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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新解:兄弟阋墙、侄夺叔业为背景的君臣互殴

“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 ”–王国维语

杂剧《赵氏孤儿》是一个以《史记.赵世家》为蓝本的悲剧故事,也是一个完美的复仇故事:仅存的血脉、残暴的对手、慷慨就义的家臣、曲折的经过、得以昭雪的冤情和母子团聚、君臣一家的结局,既匹配了中国古典戏剧的伦理主题“忠孝节义”,又契合了儒家君君臣臣的“纲”。

赵氏孤儿新解:兄弟阋墙、侄夺叔业为背景的君臣互殴

然而,历史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完美剧情吗?


若把赵氏孤儿的传说当历史来读,它充满了虚构;但若把它完全当做是虚构出来的传说来读,又会发现它有历史的影了。

《史记》里的疑点

杂剧版本就不谈了,毕竟那只是一本文学作品,直接说说史册吧。

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记载了赵孤事件的前因后果,《韩世家》则与之对应,笔者简单总结了一下:

赵氏根正苗红,世代忠良,却亡于屠岸贾的陷害和围杀,庄姬生下遗腹子之后自缢身亡,程婴大义献子,公孙杵慷慨赴死,赵武藏匿深山十五年。后来韩厥借占卜结果巧谏晋景公,终于恢复了赵氏地位,随后赵武反杀屠岸贾,中兴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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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之精彩、情节之跌宕及人物之感染较之后世小说毫不逊色,就是看着不像正史,这样的“无巧不成书”向来只存在民间传说当中。

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史记.赵世家》

这段是否过于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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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箱里藏着的就是赵武

总之,赵孤事件真实性的前提在于《赵世家》所载乃是信史,实际上这并不成立。

《春秋》的权威性

赵孤事件的几位人物最早记载于《春秋》和《左传》,他们并未给予“赵氏孤儿”故事以特别的关注,所讲述的也几乎是另外一个故事。

就人物而言,《赵世家》中的屠岸贾、程婴和公孙杵三人都是孤例,别无记载。《左传》中有刺杀赵盾的锄麑和诛杀“三郤”的胥童、夷阳五、长鱼矫等人,为何独独漏掉了他们?这样的人物和事迹如同“礼崩乐坏”中的一抹亮色,怎会被孔子和左丘明轻易放弃呢?

而导致赵氏灭族的“下宫之难”,《春秋》仅有一言:“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时间为公元前583年,晋景公十七年,《左传》作为官方解读则补充了许多细节,比如同年赵氏复位,赵武封为大夫。而再次提及赵氏,便是时隔三十余年之后的赵武之“会”,即召集列国大夫们会盟的五年两次会议,并无任何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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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宫之难”中赵氏几乎族灭

而《史记》的说法则存在矛盾,《晋世家》沿袭了春秋的说法:“(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而《赵世家》和《韩世家》将事件提前了十五年,这恰恰是赵武藏匿深山的时间。诛杀范围则扩大到“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晋国的头号家族赵氏只剩了一根独苗。

而《左传》中,赵朔早已去世,赵婴齐流亡齐国,想来不可能在诛杀名单之内的。

肯定地说,《春秋》和《左传》的权威性必然大过《史记》,自从“焚书坑儒”之后重生的《春秋》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会有太大变化,因为这是“至圣”的大作,儒家的徒子徒孙们唯有从经义中附会出想要的结论,而非通过篡改而得之。

所以,《史记.赵世家》的说法子虚乌有,或许只是一段战国时期的民间传说,却机缘巧合之下被太史公一本正经地收于正史并成为一部伟大的戏曲作品。


那真实的“赵氏孤儿”事件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将时间继续往前回拨,会发现很多被掩藏的细节。

不那么简单的赵氏

赵氏的祖先很有来头,早些可追溯到商纣王的大将蜚蠊的两个儿子,恶来后裔成了秦国的先祖,而另外一支则归顺了西周,并在周穆王时期由于其首领造父驾车技术了得而受封赵城,成为大夫。周幽王时期赵氏“去周如晋”,并逐渐发展壮大,在献公时期成为晋国的一流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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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盾是朝堂领袖

而赵氏的兴起则来自于当年的一场豪赌,当年晋文公流亡列国时有一个随从兼连襟叫赵衰,后来成为辅佐晋文公称霸的五贤士之一,他随之成为赵氏的家主,并因为功劳而被封为上卿。晋灵公时期赵盾(赵衰之子)成为中军将(正卿),赵氏也随之成为了晋国最为显赫的家族。

如果你认为赵家只是押对了宝,那就太幼稚了,赵氏子弟有的在晋国为官,有的跟着夷吾(晋惠公)跑路,有的则经营家族,赵衰只是一笔随时可以抛弃的投资而已,在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不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才是这些家族最寻常的投资理念。

并非否定赵衰的忠诚,而是屁股决定脑袋:作为个人可是誓死追随,作为家主则必须考虑赵氏的前途。

弑君事件:赵氏的独大

早在公元前612年,晋国就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历史性事件,“不君”的晋灵公被赵氏子弟赵穿所“弑”,逃跑在外的赵盾迅速回国维持局面并迎立新君。在笔者文章“在晋董狐笔”新解:我们一直小看了古人对职责和规矩的执着中有详细分析,这里不再赘述,仅仅划一下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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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赵盾本来就是晋国的执政者,加之废旧迎新的功劳,自然成为朝堂说一不二的人选,赵氏的力量随之急剧膨胀。在他去世之前,赵氏叔侄四人(儿子朔,同父异母兄弟括、同和婴齐)皆入朝为官且身居高位,势必触及其他家族的利益。

第二,对于国君而言,臣子过于强势总不会是件好事,这是一个事关权威性的问题,进行适当打压势在必行,重点只在于这板子的轻重而已。


《左传》里的“下宫之难”

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左传.成公八年》

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史记.晋世家》

挑事的是庄姬,因为情夫赵婴被两个叔叔排挤到了齐国,她主动向晋景公告发两位叔叔即将作乱,栾、郤二氏则作为证人兼打手,三方势力共同覆灭了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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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同和赵括是挂了,具体死了多少人,赵氏势力想来遭遇了重大的打击。

按照《史记.赵世家》的说法,赵武恢复赵氏是在十五年后的事情,而事实上则是“活在当下”。

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 …『不敢侮鳏寡。』所以明德也。」乃立武,而反其田焉。–《左传.成公八年》

韩厥的一番话令晋景公又将赵氏的田产全部归于赵武名下,赵氏财产全部重归赵盾一脉,如此一来,赵武从头到尾

所以说,“赵氏孤儿”的传说就跟小说里的杨家将一样,大可不必当做正史来看。


赵武的确是个孤儿,但这只是来自于父亲的夭亡;赵氏也遭遇了灭顶之灾,只是前后的原因有点一言难尽。

可怜又可恨的庄姬

庄姬是赵朔的老婆,晋灵公的妹妹,“庄”则是赵朔的谥号,想来已经去世,此刻她“武从姬氏畜于公宫”,孤儿寡母在娘家过日子。赵朔早在十几年前就是晋国的下军将,如果能够活到当时(景公十七年)能当上正卿亦未可知,他的早早去世改变了赵盾一脉的命运,幼子赵括尚不足以承袭爵位。由于公公赵盾的“大方”,赵氏宗主一职交给了赵括,赵武既无爵位又无嫡子身份,这对一无所有的母子内心之不安和不满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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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姬的《左传》形象远不如戏剧

《左传.成公四年》记载了“晋赵婴通于赵庄姬”,事或许做得不对,但在先秦也是司空见惯,姑且当她找了一个政治盟友作为心灵的慰藉。赵婴是赵氏家族当时唯一一个还有几分眼光的男人,却由于赵括和赵同两位亲哥哥的排挤而离开了晋国。

儿子的前途和情夫的旧恨终于令庄姬失去了理智,将大半个夫家送上了黄泉路。

兄弟阋墙的诸赵

五年春,原、屏放诸齐。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弗听… …祭之,之明日而亡。–《左传.成公五年》

这一段是兄弟内讧的故事,“原、屏”是赵括和赵同的封地,他们要把弟弟放逐到齐国去。而赵婴的话则透露出栾氏是赵氏的政敌,少了我你们两个草包怕是干不过他们。

赵括和赵同之所以排挤赵婴,表面看来是因为私通的缘故,实际上则是对于他和庄姬“同盟”的担忧,在他们眼中赵氏的一切都是兄弟俩的菜,那个年幼且不怎么亲的堂侄显得异常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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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赵婴“亡”到齐国去了,正式成为了赵婴齐。

晋侯使赵同献狄俘于周,不敬。刘康公曰:「不及十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矣。」–《左传.宣公十五年》

赵婴齐口中的“二昆”的确能力有限,贵族礼仪也没有学到位。在邲之战和后来的栾书救郑之战中表现轻佻、急于求战,成为了众卿族笑柄,而后来赵同在一次向周天子进献俘虏的活动中表现得不恭敬,被刘康公预言十年之内必有灾祸。

此刻的赵氏表面光鲜亮丽,细看之下内忧外患聚齐,聪明人远赴齐国,肉食者鼠目寸光,离覆灭已然不远矣。

借刀杀人的晋景公

在覆灭赵氏之后,景公最初的想法是“以其田与祁奚”,即将赵氏田产分配给祁奚氏而非帮凶栾、郤二氏。

不同于父亲成公的品行温和,晋景公其实而是一位手腕通天的明君,当太子时他对赵盾专权以及可能发生的大夫乱政危险有着清楚的认识。而祁奚氏恰恰是晋国衰微的公族代表,所以将战利品分发给他们有助于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危机。其实都找不出一个“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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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醒”的晋景公

韩厥的横插一杠貌似唐突,其实是给了景公一个台阶:养在宫殿里的赵武他显然是认识的,并不需要别人的提醒,而赵衰、赵盾功勋卓著,今以私心灭其宗而分其地,势必难堵悠悠之口,或引发诸卿的反弹。更何况打击赵氏黑锅自有栾氏和郤氏来背,那给他换一个效忠国君的主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事实上,韩厥的身份正是晋国公室,也是“直臣”的典范,连自家人都发话了,景公自然见好就收。韩氏也藉此登上了晋国政治的最高舞台,他们本来就深受赵盾的照顾,此后两家成为了数百年的盟友,到后来厉公时代郤氏覆灭后韩赵两家成为既得利益者,为最终的“三家分晋”打好了基础。


突然发现,赵氏在家族内讧、君臣互殴的“下宫之难”中输掉了当下,却赢得了未来,笔者又生出了几分感慨。

《左传》中的赵武:谥号为“文”

《左传》中的诸赵氏诸人物,皆得描述其言行,刻画其性格,褒贬揄扬暗寓其中。赵盾虽忠,拭君亦属无奈,然史笔之载自有理据,整个赵氏孤儿的故事源头即本于现实政治与伦理道德的矛盾冲突。而同、括灭族,既有贵族专横的咎由自取,亦有权力倾轧的勾心斗角,百年大族的悲剧酿成,最后除却历史原因外,多在内外交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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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氏笔下的赵武不同于前辈们对“霸业”的渴望,他众望所归主持了春秋第二次“弭兵会盟”,给满目疮痍的中原带来了长达二十年的和平。

赵武的谥号是“文”,他很符合贴近了孔子对于君子的诸般要求,能诗知礼,谦和仁信,可谓彬彬君子,在尔虞我诈、强者为尊的春秋,礼乐制度流于形式,日渐衰落,赵武的努力实践更显出逆流而上的难能可贵。

预测的归宿:《史记》中的卿强君弱

赵孟曰:「谁当良臣?」对曰:「主是谓矣!主相晋国,于今八年,晋国无乱,诸侯无阙,可谓良矣。–《左传.昭公元年》

虽然是借他人之口所言,但左氏的评价不可谓不高矣。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这短暂的安定祥和隐藏着一场疾风骤雨:赵武当上中军元帅以后,孙武当时就在《吴问》中说道“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后来的“六卿专权”和“三家分晋”想来已经颇具雏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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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最终亡于赵韩魏的瓜分

对于这一点,作为后来者的司马迁显然会比孔子和左丘明看得通透。栾氏和中行氏弑杀晋厉公后,他说“晋由此大夫稍强”,在赵武子担任中军将后,又写了一句“晋国之政卒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矣”,而当时六卿还在,晋国“霸业”也尚存。

也许,这才是历史的真面目吧!

结语:一饮一琢,莫非前定

再看赵孤事件,原来不过是晋国君臣争斗史上较为亮眼的一页罢了。赵氏之难有他的必然性,虽然有庄姬告密,栾郤二氏为虎作伥的外部原因,但究其根源还是在于君臣对立的格局。

赵氏孤儿新解:兄弟阋墙、侄夺叔业为背景的君臣互殴

世道也在变化,自春秋伊始的“礼乐自诸侯出”到后来“礼乐自大夫出”,大夫们主持会盟、操纵国政,在齐晋两家均被曾经的家臣、忠臣良将们的后裔鸠占鹊巢,奢谈大义的春秋从此落幕,你死我活的战国时代也将降临。当大夫们一脚踹掉国君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与正宗的礼乐文化渐行渐远,“尊尊”将逐渐靠后于所谓的“尚贤”,不合时宜的“礼乐”再次让位于丛林法则,每个阶层的野心都肆无忌惮地疯涨起来。

笔者也说不清,到底是历史的进步,还是人类的返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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