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之际,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徽宗与高宗父子利用各种瑞应来巩固政权、粉饰太平,而朝中官员则以绘画、诗赋等艺术形式来歌颂瑞应,只要与瑞应相关之物,他们都能无限扩大,使之成为耸动人心的政治事件。本文通过分析存世的瑞应图像,探讨绘画在两宋之际的政教功能。
大抵政治安定,人民和顺,上天神灵显现某种异常徵候以示褒奖,如“甘露”、“凤凰”、“麒麟”、“嘉禾”等,即为“瑞应”。其实,这些所谓的祥瑞,以现代科学的眼光看来,多为荒谬或者杜撰的自然现象,也有只是极寻常的动植物,并不罕见,但自从汉代儒家学说吸收了道家、阴阳家等学派的内容,日渐宗教化与神秘化,祥瑞观念也与帝王德行及国家政治休戚相关。
应该说,瑞应并非是中国独有的文化,其他民族、国度也有类似的信仰与仪式,现代人看来是迷信,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确有它鼓舞人心、维系民情的作用。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成为帝王自我陶醉、官员贡谀献佞、方士取媚邀宠的重要途径。历史上不乏君臣明知瑞应出现与兴乱无关,但仍坚持以瑞应为手段粉饰太平。本文将集中讨论两宋之际的瑞应事件及其相关图画。
早在北宋初年,宋真宗为掩饰澶渊之盟的耻辱,举行封禅,大兴瑞应。在王钦若的导演下,各种祥瑞纷至沓来,王钦若献上芝草八千株,赵安仁献上五色金丹、紫芝八千七百余株,各地所献芝草、嘉禾、瑞木、三脊茅草更多至无法统计。不久王钦若所献芝草增至三万八千多株,而制亳州丁谓一次就献上芝草九万五千本,数量之大,实在惊人,而宋代尚无人工培植的技术,此数字要么是虚报,要么是以假充真,反正只要“人主深信而崇奉之”,稻草也可“与天瑞无异”。元初所修《宋史》就批评大搞瑞应、封禅的宋真宗君臣“擅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还有官员据此献上瑞应图。如丁谓上《封禅朝勤祥瑞图》,刘承挂上《天书仪仗图》。
瑞应在北宋晚期成为宋徽宗巩固政权、粉饰太平制造舆论的工具。祥瑞现象瞬间即逝一具有祥瑞特征的动植物也有终期于尽的一天,而且作为对外夸示的载体,绘画的宣传效果无疑要比实物更为便捷,也比文字更为直观。因此,宋徽宗为扩大瑞应之说的影响,常利用绘画等艺术形式来纪念某些特定的瑞应事件,以加强瑞应思想的宣传。
北宋徽宗一朝绘制的《宣和睿览册》,由宋徽宗亲自监制,堪称瑞应图谱中的巨作。邓椿《画继》记:
其后以太平日久,诸福之物,可致之祥,奏无虚日,史不绝书。动物则赤乌、白鹊、天鹿、文禽之属,扰于禁;植物则桧芝、珠莲、金柑、骈竹、瓜花、来禽之属,连理并蒂,不可胜纪。乃取其尤者凡十五种,写之丹青,亦目曰《宣和睿览册》、复有素馨、末利、天竺、要罗,种种异产,究其方域,穷其性类,赋之于咏歌,载之于图绘,续为第二册。已而玉芝竞秀于宫闼,甘露宵零于紫篁,阳乌丹兔,鹦鹉雪鹰,越裳之雉,玉质皎洁,之雏,金色焕烂,六目七星,巢连之龟,盘螭翥凤,万岁之石,并双叶,连理之蕉,亦十五物,作册第三。又凡所得纯白禽兽,一一写形,作册第四。增加不已,至累千册,各命辅臣题跋其后,实亦冠绝古今之美也。
赵佶 瑞鹤图 绢本设色 51cm×138.2cm 辽宁省博物馆藏
《宣和睿览册》已然失佚,不过从现存的传为宋徽宗御制的《瑞鹤图》、《祥龙石图》两画仍可依稀见其概貌。《瑞鹤图》绘庄严耸立的汴京宣德门,祥云缭绕,十八只神态各异的丹顶鹤,翱翔于天空,画后有宋徽宗瘦金书跋:
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面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飞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叹异久之。经过不散,迤逦归飞西北隅散。感兹祥瑞,故作诗以纪其实。
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似拟碧笃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幢庶俗知。
鹤之受到古代中国人的珍视,不仅因其华贵的仪表,也因从《诗经•鹤鸣》开始以它为圣贤象征的传统,同时道教视之为“仙人骥骥”而产生深远影响。刘宋浮丘公所著《相鹤经》云“洁白如雪,故泥水不污,或即纯黑而脑尽成膏矣。”’在崇尚道教的宋代,鹤更具有特殊的瑞应意义。宋人魏泰《东轩笔录》记:
丁晋公为玉清昭应使,每遇醮祭,即奏有仙鹤舞于殿庑之间。记真宗东封事,亦言宿高宫之夕,有仙鹤飞于宫上,及展事,而群鹤迎绕前后,弥望不知其数。至于天书每降,必奏有仙鹤前导。时寇莱公判陕府,一日坐山亭,有乌鸦数十,飞鸣而过,莱公笑顾僚属曰:“使丁谓见之,当目为玄鹤矣。”每自以令威之裔,好言仙鹤,故世号鹤相。
宋人之谀鹤可见一斑。宋代自真宗封禅之后,已有大量制造祥瑞的传统由于很多道教神话与鹤有关,鹤遂成为象征神仙下凡的“祥瑞”。
赵佶 祥龙石图 绢本设色 53.9cmx127.8cm 北京故宫藏
从《祥龙石图》题诗可知,宋徽宗因观湖石“其势腾涌若虬龙出,为瑞应之状”,故而“亲绘缣素”,并亲题诗文以纪。此图用十分纯熟的写实技法,精细入微地刻划出了太湖石独特的特征,又力求突出“祥龙”立意。不少文学侍臣吹嘘艮岳引来瑞应,王明清《挥尘录后录》记:
宣和四年,艮岳告成,徽宗御制为记,又命睿思殿应制李质、曹组各为赋以进。李质云得元珠于赤水,仰神圣之在宥,推无为于象先,扩尧仁之天覆,且帝泽之旁流,复上昭而下漏,宜乎绝珍殊祥,骄至迭辏。潜生沼之丹鱼,萃育获之皓兽。神爵栖其林,麒麟臻其囿,屈轶茂而蓂荚滋,紫脱华而朱英秀,何动植之休嘉,表自天之多佑。臣又闻积水成渊而蛟龙生,积土成山而风雨兴,皆物理之自然,岂人力之所能。
宋徽宗在画史上以精于绘事而著名。他曾主持绘制篇幅浩繁的《宣和睿览册》,可惜此册早已散失不存,但在传世的御制花鸟画中仍然有迹可寻。《祥龙石图》、《瑞鹤图卷》、五色鹦鹉图》三件作品,尺寸规格大致相同,而且画的一侧都有赵信御书的题赞,描述祥瑞奇妙非凡的形态及其来历,借以颂扬“圣德”。因此,不少学者认为它们应为《宣和睿览册》的残存之物。
赵佶 五色鹦鹉图 绢本设色 53.3×125.1cm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从传世作品以及画史记载中,可知徽宗偏爱精细的写实风格并强调深入观察自然,如“孔雀升高必举左”等轶事为人乐道。徽宗是北宋末代皇帝,其兄哲宗无嗣,方得以承继大统。在他御宇期间,强敌环饲,国内政局也不安宁,因此,他特别重视绘画的政教功能,绘制上千张瑞应图以营造天下太平的视觉幻象,这也正好说明《祥龙石图》、《瑞鹤图》一类的作品,为何描画物象真实细致,而所传达的意图却是诗意虚构的。
中兴瑞应图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瑞应在南宋初期起到为帝王、圣贤的诞生制造舆论的作用,南宋《中兴瑞应图》便是著名的一例。此图根据宋室外戚曹勋辑宋高宗即位前的“瑞应诸事,’所写赞文描绘而成,传为南宋画院画家萧照所绘,是一幅歌颂宋高宗应天受命、中兴宋室的作品,曹勋《圣瑞图赞》道之甚明:
臣恭惟光尧寿圣宪天体道太上皇帝陛下,圣文神武本于生知,天德地业复繇继序,爰自诞圣以及缵承上天祥应,皆前代所未见,如靖康改元,离析其字已符上瑞,华夏具悉,臣又自燕山受徽宗帛书诏陛下即大位。显仁密得符应,皆为瑞验,所以拥珍图登大宝居人上无后艰者,以瑞应昭昭,可考而知。臣仰蒙显仁皇后洎陛下洎燕宣谕并华夏所传,皆骇心动目,感化人心,遂日靖四方,再造王室。彼余分闰位乃欲震耀一时,争衡百代,为可骇笑。今略辑瑞应凡十有二。谨稽首顿首系之以赞,少伸臣子之忠诚、太尉昭信军节度使提举皇城司曹某编。
原图十二段,现存三段,每段图绘之前有赞文一篇。每篇赞文由序言与赞词组成。第一段绘“黄罗掷将”图,赞文为:
靖康丙午,京城陷敌。盖取二圣及天眷在南效。敌谓守者云上领兵河北,旦夕即至,啤守者闻其言,结宽二圣之心。显仁尝以象棋黄罗裹将子书康王字,晨起焚香祝曰:若掷子在盘,惟康王子入九宫者,上必得天位。掷下,果如祝。他子皆不入。众皆称贺巫奏。徽宗大悦,且异之。臣谨赞曰:宗庙大庆,易论舂陵。三十二子,乾吉允升。克应密祝,如叶大横。再造王室,万福是膺。
第二段绘“射中台榜”,赞文为:
上经邪州,馆于州治固,有榭曰:飞仙台。上意密有所卜,命箭连中榜上三字,无偏无侧,箭皆在字形中,上悦。臣谨赞曰霸府初建,英雄林林。谋画杂进,率罄忠忱。上意有卜,三箭叶心。昌求龟笙,赫然有临。
第三段绘“脱袍见梦”,赞文为:
上受命为大元帅,方治兵选将,应援京城。忽梦钦宗如寻常在禁中脱袍以衣上,上恐惧,辞避之际,遂寤。臣谨赞曰:靖康之初,上为爱弟。连将使指,敌畏英睿。解袍见梦,授受莫避。天命有德,中兴万世。
根据曹勋《圣瑞图赞》可知,此图各段之先后次序为一、诞育金光,二、显仁梦神,三、骑射举囊,四、金营出使,五、四圣佑护,六、磁州谒庙,七、黄罗掷将,八、追师退舍,九、射中台榜,十、射中白兔,十一、大河冰合,十二、脱袍见梦。曹勋请人图绘传之于家,但皇帝可能也命院中画家复制多卷,赏赐众臣以资宣扬天命所归,故而流传至明代,出现了十二段本与六段本,但都依旧完整。吴宽《题绍兴瑞应图后》云:
此高宗禅位后,画史追述其事写此。所谓出于天者,若其出于人者,则见于史传,人其肯写之乎图有十二,各有赞词,不知作于何人,独其画手精妙,非俗工可到,知画者必能辨之。
吴宽所见为十二段本,另孙凤《孙氏书画钞》则记李嵩画《宋高宗瑞应图》十二段本“,而孙承泽《庚子销夏记》“高宗瑞应图”条则记录他见过的一卷六段本:
图凡六段,余见三四卷,大约宋画院中人笔。旧传为刘松年,文休承载严氏画目,以为萧照。照南渡失身为盗,李唐收之,渡江而南补画院。
清代永瑆《治晋斋集》“题宋高宗瑞应图”记其所见六段本,第一段为“城门”,第二段“飞仙亭”,第三段“渡河”,第四段“甲马问途”,第五段“夜梦”,第六段“祝棋”,又称:
詹景凤《东图元览》曰:高宗瑞应图凡六段,每段长二尺许,沈宜谦常模来,以为刘松年,而文休承《严氏书画目》以为萧照,必二本也。余所见旧藏吴门张氏无款,张丑《清河书画舫》曰项氏藏萧照《中兴祯应图》,前后凡六段。《匏翁家藏集》中跋尾第云宋画《祯应图》凡十二段,段各有赞而不言萧照制至孙名岐《法书名画录》直云宋高宗瑞应图,曹勋赞,李嵩画,与《严氏书画目》所载异也。孙承泽《庚子稍夏记》曰图凡六段,每段长四五尺不等,且有款,知非《东图元览》所载,止六段而无赞,知非《清河书画舫》所载。
同书“再记瑞应图”条记清内府所藏十二段本《中兴瑞应图》,“或即《匏翁家藏集》中所跋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萧迪功中兴祯应图卷”条亦记他所目见的十二段本。清人李佐贤《跋宋高宗瑞应图残卷》云其曾见残卷一段,画踏冰渡水故事,虽不敢断定为刘松年、萧照所作,但“绢素虽经黝暗而人物形神毕肖,墨色深入骨里,共为宋人名迹无疑也”’。现存《中兴瑞应图》究竟为十二段本,或为六段本,已无从考证。
宋高宗以瑞应粉饰太平,是此图产生的最主要原因。吴梅村《跋仇英临萧照中兴瑞应图》:
瑞应图者,董尚书所见曹勋每幅各书其事,缘高宗以父兄之故,不敢言祥,曹为心膂功臣,自用己意授萧照图之进御,故瑞应不纪于正史。曹固东都外戚,以南渡著劳者也。
同样表现高宗中兴宋室的图画尚有《泥马渡康王图》,也藏于天津艺术博物馆,图绘高宗骑马渡河情景,无款识,据考应为宋人绘,年代或与《中兴瑞应图》相同。
徽宗、高宗父子利用瑞应来表明其入继大统的合法性,并且希冀以此来转移国内矛盾,可惜的是,历史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北宋的轰然灭亡和南宋小王朝初期的颠沛流离,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从这个角度言,父子二人的这一愿望最终落空,他们所编造的瑞应与相关颂文、图画也最终失去意义。同样,朝中官员以各种文艺手段来歌颂瑞应,对于改变历史评价也是枉费心机的。不过,对于今天的历史研究而言,这却是一段颇有意义的历史,它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文学、书法与绘画在两宋之际的政教功能,它也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历史的无情。
原载于《美术学报》2013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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