下午三点,特别容易犯困,让你们家长到考点周围订个钟点房啥的,中午睡不着也躺一会儿,闭目养神……”
我从来没见过张平这么唠叨。
他终于说完了,又拿起讲台上的纸从头到尾看了一边,也觉得没什么遗漏了,满意地笑了笑。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举手。
不知道是谁先哭了,情绪像凶猛的流感,抽泣声响起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我低下头,不想让眼泪掉出来。转过脸看到余淮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
张平却没哭,他依旧傻兮兮地笑着,一口小白牙在他的肤色和黑板的衬托下,耀眼极了。
“哭啥,哭啥,好好考,考完我带你们一起出去玩。你们知不知道啊,我第一次带班,你们有时候真是气得我想放火烧了教室啊,不过话说回来,可爱的时候也真可爱。老师也谢谢你们了。”
张平朝我们笑着鞠了个躬,大家哭得更凶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耿耿,新生报到那天,你是不是给大家照过一张合影?”
我点头。
当时我也坐在这个靠窗的最后一排角落,在张平的召唤下,羞涩地站起来,从这个角度给全班照了第一张大合影。
“来来来,有始有终,我们来照最后一张合影!”
我拿着相机站起身,所以人都回过头,一双双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看向我。只有张平依旧比着V字手势,三年过去了,他看上去还是一个欢乐的农村青年。
“咔嚓”一声,五班在我的相机里定格。
再见了,高中时代。
我和余淮一起去学校对面的文具店买张平说的那些考试用具。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漫天霞光。
“你紧张吗?”我问他。
余淮摇摇头,又点点头。
“还是有点儿的。真希望赶快过去。”他笑着说。
我们并肩看着小街尽头的晚霞,直到天色昏暗,路灯一盏盏亮起。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说。
初夏的风带来丁香的凄迷香气。我抬眼看着前面的男孩,时间好像悄悄回到了三年前,他也是穿着这件黑T恤,拎着我的两兜子练习册,一边抱怨一边灵活地在车流中穿梭过马路,陪着我走上回家的路。
我们第三次在我家楼门口道别。
“等一下!”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从塑料袋中掏出刚买的黑色碳素笔,说,“把袖子撸上去。”
我愣了一下,很快心领神会。
他在我的左胳膊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对号。
“还有五天才高考呢,我要洗澡怎么办?”
“用胶袋贴起来,防水。”
好主意,我点点头,接过他的笔,说:“来,你的!”
他也把短袖卷上去,我照例还是先装模作样地扎了一针,然后画了个大大的对号。
“加油。”
他点点头,看着我,笑了。
“我想和你考同一个城市。”我脱口而出。
他只是很短地讶异了一下,似乎并不是奇怪我会这样说,而是奇怪我会说出口。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耿耿,我……”余淮十二分认真地看着我,路灯在他背后用橙色的光芒明目张胆地怂恿着。
声音断在晚风里。
“算了,好好考试吧,”他认真的表情瞬间松动,哈哈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等考完试再说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说。”
我好像有什么预感,心中满是温柔。
好,我等你。
以后有的是机会,听你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后来呢?”老范说着启开一瓶啤酒。
“你高原反应刚消停点儿,又喝,找死是不是?”我抢过酒瓶走到离车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把酒瓶倒过来,咕咚咕咚地都倒进了土里。
“你他妈玩什么行为艺术啊!青藏高原物质多紧张,有你这么浪费的吗?”他急了,“林芝海拔才多少,跟纳木错差远了,我早就适应了!”
我走回他身边坐下,往身上围了条毯子。
“咱还拍不拍?”我抬头看看天。
“有云,还是拍不了,”老范朝峡谷的方向望了一眼,“要说从林芝的盘山公路这个角度,想拍到南迦巴瓦峰,真要在来之前上柱香。早上还是个大晴天,一开拍就有云,真他妈邪门了。”
“以前《中国国家地理》不是搞过中国最美山峰的评选吗,南迦巴瓦这几年都被拍烂了,怎么还来拍?”
“嘘!”老范竖起食指,“让王大力他们听见 ,非抽你不可。你不懂。你觉得拍人有意思,他们觉得拍景才有趣,一丁点儿光线的变化都能看出不同来。王大力这都是第七次进藏了,我听说以前为了等南迦巴瓦,他在车里睡过三天,全靠军用压缩饼干活过来的。”
我看向远处那个胖子的背影,预言道:“王大力最看不上现在的手机摄影,老古董一个,instagram(手机应用)能要了他的命。我们都咒他以后非娶个爱自拍的媳妇儿不可,就是那种拍小龙虾都要加个阿宝色滤镜的姑娘。”
老范哈哈哈哈笑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又不甘寂寞地点了支烟。我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立刻被他敲了脑袋。
“不过话说回来,拍景还是得王大力他们来,你一小姑娘不合适,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糙了。乖乖调组回去拍明星吧,虽然常碰见各种事儿逼经纪人,好歹赚得多呀。”
我笑笑,没说话。
“欸,我问你话呢,怎么讲一半不讲了呀,后来呢?”
“什么后来?”
“不是轮番讲初恋吗,你磨磨唧唧跟我讲的都是些啥呀,我连人名都记不住。所以到底怎么了,谈了没?”
我失笑。
“没。”
回北京后我就打算辞职了。
最后一项工作是专访,主编让我和老范搭档,去采访一颗最近这两年冉冉升起的新星。
“什么人啊?”我一边擦器材一边问,“演电视剧的还是演电影的?”
“是个很年轻的编剧,圈内新秀,这两年蹿得很快。”老范把录音笔从充电器上拔了下来,装进包里。
“写过什么?”
“不是写商业片的,拍独立电影的,其中一个片子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呢,讲青少年犯罪的。”
我把相机包的拉链拉上:“话说,独立电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听说好几年了,我一直没太搞明白。”
“你不是跟我说你还考过电影学院吗?这都不知道?”
“所以没考上啊!”
老范笑了。他这人就这样,你在他面前不怕露怯。我近公司后一直都是他罩着我,给我讲各种门道,人特好。
“最早指的是那些独立于好莱坞八大电影制作公司的、自己拉投资自己拍的片子,不用听投资人瞎咧咧,自由。搁咱国家,说的就是题材比较偏,不商业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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