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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跖和孔子的会面,如何见证了战国儒家的尴尬处境?

《庄子·盗跖》新解(上):展跖和孔子人物形象所隐含的寓意

引言:孔子吃过的最大的亏

时代越靠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越放大。–顾颉刚

不同于后世无限拔高的思想高度和道德家形象,孔子在他的年代并非无往不利,更没有任何光环的加成,反而是屡屡被逼急,《论语》就记载了他在卫国、郑国和诓国失态或者吃亏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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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比起《庄子·杂篇·盗跖》里的描述都如同小巫见大巫,乃至后来无数学者拼命想将其证伪,无奈《史记》中白纸黑字的记载和《韩非子》的佐证无从辩驳,庄子作为思想大家的地位不可撼动,故而只能选择性地“冷处理”。

不为别的,“万世师表”的孔圣人不光在天子第一号大盗面前吃瘪,更是遭遇了论道上的败北和精神上的挫折。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孔子想要规劝盗跖弃恶从善,却在论战中被妈骂得灰头土脸,怏怏而归,有意思的文中的人物“设定”。

盗跖原来是“高富帅”

盗跖的事迹不见于史册,多出自诸子文献,想来身为大盗并不具备载于丹青的资格,其生平事迹早已不可考证,只是在口口相传中成为了一代恶人的代号而已。然而,庄子笔下的盗跖却并非全然如此。

而庄子笔下的导致也是添加了不少“设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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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怀不乱”的故事主角是盗跖的亲哥哥

“盗跖”并非本名,“盗”是来自官方和民间的共同定位,其兄柳下惠本名展禽,因担任柳下(地名)大夫而得名,所以他的本名应该是展跖,且出身贵族,这一点很重要。

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

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

在原文陆陆续续的介绍中,我们还得知展跖身长八尺二寸(一米九八),相貌堂堂,声如洪钟,善于辩论、演讲,极富人格魅力,且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富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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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中的盗跖形象

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

但这样的人没能按照先秦贵族的传统成为优秀的大夫,却干上了没什么前途的强盗职业,他不光喜欢抢劫钱财妇女,甚至还“ 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这在“唯祀与戎”的先秦乃是大罪过,颠覆了普世价值观,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叛逆分子。

自信的孔子

寓言中的孔子认定展跖这厮辜负了一身本领,同时对于自己的口才很有信心,于是他责备柳下惠“ 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的教弟不严之过,并自告奋勇要当这一回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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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柳下惠再三劝阻,甚至预言了孔子的失败,但后者依然我行我素,带着即将早死的颜渊和号称“瑚琏之器”的子贡就出发了,这样的阵容在后人看来应该是无往而不利。

想来的孔子也是这么认为,但天字第一号大盗–展跖真的会好说话吗?


作为一个有文化、懂套路的大盗,展跖完全不是孔子所想的那般易于。

强势的展跖:孔子险些吃了闭门羹

彼时展跖正带着强盗大军在修整,同时美滋滋地用熘人肝尖当下酒菜(脍人肝而哺之)。

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这是一段登门拜访的标准用语,按说二人都“名满天下”,的确有平等对话的资格,可惜展跖并不这么认为:听闻孔丘之名他勃然大怒,酒壶都扔到了一边:来的是鲁国那个伪君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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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产物,偏左的解读,但他的确不能被称为柳下跖。

展跖派手下递了几句话,并恐吓孔丘胆敢再来就拿他下饭( 我将以子肝益昼哺之膳)。

不甘心的孔子提请使者再次通报,不同于上次的心平气和,这次他攀了展跖老哥的旧交(丘得幸于季),终于得到了“接见”,但原本的平等对话也变成了恳求。

文中并未明说展跖是否真的想拒绝孔子,笔者认为他们是必须见面的,不然展跖的“道”就不能为后人所聆听了。

孔子的变化:会谈变成了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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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的盗跖(借用某图)

终于可以见到展跖,孔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帐,靠近坐席后后退几步行拜见礼(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

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盗跖和孔子的会面,如何见证了战国儒家的尴尬处境?

▲就用这张图凑合一下吧

显然,孔子的谦卑并没能让展跖感到受宠若惊,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和蛮横。而见惯了朝堂的倾轧和“动口不动手”,也许这是斯文人孔丘第一次在刀锋下行走,难免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发挥失常,这也预示了此番论战的败北。


《盗跖》中孔子的狼狈经历让后世儒家颇有微词,但他们否定不了庄子是原创者的事实,于是从故事的真实性下手,认定这是一场刻意的诋毁。

肯定地说,故事纯属虚构,早在正版史书《左传》中就记载了柳下惠犒师之事(前634年),当时应该已经成年,而孔子出生于前551年,,相距百年何以“孔子与柳下季为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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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并不妨碍后人的读后感,因为这本就是一篇寓言,一如对待“画蛇添足”、“守株待兔”等成语故事,我们看重的是寓意,对事件真实性的推敲反而是舍本而逐末了。

所以,《盗跖》出场的二人并非真实的展跖和孔丘,只是在庄子设定下要完成剧本的两个演员而已。

展跖怎么能这么牛?

首先,数千人的部队在当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势力,小国拿不下,大国则不愿意伤筋动骨,在列国领土犬牙交错的地缘格局中盗贼大军生存的空间真的很大。

其次,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往往需要“盗贼”来完成,比如春秋早期“二子乘舟”典故中卫宣公对于公子急和寿的谋杀行为,这是一种相互利用和各取所需的关系,也模糊了二者的界限。

其三,展跖的确具备足够的能力和魅力,同时也是一个自信到爆炸的男人,任何的说辞都不会动摇他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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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娥对“盗跖颜渊”的困惑:坏人善终,好人短命。

因此,为祸天下的展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既不在乎舆论的批评,也不担心诸侯的围攻,天天带着弟兄们分金吃肉,好不快活,远比后世天天盼着“天王早降诏”的天魁星宋江要活得写意。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样的人居然有善终的结局,大写的“服”字可谓实至名归。

孔子何以对盗贼恭敬?

孔子的态度是值得玩味的,“趋而进”和“再拜”这样面对上位者的礼仪被卑微地用在一介强盗身上,这无疑与他对“尊尊亲亲”原则的一贯坚持并不匹配。

当然,说孔子为了完成“大义”而不惜放低身段到也解释得过去,但结果呢?

展跖的威风并非外强中干的恐吓,而是发自内心的自信和不屑,孔子之败当无疑问,一如他游说诸侯的经历。因此,故事不过是孔子周游列国的一个缩影罢了,虽然偶尔会碰到“礼遇”或者聘请,但骨子里从来没有哪个将他当回事的:

在鲁国担任过司寇最后却被驱逐,在卫国成为吉祥物,原来国君们只是叶公好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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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在匡国被人围攻,在郑国被嘲笑“长得像圣人,活的像条狗”(见上图),这些经历则游说展跖的挫折其实并无二致。

不管是规劝国君还是游说盗贼结果都是失败,庄子留下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想让孔子灰头土脸地挨一顿骂,而是想告诉后人当权者们对于孔子乃至整个儒家的真实看法罢了。

而由此衍生的问题就是:展跖能否代表国君们呢?

柳下惠和展跖为何是亲兄弟?

一个恪守礼仪,道德高尚,一个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偏偏却是载于典籍的亲兄弟,庄子难道只是想诠释一番后天教育的神奇吗?

盗跖和孔子的会面,如何见证了战国儒家的尴尬处境?

真相显然不会如此肤浅,兄弟二人貌似分道扬镳,其实不过殊途同归罢了。庄子眼中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圣人,无论是“坐怀不乱”的“合圣”(孟子语),还是侵略诸侯、欺凌百姓的强盗,最终都从未达成过孔子心中真正的坐标:

都说“世之所高,莫若黄帝”,还不是窃居帝王之位,视苍生为私物?尧舜禅让高风亮节,为何选择了一个建立家天下的夏禹?皆言汤武顺应天意,除暴安良,谁敢说不是明火执仗的抢夺?这天下诸侯,从一百多家到战国七雄,谁家土地最早不是来自周天子的册封?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些鸠占鹊巢的“诸侯”难道就不是强盗行径吗?平民们终身辛苦,却不得不接受被盘剥和奴役的命运而难寻一饱,这难道就不是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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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败寇,弱肉强食

原来,《盗跖》篇中的天字第一号大盗,原来只是诸侯们的一个化身罢了,他的言语也是上位者们的心里话。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不管是当时的贵族还是国君,他们的地位和财富都来自于祖上的明抢或者暗夺,这些赤果果的盗贼行径无非被胜利者合法合理化罢了,其实与展跖如出一辙。

这个事实也是展跖“盗亦有道”观点的现实来源,而身为落魄贵族的孔子却试图用理想化的“道义”来规劝强盗们行之有效的起家之道,焉能斩获人心呢?无怪乎展跖能够将孔子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令后者“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了。


接前文所言,庄子所揭示的不仅仅是孔子求职路上屡屡碰壁的原因,更是儒家与君王内心对话的现实演绎:儒家治国之道的推销和君王的不屑一顾。

结语:战国儒家处境的缩影

想来也本该如此,先秦的儒家虽然贵为显学之一,却与诸侯们获取更大利益的追求背道而驰,明明是“周失其鹿”的世界,却要求大家摁捺住野心共同维护王室的空架子。用虚无缥缈的道义去感化急功近利的受众,本来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孔子挨的这顿骂其实的是战国时代儒家处境的一个缩影,或被当成装点门面的糊墙纸,或被养在学宫彰显君王好贤之名,却被庄子无情揭开了不受待见的真面目。孔子的失败也意味着整个儒家的暂时失败,毕竟法家的现实和残酷才是先秦的王道。

盗跖和孔子的会面,如何见证了战国儒家的尴尬处境?

▲孔子的梦想,终究成为了面目全非的现实

也许此时的儒家还是太幼稚了,或者说属于他们的时代尚未到来。在孔子去世三百多年后,一个伟大君王终于选择了他们作为中原王朝的唯一官学,孔子也不再是生前那个受气包的角色,反而被层层包装成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标志,并顺利成为了读书人的精神图腾。

然而,谁又敢说,神龛上的孔圣人还是当年那个公竟渡河的孔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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